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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席地而坐的大象,其他人只看到了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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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席地而坐的大象,其他人只看到了假象 | 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

原创: 唏嘘不已的  丹尼尔先生  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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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lls Of Ocean
The O'Neill Brothers - Daybreak


主编:丹尼尔 | ID:MRDANIEL777
编辑:Ashley |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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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里的马戏团有一只大象,它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很多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 胡波《大象席地而坐》


这是青年导演胡波执导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里所讲述的故事,也是根据他的同名小说所改编的一部电影。这部电影获得第68届柏林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并于2018年11月17日,获得了第55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改编剧本两项大奖。

这是一部丧得充满力量的电影。因为获奖,这个生前籍籍无名,走投无路,被迫上吊自杀的年轻导演,开始被人们所熟知,所好奇,所挖掘,也因此在死后声名远播,热热闹闹,沸沸扬扬。何等讽刺,又何等欣慰。

胡波(1988年 — 2017年10月12日),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青年作家、编剧、导演。在成为导演之前,著有《大裂》《牛蛙》等书,中篇小说《大裂》获得台湾第六届世界华文电影小说奖首奖 。



《大象席地而坐》原文收录在胡波的第一部作品集《大裂》里。在电影里,主人公们有一个执念:「我要看清楚那头大象为什么要一直坐在那儿,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困惑。」

于是四个同样陷入困顿的小人物,开始了一场满洲里的奇妙旅行,在人生已经跌至谷底的时候,他们心心念念的是,为何一头大象始终如一的席地而坐呢?找到这头大象为何席地而坐的原因,是他们逃避平庸生活绝境的幽默。

《大象席地而坐》,讲述了在一座并不发达的河北小城中,四个陷入人生困境的底层小人物寻求救赎的故事。一切从一个阴沉的早晨开始,在河北一个小地方,高中生韦布被家人呵斥,老爷爷王金被儿女催去养老院,混混于成跟好朋友的女人睡了,黄玲在家因厕所的卫生问题跟妈妈争执。这四个人没有一个是快乐的...



只是电影里并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是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让这个席地而坐的大象,成为一种理想化的精神寄托。小说里给出了一个残酷的说明:这头席地而坐的大象,它之所以如此淡定与特别,之所以对别人的任何挑衅与挑逗都无动于衷,是因为它断了一条后腿,它别无选择。

「我」千里迢迢地跑来看这头特别的大象,最后却被它一脚踢至命绝,实在是冰冷与讽刺,残酷与清醒,像极了胡波最后的归宿。他心心念念,付出了全部心血的电影,最后因为他坚持完整的保留长镜头和四个小时的时长,而与制片方陷入僵局,被夺取了除剧本署名权外的所有其他全部权利。

他在《牛蛙》后记里说:「完成这部电影用了一整年时间,而最终,没有一帧画面属于我,我也无法保护它。」于是,2017年10月12日,胡波在租住的房间里的楼梯间扶手上,系了一根白色长绳,上吊自杀了。



在小说大象席地而坐里,他说:「我有点混乱,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是冲下悬崖,还是安然无恙,对这一生,是比较好的解决办法。」从他的结局来看,他最终选择了冲下悬崖,如果一生仅仅只能是安然无恙的话,或许冲下悬崖对他而言,反而带着一种充满掌控的尊严意味。

毕竟在现实生活中,他能够真正掌控的东西太少了,一如他镜头里的主人公们一样,他们一直在困顿里挣扎,带着一个对席地而坐的大象的执念,挣扎着生活。

直到知道这头大象只是断腿了,就像直到他的电影被消解了一样,他的人生一下子,就失去了全部的信念。最热爱的东西,那个耗费了全部梦想的东西,突然间就不存在了。

胡波说:「我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并在荒原里寻找可以通向哪里的通路,并坚信所有的一切都不止是对当下的失望透顶。」



台湾作家黄丽群在《大裂》序言中说:他的作品都怀抱同样一个任何人无从回避的问题:我们还要活(被伤害)多久?

胡波两次落榜,才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上大一时他已经22岁,是普通学生正常毕业的年纪。

他说:「2008年,我考学第二次落榜,去了家乡的一所专科学校,在里面待了四个月。课程很水,宿舍也不装网络,每天我就去网吧通宵看电影,《十诫》是两个通宵看完的,再一天看《红白蓝》。那阵子是一直看电影,因为郊区确实如小说里所写,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

后来又上了北京电影学院,这两个大学,一个属于全国最垫底的学校,一个算是好学校。但我觉得这个时代的青年,痛苦的地方都差不多,也就是说环境、家庭、周围是什么人,都改变不了他们本质上的无所适从。

当然有些活得太轻松的人另当别论。我写《大裂》,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记住那段日子,混乱不堪,但有其野蛮的生命力。我只想真实地描述出中国百分之七八十的大学生过的日子和面临的状况。如果硬要说,真实可能是特别的地方。」



正如他所呈现的自己一样,颓废是真实的,痛苦也是真实的,连挣扎也是真实的。

2017年9月3日他在微博说:「这一年,出了两本书,拍了一部艺术片,新写了一本,总共拿了两万的版权稿费。电影一分钱没有,女朋友也跑了,隔了好几个月写封信过去,人回 ’恶心不恶心‘。今天微贷都还不上,还不上就借不出。关键是周围人还都觉得你运气特好…」

很多人觉得胡波过得过于颓废,不是一个具有正能量的人。但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力求活得真实的人,而且对于生活,有自己的想法。



台湾小说家、媒体人黄丽群,这样形容胡波:「虽然话不多,但是有时候会出现很有趣奇怪的幽默感,很有礼貌,个性很善良。他对世界有一种小孩子似的纯真信仰,其实他是一个很有深度的人。

在他离开之后,有许多人看他的作品和微博,猜测他是个阴郁或者灰色的少年,其实他不是的,他是一个很温暖的人,朋友想起他都会笑。很遗憾,没有更多人能够认识他这一面,但是我们会永远记得。」



明明有能力拍出很好的商业片,但胡波偏偏不愿意拍,哪怕为此不得不暂时远离自己热衷的电影事业,他也不惜痛心背道而驰,坚守自己内心秩序。

胡波说:「拍电影是很麻烦的事,需要的条件也非常繁琐,直到电影学院毕业,我都不能不受限制地拍电影。不拍的时候,总不能闲着吧。写作非常自由,不需要前置条件。文学对于我是个很安全的出口。」

于是,他在文字的天地里,自由的抒发与表达,并将写作是看作直面生活最有力的方式,从中得到某种力量,以对抗世界的灰暗。「小说创作是我缓解焦虑的方式,生活里并没有什么好事情,除了文学和电影外,很少再有能让自己感到轻松和满足的事情。」



最终这个给了他机会和曙光的知名制片人,也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或许是这个世界无法更改的运行规则,给了这个倔强年轻人致命的一击。那些过来人们,斜睨着眼,旁观着这个年轻人横冲直撞,等着这个年轻人去调整自己的规则,却发现这个年轻人死守着内心的秩序,最终选择了离开。

有些人为他痛惜,觉得事不至此,觉得是这个青年导演太脆弱。那是他们没有意识到,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形状,可以被生活和社会,任意揉捏成任何样子。而有些人一开始就带着自己形状出生,他们知道自己的方向,若是和世界背道而驰,也只能痛苦的在世界的边缘脱轨运行。


《大象席地而坐》预告片(国际版)

胡波在《牛蛙》后记里也说:「我不接受把一种油腻的虚伪,当作所谓的复杂真实性与生动,不接受人际勾连为核心的规则,不接受存在中功利性的那部分。」

而这个现实世界,就是以一种虚伪油腻的调调存在着,这一切都让他这个真实的人,不由自主的被孤立为一个局外人。历史上一个个有独立思考的局外人,他们都曾经为这个浮华世界,缔造了无上的价值。

我们能做的,只有祝福与感恩,然后尽自己的力量,给身边那些离队的少年们,一个包容的眼神,一个不恶意揣度,不无妄指责的宽容环境,让他们可以在绝望的时候,还有机会向死而生。因为世界的美好,远胜过你内心的恐惧与彷徨。

马丁• 路德• 金曾说:「我们必须接受失望,因它是有限的;但却不可失去希望,因它是无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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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丧的一次看电影体验,没有之一丨大家

原创: 张敞  大家  昨天


本文涉及剧透,请留意。

电影《大象席地而坐》的海报

电影《大象席地而坐》的海报

几个平凡、底层的普通人,突然面临了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对命运的安排感觉无力还手,并因此发现自己对原生的情感关系,或自己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厌倦,会不会因为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就不约而同地,把自己乱如一团麻的现实放下,而坐火车去千里之外满洲里的动物园,看一只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关的大象,我认为大概率的可能性答案是:不会。

已故导演胡波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在正常生活和处事逻辑中,或许根本不会发生的事。

如果用严苛的标准来讲,这样的故事线本身很难成立,且有文艺腔之嫌。但如果我们把这部电影当成一则大的末世寓言,把这几个主人公看成是一个人的几个分身,甚至把他们理解成是像胡波导演这样的,一个面临窘境又无处可逃的“诗人”的代言,那这个故事倒是可以成立——并让人心疼。

在胡波——以笔名胡迁发表——的短篇小说集《大裂》中,有一篇与电影同名的小说。我对它的相信多过电影。

胡波的小说集《大裂》

胡波的小说集《大裂》

小说中那个主人公——也就是后来电影中发展出来的四个主人公中的一个,叫于城——他睡了好友的老婆,好友因此跳楼自杀,而他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友,却被女友拒绝。他是在他的好友口中听说了关于大象的故事。文末,经历了“友情的背叛”和“爱情的放逐”的他,跟着一个旅游车去到了台湾花莲的动物园,并见到了那只传说中的大象。他翻过栅栏,想近距离看看那头大象。大象鼻子一勾,一脚踩向他的胸口……

在他被踩之前,在这个有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幕中,原文这样写道:“……等我贴近它,看到它那条断了的后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能坐稳就很厉害了,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气真大,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

很显然,这是一个非常现实又荒诞的收刹。他不是刻意跑来要抱着大象哭,也不是故意要寻死。对于他的作为,我们只能归结为是人在受到情感冲击和情绪落寞后的,一种脑子不清醒的感性冲动。他看到那只断了后腿的大象,联想到自己,他想要和它互相安慰,却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作为一个短篇小说,这是非常有力、精彩、残酷又出乎意料的结尾。

他想要怀抱大象的举动,甚至令人联想起尼采的故事。也就是胡波崇拜的偶像,导演贝拉·塔尔在电影《都灵之马》的开头讲述的那个。

“1889年1月3日,都灵,弗里德里希·尼采步出卡罗阿尔贝托街六号的门廊,或许只是为了散散步,或许是为了去邮局收收信,或许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或许是在离他挺远的地方,一个马夫正在与他桀骜的马在周旋,纵使马夫如何生拉硬拽,骏马依然拒绝前行,以至于马夫——是叫朱塞佩,卡洛,还是埃多勒——失去耐心,扬起皮鞭猛抽起来,尼采拨开人群,制止了正在气头上的马夫,结束了这残忍的场面。身材魁梧、满面胡须的尼采忽然跃上马车,手臂环住马脖子啜泣起来,他的邻居送他回了家,之后两天他沉默地躺在沙发椅上一动不动,直到他呢喃出生命中最后一句:‘妈妈,我真蠢’。之后他还活了十年,温和但精神错乱,他的母亲和姐妹一直在照顾她,至于那匹马,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都灵之马》的剧照

《都灵之马》的剧照

这里的大象,不妨认为是这匹马的意象转化。它们都使同情者在其身上看到自己,或者人类的共同命运。断了一只后腿的象只能席地而坐,抑或被无情鞭打的马,它们所唤起的情怀,是诗人、哲人的悲天悯人情怀,具有强大到令人动容的感性力量。也是通过这样的意象,我们感受到胡波那作为艺术家的,脆弱又单纯的一面。

但是相比电影,这篇写于2016年9月的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我们看到他在去动物园之前,还有闲心挑战车上四个讲闽南语的人,以及为了“搅合得一车人都很失望”而很开心,但在2016年末结束拍摄的同名电影《大象席地而坐》中——也是在时隔不久后——导演把这一个人,发展成了四个不同年龄阶段的,不同性别的,不同身份的,各有困境的主人公时,在那些靠画面和灯光给出的静默、忍耐、克制,以及缓慢的时间所塑造出来的影像中,他们(或曰他)却只令人感觉到一种对生活的沉重的疲劳。他们成了导演胡波不再爱这个世界的证据。

胡波

胡波

很多人把《大象席地而坐》当成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来评论,我却不能赞同。这是一部有“后现代性”风格的作品,而不是“现实主义”。胡波是对现实重新审视、解构以及重组,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在电影的开头,四个无比丧气的主人公分别起床,有的在自己家,有的在别人家,有的在阳台上。青年于城睡完朋友老婆的木然与失落;老年王金茫然坐在阳台的单人床上;少年韦布裹着擀面杖,闻着楼下垃圾的臭气,听着父亲的谩骂声;少女黄玲和宿醉的母亲吵架。偏偏他们又都生活在一个叫做井陉,如废弃工矿般充斥着垃圾、老式楼房、破旧街头、昏暗天空和污浊空气的地方。

影片拍摄地井陉

影片拍摄地井陉

这真是新的一天!一个新的、无比不值得过的早晨。这种叙事法,基本上已经像一种颇为戏剧化的小说结构,靠不同人物所面临的人生艰难的并置与互动,达到对生活整体灰暗的揭示。

这一天内,死了三个人和一条狗(其中一人生死不明,电影最后我们知道他也死了)。好朋友因为自己的过失跳楼了,弟弟被打成重伤了,自己爱的人拒绝了自己;学校解散了,失手酿下了生死的大错,最爱自己的奶奶死了,父亲把自己赶出家门;不伦的师生恋被传开了,酗酒的母亲说着难听的话,原本唯一能给自己希望的副主任和他老婆找上门来了;唯一给自己安慰的狗被咬死了,被人寻仇而女儿女婿选择了躲避不管,以后的人生只能住在养老院了……

这些人在电影中的生存和想法,也有导演刻意为之的嫌疑。如同前述,导演总是让他们脱离正常的生活反应与逻辑,深挖和极致地推进他们所面临的各种困难,以便在他们(或我们)的头顶形成一片由雾霾和阴暗组成的天空。电影用了无数的阴暗的室内景,也拍了很多主人公的后背。那种几乎吞没了人的黑暗感,无处不在。

《大象席地而坐》的剧照

《大象席地而坐》的剧照

他的主人公,他们如此无地自处,丧失信心。每一分钟,他们的身体语言似乎都在明示:他不过是在强忍。他受够了。他们对自己的生命都有种切实有力的厌倦。他们都不再有余力和活力,来津津有味对待生活里不相干的、却可能是有趣的一切……

像胡波在小说《婚礼》中的一段话:“所有人昏昏欲睡,没有人讲话,每一个清晨都好像步向火葬场。当地铁从地下钻出,那一片轻污染湖泊的颜色会蔓延到车厢里,每个人都无动于衷。”

这是真实的人生吗?我想不是。虽然它的每一部分都有真实的可能性,但它们在一起就脱离了真实。生活中有病人,但世界并不是一所医院。当把所有的问题集中在一起,说这是世界,那它就是一个偏颇的世界观。

世界除了是医院,还是游乐场,还是避难所,还是旅馆,还是梦乡。世界不是单一的解释。

我阅读了胡波的全部中短篇小说及他长篇小说的部分,在胡波长篇小说《牛蛙》的后记中,我找到了一些段落,也可以成为以上观点的佐证。

他说:“生活中充满了衡量与算计,文学中不论我写到任何人物,都不想让他们有衡量的这部分,会为一些更深入他们自我的事物做出选择,所以我在这本小说里做的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这些人物既不存在,以当下的中国现实来看也不合理,他们处理着复杂的问题,处理着更复杂的与世界的关系,但通通不存在。我不接受把一种油腻的虚伪当作所谓的复杂真实性与生动,不接受人际勾连为核心的规则,不接受存在中功利性的那部分,这些我都没有写进这本小说,即使这些才是构成当下日常的主要面貌。实际上,我也不认同书中这些人物对待周遭的态度。”

可见他是多么排斥大众认为的常规,他根本不想去展现真正的现实。

所有主人公的内心和行动如果都过分拒绝和闭塞,不但不合理,也不能感人。这样的主人公,他有可能会和影像内的人(对手演员),以及影像外的人(观众)都不能形成真正的交流。

在这部电影中,胡波也几乎反转了所有的人间关系,夫妻、偷情、初恋、父子、父女、母女、翁婿、同学、邂逅……这些关系,他告诉我们它们都不可靠。也因此,亲情、友情、爱情,全被他集中在一起推倒。

无疑,胡波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他有洁癖,他不妥协,这些品质在胡波这个还不到30岁的年轻人身上,熠熠闪着光。然而就像所有过于突出的品质都是双刃剑,他这样的禀赋太过,就也偶尔会令人遗憾地看到,这些也恰恰形成了一个屏障,成了他电影艺术创作上的一点障碍。

胡波

胡波

真正的艺术家其实不能被愁苦压倒,而是用愁苦酿出笑和酒来,像写出《金瓶梅》的笑笑生与《红楼梦》的曹雪芹。

杜牧《阿房宫赋》里面写,“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对世界和人性的绝望可以有,也必须有,否则不是大艺术家,但是不可以令自己的绝望燃成厌倦的灰烬。在这个地球上,也从来没有任何一部表现对这个生的世界了无兴趣的作品,可以成为伟大作品的先例。这样的作品太局限在自我,就不够阔大与兴发。这个世界,当然也不是不该有总体上沉郁的作品,但所有好的沉郁的作品,都应该是对世界仍有热望,而不是放弃。

我不明白胡波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电影的气质过度地在告诉观众:他并没有多少倾诉和想要得到回应的欲望。

胡波在拍摄过程中

胡波在拍摄过程中

也正因为没有了这种对世界和生命的给予重视的支撑——他对整个世界几乎是轻视的——在这部电影中,我们还会发现,胡波对他的主人公的感情也是完全缺失的。其他电影中,我们可能会发现导演的恨,导演的爱,导演的痛,或者导演的挣扎,可是在《大象席地而坐》中,我们发现这一切都被胡波降到了零度。

他好像既不对弱者施予同情,也不对恶者施予怜悯,他不谴责,也不赞同。他也不是那种自然主义的,对多种生态和人性去做纷纷的现实呈现,他只是保持了一种经过剪裁的可怕的冷淡,或曰心如死灰的“平常心”。他平淡的叙述,顺利地推进,在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主人公遭遇里,你都完全看不见他的立场。不过,这样的表达,却也传递出另一种立场和情绪,那就是:他根本不相信任何一个人会有转机,他也不制造转机。这种情绪是如此之大,几乎是命令般的,让他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要臣服在它之下。

《大象席地而坐》的剧照

《大象席地而坐》的剧照

以胡波的年龄和性格,在生活中,大概他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的纯粹“和光同尘”,就已经受到了过度的伤害,以至于他要怀疑这个人生值不值得过,自己有没有价值。所以当时影像背后的他,你也可以解读成他拍这部电影时,已经到了平静的,只有颓丧情绪的程度。

他与人生的博弈,也如拳师间的比武。双方的拳脚各不相让,被愤怒和灰心占领的人先输,冷静者、精于理性算计的上帝倒偏偏会获胜。他就是那个一开始被愤怒席卷,后来灰了心,终于被打倒的人。

苏联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他的《雕刻时光》中说过两段话。我很赞同。

第一段是:“伟大的作品有其自己的法则,以及强大的美学和情感冲击力,即使我们并不同意作者的主张。许多伟大作品的都是由于艺术家克服己身的弱点的努力;虽然这些弱点并未从此消失无踪,作品却因此诞生了。”

第二段是:“艺术家有义务保持冷静。他没有权利表现自己的情感、关注,并把它们全部倾倒给观众。他必须把自己的热情升华为像奥林匹克选手一般冷静的形式,这是艺术家陈述令他感到兴奋的事情的惟一可能方式。”

《雕刻时光》

《雕刻时光》

因为第一段话,我可以理解《大象席地而坐》中,导演那些戏剧化和非常规的叙事和心理逻辑,而不认为它不能存在于电影中,不可以被接受。

因为第二段话,我感觉导演胡波作为一个不如意的人,他将自己的情绪过多地放进了他的画面,让他的主人公们也都沾染上了他厌世的,厌恶自己的情怀。

那些电影里的人,无论是四个主人公,还是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那些问题重重的配角(跳楼自杀者、开枪自杀者、酗酒的母亲、中学副主任……),他们都更像是胡波情绪的外化,他们是靠着胡波对生命的态度和生活经验,才长成那样的,一个个特别的、活着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人有正常的,稍微明亮一点的开心时光。

这样的表达不得不说失于直白和单一。世界被导演的眼睛选择过之后,变成了单纬度的奇怪的黑白空间。这部电影,它教给人厌恶与仇恨的必要,却刻意压榨了希望和爱展现的所有可能。正因为此,它也把自己关在了“电影杰作”的门外。

《大象席地而坐》的剧照

《大象席地而坐》的剧照

阅读胡波的小说时,我发现,胡波的这种对世界的抵触情绪,还没有完全在他的文章中蔓延开来。写作它们的时候,也许他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所以小说虽然也愤世嫉俗,充满绝望,却呈现出一种与电影表面相似,却截然不同的力量与质感。

他的小说中有着一种奇诡的叙述气氛。行文兼有王小波般的反叛、幽默和他自己的明冽、强烈。我甚至私下里觉得,凭着他已经出版的几十万字小说,在当代小说家中,他已然可算作是杰出的一个。他作为小说家的成就,也完全超越了他在电影上的成就——无论是体量还是内涵。无论什么样的奖项给他加冕,他的小说仍更出色。

同时,他的一小册诗歌集《坍塌》,也几乎每一首都很杰出,有着新鲜的意象和强大的情感冲击力。胡波作为一个创作者,真有着天才的禀赋。

胡波的电影也并不是都有同样的问题。2016年7月份,胡波和自己的偶像贝拉·塔尔在FIRST训练营相处了八天后,他交出了一个16分钟的电影作品《井里的人》。这部电影同样有着死亡的气息,却更冷静有张力,而不是冷淡。

电影《井里的人》的海报

电影《井里的人》的海报

电影黑白风,表现末世。一个女生一个男生,穿着雨衣,像死神。他们在垃圾场一样的废弃的楼里,掏掏捡捡,男孩叫着饥饿。中间他们把一个捆绑的女人扔进井里。结尾的景象,则是他们有血迹的嘴巴。

这是一个超现实的作品,更是一则末世的寓言,它似乎在隐喻地说明现实的残酷以及人类的无处可逃。看过电影,每一个人——包括导演胡波自己——我们都可以理解为,他就是那个被封住口,缠住手脚,身带锁链,又被扔进了井里的人,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他是那两个打扫废墟,寻找吃的,最后嘴巴上带有血迹的少年男女。这一个小电影的质感超过《大象席地而坐》,它有大师的手笔,沉稳、洗练、较少情绪。

即使胡波最不喜欢的,认为是被迫按照老师的要求,模仿韩国商业片拍摄的电影《夜奔》,我也能从中看到胡波是如何带着脚镣跳舞的。

电影《夜奔》的海报

电影《夜奔》的海报

他安排一个腰疼病人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抢劫犯和杀人犯,他不追求戏剧化的奇观场景,而致力于表现这个人的慌不择路。我们感觉那人似乎心里一直在骂:这个操蛋的世界!

这两部电影,前一部可以看到他对电影艺术的爱和钻研,后一部,可以看到他的愤怒和他想要表达的身处世界的荒诞感。很可惜,这两点在《大象席地而坐》中都被无限淡化了。胡波像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在洗笔池里涮了太久,终于只剩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几缕墨痕。

《大象席地而坐》只像胡波放弃这个世界前的回声,一个沮丧的回眸。

他这样的心声,也不是突然而来,回头追溯他的作品,也可以找到他一点点逐步放弃的痕迹。

在他写于2015年6月,完稿于10月的长篇小说《牛蛙》中,我看到他的人物说了这样一段心声,恕我妄自揣测这是一种自传式的书写。

“我学了个很可怕的专业,在没有接触那个行业时以为可以喜欢并且每天愉悦地工作,现在很多年过去了,我对这个专业恨之入骨。最初,每天醒来,我只是想想面目可憎的自己就够难过的了,后来又加上了这份令人恶心的职业。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自己,和从事着恶心的职业,两者叠加后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牛蛙》

《牛蛙》

这里说的“专业”,似乎可以解读为“电影”。

2017年7月16日,他的微博上也写过:“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一个问题,电影是什么?电影就是——屈辱、绝望、无力,并使人像笑话一样。”此时他对于自己在电影上的坚持,或许也产生了怀疑,甚至想要放弃。

让我们再回到电影本身。

《大象席地而坐》长达三小时五十分钟,故事的讲述基调缓慢、平淡、郁塞。我看过很多长镜头组成的、叙事缓慢的电影,无论是阿巴斯,还是蔡明亮,抑或侯孝贤、小津安二郎、塔可夫斯基、贝拉·塔尔,但我还没有像看胡波的这部电影那样,感觉如此难耐。

不是技法的问题,在我前述提到的《夜奔》和《井里的人》中,他的天赋和技法已经能够很好地融会贯通。用技术呈现他的思想,对他不是障碍。

也不是时间太长,没有很好地剪辑的问题。我很理解这样的时长。电影如果不用这样的时长,没有那么多停顿、静止,根本就表现不出人物的无依。所有的这些空白要堆积成一种压力,扣在观众的头上,如果没有这些,电影就会支离破碎,气质截然不同,成为另一部电影。

只是导演对生活的厌倦透过影像和他的人物传递过来的思想,让我接收到非常“丧”的气息。不忍卒读,不想持续。那是一种令观者透不过气来的末世感。

《大象席地而坐》的剧照

《大象席地而坐》的剧照

只有把《大象席地而坐》理解成一个末世寓言,说它讲的其实是人在没有信仰,又遭遇了人生的重压后根本无路可去,我才可以稍稍说服自己去接受。

这些主人公,他们既没有选择,也安抚不了自己的内心。他们本该有一个如希腊戏剧中,当主角面临无选择时,就会产生的戏剧性冲突的悲剧结尾,可是他们也因为看清了这个世界,反而不愿做出任何有意义的行动。

《大象席地而坐》中,最终并没有出现大象的身影。在电影的结尾,这个被写进了片名,并被诸多主人公反复讲述的满洲里巨兽,终于出现了,但只是几声划破黑夜的、又闷又粗的象鸣。这样的象鸣像史前的号角,仿佛要发起对这个世界的冲锋,事实上,它只是把大家重新拖进了无穷的黑暗,它是一次破魅,一种抵达,一个句号。但之后电影就结束了。

象鸣,作为对整部电影沉闷基调的肯定与重复,它也最终不过是更大更恒久的一种徒劳的声音的外化。

它并不是困兽犹斗,而仍仿佛是黑夜里困兽临终巨大的长叹。

原标题:《胡波的忧伤与困境——评<大象席地而坐>》
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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