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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魔戒》比绝大多数高雅文学要好？《丰盛的筵席》书摘
2015-11-19 因信阅读
精彩导读
人类自身根本不可能被这个现实世界完全满足，人们需要追寻另外一个神奇的、神秘的、自由的、美好的世界。人们的精神需要从这个现世世界中出来，游荡到那个奇异的国度中去。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竟然不惜戕害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来疯狂吸毒的最深层原因。毒品制造了一个迷幻的代替世界。可惜的是，这种代替是非常低等和浅层的，也是不道德的和害人害己的。人类还有高层次的寻求，那就是宗教。
1.约翰·罗纳德·鲁埃尔·托尔金（JohnTolkien,1892-1973），英国著名作家，“现代奇幻文学之父”。他同时还是诗人、语言学家及大学教授，除《魔戒》外，他的《霍比特人》、《精灵宝钻》同样出名。托尔金生于南非，4岁时父亲去世。1900年归信天主教，1904年母亲去世，1915年他从牛津大学毕业，参加“一战”。1925年至1945年间，他在牛津大学任教，1945年至1959年间转至牛津大学默顿学院任英国语言与文学教授。他与C·S·路易斯为至交。他说：“同路易斯的友谊给了我很多东西，除了不断的欢乐和安慰之外，我还从这个诚实、勇敢、聪明的人身上获益良多，他是一个学者、诗人和哲人，更重要的是，经过长期的寻觅，他已经成为了我主的热爱者。”1951至1955年间，托尔金用“传说故事集”（legendarium)来称呼他大部分作品。
2.托尔金像笔下霍比特人一样喜欢美食、花园、树林和散步。他热爱生活并善待周围人。他相信故乡、家庭和劳动是生活的中心。他喜欢和家人一起在家里共进三餐和下午茶。他很少旅行。对于他来说，故乡、家庭和劳动是神圣的事。他在致友人信中说：“我们出生在一个黑暗的时代，这并不是我们应该身处的时代。但我们还是有令人感到安慰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不会明白我们热爱的东西，至少不会知道得那么多。我想只有离水的鱼儿才能对水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基督徒是离水的鱼，与他们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们是英国清教徒、异乡人、被放逐者，但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家乡。”
3.这是托尔金自己设计的《魔戒》封面。怎么样，够简洁和神秘吧？《魔戒》所有中译本中，邓嘉苑等所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较忠于原著，翻译原则也尽量遵照托尔金本人所写细则进行，算是比较不错的版本，尽管在传达原著神韵方面尚需火候。
4.电影史上获奥斯卡奖项最多的电影是什么？电影史上带来最高票房的电影是什么？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一个，那就是：《魔戒》三部曲。电影三部曲组合共带来29.1亿美元的票房，共获17项奥斯卡奖。于是这部电影被称为电影史上的史诗经典。导演彼得·杰克逊在其童年时代即对“电影制作”产生了痴迷，他母亲回忆说：“他卧室的墙上总是挂满了各种电影海报，房间的架子上也是充满着他自己制作的定格动画木偶、面具等。”而且，“杰克逊总是会霸占着厨房，在本应准备晚饭的时分，他却专心致志地在烤箱里烘烤用泡沫乳胶做的外星人头部模型。”但真正成全他的却是电影背后的小说：《魔戒》三部曲。
5.彼得·杰克逊17岁时离开了学校，当时在新西兰《晚间邮报》报社担任照相制版学徒工。有一次，他只身从威灵顿前往奥克兰参加单位组织的培训课，为打发火车旅途中的无聊时光，他买了本书，而这本书恰好就是托尔金的《魔戒》。这也就难怪他自己对托尔金有着独到理解。有记者问：“你认为为什么托尔金能够流行至今？”他说：“好问题，但这问题也很个人化。我觉得我的答案真的学术不起来。他的流行缘于他写得很好，他写的故事很棒，他创作的人物很好，他创作了一个神话。就是说，人们常问我为这部有龙和黄金的电影赋予了怎样的意义——龙现在意味着什么。我想这是托尔金成功的原因：他研究神话。他是个牛津教授。他热爱北欧萨迦。他热爱希腊神话。他想为英格兰创造一个神话，因为1066年诺曼入侵的时候它就事实上丢失了自己的神话。他们的口头叙事丢失了，而所有的神话记录在纸上之前都源于口头故事。无论英格兰曾有怎样的神话，都丢失了。所以他就打算为自己的祖国重新创造神话。他懂得神话的规则。他知道这些故事之所以不朽的原因。”
6.彼得·杰克逊说得太好了——“他创作了一个神话。”托尔金最独特的魅力正在于他创造了一个与现实世界迥然有别的完整神话王国。请注意，我在这里特别强调的是“迥然有别”。这个神话王国当然跟现实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其本质却不在于这种联系之上。
7.说到这里，请容许我稍微说远一点。过去咱们说起文学艺术的时候，总是用一种反映论观点来看，动不动就说这部作品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的某某现象。咱们解读作品动辄要把作品和时代历史背景生硬地联系起来，甚至一定要找出作家作品和同时代那些事情的关联不可。这样的解读不能说就错，但很多时候则忽略了文学艺术自身的特性。当然，有不少评论者就走向相反方向，则一定要把作品抽离现实和时代，把作品弄成一个孤立的封闭空间，这又是另外一种极端。文学艺术，很多时候和作家奇特的创造性想象力有着密切联系。而对这方面的研究，我们则几乎是空白。作家的这种创造性想象力其实说明了很重要的一个现象——不是社会现象，而是心灵现象——人类自身根本不可能被这个现实世界完全满足，人们需要追寻另外一个神奇的、神秘的、自由的、美好的世界。人们的精神需要从这个现世世界中出来，游荡到那个奇异的国度中去。
8.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竟然不惜戕害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来疯狂吸毒的最深层原因。毒品制造了一个迷幻的代替世界。可惜的是，这种代替是非常低等和浅层的，也是不道德的和害人害己的。人类还有高层次的寻求，那就是宗教。而文学艺术算是中等程度的代替。文学艺术某部分的魅力恰恰不是反映了现实世界，而是逃避了现实世界，让人们在另外一个与现实世界不同的世界中流连忘返。
9.所以，托尔金认为这个神话世界并不是虚假的，而是真实的。托尔金认为美、真、荣誉等都是超越了现象的真理。人们知道它们是真的，但他们视而不见，这些真理是看不见的，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对我们的真实性。只有通过奇幻和神话，我们才能不害羞地说出这些真理。本质上，我们来自于上帝。只有通过神话，通过众口相传的奇幻故事，我们才能对来自上帝的另一种生存方式产生期望。托尔金相信，写和读神话是对生命中最重要真理的沉思过程。他相信《魔戒》中东西是真实的，它通过一种生活中无法找到的路为我们描绘了另外一种真实。“神话是真实的，而写实主义者的虚伪则是一种迷诳。”他甚至这样说。托尔金一个朋友在读了《魔戒》一部分后问托尔金故事的结尾。托尔金说；“我不知道，我会尽力把它找出来。”奇幻故事并不是胡编乱造。艺术世界有自己的完整性和真实性。
10.这就是我肯定金庸武侠小说作为“成人童话”有着严肃艺术价值的重要原因。和梁羽生、古龙相比，新武侠小说三大家中，金庸小说才算得上开创了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武侠艺术王国。我至今还记得初一时第一次读《天龙八部》，一下子就入迷的那种震撼。书中当时吸引我的，正是一个全新的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神奇世界，尤其是侠客们高超的内力功夫和天地间逍遥游的行踪，令一个不得不读着枯燥教科书的小初中生惊叹不已、向往不已。那是一种真实的对人类自由精神和逍遥精神的向往。
11.在托尔金的神话世界中，多层立体，既有最高主宰，又有众神，既有正义诸神，又有邪恶诸神，同时还有精灵世界、人类世界、矮人世界、半兽人世界、霍比特人世界、树人世界、幽灵世界、怪兽世界等。在电影《魔戒》三部曲中，我看到树人世界和幽灵军队出场时，真是为托尔金的出色想象力拍案叫绝。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说过：“我们是靠着与那个神秘的世界有联系的感觉活着。”托尔金也分明知道，眼前这个现实的、扁平的、物质的、现实的世界绝对不能满足人类心灵的所有需要。人需要满足对神圣的即可。所以，他构建了一个神奇世界，让人的精神可以在这个世界中自由翱翔。我们在这个神奇世界中漫游，忘记了现实世界的逼仄和压迫，心灵得到了极大释放和满足。
12.托尔金的宗教前设给他一种敏锐判断，他认定这个世界其实是被背后那个属灵世界控制的。《圣经》也早就提醒说那个属灵世界乃至那一场场属灵争战是确实存在的。前边我们在弥尔顿的《失乐园》中也早就领教过了：亚当夏娃的堕落背后有自身的原因，也有着复杂的属灵原因。重视那个属灵国度的争战，注重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这是《圣经》到弥尔顿，再到托尔金的一再提醒。所以，托尔金在构造其神话王国时，注重的还是正义和邪恶的斗争。邪恶似乎大有权势，破坏总是易于建设，但最终，邪不压正，说到底这正是托尔金所有作品的主旨所在。他依凭的并不只是某种神秘力量，而是对位格之神和独一之神的信靠。而脱离了正义的神秘力量无不坠落为邪恶势力，最终也还是被正义摧毁。他的神话说到底是在映射人类对正义的渴望。
13.我们还是回到《魔戒》三部曲中这枚神秘的魔戒。关于它的故事不管在小说中，还是电影中，已经渲染得够多了，我的节选中也尤其注重了它与持有者的“较量”，诸位可以去品味再三。在这里，我特别感兴趣的是魔戒到底象征了什么？从表面来看，它多少有点像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屠龙刀和倚天剑——“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围绕着这两件宝物，整个江湖掀起了血雨腥风的斗争。
14.然而，这两件宝物本身跟使用者本身并没有一种内在交集。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魔戒又更像是《笑傲江湖》中的《葵花宝典》。谁得到了它，需要先“挥刀自宫”。但一旦开始练，就可以使练习者踏上终南捷径，迅速成为顶尖高手。这种所谓交集，以自残方式进行，在阴森诡异中使练习者技艺青云直上。但《魔戒》中的那枚魔戒，还与此有所不同。魔戒所代表的，不是一种死的秘籍，而是一种活的邪恶力量。这种邪恶力量甚至能自己选择持有者，它在被使用的过程中，能开始主宰和摆布使用者。它不只是给人一种虚幻的自我膨胀的想象力，而确实是有一种神秘力量。它不仅能使使用者隐形，也能赋予使用者以诡异魔力，甚至能与摩多中的索伦魔王抗衡。
15.这一精妙构思当然来源于《圣经·创世记》第三章中撒但借助蛇对夏娃进行诱惑的古老故事。撒但在《圣经》中是“敌对者”，又是一位“诱惑者”。这一活跃的邪恶魔王，具有强大属灵影响力，甚至控制着三分之一堕落天使，组建成一个庞大黑暗帝国。这一帝国借助权力、谎言不断地操纵和控制人类。人类也正是在不断地与撒但合作中越来越走向堕落深渊。这绝对不同于歌德《浮士德》的思路。有人说《浮士德》是基督教思想，其实歌德骨子里是一位古希腊斯多葛主义者。他的灵肉二元对立，大我和小我的斗争，思想与欲望的激战等念头，都来自古希腊。他无比信任人性无限升华自身的能力，才设置哪怕浮士德跟魔鬼合作了，他身上还是有一股日益高尚起来的活力，使自己得救。
16.然而，托尔金却不是这样的思路。人类假手于恶，在与恶的合作中，最终会被恶吞噬。那诱惑者拥有比人类自身更高的威力。而且，更大的警醒在于，人类自身是经不起诱惑的，人性自身有着惊人的黑暗和软弱之处！
17.这正是托尔金的高明之处。读者若感兴趣，不妨把《魔戒》三部曲和《西游记》对比。《西游记》中尽管有对猪八戒的贪欲描写，也有唐僧对孙悟空的误会，但作为正面主人公的孙悟空，却不像佛罗多那样易受诱惑。这位孙行者简直是内心无比光明皎洁，丝毫不为美色、权力、名声和地位等所诱惑。当然，他的师父唐玄奘也是如此。所以，《西游记》中的旅程只是一个平面展开的过程，每一次磨难只不过变了一种花样而已，主人公的性格并没有任何变化。相比之下，佛罗多却越来越受到魔戒的诱惑。最后，他们终于到达了末日火焰山时，佛罗多竟宣布戒指是他的，他要戴上它而不是销毁掉。要不是咕鲁咬断了他的手，后边还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18.在日常生活中，这种诱惑的实质其实是权力的诱惑。儒家看准了一点，没有权力做不成事，才要全天下的英雄来抢一把椅子，一定要“煮酒论英雄”或“华山论剑”，在政治舞台上让人们“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结果，往往带来更大的混战和混乱。道家看透了这一点，才要转身乘风归去。陶渊明吟唱：“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托尔金却既没有走儒家的路，警惕人被权力异化的可能性；有没有走道家的路，干脆拒绝进入权力的“场”中。他乃是安排笔下人物既要“入世”，但又不采取这个世界的法则，不为了目的就不择手段，而是积极进取又勇于自我牺牲，干脆以最大的勇毅护送着戒指到末日火山给毁掉。甘道夫的那段话值得读者反复回味：“魔王也早就知道魔戒已经离开了夏尔，而它目前的持有者是一名霍比特人。他现在也知道离开瑞文戴尔的远征队人数，以及每个人的种族，但是，他依旧还不确定我们的目的和用意。他推测我们都会前往米那斯提力斯，因为如果是他，他也会这么做。根据他的思考模式，我们这样的计划会对他造成极为沉重的打击。他目前正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会有哪个掌握权柄的伟人出现，拿着魔戒挑战他、以战争推翻他，取代他的地位。他根本没想过我们只想推翻他，不想找人取而代之；我们竟然想摧毁魔戒的这个计划，也根本从未出现在他最黑暗的噩梦中。毫无疑问的，你也看得出来我们的幸运和希望之所在。由于他幻想中的战争，他被迫仓促掀起战争，认为自己必须要把握时机。他相信如果是自己先发制人，只要伤害够大，或许可以不用发动接下来的攻击，因此，他为最终战争所准备的兵力，必须比计划中更早开始行动。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19.这里其实有着耶稣背负十字架的影子。耶稣拒绝了只要肯跪拜魔鬼就得到天下万国权力从而一蹴而就号令天下的诱惑，而宁可孤单一人背负沉重十字架来牺牲和舍弃自己，好成全那更大的救赎计划。因为一粒麦子死了，才能结出许多子粒来。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复强调的。这是一条死而复活之路，而不是与魔鬼和诱惑合作，与邪恶和暴力合作之路。可惜的是，人类这几百年来，恰恰走的是一条以暴易暴之路，在参加了“一战”又经历了“二战”的托尔金看来，无异于接受魔王和魔戒的诱惑之路。难怪他如此忧心忡忡地写了他的“严肃奇幻”！
20.《魔戒》结束在一个霍比特人家里。有人认为这样的结局使壮丽的英雄故事虎头蛇尾。但托尔金认为这正是故事亮点，所有战争、英雄故事和无所畏惧的行动并不比每天的平凡生活更具价值和值得称颂。
21.对于《魔戒》，路易斯说：“我们完全可以说，本书前无古人，即使阿里奥斯托能写出这样的情节，也绝不能有这样磅礴的气势。”奥登说：“从来没有任何一位作者，曾创造出如此精细的虚幻世界与虚构历史。”
22.乔治·马丁说：“拿到托尔金的书时，天啊，我绝望了，我怎么努力也达不到他的成就，甚至连接近也做不到！他是真正的大师。”《泰晤士报》说得最诙谐：“英语世界由两部分人组成：阅读过《魔戒》和《霍比特人》的人，即将要去读它们的人。”
23.《魔戒》最大的艺术魅力其实在于这枚戒指的象征意义：它象征了诱惑。尤其是权力的诱惑。而关于诱惑的描写，则无出《圣经》之右者。托尔金成功地把《圣经》给他的灵感搬到了一个独特而完整的神话王国中，其旨归则在现实生活中的人性和人心。真正的战争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更发生在灵界之上和心灵之内。
24.2009年2月22日，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发表演讲说：“通过讲述精巧的谎言——也就是说，通过编造看起来是真实的虚构故事——小说家能够把一种真实带到新的地方，赋予它新的见解。”拉什迪说作家靠“形式化撒谎”，创造另类现实，好促使我们反省现实和人性自身。托尔金的严肃奇幻确实做到了这点。（更多赏析、导读与插图请见原书《丰盛的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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