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看张爱玲自传小说《小团圆》,与胡兰成《今生今世》对照着看,正是虱子与华袍,两人立在同一事件的两面写往事,一寂一艳,生命的滋味真是悲欣交集。
四十年代初,张爱玲写完《沉香屑》《心经》等小说,在上海已负盛名。“二十二岁了,还没谈过恋爱,给人知道了不好。”就在这时,胡兰成慕名求访,虽失望她竟不美,又太高,但他们还是恋爱了。张爱玲讶异又惊喜,称胡兰成“像一只小鹿,不时低头汲水”。张爱玲的锦绣才华,实在可以成就胡兰成最喜的佳话梦。
1958年,胡兰成写《今生今世》,其中写张爱玲的部分《民国女子》,写得石破天惊,神采奕奕。胡把张爱玲奉为九天神女,要给她烧第一炷高香,因为她开了他的天眼。“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
1975年,张爱玲写《小团圆》,是回击之作。此时,张爱玲已是寂灭之人,写爱情极吝啬,爱比死更冷。比之胡兰成的旧文人审美笔调,张爱玲用现代主义手法,划破胡兰成营造的爱情仙境的帷幔。我读之生出怃然,正是在毕剥裂帛之际,看到帷幔深处的霜冷,看到露骨的性爱,生存的寒碜,胡兰成的薄幸,张爱玲撕开自己的冷漠。
在《今生今世》里,张胡是琴瑟,两人凤兮凰兮,精神与身体喜悦共舞, “我与爱玲只是男女相悦……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她每每欢喜得欲仙欲死。”人间烟火都不见了,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爱玲在,缪斯在。
在《小团圆》里,人间的存在感鲜明。九莉算计着把之雍带来的几箱钱,兑成黄金存着,等二婶(母亲)从欧洲回来,还给二婶,也算母女两讫。——还记得《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吗?曹七巧是张爱玲对母亲的影射,也是她自己的影子,在乱世,一座城都可以倾,只有钱来得可靠。
在《今生今世》里,张爱玲是天女,喜孜孜不知忌妒。“我已有妻室,爱玲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携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天下的女子都欢喜我。”
在《小团圆》里,张爱玲是俗女,羡慕妒忌恨,样样不免俗。她为胡兰成的朝秦暮楚,痛苦如披乱刀。之雍出逃前夜,九莉一把匕首,在意念里弑夫,并抛尸于街,彻底戳破了胡兰成的佳话梦。小团圆小团圆,这个名字,就是在挖苦“三美团圆”、“大团圆”。
那边,胡兰成一口一声“爱玲”,吾爱妻,吾腻友;这边,张爱玲与友人宋琪通信,称胡兰成“无赖人”。三十年前张爱玲致信夏志清:“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
胡兰成写好《今生今世》,大有出于蓝而青于蓝的得意,寄了给张爱玲。张爱玲在《小团圆》里表示了轻蔑:“不欣赏。他这种怪腔调自从乡下写来长信就开始了;一看到他说“亦是好的”,就想笑。”张爱玲有多狠,朱西宁说,男人斗不过她。她背过身去,憎笑成了灭绝师太;而胡兰成的佳话梦,到老未醒。其实胡兰成也曾说过:“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王德威评胡兰成:“文才甜腻妩媚,他的抒情史观,其实上溯周作人、废名、沈从文,不应小觑。”废名说自己用唐人写绝句的笔来写文章,连用几个字都讲克制、有阵法。这次第,就像栽上几株竹子,自然有风过林,按上几个碇歩,就有水汩汩流过。文字因节制而干净了,而字外又生出气息天地去。胡兰成志太满,太想啸歌,太想清谈,太想古今打通,终于满纸自圆其说。按崔勇话:明明薄幸,偏偏处处自作多情,终于腻死。
胡兰成文辞确好,戛戛独造。文字与情感都从现世里开出花来,只见天花乱坠的好。但他看世看人,用的完全是审美眼光,雾里看花,虚像也生。他始终居住在玄想的空屋顶,文字里没构建事实。真相在哪里?《民国女子》写得多么精神风流,可《小团圆》,写得多么现实骨感!《今生今世》名曰忏情录,多情而少忏,风流过甚而沾沾自喜,解语太多而近乎自圆其说。《小团圆》到底诚实些,解剖自己也不留情。
海明威说:“写得越深越孤独。”我看《小团圆》看得最凄怆处,正是张爱玲写性的地方:“他在里面,像一尾鱼摇了几下尾巴……”。这条扎进张爱玲生命的鱼,他脱身到别处世界了,但他有一个尾巴断在张爱玲身体的记忆里,枯了烂了,成了一枚毒针,拔不去。张爱玲说,这一辈子,能伤到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胡兰成。性命性命,一般来说,一个女人的命都搭在性这件事里去了。就如《色戒》里的王佳芝。值得一提的是,张爱玲写《色戒》,正是《小团圆》倾自己半生孽帐写完、但因胡兰成还在台湾等因素不便出版,因之徘徊纠结,《小团圆》里的“有情生孽”都满出来,流到《色戒》里了。《色戒》写的岂止特务与汉奸,简直就有胡张往事。
“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他是刻意培养出来的风度,永远的沾沾自喜。”你不得不唏嘘:这两个人,彼此洞察、互相了解,但山河破了,情义变了,是就成了非,恩也成了怨。当年张胡相悦时,写得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两人究竟都做不到。一个自喜甚,一个恨意重,终究是《红楼梦》里一僧一道叹宝玉的:贪痴爱恨蒙住了眼,光明本性何在?到最后,褒贬未免任由了恩怨,公是公,婆是婆,色是色,空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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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子玖妈妈 于 2012-7-26 12:2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