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楼jerry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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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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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的文章 续
童心的维护
常常看到一些母亲教自己孩子画画的镜头,母亲拿着幼儿的手教他怎样画树,怎样画山,看母亲那样权威、那样肯定的样子,我心里就很着急。
帮助孩子长大不是这样帮助法的,很多事情是不可以混淆的。你可以牵着三、五岁小孩的手带他过马路,你可以命令那个年龄的孩子把碗里的菜吃光,可是,你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教一个这样小的孩子去照你的意思来画画。
孩子观察这个世界和我们成人所用的方法是不一样的,而这也就是许多艺术家最羡慕的一点:“保有一颗纯真的童心,然后用这颗心去观察世界。”我们成人受了环境、教育及生活上种种规范的影响,因此在观察事物时,总有些先入为主的成见与偏差。有些人过分重视实用的价值,有些人过分注重道德的价值,更有些人处处要找证据,认为有了证据才有真。而这些成见与偏差,在儿童和艺术家的境界里,都是不存在的。
我们也都有过童年,那么,试着回想一下:第一次坐汽车的经验,第一次一个人拿了钱去买糖的经验,第一次闻玫瑰花香的经验;试着去回想一下,是不是和以后千百次的经验有所不同呢?那车窗外的电线杆不是都会倾斜着向我跑得飞快吗?那小店的柜台不是特别高?罐子里糖果的颜色不是特别美丽吗?那种甜蜜的花香不是和那个快乐的夏天的下午一样,永远藏在我的心里了吗?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剥夺了孩子们的这种权利呢?在他开始接触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先告诉他,树是绿的、天是蓝的、房子的瓦要画成红的呢?为什么不安静地坐在他身旁,让他自己选择他所要的颜色和形象呢?而且,树不一定都是绿的,就算是绿的,也有很多不同的绿,你如何能用水彩颜料里唯一的一支深绿、或者唯一的一支草绿来描绘一棵树呢?
最重要的是,每个年龄的孩子看见的和要表达的东西都不一样,他们有不同的方法来满足自己,绘画对幼儿来说,通常都是一种愉快的过程,画完了以后的事情并不值得关心,他们要享受的只是一种涂抹的快乐,一个严格和挑剔的母亲在旁边只会让他们觉得失措和沮丧。
当然,也有很多母亲是含笑旁观的,不时还给他们一些鼓励,孩子要画就给他画,也不会阻拦他,而孩子画完后的作品母亲都好好地收起来,碰到有机会问美术老师的时候,一定不忘记问:“我家老大很爱画画,怎么办?我应该怎么继续培养他的兴趣?”也有的母亲会拿着厚厚的一堆画去请美术老师鉴定,她的孩子有没有这方面的天才?需不需要特别的指导?
其实,需要特别指导的是这个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大部分的人走出校门后就不再画画,甚至在学校里也自己把自己算做不会画画的一类,“画家”是较为稀少的一种类别,因此,当自己的孩子开始画画时,家长通常就会把这件事情看得很严重。
我想,这其实是一件最自然的事,孩子们没有告诉自己;“我是会画的。”或者:“我是不会画的。”他心中自然没有芥蒂也没有畏惧。假如这个社会也没有那么多顾虑,没有那么多人暗示你画得好或画得不好,假如这个社会能够容忍一个没进过美术学校的三十五岁的普通人把新公园画得一点也不像,那该有多好!
假如这个社会准我们保有童心,那么,我们就会看出来:孩子爱画画是一件最自然的事。
有一个小男孩在幼稚园里和老师作长期的战争,无论老师怎么劝他,他都不肯画画。学期结束时,带回来一盒全新的蜡笔和一本还几乎没碰过的涂色本,兴高采烈的在一个下午把所有的画页都着上颜色。
怎么来解释这一件事呢?
走一条繁花似锦的路
生命是纯洁与欢乐的,要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是一件严肃而又美丽的事。需要一番准备工作,然而,这准备工作不是从产房开始,不是从医生的恭喜开始,甚至也不是从新婚之后开始,那么,我们应该说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也许是要从母亲的母亲开始吧。
我国自古就有胎教之说:“姜嫄氏随夫郊祭,观察植物之生长,故后稷乃能树五谷,成为我国农业之始祖。”而“太姒之妊文王也,目不现恶色,耳不听恶声,大王因之而圣明”。
所以,不单是古时的贤母,想天下每一位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健康、聪明而又快乐的吧。虽然,“胎教”仍然是个还不太能证实的事,可是,医生都同意,如果母亲在怀孕时身心健康愉快,对胎儿一定会有良好影响。
而在孩子出生以后呢?在他成长的过程之中,他的需要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不是一样地,需要成人的无限的爱与关切吗?
只是,我们给他的爱与关切要用不同的方式,不能再以他是一个胎儿的方式来塑造他。我们要注意到他的反应。他已在出生之后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除了你对他的影响之外,他还会接触到别的事物和别的人,世界是微妙与复杂的,他的小心灵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在这个时刻,他非常需要你的帮助,你的引导式的帮助,而不是,绝对不是,你的强制性的帮助。
在孩子生下来以后,亲友们常爱说:
“这个孩子象爸爸。”或者说:
“这个小的和他妈妈一模一样。”
有这个可能吗?实际上,这是不太可能的,就算是容貌上会肖似,但是孩子仍然有他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意见和自己的命运。
对自己孩子漠不关心的父母固然不好,但是,过分控制子女的一举一动的父母也很可怕。所谓望子成龙的心理大概每人都会有一点,不过,有些父母会加以抑制,就是说会看得开一点,但是,有些父母的作风我们却实在不敢苟同。
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说:她无法满足父母的要求,因为,她考了一百分回去,母亲仍然不说她好。她问母亲,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夸她?她母亲说:要在别人都考不到一百分,而她一个人能考到一百分的情况下才叫做“杰出”。否则,一班里有五分之一的同学或很多人都能考到一百分,那样的一百分就不算一百分,她自然不能满足。
女孩子那年还很小,十岁左右的年龄,却能毫不费力地把母亲的话清楚地转述给我听。她有很多方面的才能,和一个正常的小孩一样优秀,甚至还超出一点,可是,她的父母还不满意。
我不知道,这样的父母对孩子的成长是不是一种负担、一种折磨?甚至,是一种阻碍?
父母的生活就是孩子进入社会前的一本读物,父母的生活成功,这一本读物就是优良的读物,否则的话,孩子的心灵就会遭遇到挫折,会产生一种双重标准的矛盾。
也许,我们可以说,这就是“身教”吧。有些父母,在自己的社会里,得不到应有的承认和满足,因而,就把全副心力,放在儿女身上。这样的一种父母,照他们自己的看法,应该是值得儿女尊敬与感谢的,因为,他们放弃了现在的一切,把所有的努力与希望,都寄托在儿女身上。他们可说是:为儿女而牺牲了的一代。
有的,有这样的一代,这一代刚好就是我们的上一代。在连年的战乱之中,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上,用最后一个拥抱来保护了幼小的子女在敌机空袭之中幸免于难,用最后的一点粮食让孩子能支持下去,用辛勤的工作让全家人得以温饱,用忍受一切的屈辱来换取孩子的自由成长。我们的上一代是为了我们而牺牲的一代,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在民族的心田里留了下来,划了一道深深的创痕。
正因为有了上一代的牺牲,我们这一代的生活才应该更觉得珍贵和有意义,所以,我们才需要努力地去生活,让我们每一个希望,每一种理想都能实现。我们要生活给孩子们看,让孩子尊敬我们,崇拜我们,效法我们,羡慕我们。让孩子知道,只要努力地去做,只要认真地去走,一定会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不要去和别人比较,要和自己比较。我想,今夜的我,似乎有点激动起来,是的,我无法很清楚很有条理地说出我的思想,我只想向和我一样的中国母亲们说出我心中的那一点要求。
不要把你的愿望加在儿女身上,不要等着让他们来实现你的愿望。我们还都这样年轻,何不让自己来走一条路,走上一条繁花似锦的路,何不让我们的愿望在我们自己这一代实现。
你的儿女一定会向你学习的。
金丝笼中的鸟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极为幸运的人。
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家中过得并不宽裕,父母为我们这几个孩子,省吃俭用,一点也不敢浪费。我们住的房子很小,四个女孩子住在一间卧室里,上了大学了,睡的还是小时候的那两张双人床,双人床是浅绿色铁制的,很窄,但是很长,因而可以从七、八岁睡到十七、八岁。每天晚上,四个女孩子都上了床(弟弟一个人睡在厨房旁边的小屋子里),父亲常会从他的卧室里出来,站在我们床前,微笑地说:
“好啊!我的小鸟都回窝了。”
在灯光下,父亲那种温柔而又满意的笑容,我到此刻还记得非常清楚。四个吱吱喳喳在床上笑闹着的女孩子,真象四只快乐的小鸟。没有几件漂亮的衣服,可是大家会交换着穿,没有可以随意挥霍的金钱,可是有可以随意挥霍的爱和关心。在入睡前的一刹那,我们彼此交换一天的生活经验,一天里的喜怒哀乐,姐妹间有那么多可以深谈的话。
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回忆,是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的。我们的房子很小,可是清爽而干净,而且,窗外有潺潺的流水,有一整个院子的花,有一整个山坡的树。记得,从小到大,总是住在郊区,好像是因为郊区的房子,房租比较便宜。(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仍然是在市郊。)虽然,上学的我们,总为了要转车,要早起,要迟到的种种困境而抱怨过,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辛苦还是值得的。
每年寒暑假的时候,只要我要求,虽然家用很紧,父母仍然每次都让我去参加XX团办的各种活动。所以,才十几岁的女孩,却去过东沙,去过澎湖,去了高雄,上了阿里山,又进了横贯公路。母亲说:
“每次出门,就只会寄一封平安抵达的信回来,然后就没有消息了。几个星期以后,一个晒得象黑炭的人就会出现在门口,箱子里塞满了到处去捡回来的石头,那么重的箱子也不知道怎么扛回来的。”
而那样的生活,那样的回忆,也是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的。我曾在月光澄澈如水的杉林里,和朋友们同行,在高山巨石堆聚而成的池子里,和朋友们和衣进入,在碧绿的山泉中游泳。我曾为了画几朵瘦弱的百合花,和朋友们精疲力尽地在太阳下去之前,爬上了那座山中的山。那样快乐、尽兴而又美丽的青春啊!
我的父母没有给我一个堂皇富丽的生活环境,然而,他们给了我最大的一笔财富,他们给了我所有能让我亲近大自然的机会,他们给了我一颗自由的心,这是作为一只幸福的小鸟的必要条件。为了这一点,到今天,我仍然在不断地向我的父母说出我心中的感谢。
也为了这一点,我希望我的孩子们也能享受同样美丽的童年,所以,虽然每次去台北看个画展都要走那么多路,去新竹教书也要往返奔波,可是,我们仍然舍不得搬出石门乡间。虽然,朋友都劝我们,要打事业基础必须要住到大城市里,为了孩子的学业也该及早迁到台北。我知道他们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仍然尽量地拖延着,希望孩子能在乡下住得越久越好。
我的孩子会爬树,会抓知了,会捉萤大虫。闻得到稻子的香,金银花的香,茉莉的香。早上起来,会去给我采树上新开的白兰花,或者后院刚熟的芭乐。高兴的时候,会向我租一块地,去种空心菜和扁豆,虽然只是五分钟的热度,然而在这样一个丰盛的自然界里,也会有几次小小的收获。有风的天气,去大草地上放风筝,没有风的日子,和小朋友去骑车、打羽毛球。
有一次,我听见姐弟两个在谈话,小的向大的说心事:
“住在台北多好,吃完晚饭还可以出去看电影。”
而大的回答说:
“住在乡下也好啊,吃完晚饭还可以去爬山。”
每次想到要不要搬家的问题,就会想到台北市区里密密层层的高楼,一扇扇为了装着冷气机而紧闭的窗户,为了防盗而装满了铁栅的阳台,想到要住进那样的一个房子里,心里就觉得闷闷的。而最让我颓丧的是,眼看着那样的生活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命运,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应付?
当然,有很多朋友在努力地去改善他们的居住环境,他们的苦心与杰出的设计让我很感动。好漂亮的家具,好优雅的装潢,孩子的房间也尽量注意到给他们留下活动的空间,有位朋友还很得意地向我展示他为孩子们设计的滑梯,天花板上吊下的绳索,这样孩子们可以在屋子里尽情地游戏,发挥他们好动的天性。
但是,在他向我侃侃而谈的时候,忽然在我心中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画面:整幢的大楼变成了透明的,在一个个透明的格子里,都有一间装演得异常热闹的儿童房,一个个面色苍白的儿童在房里的绳索上荡来荡去,尽量地做着父母要求他的一切动作,就好像一只只金丝笼里的金丝雀。
如何能让我们的孩子避免这样的一种命运呢?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吧,好吗?
给孩子一些美的熏陶
上一封信里,我谈到居住环境对儿童的影响,有些朋友说,在一个大城市里,无法多与大自然接触,是一种必然的现象。可是,也有些朋友认为,我们可以想办法改善这一种现象,例如,较远的我们可以力行家庭计划,切实地去减轻人口的压力,较近的,我们可以多增加一些社区公园,让孩子们有在户外活动的场地和机会。
事在人为,只要有深谋远虑的政府,有肯合作肯维持的有公德心的市民,我们的居住环境应该可以逐步地改善。只要我们肯去做,而且做得得法。
我为什么要加上最后的这一句呢?那是因为我有一些感触,很深的感触。我们不是没有社区公园,可是,公园里有大多的铁栏杆、太多的水泥,除了地上铺满水泥以外,还用水泥做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水泥的亭子、水泥的柱子、水泥的假山、水泥的竹子,真正是“巧夺天工”!
然而,它毕竟不是“天工”。
公园设立的目的,既然是为了要让住在水泥房子里的人能有个休憩的处所,有个接近大自然的地方,那么,就应该有草地,有树,有真的石头,有真的竹子,哪怕只有小小的一点面积,可是,就应该是真的,自然的。
我不相信会有人对我这句话提出异议,可是,奇怪的是,所有的社区公园都在朝“巧夺天工”那条路上去走。同时,在全省各地只要有人发现了一个风景区,马上会有人在那个风景区里做规划和建设的安排,发展那个地方的观光事业就是充实那个地方的水泥设备:开路,装栏杆,在最漂亮的关口上盖一座红红绿绿的亭子,做了很多水泥凳子。不管是澄清湖也好,石门水库也好,好像观光局长身兼水泥厂厂长,恨不得把所有的名山胜水都糊上一层水泥。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中国人不是一向很讲究情趣的吗?不是一向自命为清雅的民族吗?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想,这个问题谈到最后,仍然要回到我们年轻的母亲身上来了,幼儿的美的教育,是我们一定要重视的一个环节。这一代有很多事情我们已改不了了,但是,无论如何,对我们的下一代,我们一定要多给他们一些美的熏陶,而这些美丽的事物从何处能得来呢?
还是原来的老答案:“大块假我以文章。”从自然的环境里,我们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美的宝库,只要你肯用心去汲取。
假如不能常常出去看材,我们就想点办法在家里种几盆小花。假如公寓房子不能养猫狗,我们就想办法养只鸟,或者养几条鱼。天气好的假日,尽量多带孩子出去走一走,不用去很出名的风景区,因为一定人挤人,就好像挑个春天上阳明山一样,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最好找个不出名的小山去爬一爬,或者找个不出名的海滩去走一走。别人都去白沙湾的时候,我们一定不去,这样,才能够好好地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日,不会搞得人仰马翻,而什么都没看到、也没享受到。
孩子们的心,是最敏感的一颗心,请给他们足够的飞翔的自由与空间。在旅游的途中,除了给他们果汁、汽水、干粮以外,请随时随地培养他们观察大自然的兴趣与习惯。常看《国语日报》上的儿童作品,有些孩子们写的游记是一套公式:坐车去自的地,到了目的地吃东西、玩游戏、然后坐车回家。当然,对孩子来说,换了个地方去游戏和吃东西已是很快乐很满意的事了,可是,我很担心,这里面会出来很多未来的水泥厂厂长,假如他将来不负责观光事业或社区公园的建设也就罢了,否则的话,二、三十年后,我们的风景区将剩不下多少自然的风景了。
就像淡水海边那一片孤独的水笔仔一样,大自然是一种不可以随意糟蹋的珍宝。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认清楚这一个事实,让他们知道:所有美丽的事物都该用全心全意去维护与爱惜。
快乐的树
我们常常在不知不觉之间,给了孩子很多的暗示。
好像,我们常常希望男孩子勇敢,希望女孩子温柔,希望这个孩子功课能再好一点,希望那个孩子说话能再流利一点,而假如孩子和你和心中原先为他铸造的模式不一样,你就会感到失望。当然,你也许并没有表示出来,不过孩子是很敏感的,他也会觉得出你的失望,因而,他也会对自己失望了。
对幼儿画画这件事,原本不应该有这些烦恼。假如每个母亲都能了解,她的孩子在这个年龄,画图只是游戏的一种,无所谓画得好或画得不好的话,事情就简单得多、也快乐得多了。可惜的是,能这么想得开的母亲并不多,于是,幼儿的生活中就平添了很多不必要的烦扰。
孩子一开始拿笔,母亲就紧盯着他的成绩,孩子若偶尔心血来潮,多画了几张,母亲就到处打听有没有训练学前儿童绘画的美术班。当然,我们不一定认为他画得很好,不过,他至少必须要比邻居的孩子画得好。假如送他去老师家学画,我们也希望老师能多指导他一点,假如老师有一次大大地称赞了另外一个小朋友,我们虽然不会生气,不过,我们也不会太愉快。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虽然没有说什么,不过,孩子也沉默下来了。
那么,那样早就给孩子一种压力,到底是爱他呢?还是害他呢?连画一张画也要在三、五岁时就开始去拜师,到底是在为他铺路呢?还是在为他筑墙呢?
我绝不是反对孩子去上绘画班,我只是反对父母送了子女去上绘画班以后就希望孩子能在班上得个画图第一或者在学校里得个画图第一。“艺术”这一种东西本来就不太能论斤论两地称分量排名次,更何况小小年龄的“儿童画”。我很佩服儿童画展的评审先生们已不再用第一第二来硬性地分出孩子作品的高下了。说实在的,十岁以前的孩子的作品,假如是他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画出来的话,每一张都应该是第一。因为,他充分地表现了他自己,而且也在画图的过程中享受了他应得的快乐,得到了他应得的经验,那么,他的那张作品就该是一张成功的作品,该得到第一名。
当然,也有一些专家们认为,十岁以前的孩子,若能注意地加以训练,他们在绘画上的表达能力会大为增强,就是三、五岁的幼儿,也可以得到一些帮助。可是,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要训练他们?用什么观念与方法训练他们?以什么标准来衡量他们作品的好坏?”
对一张成人的作品,我们常爱用“色彩丰富”、“构图有趣味”、“技巧纯熟”之类的话来赞美,这样来赞美一张你喜欢的画是可以的,但是,假如以此为标准来评判其他的画则是不可以的。因为一个人画出一张画不像演算出一个数学题,是没有任何规则可循的。我们对“艺术”这两字常带有一种微妙的情绪,就是因为我们希望它是与日常生活不相同的,能给我们以一种安慰和超出不凡的感情的东西。那么,我们为什么又一再地以世俗的规范去衡量他呢?
而对于一个稚龄的孩子的作品,我们更不应该定出一个标准了。用成人的眼光,我们只能说,他画得非常“可爱”,或不太“可爱”。假如在一个班级里,有的孩子因为家庭幸福,不太受束缚,因而在画图时也能放心大胆地用颜色,使整个画面充满了光辉,而另外的一些孩子,因为生长在不幸福的家庭里,心里有很重的压力,因而画出一些很冷很乏味的作品,那么,我们能给前者第一名,给后者最后一名吗?这样的评审公平吗?就算在同一个家庭里,假如一个孩子天性好动,他的画面构图常常极为活泼有力,而另外一个孩子生性畏羞,画起画来也总是很拘谨,那么,你能说前者比后者有绘画的才能吗?你如何能够看出他们内在的真正的潜能?你又如何能预知他将来的命运呢?
说到这里,你们一定会有疑问了:“那么,母亲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呢?”亲爱的朋友们啊,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首先,就像我以前所说的,给孩子很多的爱,同时,暗示他,不管他的画画得比别人“好”或“不好”,你都最爱他,你要让他安心过他的童年。然后,在你给他生活起居上应有的照料之后,你必须要放开手,给他一些生活上的自由。爱是关切,是注意,但不是束缚,更不是占有。你要有胆量并且有度量地让他自己去探险,自己去经验,让他偶尔痛快地玩几次泥沙,下雨天让他踩水,让他偶尔跌几跤,让他去爬树,让他自己去选玩伴,让他被人欺负几次,也让他揍几次别的小朋友,让他去哭,让他去笑,让他偶尔有一次尽兴的奔跑。我们要做的,是在旁边注意他,在有限度之内,容忍他。
周时,在他很多“第一次”的经验里,例如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看电影时,我们都要在事先尽量避免给他一种概念的灌输,尽量把第一次的新鲜感留给他享用,让你的孩子在你不着痕迹的关切之下,长成为一个有着敏感的触角,不断地吸收新的经验,不断地发现生命中的乐趣,并且兴高采烈地享受着生活中的热情与美好的人,那么,就算长大后他不一定能成为一个画家,他也必定会是个喜欢画画、喜欢看画的人。
在这世间,没有什么修养与能力是可以“速成”的,尤其在艺术的领域里,更需要时间与兴趣。亲爱的朋友,请微笑地、耐心地让你的孩子在你关怀下恣意地成长,你要种的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快乐树,而不是一棵被修剪捆绑得伤痕处处的盆景。
要怎么收获先怎么栽
今天让我们来换一个话题,谈一下“玩具”。专家们认为,玩具对于孩子有两个作用:一个是供给孩子的消遣及娱乐,另一个是启发孩子的想象力及训练思想和注意力的集中。因而玩具可说是幼儿生长过程中的良伴和家庭教育能借助的工具,它的重要性不容忽视。
我们大人在给孩子选购玩具时,常会带有一种不自觉的补偿作用。就是说,在选购的时候,我们并不很客观,有时候在童年时因为某些原因未能得到的玩具,一旦在成年后发现还有类似的东西存在时,一定会如获至宝似地买回家给孩子,想从孩子的笑靥之中获得另外一种安慰,若是孩子并没有象我们预期那样地快乐,我们就会很失望,甚至有时会“恼羞成怒”地骂他:
“怎么那么不知足!有这么好的东西玩还不高兴,你爸爸妈妈小时候想玩都玩不到……”
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小时候很喜欢漂亮的铅笔、漂亮的本子,因此,女儿生日时,常常买很大盒的蜡笔,或者色笔送她。开始的时候,女儿年纪还小,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一直到去年生日,她上三年级了,我送了一盒七十二色的包装得非常精美的色笔给她,她却流下泪来,很小声地问我:
“妈妈,我讲一句话请您别生气,您以后可不可以换一种生日礼物?我已经有好多盒色笔了。”
在那一刹那,我才发现,我哪里是在为孩子买礼物呢?这么多年,我买的一直是我心里想要的那一份生日礼物啊。想通了以后,不禁对孩子觉得非常抱歉。
孩子有各种不同的需要,不过,对于玩具的选择,我们也有一些共同的,要特别注意的原则:
一、要依据年龄大小来选购。否则,教育效果等于零。
二、要选择能引起他兴趣的玩具。否则,他既不爱玩,更不可能促进他的智能发展。
三、要能引发他的想象力,并且有参与性的玩具。有些家长喜欢买非常精致与价昂的玩具,认为这样便是疼爱孩子,其实假如孩子在玩这种玩具时是处于旁观状态,无法加入游戏之中的话,对他来说,这种玩具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四、要注意安全。有些玩具制造商非常没有职业道德,因此常有发生意外的可能,所以我们买时要多留一些心。易碎的、油漆脱落的、零件太小的、容易生锈的、棱角太尖锐的玩具都要避免,尤其在孩子的幼儿时期,更要慎重考虑。不管玩具再多好玩、多具有教育意义,只要有任何安全上的顾虑,我们都要拒绝购买。
五、要经济耐用的。没有什么比一个刚买来的玩具马上就坏了的经验更让人泄气的了。尤其幼儿更会觉得痛苦,因为在幼儿时期,玩具就是他的伴侣,而一个不可靠的伴侣比没有伴侣更令人不安。
六、玩具不能一次买得太多。这样容易让孩子疲倦,并且养成不能专心的习惯。就好像有些游客一天之内要看好几个博物馆,最后你问他看到了什么,他一定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们可以这样说:玩具本身安全、耐用、又能引起孩子的感情与兴趣,孩子能从其中得到充分的参与感、并且能够发挥他的想象力的,才是最成功的玩具。
其实,在我们身旁,这样的玩具多的是,全看我们做父母的以什么态度来对待它。就好像给一个安静的男孩几张白纸,他就会给你变成几架飞机、船、火箭,然后再编出一个下午的种种探险的故事。给一个爱涂抹的孩子一支粉笔,一大块平滑干净的地面,他就会给你变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出来。给一个爱动的男孩或女孩种一棵树,一棵可以让他爬、可以让他骑、可以让他荡秋千的树,那将是他最乐于亲近的伴侣,比你用好几千块台币给他买个电动玩具要好个几千倍!
从小培养孩子一种兴趣,其实就等于培养一种智慧。假如你能从小让孩子知道从自然界里找寻玩具与乐趣,他长大以后,我想,一定不会去电动玩具的店里长时间地逗留了吧。
床边的故事
大概所有的中国人都听过《虎姑婆》和《傻女婿》的故事吧。通常都是小时候躲在母亲的怀里时听到的,长大了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会在把孩子抱进怀里时,小声地为他讲这些故事。古老的传说就和古老的歌谣一样,在幼儿的床边,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代一代的传下来。
别忽视这些小故事的力量,如果我们故意说得严重一些,我们可以说:整个民族的文化也系在这里。当然,我们不必这样严肃与慎重,我们可以这样说:常常说故事给孩子听,可以培养与启发他的想象力,让他的生活能够更丰富与更美丽一点。
为什么我要强调我们不必要持太严肃与慎重的态度呢?因为,如果我们用这样的态度来给孩子说故事,那么,那故事一定不会好听。除非是一位有着惊人的文学素养与说话技巧的母亲,否则的话,在那样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说出来的故事一定味同嚼蜡。
就像我有一次,在书店看到一套什么中国的好孩子的故事集。我的天!这哪里是在说故事,根本就是印教条,一条条地在教训人,第一个好孩子和最后一个好孩子除了名字不一样以外,其他差不多都一样,都是天下至孝,都可当选模范生,但是都一模一样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书印得不错,插图也很清爽,就是那个说故事的人太严肃、太慎重、太辛苦了。害得我一面看一面叹气,不知道他是想要说故事呢?还是要编模范公民课本?
其实,就算是上公民课,也该要符合“潜移默化”的教学原则。优秀的老师,常能给学生以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就是这个意思,最成功的教育应该是一种最不落痕迹的教育,而不是一种标语化、数条化的教育。
所以,亲爱的中国母亲们,在我们给幼小的孩子说故事时,让我们先尽量放松下来吧,让我们和孩子一起进入一个神奇和美妙的世界。在那里面,傻女婿一次一次地说错话,孙悟空一次一次地翻着筋斗,海龙王的公主有多么美丽,虎姑婆有多凶恶。让孩子与你一起分享我们祖先的幽默与智慧,让他在你温暖的怀抱里,睁大著他亮晶晶的双眼,和你一起观看那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世界的美丽变幻吧。
不过,尽管我们可以在讲述的时刻随意地添枝加叶来满足孩子的需要,可是,有几个小小的原则是我们一定要记住的:
第一,太残忍的故事不要讲。这一类故事常在中国民间传说之中出现,虽然故事的表面是宣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因果报应的道理,但是,太残酷的报应会使孩童受不了。
第二,太悲伤的故事不必讲。这悲伤的程度在成人们看来就不大一样了,因为我们的生活经验或社会见闻使我们对于很多事情的感觉都有点麻木了。可是孩子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心柔软又和善,常为了一个虚构的生离死别而热泪盈眶或终日耿耿于怀。这并不是我们说故事的人所要求的效果,所以,最好能加以避免。
说到这里,我又要提起我对日本卡通的意见,就像那部一播再插的《小蜜蜂》总要制造很多悲伤的气氛,小蜜蜂总是阴错阳差地找不到妈妈,找不到妹妹,总是有好多误会,好多牺牲,好多可爱的小虫为了小蜜蜂死了。也许因为整个卡通是以昆虫为主角,所以遮掩了一些凶煞的气氛,但是你若以一个柔软稚嫩的三、四岁小孩子的心去看的话,在那些美丽的花草林木配衬之下,《小蜜蜂》这部卡通表现的是一个多么残酷、悲伤和血腥的恐怖世界啊!
不止是这一部《小蜜蜂》,有很多部日本卡通都给我这种疑问。后来,看到王孝廉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日本人喜欢樱花和日本人悲观的民族性相合,我才稍微有了一点了解,那就是说:日本的成人喜欢以这样悲剧性的卡通来教育他们的孩子。如果,我猜测的不错,那么,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有他们的自由。可是,我们中国人一向是温柔敦厚与达观的民族,怪不得我们的孩子们,特别是幼小的孩子们都受不了他们的卡通,都会向妈妈要求;“我们不看好吗?关上好吗?”
我们的卡通呢?适合给我们的孩子看的卡通呢?到底要在哪一天才能在荧光幕上出现呢?
第三,要看幼儿的年龄与个性来选择题材。我知道有不少的母亲很适当地用床边放事来解决白天教育上的难题。只要在平时多观察幼儿的性情,在讲故事的时候,一方面讲他爱听的,一方面也试着用不同的故事来影响他,例如性情较懦弱的,偶尔要给他说些英雄的故事,性格较粗暴的,偶尔要给他说些扶助弱小的故事,虚荣心强的孩子,偶尔要说些主角很有内在美的故事给他听。总之,爱孩子的母亲应该是很聪明的母亲,知道什么时候要加强一点,什么时候要减弱一点,一切都要适可而止。让你的宝宝总以为你是在轻轻松松的讲故事,在一点也不勉强的情况下接受你正确的人生观,这是个不能忘记的原则。
我们也许不能在众人面前畅所欲言,我们也许不能出版一本又一本的著作,我们也许没有可以登台高歌的好嗓子,我们也许不能随时画出美丽的风景,可是,只要我们是个爱孩子的妈妈,只要我们有一点空闲的时光,那么,不必一定要等到晚上的床边,我们现在就可以把孩子抱起来,抱过我们温柔的怀里,开始小小声地,给他讲一段小小的故事吧。在只有我们两人的小世界里,让我做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让我为我的孩子创造出一个奇妙的世界,让我为我的孩子呼风唤雨,把窗外满山的芒草都染上一抹耀眼的金黄。
应该“抢先”吗?
有些朋友的孩子在五岁多,就背着大书包上一年级了,有的朋友碍于学校规定,怎么也塞不进去,就会埋怨:
“怎么办?又要损失一年,多划不来!”
我对这种论调,打心里就有反感。对别人,我不知道早读一年书是不是赚了一年?但是,对我自己来说,早读了一年多的书,却实实在在地损失了我好多年。
就只是因为姐姐上学了,我在家里没有玩伴,于是,还不到五岁的我,从没进过幼稚园,就跟着姐姐上了一年级。对我来说,这一段入学的开场白实在是一个真实的恶梦。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而别的同学却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幼小的我并不知道这是年龄所造成的差距,却以为是自己的错误,整天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那滋味真是难受极了。到现在有时候睡梦里还会出现类似的经验,好像打开书本,却发现一个字也不认得,要考试了,就是想不起来上过这样一门课,或者,上课的时候,总找不到课本,找不到教室等等,总是一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我的小学一、二年级,就是这样过来的。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老师发了一张考卷下来,要在右上方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写下了“席”字,可是“慕”字对我委实太难了,我只会写上面的一半,“蓉”字我更不会写,只好写了几个自己会写的字交了卷:“席草生”从此就变成了整个班级的话柄,也在多年以后成了家人之间逗趣的笑料:“好好的席慕蓉不要,她偏要给自己取个名字叫席草生!”每次提到这件事,大家都会嘻哈地笑个不停。
可是,在当年,对我来说,这实在并不是件有趣的事情。到了三年级,我仍然是个不受老师喜欢的迟钝的学生,常常会逃学,会说谎,有一次成绩单发下来是三十五名,我躲在厕所里用纸条贴上再用墨水涂改成第五名,父亲在客厅等着我们姐妹交出成绩单,两个姐姐总是考第一或者第二,而当我双手发抖地交上我的成绩单时,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出了我的作伪,可是,奇怪的是,大家都没有揭穿我。两个姐姐安静地站在旁边,而父亲用很平和的口吻说:“老师怎么把成绩单搞得这么脏呢?你明天去问一下老师再来告诉我好吗?”
我很感激我的父母和姐姐们,在这最紧要的关头护住了我的自尊,让我在第二天晚上,心甘情愿地流着泪向父亲坦白了一切。父亲大概也早已向老师打了招呼了,因此,在学校里老师也没有为难我。第二次月考我考了第十九名,父亲还大大地夸了我一番。从此以后,在我的小学生涯里,我没有考过四名以下,终于走出了那个恶梦。
不过,我始终认为,若是我能在六岁以后才上学的话,我也许能够应付得更好一点,更从容一点,更快乐一点。
所以,我总是劝我的朋友们,让孩子等到入学的规定年龄到了之后再上学,宁可晚个半年,也别早上半年。在孩子的心智与心理都发展得可以应付的时候,再让他去面对他将来的世界,孩子会比较容易建立起一个良好和稳固的基础。
其实,每一个为人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这样地进入社会,在报上常看到一句广告用词:“孩子,我要你比我更好!”道尽了天下父母心。然而,“更好”的定义是什么呢?五岁入学是不是就比七岁入学要更好呢?二十岁大学毕业是不是就比二十二岁毕业要更好呢?
在这个竞争日趋激烈的社会里,很多事都要抢先,可是,也有很多事不必一定要抢先,更有很多事是绝对不能抢先的。在幼稚园里,听说有很多家长要求老师教孩子们认字、写字,有些幼稚园甚至还有家庭作业。我认为,假如老师让孩子在合适的情况之下认得几个大字的话,倒也无所谓。如果五岁左右的孩子在街上指着店招大叫:“我知道这个是大!那个是中!还有日!还有月!”或者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快看!那是牛!吴老师今天教我们写牛字,还教我们画牛!”对母亲来说倒是一件很愉快的经验,眼看着几天以前还是个纯粹“文盲”的孩子,忽然之间对著文字的世界兴奋得大跳大叫,母亲心里还真的满感激老师的哩。
但是,若是一本正经地当做功课来做,甚至还发家庭作业的簿本的话,就是一件无法容忍的事了。孩子何辜?为什么一定要缩短他们无忧无虑没有竞争的童年?
为什么不让孩子以从容的姿态来迎接这个世界?这世界本该是一个空明澄净极为美丽的世界。
落空的承诺
在这一封信的篇首,我想引用一段卡里·纪伯伦在《先知》那本书上的话:
——一个怀抱着乳儿在胸前的妇人说:对我们讲关于孩子吧。
他说:
你的孩子并不是你的。
他们是“生命”的子与女,产生于“生命”对它自身的渴慕。
他们经你而生,却不是你所造生。
虽然他们与你同在,但却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他们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思想。因为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供他们的身体以安居之所,却不可锢范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居住的明日之屋,甚至在你的梦中你也无法探访。
你可以奋力以求与他们相象,但不要使他们肖似你。
因为生命不能回溯,也不滞恋昨日。
你是一具弓,你的子女好比有生命的箭借你而送向前方。
射手看见了在无限的路程上的标记,而用他的膂力弯曲了你,以使他的箭能射得快而且远。
愉悦的屈服在他的手中吧:
因为正如他爱那飞驰的箭,同样他也爱强固的弓。
我很喜欢纪伯伦。在欧洲读书时,朋友送了我一些他的作品,都是法文版的,回国后发现台湾也有中文版了,而且译得很好,是由王季庆女士翻译的,我上面这一段就是抄自台湾的中文版。
我觉得,他把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做了一个非常正确的比喻,虽然极美丽极有诗意,可是也极为严肃。
我们常常会认为,孩子是“我的”。本来也是,从怀他、生他、养他到教育他,哪一点不是我们的心血?哪一处不是我们的牺牲?从一个完全无助、完全无知的小小婴儿,长成到一个可以和我们顶嘴,惹我们生气到最后离开我们自立门户的大孩子为止,哪一天他不是在我们的羽翼之下?除了我们以外,有谁可以有权拥有他?他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呢?
当然,对开明的父母来说,这并不构成任何问题,他们会知道,对孩子的控制与关切该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该坚持原则,什么时候该装一装糊涂,孩子们其实心里也会明白,犯了错自己心里也会知道。
可是,对某一些父母来说,假如他们坚持孩子是“我的”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可怕了。
常见到盛怒的父亲打孩子,旁人看不过眼,去劝架,得到的回答通常是:
“孩子是我的,我要把他打死你也管不着。”
从法律的观点上来看,他如果把孩子打死了,别人当然管得着他。从伦理的观点上来看,他既是孩子的父亲,说的应该只是气话,他绝对舍不得把孩子打死。可是,从另外的一个角度上来看,有多少父母正以绝对主观的方法来把孩子逼到一个无法招架的境地。
在某些家庭里,常会发现一些比较受漠视的儿童,而这些儿童在待人接物或学习的表现上也常有令人不愉快的表现,两者之间有时可以说是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
父母常在不自觉的状况之下评判自己的孩子:
“老大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们家最不争气的,就是老三。”
孩子们从眼色或语气之中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幼小的他,并不知道这只是父母主观的衡量,他会以为这就是事实,认为自己也许真的就只有这种价值。
另外一种家庭,对每个孩子都做到公平对待的程度了,也注意到每个孩子不同的个性与爱好,父母常会在朋友之前介绍:
“这是我们家的文学家。”
“我们老么,是个学理工的料子。”
当然,幼时的爱好常会引伸为成人后事业的基础,但是,过早的定型并不一定妥当。因为,有时候一个人的兴趣可以有很多种类,大树尚且要向四面八方去深入扎根,每个方向的成长都是不可预料的,更何况一个人呢?所以,最好避免太早给孩子下断语。
更有一种父母,认为只有他们为孩子安排与计划的那条路才是最好的一条,孩子自己所做的其他试探都是浪费与荒谬的。每一个孩子都渴望父母的爱,渴望得到父母的称赞,所以,有不少孩子是诚惶诚恐地走上父母为他安排的路。有能力走的,我们还可以期待一个美丽的将来,但是,如果孩子实在没有能力走上那条路的话,对他、对父母,生活都会变成一项痛苦莫名的负担。
写到这里,心里很难过,因为,没有一个父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逼上绝路。问题是,在一个人口激增的社会里,若不这样做,孩子将来可能就没办法好好生活。我们最常听见的承诺是:
“你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可以成功。”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们立法院的委员先生们还不肯为“人口红灯”想一些强制性的办法的话,将来恐怕并不会这样乐观了。
也许有读者会觉得我很奇怪,从纪伯伦那么美的诗句开始,却以希望立法不准再多生孩子作为结论,不是大煞风景吗?我亲爱的朋友,窗外的茶花开得越多,风景会越美丽。但是,在我们的小小庭院之外,整个社会正面对着一种逼人的人口压力,若不再想办法,恐怕将来就再也不能给我们的孩子任何美丽的承诺了。
美丽的错误
张秀亚女士在她的一首诗里,写出了一个极美的境界,这首诗是这样的:
小白花
——之二
小白花,
象一个托着牛奶杯子的天真孩童
到处倾洒着,
风吹来小杯子一歪,
又洒出去一些。
刚看到这首诗时,觉得心里好像变得非常干净了,然后,才忽然醒悟到,我怎么从来没有用这样的一颗心来对待过我的孩子呢?
不是吗?当幼小的孩子拿着杯子歪歪倒倒地走过来的时候,我不是都只会紧张地瞪着他,深怕他会把杯里的东西洒泼出来吗?而若他真的洒了,我不是每次都会很大声地斥责他吗?就算有时候能够控制情绪,不严厉地对待他,可是,每次不也是赶快地拿着抹布东擦西抹地,很强烈地暗示了他:“我在做一件错事吗?”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
和我的沙发、我的地毡比较起来,我孩子的价值当然应该高出许多许多。可是,每次孩子把牛奶酒在沙发上或者地上的时候,我不是都很快地把孩子赶在一边然后很心疼地去收拾残局吗?在那一刻,孩子眼中气急败坏的妈妈,不是好像爱沙发、地毡多过爱孩子吗?
不过,我并不是说,从今以后,在孩子打翻东西的时候我都会鼓掌叫好,并且很快乐地叫他再来一次,好让我能再欣赏一次。不是,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提醒我自己,这是上天赋予幼儿的一个特殊的权利。当然,我仍然会赶赶忙忙地去收拾,我也许仍然会告诉他说:他犯了错了。可是,在我心里,我要感谢上苍,感谢它能让我享受做慈母的幸福。而在我眼里,我要温柔地安慰我的孩子,他是犯了错了,可是,他犯的是一项“美丽的错误”。
人生有好多不同的阶段,在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特色,我们既然可以欣赏老年的慈和、中年的成熟、青年的美丽、儿童的天真,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欣赏幼儿的失误呢?
他不会好好地拿杯子、他不会好好地拿汤匙、他若跑得快就常会跌倒、他若说得急就常会说错。可是,在那样幼小的年纪里,他所有的失误不都是为了惹你怜爱?不都是为了告诉你,他一刻也不能离开你吗?他有软软的双脚、软软的双手以及一颗软软的心,需要我们给他永远不嫌多的爱和安慰,需要我们所有的陪伴。
而当有一天,当他走路不再常跌跤了、当他把杯子拿得很稳了、当他口齿非常清晰了的时候,他就不再“那样地”需要我们了。
当然,他仍是你的儿女,可是他已经开始往他自己的路上走去了。他需要的扶持越少,就表示他将离你越远。若他有了悲伤,已不是母亲的一个拥抱或者一次亲吻可以安慰得了的,若他有了恐惧,母亲的怀中也不再是最安全的地方,有些事情,已非慈母的力所能及了。当然,他仍然会不断地做错事,他仍然需要你不断地引导,可是,那些错误就将是一些真正的错误,不再如幼儿时所犯的那样温柔和美丽了。
前一阵子,孩子还小的时候,我和所有年轻的母亲一样,觉得我在数着日子,我们常说:
“再熬两年,等孩子上幼稚园就好了。”或者:
“等孩子都上了学,我就苦出头了。”
今夜,我才发现,我们都在浪掷着上苍给我们的最好的一段时光。在这段时光里,我们原来可以好好地享受孩子给我们的每一刹那和我们给孩子的每一刹那,这原来该是整个世界的一个开始,最最单纯与无私的施与受,这样的爱,在以后的日子里将变得比较稀少了。
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来做一个快乐的慈母吧。在这封信的最后,让我再引用张秀亚女士的一段文字来与您分享:
“有时,偶尔我为一些日常的琐事而抑郁时,墙外传来巷中孩童的不分明的语声,夹杂着纯真的欢笑,每使我微莞,而想到了那句诗:
‘上帝,孩子的眼中有你!’”
恢宏的心胸
是说再会的时候了。一年半来,给年轻的中国母亲写了十八封信,不能说少,也不能算多。正如杨子先生所说的:说出来的话只是浮在水面的那一部分的冰山而且,还有更多的话,也可以说更多的愿望是属于没有浮出来的那一部分。
我心中有很多的愿望,希望母亲能快乐,希望孩子能快乐,希望家庭能快乐,希望社会能快乐,更希望,我们能成为一个健康和快乐的民族。
有很多话,是无法完整而有条理地说出来,因为,有些感情,是无法加以整理与分类的。当然,有些人可以这样做,而且也做得很好。可是,很遗憾的,亲爱的朋友,我不是这样的一类。
所以,我只能试着,在一年多以内,试着把我对幼儿美术教育的一点心得和感想写出来,我知道我不可能写得很成功,也不可能写得很完备,可是,心里面有一种感觉在催促我,在提醒我:“假如我认为有需要这样去做的话,我就应该去做,不要管做得好,或是不好。”
因为,在一切之上,或者可以说,深藏在一切之下的,是我对整个生命的一份热爱,这一份热爱有时候让我变得极为灵巧,有时候却让我变得非常笨拙。
今夜,在写着这一封说再会的信的时候,我知道,还有很多在幼儿美术教育上该注意到的事,我还没能完全地说出来。不过,我想,和另外一个题目比起来,这些没说出来的小题目都不太重要了。
今夜,我要说的这个题目就是:如何能让我们的孩子有一个恢宏的心胸。
恢宏的心胸就是一个没有偏见、没有私心,能包容并且容忍他人的不同的一种心胸。
我常在想,假如民族与民族之间能够互相爱慕,世界该有多美好!假如我们不因为语言的不同、生活习惯的不同、思想方法的不同而开始厌恶,再进而排斥别人的话,这个社会该有多安宁。
太多的误解与纠纷不是我们这些年轻的母亲可以插手并且干涉的,可是,在我们的小小社会里,在我们幼小孩子的身边,我们可以开始来做一些事情了。
首先,我们要让孩子知道,不要讪笑隔壁的小毛长得太胖,也不要讪笑后面的阿玉家里太穷,因为,这些都不是他们的错。我们要让孩子明白,“缺点”是一种什么定义,怎么样的行为与表现才算缺点。也许孩子太小,还不能明白你告诉他的话里的深意,可是,起码,他可以知道,他有一个慈爱并且公正的妈妈。
然后,我们要让孩子知道,会画画,并且画得好,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种快乐而已,并不能算做一项可以自骄于人的才能。看过多少母亲面有得色地带着她的孩子在街上走,孩子手里或是拿着画袋,或是拿着琴盒,或是拿着音乐班的书包,感觉到那是一种可以炫耀的地位或者阶级时,我心中都觉得非常沉重。年轻的母亲,你可知道,你正在慢慢地毁坏着你孩子那颗原本非常美丽的心啊!
也许,你的孩子会在长大以后,变成一个有着非常高超技艺的艺术家,可是,他不过是一个自私和自大的艺术家而已。如果你从小就这样地教育着他,让他只知道有自己、只知道一切与自己的利益有关的事物,他也许仍然可以生活得快乐,可是,这一种快乐是经不起打击与挫折的,因为,他缺少一颗爱别人和容忍别人的恢宏心胸。
亲爱的朋友,是说“再会”的时候了,请让我们为自己的下一代努力,努力让他们能有一个更好、更适宜于生活的世界吧。让我们彼此勉励,彼此祝福,彼此不相忘记。
让孩子的世界能如百合一样的清纯和无暇。
没有说完的话(之一)
有一年的暑假,参加了一次资赋优异儿童的绘画营。那是为在小学里画得特别好的小朋友和他们的指导老师所办的一项暑期活动,学校安排我上几堂课。
有一堂课,孩子们要求要自由地画一次,我答应了他们。其中有个高年级的小男孩特别引我注意,整堂课,他只草草地画了一座山一片水,构图很简单,可是看他调水彩,用画笔的那种潇洒的样子,颇有“乐在其中”的感觉。画好了以后,他却又有一点不安了,一直钉问我:
“我是不是可以不画了?”
“我想,我今天就画成这样,好不好?”
当然好啊!本来就答应了他们画一张很自由的画的嘛。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以后,他乐得跳了起来。我原来以为他是想跑出去玩的,谁知道他可是很认真地,一张张地去参观起别人的画来了。在一排排的桌椅间走过来走过去,还不时对别人的作品发表一些意见,有些意见还真的满可爱的。
快下课的时候,他们的指导老师在听完另外的一场演讲之后,也都到他们的教室窗外来了,有几位也开始隔着窗子看他们学生的作品了。
这时,一位女老师气急败坏地走进来,劈头就对着那个男孩子骂了一句:
“永远是这样!一不看到你,你就偷懒!”
她的声音好大,气势逼人,然后紧接着她就叫那个男孩子把笔和调色盘再拿出来:
“再画!要用功!再把这张画画好一点。”
男孩子乖乖地照着做,画纸重新摊开,画笔重新拿起,等着老师的命令。
“天空再多涂一点颜色,山要画倒影,哪有水边的山没有倒影的?”
于是,男孩子就皱着眉头,开始一笔一笔地涂起来了,小小的一张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不自觉的悲苦的表情。
站在讲台上,被那位女老师的不礼貌的行动吓呆了的我,在看到那孩子无奈的表情时,心里忽然要冒起火来,我走了过去,想对那位女老师说几句比较严厉的话。
想不到,她先对我说了:
“老师,你不可以这样信任他们,你不能由得他们爱画不画,尤其这个孩子,只要不看着,他就会偷懒的。”
“可是,是我答应了他们随意画的,你应……”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抢了过去:
“你不清楚,我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母亲,我最知道这个孩子的脾气了。”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样固执的一位母亲啊!
孩子那张悲苦和无奈的脸我到今天都没法忘记,他那张一笔一笔逐渐涂深逐渐变得呆滞的画我也没法忘记,而我当时极力克制才没有爆发的那种愤怒我也没法忘记。
对于她的闯入,她的干扰,甚至她大声地对我说话我都不再介意了,我介意的是她的过度的自信。她凭哪一点可以确定在水边的山都是有倒影的呢?她什么时候仔细地去观察过呢?她知不知道,在每一种不同的时刻里,因为湿度,因为温度,因为太阳,因为风,因为种种微妙的配合与变化,水边的山会有千种不同的面貌。她凭哪一点可以把“在水边的山一定都有倒影”的概念硬生生地要塞进她孩子柔软的脑子里呢,她凭哪一点认为用功的定义就是多涂几笔?涂深一点,涂满一点就是画得好的表现呢?
还有,最让我介意的,就是,她凭哪一点认为“美术教育”的定义就是看着孩子,让孩子不要偷懒,要他足足地画上两节课呢?
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孩子是高年级学生了,已经不再是幼儿了,是可以开始训练了。可是,如果是这样的一种训练,已经远离了“美术教育”所希望的本意了。她不单不能给孩子以一种平和与放松的心情,相反地,她把她的孩子重重地压在她错误的概念之下了。要到哪一天,她的孩子才能靠自己的能力重新建立起一种正确的对“美术教育”的认识呢?
幸好,她只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可是,只要想到她,我心里就开始不安起来。也许,对她的孩子来说,“不会画画”恐怕要比“会画画”要来得幸福得多了吧?
没有说完的话(之二)
很想念两年前的那一段日子。在灯下,在开满了茉莉或者桂花的窗前,一篇一篇地写着《给年轻母亲的信》,那时候心里觉得那样地安宁和快乐。
不过,世间一切的安排都是由不得人的,杂事越来越多,原来在教书、画画、写诗之外,还有很多闲暇可以让我随意支配的,却都在日渐纷乱的时间表上消失不见了。勉强支持了一阵子以后,终于还是不得不把这个专栏给停了。
其实,心里还是有着很多没能说完的话的,就好像在和一个很相知的朋友分别之后,忽然又想起了一些可以告诉他的话似的,不禁有点怅怅然。
这一次,隐地要为我出两本书:一本厚一点,一本薄一点。我很高兴我能在这本薄一点的书里再补上几句话,几句我没能说完的话。
我总认为,“童年”是上苍给我们的一个最好的“见面礼”,一生只能有一次。只有在这短短的几年里,我们不需要挣扎,不需要奋斗,不需要竞争,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享受父母给我们的爱,然后再以温暖的笑容回报他们。因此,在入学以前,在六、七岁以前,一个幼儿的权利与义务应该就只是如此而已。
当然,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相同,很难给“幸福童年”下一个定义。
我们很难说,是那些赤足在田间水边奔跑,有着一张黑脸,一嘴白牙,会抓虫又会捕蝉的孩子幸福?还是那些穿着新衣新鞋,有着很秀气白晰的眉目,很文雅得体的举止,会弹琴又会跳舞的孩子幸福。
不过,我想,生活环境的不同,外貌的不同,教育方式的不同其实都不怎么重要,都没有什么关系。在幼儿时期,幸福不幸福,最重要的关键,应该就只是在于孩子有没有一个爱他的母亲和爱他的父亲而已。
应该就只是如此而已。
贫穷不是羞耻,富贵也不是罪恶,粗茶淡饭与锦衣玉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要我们有爱,孩子们就会有笑容。
然而,这种一直被我强调的爱却不是溺爱,和这个世界一样,一切都是要适度地给予。草原需要阳光,但是,过度的烈日却能使良田变成沙漠,孩子也是一样,我们要适度地去爱他、宠他与培植他。
我也犯过不少的错。孩子小时,无论穿衣、吃饭,我都在他们旁边,尽我所能地去帮助他们。
孩子开始画画的时候,都有一个共同的现象:他们画人的时候,有头,有身体,有脚,可是,都没有画手。
有一天,画家潘朝森来到我家,他是我北师艺术科的同班同学,指导儿童绘画很有心得。他来的时候我的孩子们正在画圣诞老人,我笑着要地看:我孩子会画没有膀子也没有手的可怜的圣诞老人。
他看了我一眼,问我;
“你知道,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吗?”
“什么错误?”
“你帮你孩子做了太多的事,你剥夺了他们自己去尝试成功与失败的权利。”
真是这样吗?我从少年时就认得的同窗好友,果然有着一番不同的见解,多年指导儿童绘画的经验,使他从儿童的画面上可以看出孩子的生活背景和地们的渴望与欠缺。原来不是所有的孩子在刚开始画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原来父母过分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孩子,画人物时通常都不画手,或把手画得很小。原来在乡下或在家里要帮父母做太多的事情的孩子通常都会把手臂画得很粗,五根手指头一根也不少并且都很有力。原来在日本有些公寓儿童因为活动空间太小,竟而在画人物下身时只画一团裙子或一些衣物而不再画脚。
原来,我以为我给了孩子的,却是我从他们那里拿走的。原来,过度的注意与关怀也是一种阻挠与妨碍。
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以后,就开始修改生活的态度。可是,心里也明白,错误不是只有一处,也不是只犯一次,“养儿方知父母恩”。我自己的双亲,不也是这样辛辛苦苦、战战兢兢地把我们带大的吗?而在当年那样一种战乱的环境里,我的父母为了供给我一个幸福的童年,所作的牺牲与辛苦必千百倍于今日的我对我的孩子吧。
在这里,在这本小书的最后,我要再一次地向他们说出我的感激与敬爱。
是与不是之间(后记)
原来是打算写一篇有关幼儿学前美术教育的论文的,也写了好几万字,可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一直搁在那儿没去管它。一九七九年的秋天,认识了易理,她有两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很爱画画,于是,就很自然地向我问起了该怎么教孩子画画的问题。那天我大概发了一些牢骚,她那时候刚开始接编《女性》杂志,我就这样被她“发掘”了出来,在《女性》上写起《给年轻母亲的信》了。
开始写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将来要出书的可能性,所以只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资料都是从我那篇论文里面摘出来的,再换成散文的方式来表达。每个月一篇稿子配一张素描,一共写了十八篇,想不到还得到不少的读者和朋友的鼓励。可是后来实在太忙了,就把这个专栏给停了。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些话想说,所以,这次尔雅要替我同时出版两本散文集《成长的痕迹》和这一本《画出心中的彩虹》,我就又补了两篇进来。
一直觉得,很多事情,都是介于是与不是之间的,很多乐趣,也都是从是与不是之间得到的。可是,我们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分门别类的教育,就是说:我如果不是文科的料,我就该是理科的料,我如果不是全画画的,我就该是不会画画的,我如果不是个成功者,我就该是个失败者。
可是,在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是不应该这样分类的,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这样分类的。
我们要求的通常只是结果,却不肯享受过程之间的种种微妙的乐趣,也不肯承认过程本身应该也是值得尊敬的一种结果。
所以,我们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拿起蜡笔的这件事,所关心的只是:他要画什么?他画的是什么?他画得好不好?他应不应该接受训练?他是属于哪一类的?
而我们也认为美术教育就是要造就出一个很会画画的人。上美术课就是要画出一张好画。会画画的人从此以后连出去看山、看云、看海都必须要负起一种特别的使命,而不会画画的人,在看山、看云、看海的时候却都会因此而觉得有点心虚,有点自卑。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坦然地在是与不是之间生活?在是与不是之间享受着大自然所给我们的一切的美好呢?
其实,我的这本小书也没能提出多少有效的解决方法。生活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希望年轻的母亲能在幼儿开始接触这个世界的时候,多给他一点宽容和一点了解罢了。
最后,除了要谢谢所有鼓励我,帮助我出书的朋友之外,还特别要提到的,就是这一次书中有一部分的素描还是原来的插图,有一部分却被我换成了《庄子》的插图。那是我为时报出版公司的历代经典宝库所画的,原来一共有二十张,庄子空灵美丽的思想似乎把我也提升了起来,因此有几张我自己特别喜欢。征得时报出版公司的同意后,我把它们收到这本书里,也算是一个纪念。在这里,要重申我的感谢之意。
一九八二年新春记于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