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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失忆的“闯入者”

不想失忆的“闯入者”

不想失忆的“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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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佳Audrey

一、

几天前,一位好友转发微信给我,标题是《这可能是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内容只有一张图片——王小帅导演的长微博。第一句话是“这可能是商业片最好的时代,也可能是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

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说过《闯入者》这部电影,足见其营销之失败。你看,《何以笙箫默》霸占了各种信息渠道向我轰炸,尽管我不是任何明星的脑残粉,也绝不会买票去看。

点进去那条微信,看了那句“再渺小再无力,也要让想看到这部电影的观众看到它”之后,我决定走进电影院去支持这部听起来就很小众的片子。不为什么,就为了在被娱乐至死的今天,我们不仅仅有小时代,还有贾樟柯和王小帅。


二、

“闯入者”,我喜欢这个名字。“者”字很有点儿译制自英文“er”的味道,余韵悠长。

邓老太太是一个我们如此熟悉的中国式母亲+中国式婆婆,习惯于以“我是为你好”的开场白毫不客气地“闯入”儿子、儿媳、孙子的生活,不电话、不敲门,不问一句“你们想要什么”便开门而入自说自话占领厨房做将起狮子头来。她敏感而脆弱,害怕被人嫌弃,怀疑被人厌恶。于是,她会被儿媳妇一句小声嘟囔激怒;“他们不吃我做的狮子头”,她会对神秘出现的陌生少年喃喃。

直至她平淡而又忙碌的生活被人“闯入”。不停作响的骚扰电话,晚上恐怖的砸窗砖头,梦魇与现实难以区分如影随形的红帽少年。

正当我们以为这是一部反映物质丰富而精神匮乏的21世纪今天“空巢老人”这个社会学中时髦新话题的电影时,一直缓慢推进的剧情陡然加速。我们惊觉,一切的闯入互为因果,看起来令人同情的老太太原来是所有心魔的种植者。昔日“积极参加政治运动”的她闯入同样“积极参加政治运动”的老赵和他全家的命运。彼时开始,悲剧上演,闯入轮回。

男孩儿在爷爷被不公的命运折磨四十年终于死去后,为了报仇来到北京。这之前他和仍旧居住在贵州厂房“生活桥”简陋危房的奶奶相依为命,从未出过远门。进到仇人的家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唯有那句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且有一丝恐怖的“这房子,真大啊”。到老邓再回贵州向男孩的奶奶忏悔,我们才看到那房子破旧、衣服肮脏、面容衰老的仇人老婆,陡然间明白男孩这句感慨的分量。是啊,以狠心和残忍换来全家回京,那生活似乎也没有多么美好,但比起这被亏欠的一家,仍是好了太多。

最后难道是个谅解与救赎的故事吗?我担心。

谢谢王小帅。结局依然狠心和残忍。

老邓给了卑微的陌生少年信任,让他跟自己回家,亲手给他做自己孙子最喜欢吃的狮子头,和他一起吃西瓜,为他盖好被子,入睡了的时候还轻轻抚摸他的手。只是撕烂了老邓昔日的照片在虚拟的世界让坏人付出代价,少年举起的菜刀迟迟不能放下,终于回到自己贵州三线那简陋破败的家。

老邓在明了一切之后迫切期待心灵的救赎,七十多岁的她跟警车赛跑,呼哧带喘去仇人家通风报信。急迫地辩白:“不是我,这次真的不是我”。

挨了一耳光都没有下跪的她为了救本想取她性命的少年却跪下了,荒诞的是,这反倒间接夺去了少年的命。

最终的长镜头如此悲凉。

谁的错,谁又能救赎得了谁。

三、

“三线建设”是一场从1964年开始,中央政府在内地省份进行的以“备战备荒”为目的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电力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几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军人和上千万人次的民工建设者,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口号的号召下,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基础设施、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由于计划仓促,很多三线项目“边设计,边施工,边生产”,导致了巨大的浪费。70年代中期以后,国家对三线地区的投入逐渐减少。

于是,那几千万从大城市奔赴中西部、大西北、大西南的人遭遇弃之如敝履,回不去,不甘心,边缘化,自我认同错位,愤怒和悲怆伴随余生。更为可悲的,是他们的子女。那自己“本该拥有”的遥远命运,犹如美人鱼幻化成的泡沫。

世间还有什么比“本该拥有”却失之交臂更令人百爪挠心的呢?

如今想跟九零后、零零后聊“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三线建设”、“备战备荒”大概会有点徒劳。在学术感的冷酷定义之后,是几代人五味杂陈的命运。

邓老太太可恨吗?看到头发蓬乱、体态臃肿、面容衣服布满污渍的老赵老婆,想到老赵在山沟里恨了一辈子中风四十年郁郁而终,你当然会理解他们的愤怒与仇恨。然而,渺小的个体在领袖大手一挥的号召、时代滚滚巨轮的转换之下,从头脑发热奉献边疆到被边缘被抛弃,如蝼蚁般无助和恐惧的情境下,除了“拼命写揭发材料”践踏另一只蝼蚁、换取保护自己的孩子和家庭,背负一辈子的心魔和梦魇,又能选择什么?

突然想起刘慈欣的黑暗森林和末日战争,为了生存,你只能先出手。他人即地狱。

不害人或遭人害,害人便一生被痛苦折磨,何尝不可怜可悲?每个人都是输家,每个人都是牺牲品,每个人的家人和后代直至今日仍然在付出代价。

所以,我更喜欢电影的英文标题《Red Amnesia》。大家都失忆了,尽管那些事情才过去几十年,尽管它们留下的戕害还远未愈合,尽管那些缄口不言的亲历者仍然夜夜梦魇,尽管他们子孙的命运轨迹已毫厘千里 、永无交集。

王小帅在新加坡国际电影节放映之后接受采访时说,“不原谅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真的去面对这段历史。我们现在很多人被教导往前看,接受了物质主义带来的富足,但是不去面对只能让问题更严重”。

忘掉过去往前看是不是一件好事,我不知道。上一次看到“amnesia”这个词是NPR著名驻华记者林慕莲的新书《The People's Republic of Amnesia》,好友包蓓蓓在微博写这本书的读后感时说:“了解历史有多重要?这是我们对自己认知、对自己所属国家文化认知的基础。如果基础经不起检验,认知是真实的吗?”

胡紫薇曾写过一篇著名的书评,介绍前苏联恐怖的古拉格群岛——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劳改营的《古拉格:一部历史》。她那段话听起来振聋发聩:“如果一个民族选择失忆,就永远无法走出曾经噩梦般的渊薮:你或你的亲人还会被投入到30年代同样阴冷恶臭的监狱;秘密警察还是会拆你的邮件,窃听你的电话,不经法院批准闯入你的家;一切罪恶的勾当换个名称将继续登堂入室。”



邓老太太为什么如此缺乏安全感,必须屡屡“闯入”自己爱的人的生活却抱怨自己不被爱和尊重。到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经历过那个年代,背负上那些心债,被迫害妄想、被背叛妄想乃至被索命妄想,已是伤疤烙印,铭刻于身,烧烫于心。

她是一个刻度,一只标本,一把尺子:一生都在戕害他人——寻求救赎——梦魇不断——戕害他人的恶性循环之中。

没有人获得救赎,就是这么残酷。

四、

看完,我庆幸自己在极其忙碌的情况下为这部排片还不到2%的电影开车半个小时穿越大半个城市去支持。

那间影厅很小,只有6排座位,夜场,坐的人不到1/3。有人笑,有人嫌闷,有人提前离场。

回来后,我发微博说我看了,我说好电影让人回味悠长,推荐。

一个粉丝留言:“旁边的90后说:没看懂,她只关注秦昊。哦,还有尚雯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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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才是真正的“闯入者”
2015年5月4日 10:51 阅读 4206
鄢烈山   

换言之,真正的“闯入者”是我们不愿正视的历史。生活的因果关系是切不断的,正视历史是实现“向前看”美好愿望的基础:没有真相,就没有社会正义,就不能达成普遍的社会和解。



          谁才是真正的 “闯入者”

                               鄢烈山



很少进影院看首映片,王小帅先生的这部新作《闯入者》,对于我而言,也可以是说“闯入者”。我是在微博上看了王小帅4月30日上映当晚写下的“请你挺我”的声明,才决定去看它的。5月1日王小帅对新浪娱记坦言,4月30日是他“拍电影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他表示超低的排片量使《闯入者》未得到公正对待,在没进入市场被观众检验的时刻,就已经被预判了死刑,“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哦,“谋杀”,“公正对待”!

     我看完《闯入者》,感觉这两个词正是这部电影的两个关键词(主题词),这就是命运呐!



电影的中文名叫“闯入者”,表面上看来,它是女主角“老邓”,退休女工邓美娟。剧里,是她使用了“闯入”这个词。老伴去世后,她仍然不肯与两个儿子住一起。她有大儿子张军家里与小儿子张兵住处的大门钥匙,随时都可以开门。有一天,她又不请而至要为张兵做“狮子头”(江浙人爱吃的名菜,肉丸子),这让与同性男友在一起的张兵很不爽。张兵表示抗议,要她打算来时先打个电话。



她承认自己是“闯入”者,但是强硬地声明:“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想什么时候来就时候来。没有我,你什么也不是!”不要以为这后一句话,是旧式母亲视子女为私产的恩主思维。从后面讲述的故事可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有老娘不惜一切代价把你生在北京,让你有北京户口,你今天就得活在贵州的山沟沟里,卑贱贫穷地活着,哪有机会用大屏幕苹果电脑,过“无奇不有”的日子!正是为了让这个小儿子生在北京,她才违心地与“老赵”一家争夺调到北京的唯一一个指标,写信揭老赵的短,受了一辈子的良心折磨。



从故事情节主线讲,“闯入者”应该是贯穿全剧的男主角:戴小红帽的少年,赵家的孙子。电影开头出现的第一个人物是他,在淋浴,露出身上的刺青;最后一个情节是,侦破命案的警察到他家追捕他,他逃跑时从窗户掉下去了(摔死了吗?不知道。电影到此嘎然而止。如果想拍续集,当然可以叫他不死。在这个破败的贵州山沟的旧三线工厂的生活区,楼下地面很可能有垃圾堆、杂物堆或树枝)。是这个男孩闯入北京,闯入老邓及其家人的生活。闯入的目的就是谋杀老邓为他的爷爷老赵及全家人复仇。



《闯入者》的片名,使这部电影具有了悬疑片(谋杀案)的外壳,是迎合中国观众趣味的商业元素。

   

    这部电影的英文名Red Amnesia,直译就是“红色的健忘症”。这个片名很不吉利呀。让我想起“三家村”里的邓拓。“文革”拿时任北京市委书记(相当于现在的市委常委,那时有所谓第一书记、第二书记)的邓拓和北京市另两个高官吴晗和廖沫沙开刀。这个“三家村”用杂文“反党说黑话”,其中重要一篇就是邓拓写的《专治“健忘症”》。邓拓说:“得了这种病的人,往往有许多症状,比如,见过的东西很快都忘了,说过的话很快也忘了,做过的事更记不得了。因此,这种人常常表现出自食其言和言而无信,甚至于使人怀疑他是否装疯卖傻,不堪信任。”江青、姚文元们用政治嗅觉闻出,这分明是攻击伟大领袖嘛,“用心何其毒也”!



那么,《闯入者》在说谁得了失忆症呢?



第一,肯定不是“小红帽”。他的悲剧不是失忆,是不该记恨而记得刻骨铭心,记得不共戴天。这种仇恨记忆是他的长辈教育和传染的。“文革”后,他爷爷所在的贵州“三线”工厂(1960年代后期,中苏关系剑拔弩张,毛主席“要准备打仗”,决定大搞“三线”建设,即把重要的工厂搬到偏远地区的山沟沟里),只有一个全家调到北京的指标。他爷爷“老赵”和“老邓”都想得到这个指标。同为历次运动积极分子的两个人,老赵在“运动”中“斗死过人”,这应该属于那时候邓小平要清理的“三种人”吧。老邓便给北京掌调配人事权的部门写信揭发了老赵。于是,老邓一家到北京落户了,老赵一家留在了贵州。老赵一生气一着急便中风了,卧床40年刚刚去世。“小红帽”便偷跑到北京,跟踪老邓,想宰了她。老赵一家人有多恨老邓呢?老赵不说了,他的儿子、“小红帽”的爸爸多次说要杀了老邓;电影最后一段,老邓到贵州,找到老赵家赔罪,结果挨了老赵老婆旭芳一耳光,不许进门。



其实,老赵一家若通情达理,根本就不应该对老邓恨这么深。两人的心思是一样的,都是渴望自家到北京,就像美国人竞选总统,两个竞选者都要揭对方的短,为的就是自己上。谁要你老赵确有短处被老邓抓住了呢?你们家要找老邓报仇,历次运动被老赵斗的人,特别是被斗死者的家属,是不是也应该找老赵报仇呢?进京的只有一家,没有进京的老黄他们是绝大多数,他们大家又该恨谁呢?直接地说,是老赵夫妇的不通人情不明事理,害了他们的宝贝孙子。深一点说,那就是“小红帽”们对事情的时代背景懵懂不知,归咎于个人恩怨。这就不是小红帽的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的错了。



老赵孙子的下场是令人痛心的。这个孩子的本性并不坏。他来到北京跟踪老邓,寻找机会下手。先是远距离打电话骚扰她,继而用砖头砸她家的窗户。跟踪的过程他发现老太太在北京的生活,并不是他在贵州被告知和想象的那么令人羡慕忌妒恨。混到老太家里后,老太把他当成从贵州来打工的男孩,给以温情的照料。他终于放弃了杀人报仇的想法,只是把她家的老照片撕碎了泄忿而已。但是,他回到贵州家里后却案发被追捕——他在滞留北京期间,偷栖一空巢老人家里,碰到老人回家,慌乱中惹下命案,罪不容赦。



第二,得了健忘症的肯定不是老邓。恰恰相反,她正是对自己写材料揭发过老赵,做了亏心事,怀着难以忘怀的罪恶感。这也是与美国总统竞选不同的:中国话叫“明人不做暗事”,她揭老赵的短虽说信是写给“组织” 的,毕竟不是当面鼓对面锣。正因为忘不了自己对老赵的伤害,她才有剧中那么多反常的表现,用忙碌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不敢跟同辈人一起唱老歌……才疑神疑鬼,把“小红帽”当成是老赵来讨债的冤魂,才不顾年高路远从北京颠到贵州山沟,到老赵家去道歉。



那么,患了红色健忘症的是谁?是谁?电影没有说,只是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只是告诉观众,不愿正视历史,遮蔽历史,那只是一厢情愿,历史的幽灵会“闯入”我们的生活,破坏我们的生活,造成新的悲剧。



换言之,真正的“闯入者”是我们不愿正视的历史。生活的因果关系是切不断的,正视历史是实现“向前看”美好愿望的基础:没有真相,就没有社会正义,就不能达成普遍的社会和解。



电影的结尾部分,贵州老同事“老黄”们,耿耿于怀的就是他们这些 “三线”职工,当年为了国家做出了牺牲,孩子们的户籍因此落在了偏远的山区。他们呼吁的就是,国家要公正地对待他们!



是呀,“公正”,被列入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呼吁当然没错。可是,它如何才能“闯入”我们的生活现实呢?

20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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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zhihu.com/question/29976704

如何评价电影《闯入者》?

冯小强,不是影评人...
收起
王某某、南国的孩子、左老虎 等人赞同

在国产电影最好也是最坏的时代,我看到了最好的王小帅。

谈谈第六代导演。

《闯入者》是王小帅的作品,绕不过去第六代导演这个话题,先简单说说。

第六代导演很尴尬,大陆导演的代际划分截止于第六代,这些导演很多人本身也不认同这种简单粗暴的划分。第六代导演延续了第五代身上的那种精英知识分子属性,认为电影应该充满情怀关注社会现实表现小人物,然而他们又在中国电影商业化大潮中纷纷迷失,更多的走向了偏执,充满情怀变成了仅剩情怀,关注社会现实变成了关注社会阴暗面,表现小人物变成了表现边缘人物,虽然我们经常听到某某第六代导演在电影节上拿奖的消息,但是电影作品却离观众越来越远,几位导演的商业化转型(管虎《厨子戏子痞子》,王全安《白鹿原》)尝试拍摄商业片也都很失败。

作为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除了那些共有的属性,王小帅身上还有个很明显的标签,就是作品主要是文革老三线题材,《青红》/《我11》/《闯入者》算是文革老三线三部曲了。我对王小帅的作品一直以来都是“看之前很期待,看完了很不喜欢”,期待是因为我非常想看到充满了作者性关注社会并且能引发思考的作品,不喜欢是因为王小帅以前的作品有很多“为了文艺而文艺”的成分,在相当程度上丝毫不考虑电影基本的叙事功能和普通观众的观感,很像台湾新电影运动后期的那些文艺片,只剩导演孤芳自赏式的自high了。

正式因为以上这些偏见,当我看完《闯入者》,发现影片既很王小帅又很不王小帅的时候,我被惊艳到了。没错,这就是我最想看到的王小帅,我看到了最好的王小帅。

说说影片。

影片中文名《闯入者》,英文名《Red Amnesia》(红色遗忘),两个名字都非常好,“闯入”是推动剧情的动力,“遗忘”是造成一系列问题的表面原因,“红色”是影片最大的谜底。影片以打入退休独居老人老邓家的一个匿名电话开始,先是通过一位空巢老人的生活展示了养老、婆媳关系、同性恋等社会现实问题,然后一步步的抽丝剥茧,通过解密了一份发生在特殊历史时期的罪恶来揭示了一个时代给人造成的终生挥之不去的甚至还有传给下一代的无尽伤害。

前文提到的影片既很王小帅又很不王小帅,这都是影片的亮点。很王小帅的部分当然就是影片很极致的镜头化叙事,影片的配乐和对白很少,都是用镜头在讲故事,长镜头和跟随式的运动镜头运用的非常好。很不王小帅的部分说的是整部影片采用了非常类型化的悬疑片叙事方式,讲了一个很完整的故事,这一点无疑是拉近了作品与观众的距离,是我觉得影片好的主要原因。

影片从各个层面展示了“闯入”,开篇就是闯入老邓枯燥生活的一个匿名电话,然后分开展示,电话这头是空巢老人老邓不断闯入两个儿子的生活,电话那头是纹身少年不断闯入房屋作案,然后合二为一,文身少年闯入了老邓的生活。最终谜底揭开,所有的罪恶都是因为40年前闯入普通人生活的一场政治运动造成的。

从据作文本角度来看,影片的设定无疑是精妙的,采用了类型化悬疑片的“解谜——推翻 ——再解谜”的方式,开始认为的捣乱(打匿名电话,门口扔垃圾)者是与大儿子有生意纠纷的人,然后再推翻,告诉你事情远远不是这么简单。导演也尽量通过留白的方式留给观众思考的空间,在有些点上不做过多的解释。不过这永远是个槽点,就是涉及到作品与观众距离的问题,很多国产电影都存在导演生怕观众看不明白而做过多直白解释的问题,但同时也存在观众就是看不明白的问题。举个栗子,看完电影后跟影迷交流,有个场景就看不明白,就是影片中两次表现了老邓徘徊在老年合唱团门口不敢进去的场景。导演没做解释,让观众自己思考。很简单,影片谜底解开后你会明白,孤独的老邓渴望融入集体生活想参加老年合唱团,但老年合唱团唱的必然都是文革年代的红歌,因为揭发检举的黑历史而背负着巨大心理压力的老邓是不敢听那些歌曲的。

影片中的“遗忘”也是两个层面上的,首先当然就是社会对空巢老人的遗忘,但这仅仅是当下一个社会问题而已。老邓虽然面临很多问题,但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个生活在大城市的普通退休老人,她的那些问题大家也都有。更大的“遗忘”才是影片的主题,那就是对历史的遗忘。如果不是老赵一个月前死了,纹身少年很可能就不会闯入老邓的生活,那段历史那段罪恶可能真的就被遗忘了,毕竟我们整个社会都在或主动或被动的企图选择遗忘那段历史。

但是,罪恶忘得掉嘛?那段历史忘得掉嘛?影片告诉你,忘不掉!影片有几次通过展示老邓的想象让她已经亡故老伴的形象出现了,这里颇具讽刺意味,文革那段历史,包括那段历史中犯下的罪,就像鬼魂一样,会一直阴魂不散纠缠着你。

企图遗忘是徒劳的,老邓显然认识到了这一点,她想通过做点事情来获得救赎。她让纹身少年走了,她回到当年支援三线建设的小山沟看望当年的同事,她去老赵家道歉......做这些有用吗?影片很悲观的告诉你,没用!少年最终还是在逃跑过程中坠楼而死,哪怕她企图通风报信;当年那些生活在小山沟里的同事已经完全脱离这个社会,还企图让生活在北京的她跟中央反映情况;登门道歉换来的也是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而孙子因被抓捕坠楼摔死这份怨恨肯定也要记在老邓头上。

无需过多解释,大家都能理解“红色”在本片中的寓意。来复仇的纹身少年带着红色帽子,企图抓住纹身少年的小区大妈们带着红色袖章,老年合唱团唱的是红歌。虽然40多年过去了,我们依然生活在红色笼罩之下。

聊聊表演。

吕中老师的表演绝对是影后级别的,首先她把一个空巢老人生活状态表现的淋漓尽致,然后她把一个背负巨大罪恶感企图获得救赎的形象刻画的入木三分。另外的几位人物,大儿子冯远征,儿媳妇秦海璐,二儿子秦昊,因为都是功能化的设置,只能说非常出色的完整了人物刻画,谈不上惊艳。

关于吕中空巢老人形象的塑造和冯远征/秦海璐/秦昊的表演,我们通过全家聚会的这场戏基本就可以分析完了。

对已经独立生活的两个儿子来说,老邓是个不折不扣的闯入者。这场戏也表现了这一点,老邓对在厨房里忙活的儿媳妇是各种不放心,不断出出进进不断“闯入”,劝都劝不出去,也不断激化着婆媳矛盾。饭桌上给亡故的老伴放置餐具,也进一步强化了她的孤独感。这些空巢老的典型特点在整部戏的前三分之二做了很多细节性的展示,每个细节都表现的非常贴合实际。

大儿子冯远征的功能性是最强的,在这场戏中,他把一个夹在紧张婆媳矛盾中的儿子的形象表现的很好。展现了身为长子和独立的一家之主成熟,也把因为知晓黑历史而对神神叨叨的母亲格外关心、宽容表现的非常到位。儿媳妇秦海璐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儿媳妇,即勤快贤淑又跟婆婆有着各种矛盾,观念上的生活方式上的,她努力的企图缓和矛盾但往往事与愿违。二儿子秦昊仿佛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大家在忙活准备饭菜,他在找红牛喝,还跟小侄子开“很不正经”的玩笑,联系到他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性取向,这一切也都顺理成章了。

说到秦昊饰演的同性恋二儿子,乱入一下。巧的很,大儿子冯远征在《非常勿扰》里也演过同性恋(哥,你皮肤真好,白)。我们对同性恋群体的认识,由充满了偏见到逐渐了解并理解其实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因为影片题材和人物设定的原因,《非诚勿扰》中冯远征饰演的同性恋特别娘娘腔,同样,本片中秦昊饰演的同性虽然稍微贴近现实一点了,但是还是有夹腿走路背女性化的包用兰花指很骚气的撩头发等娘娘腔式的表现。所有的这些,其实都是我们这个社会对同性恋的偏见在大银幕上的投射,就像作为母亲的老邓无法理解二儿子,认为他“不能正常的生活”/“阴阳怪气” 一样。

最后提一句《闯入者》上映后的排片问题,我除了利用自己若有若无的影响力推荐这部电影,让更多的人去看之外,也懒得过多的吐槽。

所以说——在国产电影最好也是最坏的时代,我看到了最好的王小帅。

《闯入者》是今年截至目前看到的最好的国产电影,虽然2015年才过去了三分之一,但是我相信到年底的时候我会说,《闯入者》是2015年我看到的最好的国产电影。它符合我对好电影所有的期待,那就是一部中国导演拍的用偏类型化的叙事方式讲述一个有深度有社会现实意义故事的国产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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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dajia.qq.com/blog/474603014067017


老一辈无法说清自己的历史
李多钰 昨天 09:49


【“这是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

最近读到纽约时报刊发的一篇高大上影评《谁杀死了流行文化中的成年男性》,文章堪称旁征博引,以影视、文学、流行音乐通杀的姿态,演绎当代流行文化如何“杀死”了成年男性,同时也扼杀了所有成人,促成了一种本质上以青少年为中心视角的世界。文中,身为纽约时报首席影评人的作者A.O.Scott不断感叹:没有人再知道如何做一个成年人了。世界是我们的游乐场,爸爸和妈妈都不知去了哪儿。

看到这里,我微笑着想起前两天偶然看到的那位突然间爆红的鹿晗的一张照片,眉头微皱,牙齿咬着下嘴唇,左手捏着自己的领结——像这样女性化的男孩形象,和聪明独立的范冰冰式的御姐形象,常常并肩站在公交车站的站牌广告上,这大概就是成年男性在中国同样被流行文化杀死的明证。

然而,同样是“杀死”男性,中国和欧美的手法和出发点却是完全不同的。起码在中国,成年男性被流行文化“杀死”只是一种假象,或曰来自广告背后的源自男性的商业计谋。比起欧美电视剧中经常血淋淋地展现杀死一个父权的代言人,如《绝命毒师》、《权力的游戏》、《广告狂人》…… 中国的影视剧并不会这么费事,他们只是直接无视掉这些男性或说权威的存在,让小鲜肉和女汉子占领消费主体——女性们的视野,这才是商业成功的最短路径。为什么放弃权威?因为涉及核心价值的言说太过费力,风险太大,而收益又不见得高,从商业主义降低风险抬高收益的逻辑来看,只有彻底放弃,才能避免与现实刺刀见血,遭遇资本的没顶之灾,走进一条低风险高收益的坦途。

正如那位制造了《小时代》奇迹的小个子男人所善于做的,一只手用金粉把世界涂抹得亮堂堂的只剩俊男美女,另一只手用大秤秤量金钱。当下每一个成年男性对财富权势的渴望不输于任何一个时代的男性,只不过这个时代的渴望与杀机必须用无害、阴柔的形式表现而已。

这本没有什么,任何一个时代的流行文化都只能从属于商业规律。糟糕的是,其他时代不止有商业成功,而在这个时代,商业成功却几乎是唯一可能的成功路径。于是,在中国正盛行的这种放弃权威假装无害的流行文化,席卷了一切文化层面,无意中杀死了每一个苦逼权威背后沉重的生存现实和历史,也杀死了大众接受这种并不美妙的现实和历史的通路。

这,正是《闯入者》闯入的现实背景。

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小帅所说的“这是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也许就能理解这位导演的无奈与喟叹。

【王小帅的三线情结】

(资料图:《闯入者》海报)

从2005年的《青红》,2012年的《我11》,到今年的《闯入者》,王小帅近10年来一直沉浸在他的“三线故事”中。每一个“三线故事”的核心只有两个字,“走”和“留”。被时代驱赶到他乡的人们,在他乡建立了生活又被回乡的渴望反复击打着,变得纠结、神经质、过敏、不可理喻。当他们幸运地成为上帝之选,回到自己一线的故乡,也并不能很好地重新融入生活,过去和他们纠缠不休,现在又让他们迷惑不已。时代的加速变化让故乡面目全非,他们在故乡中迷失、孤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闯入者》的不同之处是,终于从纯粹历史的视角中抽身,讲述了一个具有现场感的现实故事。这让《闯入者》比前两个故事更加吸引人。在充满恐怖悬疑的氛围中,一个突然闯入的戴小红帽的青年,让一位貌似普通善良的北京老太太老邓乱了阵脚。老邓所连接的那段不可告人的历史,也逐渐浮出水面,时间和空间瞬间交汇,日常生活变得深不可测。老邓回到自己曾经生活多年的三线故地,试图向过去告罪,然而个人的赎罪并不能解救自己,也不能解救他人,更不能解救已经发生的历史,生活继续向错误的深渊滑去。

用“闯入”来概括三线建设这个牵涉几百万人命运的大历史,是王小帅所能选择的最恰当的词汇。从1964到1980年,在冷战的备战背景下,几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 “闯入”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原,建起一个个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客观上带动了中西部的社会进步。然而,这些曾经带着热情而来的建设者,离开了一线相对较好的生活,在闭塞的环境中长期生活,不可避免地陷入失望乃至绝望当中。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无法真正接受彻底成为西部人的命运,为了回到一线生活,他们和自己的子女不得不屏蔽了一部分正常生活,例如正常恋爱结婚,以免影响回去的机会。相当一部分“闯入者”从未真正融入西部生活,当他们离开三线,回到一线,他们又成为一线故乡的“闯入者”,过去的艰苦生活已经烙入他们的精神,让他们与当下格格不入。

在《闯入者》这部电影中,回乡者成为二次闯入者的隐喻随处可见。老邓从不和小区其他老太太交往,也不参加小区老年人的文化活动,她习惯于遇事和自己已经过世的老头子“对话”;老邓不信任跟电有关的生活设备,总是反反复复地插拔掉电源,害怕洗脚盆漏电……老邓和儿子们关系紧张,她在艰苦环境中养成的执拗的、试图掌控一切的性格,在儿子们已经建立的一线生活方式中无法自洽,实际上成了儿子们生活的“闯入者”;老邓和自己母亲的关系也比较暧昧,虽然她勤勤恳恳地定期照顾养老院中的母亲,支付养老院的费用,但是她并不愿意把她接入家中一起生活,她的儿子们和姥姥的关系也不像一般城市家庭那么亲密。显然,老邓的儿子和姥姥并没有亲密生活的经历……种种迹象表明,老邓在这个故乡城市中的生活并不幸福如意。

当小红帽“闯入”老邓的生活后,老邓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她甚至梦到小红帽睡在自己身边,像一个乖乖听话的好孙儿。这种亲近事实上是对过去三线生活无法忘怀的亲近。虽然三线生活艰苦封闭,但是在那个“薄薄的故乡”(王小帅新书书名)里,老邓毕竟有过自己的生活和社会位置,有过一种妥帖的生存安全感,有过“山楂树下”所歌颂的青春、爱情。她在这个危险的“闯入者”身上,竟找到了久违的亲情归属。

因为这个“闯入者”,老邓再一次回到三线故地,“闯入”了从前的生活。过去的工厂已经凋敝成废墟,从前一起工作的人们也大部分搬离了这里。人们还是习惯性地抱怨不能回到一线故乡,但是生活已经既成事实,其实回不去了。而老邓所伤害的那个人,恰恰仍然住在从前的厂区里,仿佛故意用它一尘不变的破败与静止来抵挡老邓的“闯入”。这样的抵挡是无力的,老邓的“闯入”最终引发了悲剧性的结局。

三线建设项目或许并不都是这样悲剧的结尾,类似成昆铁路、攀钢建设影响过西部千千万万人的生活,至今仍在发挥作用。但是,大三线建设毕竟随着历史的急剧转型成了一堆堆庞大的烂尾。在这一堆堆烂尾中,个人的命运被抛在历史的荒野中,永远无法抵达彼岸。无法遗忘,也无法记起;无法谅解,也无法赎罪。

《闯入者》最根本的“闯入”是记忆的闯入,那些被刻意隐瞒的历史伤疤,在记忆闯入时,总是带着钻心刺骨的疼痛。

【价值观的断代与轮回】

关于《闯入者》,一位青年作者写了一篇《钩沉当代中国》,提出了几个问题,非常有价值:为什么中国人总在活在巨大的“代际差异”抱怨中?老一辈到底带着什么历史负担在生活?年轻一辈到底“不知”老一辈的什么?他认为,《闯入者》将镜头对准新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不知”,最宽阔的“代际差异”——文革,从而讲清楚了一个因“不知”而分裂的中国。

我赞赏这位作者的洞察力。关于“不知”,我仅想补充的一点是,“不知”的根源大抵并非年轻一辈“不想知”,而是老一辈无法说清自己的历史。一个深藏罪恶感的人,是无法向晚辈明明白白地说清自己和家族的生活历史的,从而也就难以清晰地描述自己的价值观。除了属于时代特有的生存经验,老一辈在描绘理想与普适的愿景上常常是失语的,他们之所以失语,只因为他们在青春年代曾经有过的理想与愿景被时代的狂飙吹散,成为荒唐而无法告白的错误。一个人的付出,假如以错误甚至罪恶为前提,又如何要求后代理解并尊重呢?

而这样的失语,仍然在继续,并不止于老一辈。正如《闯入者》所描述的,老邓对自己的历史失语,老邓的大儿子,则对自己当下拖欠工程款的事情失语。他们的生活都潜藏着罪恶感,而这样的罪恶感,是他们貌似体面的家庭生活中的危险因子,潜藏在一个角度,等待着被遗忘历史的一次逆袭。

这样的失语与继续失语,意味着中国社会价值观的持续断代,以及不断轮回。历史在谅解缺失的道路上不断向前,碾过个人的恨与悔。但是罪恶与仇恨并不会消失,它时不时会像还魂的僵尸,从历史的罅隙中露头,狠狠地咬你一口。

在当下一片烂大街的虚假青春片、盲目爱情片中,《闯入者》实在是一个惊喜。这是一部罪案片,也是一部悬疑片,一部心理片,更是一部社会政治寓言。当一个社会对历史永不追悔,那些背负历史的草民必定活在永恒的罪恶轮回中。

(原标题:《<闯入者>:会咬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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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本人就是三线厂出来的,很多影片都是体现,历史不应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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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挖开本该遗忘的家庭秘密

原创 2015-05-09 杨早 大家

《闯入者》有一个经典的家庭伦理剧的开头。老母亲执着地成为两个儿子生活的闯入者,她接孙子,带他去养老院,拖着运菜车不告而入,给每家人都做狮子头。

但她不愿意去和任何一个儿子同住,“那样就闯入了你们的生活”。她宁愿在不同的空间不停地切换,不停地移动:已经失去男主人的自己家,孙子学校,大儿子家,小儿子的按摩院,自己母亲呆着的养老院,忙忙碌碌,比上班的白领还忙。她跟儿媳妇拌嘴,向小儿子示威(“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的就是我的),向老头子遗像诉苦。这都是中国影视,尤其是电视剧里无比熟悉的场景。

当我们等待着老太太因为孙子教育跟儿媳妇彻底翻脸,或两兄弟因为卖不卖老房子掐起来的时候,一个反复袭来的神秘来电闯入了这平凡的生活。对方什么话都不说,既像恶作剧,又有无限可能。

大儿子猜测是自己的经济纠纷引致——人性习惯于用已知的逻辑来解释未知,以此获得安全感。他去警告了对方,但神秘来电仍在继续,而且在一家人难得团聚又相对无语时,一堆垃圾倒在了老大家门口。

因为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少年的闯入,家庭伦理剧的逻辑正在失效。有人说邓老太太的谨小慎微,拔电插电,时刻担心着足浴盆漏电,又舍不得不用,象征她在北京的日常生活中也是一个闯入者。

我倒觉得,这一切,包括前面所说的忙忙碌碌,都是老太太邓美娟给自己织的套子。她在套子里活成了套子本身,或许只有两次在文化站听到熟悉的红歌、苏联歌曲的唱吟,她的伫立,想进入又旋即惊慌离开,泄露了她内心的某种隐秘,她不愿想起也以为自己忘记了的一些往事。

在又一次面对无声神秘来电时,她的内心终于临近崩溃。她提到了刚去世的“老赵”,声称自己对不起他们一家。

这个秘密是由大儿子告诉小儿子的——家庭秘密本身的传承次序,同时也是一条遗忘的路线,如果老邓平安离世,没有任何的闯入者,这件往事或许不会再被提起,一切将被湮没在日复一日的活着、争执与举杯互祝健康好运的寻常家庭气氛中。

也有人说,这个转折有些简单生硬,几乎把整部影片分成了两半。不过艺术电影习惯于对生活追摹:生活中从来不存在清晰的线性叙事,它由无数个线头组成,一旦其中一个被拎出来,它就会变成某段日子中的主线,其余的退隐至幕后,直至另一个变动的到来。

《闯入者》的前半部,除了特异的神秘来电与红帽子,所有其它细节都有着歧义与无限可能,换一个编剧换一个导演,这些角色的人生就可以走入完全不同的故事。它可以是《天水围的日与夜》和《桃姐》,也可以是《你那边几点》和《玩酷青春》。而正是在这种选择之中,一部影片的特质才得以凸显。

王小帅的故事是这样的:在后“文革”三线工厂军转民的回城争夺战中,老邓靠着揭发同为运动积极分子的老赵,为自己一家赢得了回北京的机会。而老赵得知此事后中风,瘫痪在床,一家人就此在贵州的大山中捱了四十年。

是什么让老邓下定决心四十年后重返工厂?是老赵的死,还有红帽子的报复?她当然想不到这趟旅程不仅仅是怀旧与了断。

老赵妻子旭芳的一耳光或许给了她一点安慰,红帽子是老赵孙子的事实也并不意外。然而老邓竭尽所能也未能从警察手里救出红帽子。命运的重枷,她还要继续背下去。

这个故事也可以从红帽子的角度来讲。他一定是在一个满是破败与不甘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我想可能是爷爷病逝的契机,才让他知晓了往事。于是他失踪了,成了一个北京的闯入者——在赵家心目中,那本该是他们的故土与乐园。

少年仇恨的对象并不仅仅是老邓一家。他入室盗窃,失手杀死老人,这都不说明什么。但他入室之后,好整以暇地烧了一壶开水,再去一一浇灌主人家的花卉,这个细节中充满了对世界的恨意。

可是少年心中全是恨意吗?他帮老邓这个仇人抱着足浴盆行走京郊,他在老邓家里接受款待,有机会出刀,却只毁了一玻璃板的旧照。

老邓的梦:少年躺在她身边,轻轻地抚触她的身体,我想不仅仅是老邓的某种渴望,也是少年的心态写照——看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金庸笔下的《九阴真经》作者黄裳,当黄裳花费几十年心血练好武功,出山复仇,却发现往日仇家大半都染上了“那谁也逃不过的瘟疫”即死亡,连当年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成了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这个老太太对少年不坏,给他做狮子头,关心他是不是到了高考的年纪……在人与人家常面对之际,报仇雪恨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少年毁掉那些旧照,其实也是与他从未经历过的往事决裂,于是他又回到了贵州。如果邓老太不找上门来,或许此生不复相见吧。

有人轻蔑地问:是不是提到“文革”,我就要去看《闯入者》?当然不是,题材决定论是可笑的。

不过吊诡的是,老邓一生的悔,并不是因为“文革”,反而是因了“文革”的结束,才有了回城的可能,与争夺这种可能。从老邓到老邓大儿子,再到老赵一家,甚至工厂旧同事,都纠结于在“老邓写信揭发”这件事本身的“恶”,而老赵在“文革”中斗死人,老邓的同样积极,以及这些北京人为什么来到西南大山里,又为了什么如此撕咬,都被置于他们的思虑之外。

工友们对老邓的希冀与埋怨,只是她回到北京之后,没有积极“向上面反映我们的情况”。一句话,他们眼里的整件事,是在“正确”的历史中,个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一段历史,横亘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潜藏在平淡的生活之下,像一个耸在盲人村庄的巨象。小儿子和孙子、儿媳完全不知巨象的存在,大儿子摸到了两代之间的纠结,老邓摸到了报应与忏悔,红帽子摸到了爱恨交织,留下的三线老工人摸到了遗忘……而电影带着观众,摸到的或许会更多一些。

“三线”是一个复杂的话题。很多90后,会像片中的老邓小儿子一样,对此感到非常陌生(但对于比他还小的红帽子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苦难记忆,这就是人生位置的不同)。不惜辞费,抄一段百科:


“三线建设”是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主席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作出的一项重大战略决策,它是在当时国际局势日趋紧张的情况下,为加强战备,逐步改变我国生产力布局的一次由东向西转移的战略大调整,建设的重点在西南、西北。

在1964年至1980年,贯穿三个五年计划的16年中,国家在属于三线地区的13个省和自治区的中西部投入了占同期全国基本建设总投资的40%多的2052.68亿元巨资;400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成千万人次的民工,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时代号召下,打起背包,跋山涉水,来到祖国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野,风餐露宿、肩扛人挑,用艰辛、血汗和生命,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


中国历史上强制半强制地迁移居民,并不鲜见。因为饥荒或战乱而逃难远方,更是无代无之。但这种400万量级的计划性迁移,却超越了任何一个朝代的想象力。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好象也只有日本、前苏联与中国,有过这种规模的计划性迁移。

站在国家战略的角度,如何评价“三线建设”,姑置不论。从个人本位出发,当然可以轻易归结为“个人成为历史的人质”。

不过,在历史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作为个人,老邓也好,老赵也好,他们的工友也好,没有置喙的资格。他们只是被指令,被驱使,离开熟悉的故地,成为新的地区的开拓者——其实就是“闯入者”。

在歌舞升平的盛世生活之下,闯入者们的离去与归来,无疑是被有意无意忽略与遗忘的历史。

不过,与被“闯入”的当地相比,闯入者们的历史,还是会获得更多的表达机会。不是吗?

《归来》中留守、切割的母亲与女儿,《知青》里回城又返乡怀旧的干部,包括《闯入者》里的老邓,他们的忏悔、歉疚与受难,还是有小说、影视在记录与书写,既有他们当时的种种经历,也有他们“归来”后的再度“闯入”原来的生活。

旁观者或无感,或唏嘘,但始终还是有或多或少的观众。

反过来,被“闯入”的边缘地区与原住民,他们的视角是相对缺乏的。农民子弟贾平凹且愤愤地表示:城里娃到乡下几年,回城后就大写特写苦难岁月,生在乡下的娃咋办?就是该吃苦的吗?(大意)

《闯入者》里,老邓返“乡”,镜头和观众的目光,都聚焦在回城的老邓、留在工厂的同事,还是坚守旧厂区的老赵家身上。

隐隐的感慨是:他们本来可以在大城市,过着都市家庭剧里的日子,现在却落难如斯。在这种逻辑中,老邓的告发,虽然可恶但情有可原,老赵家的恨意,也就有了天然的正义,工友们想“讨个说法”的念念不忘,更让人倍感同情。

而新招的附近村的工人,周边围观的居民,都是在镜头外的虚光中。老邓买水果,想拿着给旭芳赔罪,她对了面容不见的水果店老板娘,说了几句贵州话。再加上警察的问讯。这大概就是镜头内外人物的唯一交流了。

我祖父家是抗战时迁到四川的,在战时认识了家在四川的祖母。我们这些后人从历史或文学的角度讨论抗战四川生活,发现“闯入者”的记录要丰富得多,不管是关于华西坝五大学、中央研究院的学术研究,还是《巴山夜雨》(张恨水)、《雅舍小品》(梁实秋)这样的文学作品,“下江人”获得了比“四川人”多得多、也更内在的书写。本地居民对“闯入者”的承受与包容,因为政治地位的高低,与“文明”程度的不同,都变成了“闯入者”的背景。

我跟一位贵州的朋友聊起,该朋友也是三线子弟,他想在贵阳建一座三线建设博物馆(攀枝花和六盘水已有两座),我们谈到了古今移民大约是文化程度高的移民,对形塑贵州文化的巨大影响。

但我也清楚地意识,当我们讨论这些的时候,采用的视角依然是“中原文化”的视角,就像说起王阳明,他在贵州悟道,但大家注目的是他对中华文明的改变与影响。如果转换成“贵州视角”,我们能看到什么,没有研究,不敢乱说。

《闯入者》的最大好处,是它保持了叙述的完整与开放。完整就是没有“散黄”,让情怀或愿景搅了记录生活的局;开放,是它碰触了我们社会复杂生活的多个层面,但没有提供粗暴的结论,如果你愿意,可以从每一层面往下探究,而且都会是“有效”的探究——至少比“怎样逆袭当上成功人士”有效。不过,探究不是做梦,或许抓不住大多数消费者的痛点。

(本文原标题为《<闯入者>:历史埋藏在生活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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