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里的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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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室里的程老师
2015-10-07 张鸣 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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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
陋室里的程老师
张鸣
早上,当听到程老师去世的消息,倒是没有感觉到意外,因为先生已经进特护病房多日,神智早就不清醒,病危通知,都接到几个了。但是,心情还是很压抑,赶到医院,在太平间见了老师最后一面之后,心里更是难受。一个多月的抢救,人已经成皮包骨了。
程老师的全名叫程虎歗,有时文章署名程歗,而教研室的老人,干脆叫他小虎。在改革开放前,中国人民大学党史系政治思想史教研室,程老师是小字辈,人长的也小,所以,小虎这个称谓,直到我们这些学生进门,老师们有时还会脱口而出。
老师生得黑瘦,学问做得也苦。当年的人民大学,三大理论系的教师,混日子很容易。给报刊杂志投稿,每每都是粘贴出来的。从现成的报刊上剪裁,一段一段的,中间自己加几个字。然后投出去,这样的货色,居然也能发出来。然而,程老师不这样,他要坐档案馆,那时候档案馆的条件很差,在里面抄档案,绝对是个苦活儿。资料都得自己找不说,冬天冻死,夏天热晕。程老师的学问,就是这么做出来的。他的第一本专著:《义和团文献辑注与研究》,里面义和团的揭帖,乩语、坛谕,都是他一点一点,从浩若烟海里的档案文献中拼出来的。不客气地说,当年的人民大学,能这样做学问的,除了程老师,剩下的就不多了。现在义和团研究出版的档案史料,基本都是程老师主持编辑的。这在条件简陋的当年,每一本,都要付出很大的心血。这种为人搭梯子的苦活儿,程老师没少干。
我认识程老师,其实有点偶然。1980年代中,我来人大读研,原本就是跟原单位的人斗气的结果。稀里糊涂入学之后,看了一些内部材料,又对照老师们照本宣科的讲授,令我大失所望,失望到骨头里了。觉得党史就是骗人的,宣传而已。于是,我成天下围棋看武侠,逃掉了绝大部分的课。因为一睁眼,就上午11点了,就是想上,也没机会了。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就起来了,进了教室,发现进来一个矮小黑瘦的老师,一坐下就开讲,当场就把我给震了,居然党史系还有讲课讲得这么好的老师?!课间休息,老师说,早上我还没吃饭,有点撑不住了。我二话没说,一溜小跑,到小卖铺买了几个点心,一瓶水,回来递给了这位征服了我的老师。我不是个会来事的人,自打上学以来,干这样讨好老师的事儿,还是第一次。
下课之后,我才知道,他叫程虎歗,仅仅是个讲师。当时听课的同学,还有一些对他很是不屑,说起来,鼻子一翘一翘的。
从此以后,我记住了这个老师。第一次登老师的门,发现老师住的地方,真真名符其实的是一个寒舍。一个小三居,住了三代人。老师的卧室里放了一个桌子,看书写作,都在这个桌子上。有客人来,哪怕是外国学者,都会被让到那只他平时坐的破椅子上,自己坐在床上。屋子所有的空间,包括床边,都放着书和塞着资料。也怪了,只要需要,程老师就是能准确地把他要的书和资料找出来。就这样,我和程老师,一个在椅子一个在床上这么聊。聊得兴起,他会从不知哪儿摸出一碟泡菜,一瓶啤酒,两人对酌,接着聊。更让我感到神奇的是,就这样的塞满了书的斗室,居然还有好些古董和字画,有些简直就是稀世珍品。当然,只有他看得上眼的人,才有这个福分可以欣赏得到。程老师说,这些都是他当年单身的时候淘换来的,不值什么。
程老师出身徽商世家,当年的徽州,程姓是大姓。徽商都是儒商,所以,读书,玩古董,鉴赏字画,都是看家本事。只是,1949年之后,所受的教育就有点变了。尽管考上了人民大学,但出身不好的他,一直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没有资格做党史研究,只好去做边缘的政治思想史。这反倒成全了程老师,当年的党史系,能在《中国社会科学》和《历史研究》一篇又一篇发文章的,只有他一个。尽管如此,直到我读研的时候,程老师在党史系的地位,依旧很边缘。在我印象里,直到1980年代后期,他才评上副教授,有资格带研究生。那些靠剪刀浆糊混出来的教授,却可以大刺刺地对程老师指手画脚。
认识程老师之后,我结束了我的围棋生涯,开始做学问了。每天泡在图书馆里,直到闭馆,中午靠带个面包充饥。如是一年半,我写出了后来成为我第一本书的《武夫治国梦》基础的论文。没想到,答辩的时候,有些老师却宣称因为我写的不是党史,想不给我通过。我当时很愤怒,我的同学,两个星期凑出来的论文,可以顺利过关,而我如此苦熬出来的论文,却要被枪毙。后来,枪毙的事儿,没有发生。再后来,程老师告诉,他出面协调了,说是这个论文是他们教研室想做的课题,交给张鸣做了。
硕士研究生毕业,我已经立志要做学问了。临毕业,我跟程老师合作,写了一篇论文,讨论了古代的乡土中国。此时,程老师的学问,已经从义和团研究,扩展到了古代乡村研究上。当年,程老师的《晚清乡土意识》一出版,一时间真的个洛阳纸贵,相当的轰动。
再后来,我成了他的博士生。他依旧住在那个斗室里,我们俩人,依旧一瓶啤酒一碟泡菜佐聊,唯一的变化是,啤酒有时是易拉罐的了。程老师的儿子程桯,没少给我们跑腿买啤酒。后来他高考没考好,还抱怨说净给我们跑腿了,耽误了学习。
程老师学问做的苦巴巴的,但他的为人,却蛮有情趣的。精鉴赏,品位高。收藏字画是珍品,收藏的歙砚,也几乎方方都是千年难觅的珍品。已故的刘晓师兄,跟程老师有同好,俩人经常一起切磋。晚年,程老师也写了许多的砚品,在收藏界,小有名气。偶尔被学生拉出去玩,不经意间,老师就会露一手孩子气的绝活,逗得大家哈哈一笑。记得他曾经说过,他的学生,可以用这样一个对子来形容:瘦骨嶙丁妞,七长八短汉。那汉子中,就有我一个。
当然,我知道,老师的生活其实很苦,他一直需要照顾岳母和常年生病的小姨。单医药费,就是沉重的负担。我当学生的时候,每次她们发病,都是我和老师用自行车推到医院,从来不会劳动单位上。退休之后,尽管学校有优惠,还只能靠着学生的帮助,才买下了世纪城的房子,总算结束了他斗室苦读的生涯。
程老师早就是近代史研究领域的重镇,但是,在人民大学,无论是党史系还是后来的国际关系学院,都没有应得的地位。累及我们这些程门弟子,经常遭遇其他大腕弟子的白眼。每到这种时候,程老师都会笑笑,说一声,别跟他们计较,出水才看两腿泥,早着呢。程老师从上大学起,就习惯了夹着尾巴做人,早就习惯了,不争,不气,逆来顺受。
记得刚做他博士研究生的时候,他一次突然对我说,今后,你就是另一个我。可惜,现今的我,事实上已经离开了学界,单打独斗了。在学界折腾了若干年,最终,我也没有成为另外一个程虎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