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寂寞的村庄里,有群活得惊心动魄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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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寂寞的村庄里,有群活得惊心动魄的女人
原创 2017-07-28 陈思呈 大家

文 | 陈思呈
▍一
在莲村的某个晚上,散步时不小心走远了,遇到了一场,未遂的危险。
那段路很美,溪里河悠扬地流淌着,两边时而竹丛,时而田野,气息芬芳,天上是一个月牙。一向觉得月牙比满月更美,美得需要鼓励。当我的感觉从天上回到人间,顿感身后有人。回头见到两名陌生的男子,他们沉默地走着,与我保持一定距离,烟头的光亮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这是两个村子之间的一段路,很少有外边的人路过。在这里抢劫能抢到啥?莫非是吸白粉的走投无路?或者甚至干脆是逃犯?怕的是他们抢不到钱,一气之下杀人灭口。我左右一看,刚才那些静美幽深的植丛,这时看来,都是抛掷尸体的好地方。
除了拔足狂奔没有别的办法了。
用加速度直奔到离村口最近的小卖部,老板和老板娘正在看电视节目《挑战不可能》。并不知道我刚才如何挑战了不可能,逃离了一个凶杀案。他们一一否认我的猜测,说这段路亘古至今一向安全。他们说那两名男子必是邻村的人。然而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两个男人大晚上的搭伴出来,沉默地散着步。
有了这次未遂的危险,我矫枉过正地过于谨慎。以后散步都会约上村里的阿越。因为据我观察,阿越是一个热爱散步的人。
▍二
阿越是从越南被贩卖过来的,所以叫阿越。四百人的村子里,被卖过来的女人有十个左右。有的从越南,有的从江西或广西。前者如阿越,后者如七娣。有的成功地跑掉了,有的成功地被本土化。前者如小燕她妈。
小燕她妈跑掉时,小女儿小燕才六个月。大女儿没人照看,从猪圈上摔下来,从此摔成傻子。前几年据说小燕找到了她的跑回江西的亲生妈,通了电话还通了视频。小燕自己现在也是孩子他妈,她不到二十岁已经有个一岁多的儿子。她特别爱笑,像很多年轻女孩一样爱打扮,因为去城里打过工,衣着比村里人都时尚。完全看不出她身上有那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在七娣和阿越身上,我发现,被贩卖来的妇女,魅力都比本地妇女要强些。本地妇女也有勤忍者,但没有七娣和阿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强悍。她们都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七娣的丈夫有智力障碍,阿越的丈夫年纪大得似乎走路都不稳当,她们都很会赚钱,在村里建了很好的房子。她们的孩子往往都上了高中,这在乡村就算是高等教育了。她们还特别聪明,阿越说她被卖到这里后,第三天就听懂一点本地话,两个月后就会讲。七娣比她慢一点,但也是半年内学会这种被称为“学老话”的方言。
村里人说她们是“孤鸟入人群”,不得不聪明。
七娣的柑园有一部分在山上。年终柑成熟的季节,她担心有野猪偷吃,每晚十二点甚至更晚,便带着大炮竹到山上去放。炮竹声以及炸开的炮竹纸屑上的火药味,足以吓退野猪。那段山路我走过,白天尚且难走,何况半夜十二点。震惊之下只能喃喃地问:“你为什么不怕……”旁边的四点五替她回答:“她连死都不怕。”
阿越每天清晨四点起床去卖菜。先去批发市场进货,然后拉到城里。我去过阿越卖菜的摊点。卖菜的阿越跟散步的阿越不同,那是一个职场上的阿越。她泼辣地招揽路人:“来啊。”一个阿姨犹豫地挑着土豆,她麻利地帮她递上塑料袋:“给别人三块,给你两块五。”
有一个看来是常客的人,在另一个摊点上买了把芥蓝,她半嗔怪半玩笑地说:“怎么跟老男人买不跟我买?”我去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阿越的菜已快卖完。她哗一声把她的口袋拉开给我看里面一大摞人民币:“今天已经卖了一千多元。”那是一个暴发户的气势,不过她很快就补充说明,其实净赚就是两百多元。
除了卖菜,家里还有几亩地。农忙的时候她腰都不直地在地里干,直起腰来时四野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她的老丈夫万事不管,连送个饭来也没有。有次阿越卖完菜回村,电三轮撞到汽车,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她的老丈夫也只去看了她一次。阿越说起来自己的生活,全是艰辛,但语气却不伤感。她没有诗中所写的,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相反,她有着没心没肺的快乐。她几乎说什么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气洋洋。
我也疑惑地问过,农忙时儿子能不能帮点忙。阿越说,儿子的脚从来没有踏过泥,不指望他们帮,倒是权喜会来帮忙。
权喜是镇上一个修电器的。我见过他很多次,都是晚饭后开着摩托车来到莲村,在阿越家看电视喝茶。有时候他们一起打牌,阿越的老丈夫也加入其中。和阿越一样,权喜也是在村庄少见到的聪明模样,有见多识广的淡定。提及权喜,村里人都认识,四点五大手一挥说:“什么好朋友,就是老二嘛。”村里这种情况很普通。
好像扯远了。话说那个晚上,以上这些事就是阿越边散步边告诉我的。她说到她十七岁时在打工的店子里被喂了迷魂药,经过广西卖到这里,见了几个男人后草草地定了现在这个丈夫。她说刚来时她有一次想跑,被抓回来后绑在树里某棵树上打,村里的女人们还脱光了她的衣服,因为要检查她有没有把钱藏在内衣内裤里。她说到她在十几年后终于重新回越南探亲,那时候她的大儿子十五岁,越南家里她父亲已经去世。她还说到了她的越南名字。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说她很想跳广场舞。城里的广场舞当然很多,就是邻村也有人组织。但是这个村子就是没有。突然她眼睛一亮,问我:不如我们去邻村跳吧?
由于前不久我刚遇到未遂的危险,后来又听说那段美丽的路上有毒蛇出没,我万万不敢在夜晚穿行了。可是阿越的兴致像小火苗一样越来越旺,她鼓励我,手机上有手电筒,可以照亮。她说,这段路亘古至今都很安全,没有白粉仔,没有逃犯,至于蛇么,只要你不踩到它,它决不会咬你。她哀恳地殷殷劝说,我刻板地只是摇头。
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扫兴的朋友。惭愧地看到阿越眼里的小火苗熄灭下去,天上那轮弯弯的月,煞有兴趣地看着突然沉默下去的我们俩个。
哎呀!我可以自己跳嘛!阿越拿出手机,机智地调出一段音乐。是一首类似于“今天你离开了我的港湾,明天你又是谁的小三”或者“做我的老婆好不好”这样的歌曲,粗糙的歌声响起来,她愉快地跟着音乐节奏,扭起了她并不苗条的腰身。
她拍着手招呼我,你也来,你也来。我木讷地继续摇头。但这种隔绝让这个时刻变得更奇幻了:在四十岁的某个夜晚,我遇到另一个四十岁的妇女,她从越南来到这里,在村庄里一条无人的路上,一个人跳着广场舞。

▍三
在莲村我住在秀姐家里。她家可能是村子里最舒适的一套房子。有两层,客厅非常宽大。秀姐的公公婆婆在村子里分别各有兄弟姐妹,这些既是亲戚又是邻居的人们使秀的客厅每个晚上都像在开乡村沙龙。
在村里只要具备硬件(一个客厅)就会有每天晚上的乡村沙龙,不需要特别好的人缘。在乡村人们害怕寂寞的本能完全不需要抑制,没有一个人是寂寞的。但这又到了另一种奇怪的极端:你当然是没有秘密的。你生活里每一分钟可能都是敞开式的集体活动。尽管这些热络的亲戚和邻居们也许私下各有矛盾,但她们像进出自己家一样自在地进出别人的客厅,直着嗓子了解你的生活细节和介绍她自己的生活细节。他们一起看电视,偶尔随剧情发出一些无义的感慨。
一般来说他们看琼瑶类型的连续剧,比如“深宅雪”之类,有时候看宫斗片。偶尔他们的关注点来到了与剧情无关的细节,这个时候你要特别重视,很可能他们将说出高含信息量的话。比如他们评价电视里那套漂亮的房子,看着漂亮是漂亮,但屋瓦上没有“瓦虫”,经不起风雨。这个评价如此专业,以至于我完全听不懂。
当然也不止是看电视,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和娱乐是在晚上进行的,那就是赌博。
包括扑克、麻将、六合彩。这真是愉快的链接,白天的时候他们还会意犹未尽地讨论昨晚押六合彩的趣事,也会讨论昨晚麻将桌上说过的那些黄色笑话。
六合彩有相关教材,教材上种种提示,跟算命时抽签一样,十分玄妙。有时候看到有人坐在家里客厅研读书籍,好一付乡村耕读图!毫无疑问,他正在为今天晚上买什么数字和生肖而研读教材。
比如楚姨就告诉过我她最得意的一次成功。那一次的提示语是“看家守户最忠诚”,人人以为是狗,都买了狗,唯独她买了猴,结果她对了。为什么是猴呢?楚姨反问我,你想想为唐僧取经保驾的是谁?是不是孙猴子!
又比如更昌叔的某次成功是,提示语称“两脚跑得快”,他买的是马,他的小伙伴都笑了,说马明明是四脚。应该是鸡才对啊,鸡才是两只脚吧。更昌叔也笑了,你们有所不知,马跑起来的时候,都是两只脚两只脚地跑的……写到这里觉得我用文字无法描述,总之更昌叔赢了。
然而,在没有六合彩和没有电视的时候,乡村之夜,就是另一个世界。

▍四
在村里我还住过七娣家。如前所说,七娣是“孤鸟入人群”,她是被卖来的。丈夫有智力障碍。她有两个孩子,都在城里打工。七娣是个很勤勉的人,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很少,都是天未亮就没出门,天彻底黑了才回家来。
她的日常生活毫无品质可言,吃的很粗糙,穿的更是随便,睡眠很少。她的房间连一个正式的衣柜都没有,只有简易布衣柜,墙角放着行李箱和编织袋。她在这个家仿佛是临时的生活,但这种临时的生活对她来说很可能是持续一生。
这天晚上,天还没黑,但开始下雨。勤勉的七娣无奈地从地里回到家。下雨没法干农活,但她不习惯闲着,很快又传来她在舂草药的声音。
下雨的夜晚,就不再有乡村沙龙了。尤其是七娣家,她的智障丈夫可能是因素之一,她家周围的泥路也许是因素之二。出一趟门还得特意换上雨靴,到了别人家,还得换鞋子,要不就是一脚的泥。
也因为下雨的原因,电视线路也出了问题,收不到任何节目。
七娣的智障丈夫在天井徘徊了一下就进屋了,大概他准备睡觉了。还没八点就没准备睡觉。要不然呢?七娣坐在没有电视声的客厅里,因为不识字,她没法刷手机。她沉默地坐着,那是一个村妇少见的、难得的然而也令人心碎的沉默。
我之前说,在村子里没有人是寂寞的。我错了。这时,这个村子里的寂寞比城里的寂寞更彻底,更终极。在白天,被忙碌所遮盖的寂寞,此时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样显现出来。我坐在她对面,也不能为这寂寞,遮掩一点什么。
【注】本文原标题《天上一片月,万户电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