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如何面对法律无法惩罚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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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人们如何面对法律无法惩罚的罪行
原创 2017-11-14 庄秋水 大家
2017版《东方快车谋杀案》,肯尼思·布拉纳饰波洛
一
看到电影里波洛先生居然跳下钢架,追逐嫌疑人,我真是吓了一跳。当然,那时候(1935年)他还不算太老,但没法想象这位小个子比利时大侦探,能够像福尔摩斯那样敏捷,在犯罪现场横冲直撞。
大侦探波洛在1921年第一次亮相。那时候,他因为战争逃亡到英国,住在斯泰尔斯村。他“身高只有五英尺四英寸,可是举止显得十分庄重。他的脑袋模样儿完全像只鸡蛋,而他总爱把它微微侧向一边。他有着一抹军人一般又硬又挺的胡子。他的衣着整洁得简直不可思议。”“在他身上落上一粒灰尘会使他感到比一颗子弹打伤他还要痛苦。”他和老兵黑斯廷斯的二人组侦破了斯泰尔斯庄园女主人被投毒致死一案。
作为阿加莎·克里斯蒂最知名的作品之一,《东方快车谋杀案》数度被改编为影视剧,波洛在1974年、2010年和2017年都坐上了东方快车。我喜欢2010年的波洛,大卫·苏切特(David Suchet),他企鹅似的身材,夹着两腿走路,不时眯着眼睛。这个骄傲的小个子比利时侦探自命不凡,却是最有人性的一版波洛。无疑,新版波洛是讨好年轻人的产物,他身上有一丝神夏的影子。但是,阿婆迷会清楚,波洛就是波洛,在滑稽可笑老于世故的表象之下,是一个爱生活、有一些轻微怪癖的普通人,他不像神夏在一旁观望生活,而是参与了进去(你能想象神夏撮合惊魂初定的谋杀案涉案者们吗?)。阿尔伯特·芬尼(Albert Finney)在1974年则较多展示波洛狡黠的一面,但那个歪脖子形象实在令人出戏。
一部凶手尽人皆知的谋杀案,屡次被搬演,这正是阿婆这部经典之作的迷人之处——小说里不足或是没有写出来的部分,可以由后世创作者增补进去。在我看来,2010版虽然只是一部电视剧,探索却最为深入。波洛在法律和正义,信仰和道德之间的挣扎,他对12位自封陪审团的罪犯的拷问,触及人内心中的黑暗部分,极有现实意义。如果说侦探波洛是人类心灵的观察者,在一起起可怕的谋杀中,以最极端的方式去考察人心人性,那么在《东方快车谋杀案》中,他也在前所未有地拷问自己。
1974年阿尔伯特·芬尼版《东方快车谋杀案》
二
要理解波洛在1935年的困境和选择,需要回到未来。
1975年,已经垂垂老矣的波洛又回到了斯泰尔斯庄园。这是波洛的最后一案。他召来了黑斯廷斯,两人最后一次并肩战斗。
《帷幕:波洛的最后一案》
《帷幕》是最令人伤怀的阿加莎作品。当黑斯廷斯看到老友时,简直不忍卒睹——由于疾病,那个胖嘟嘟的热爱美食的躯体,如今皮包骨头,波洛成了一个消瘦孱弱的矮小老人。借助于染发剂,他的胡子和头发仍然是黑的,但这只能让黑斯廷斯觉得他更加可怜。
波洛让黑斯廷斯阅读过去五桩案件的梗概,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谋杀案,背后有一个波洛称之为X的人,他出现在每次命案的现场附近,诱导别人杀人,但除了波洛,没有人发现X的罪恶。黑斯廷斯要协助波洛在斯泰尔斯的老板夫妇和众房客里,找出谁才是X(波洛自然早已知晓),以阻止下一桩命案的发生。
在《帷幕》中,波洛说:“拯救无辜是我一生的职责。”面对一个永远无法被定罪的罪犯,他将继续残害那些可怜的人而不被发觉,波洛怎么办?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这个不赞成谋杀的人——我这个珍视人类生命的人——却以犯谋杀罪结束了我的生涯。”波洛把X比作《奥赛罗》里的伊阿古,煽动别人去犯罪的真正的罪犯。当这位伊阿古差点让天真善良的黑斯廷斯也犯下谋杀罪时,波洛下了决心,亲自充当法律,处决这个罪行累累之人。
但是,波洛并不是那么自信,“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是正确的,抑或不正确”,他一直不认为一个人可以把法律握在自己的手里。所以,在做完这件事后,波洛把自己的药瓶拿开,在心脏病的袭来时猝然死去。他为他的谋杀付出了代价。
某种程度上说,这部小说是在呼应《东方快车谋杀案》——人们如何面对法律无法惩罚的罪行?
作家乔治·奥威尔曾经这样描述最重要的英格兰特性:“尊重宪政制度,依法守法,相信‘法律’是一种高于国家和高于个人的东西——当然,它既无情又愚蠢,但是无论如何不可腐蚀。”
在2010版电视剧里,谋杀案揭晓,波洛咆哮着,指责12名复仇者:“你们无权进行自己的审判,你们这样的行为和街上的野人有什么区别?”“陪审团和执法者居然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法律被破坏了,所有社会,所有文明人都会失去庇护。”
2010年版《东方快车谋杀案》,大卫·苏切特饰演波洛
在一片茫茫雪海中,波洛做出了决定。他紧紧攥着十字架和玫瑰念珠,蹒跚在雪地上,泫然欲泣,他背弃了法律,也背弃了信仰(这版设定突出了波洛的天主教徒身份)。这部剧有一个令人动容的结尾!
有没有法律之上的正义?无论《东方快车谋杀案》还是40年后的《帷幕》,都没有一个坚定不移的结论。
我以为,阿加莎·克里斯蒂在波洛的终局里,是用隐喻的手法,去思考她的小说中持续的主题——人性之恶。阿加莎对莎士比亚的经典剧作《奥赛罗》有极深刻的解读:在内心深处,奥赛罗认为他的妻子对他的爱,不过是一位年轻姑娘对一个勇士的英雄崇拜,而非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稳定的爱情,所以伊阿古才可以推动他去杀死他的妻子苔丝德蒙娜。“只有已经埋下了种子,你才能让它得以发展。”
在这部小说中,波洛说了一句总结陈词:“我们都是潜在的杀人犯。”如此说来,罪犯X就是深埋于人性中的恶。阿加莎让波洛的最后一击,去杀死人性之恶,同时,真正的人,充满温情的活生生的人也随之死去了。
在《东方快车谋杀案》里,阿加莎在恶的天平上增加了分量,那个雷切特在体面的外表下,是一个野兽般残酷的人,当他经过波洛的身边,就像邪恶从近旁经过。即便如此,那些认为自己在实现“法律之上的正义”的人,在余生也将反复煎烤自己的良知。
2010版还有一个神来之笔,当波洛表示要锁上餐车,将12个罪犯移交给当地警方时,上尉掏出手枪,打算杀死波洛和东方快车的董事,被家庭女教师阻挡。这应和着整个波洛系列的理念,“人的堕落是没有止境的”,“谋杀会影响到涉案者的心灵”,出于正义的谋杀和出于邪恶的谋杀之间的界限,可能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
三
在小说原著里,阿加莎并没有安排波洛这样的内心冲突,2010版电视剧的改编,波洛是绝对的主角。故事一开始,他因为揭露真相,造成了一位本不至于死去的军官自杀。在伊斯坦布尔,一个当地妇女因为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被当地群众施以石刑。波洛不动感情地看着这一幕,认为她在一开始就知道违反自己的文化规矩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所以她是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两幕是他后来在东方快车上选择的铺垫,在坚守法律的同时,正义和人性并不总是一致的,这已经透露出一丝缝隙。
《东方快车谋杀案》存在着两起谋杀案,一起是1930年的小黛西被绑架残杀,一起是1935年凶手被复仇刺死。1974年的版本,开始就用当年的媒体报道,还原了这起恐怖而悲惨的案件,这是“旧罪的阴影”。2017年电影版,开幕选择了展示波洛的特点,吹毛求疵地追求平衡感和观察力超强的破案能力。
时代不同,主题不同,感情不同,决定着要选择不同的故事开头。我认为1974年版和2010年版的开头都很完美,很契合故事叙事,也和故事的整体风格一致。不得不说,2017年版的开头仍有神夏的影子。
这版改编有许多戏剧化的处理,比如波洛把手枪递给赫伯特夫人(米歇尔·菲佛饰,她是这个版本里东方快车的“最佳乘客”,简直令人窒息),让她击毙自己来阻止将他们移交警方,赫伯特夫人迟疑片刻之后,打算自杀,当然,枪里没有子弹。这应该不是波洛的风格,他永远不会考验人性。他知道人性何等脆弱。
2010年版《东方快车谋杀案》,大卫·苏切特饰演波洛
【注】本文原标题为《人人心中都有一个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