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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北方有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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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北方有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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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北方有佳人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2-03-17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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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和煦,风暖莺娇,做了一百个出游计划,最后却是隔离。局势已然如此,只能做好自己,读书,尽量保持平静。



最近一直在读敦煌的资料,发现很多有意思的片段,王道士的玄奘崇拜,张大千的敦煌菜单,但更为打动我的,是敦煌的那些女性们。



多年前有幸采访过常沙娜先生,春节里又有缘探望了樊锦诗先生。樊先生个头小小的,说起话来声音不大,却是率真直接,一语中的。连着采访两天,听了很多往事,还解决了内心一个大执念。这些敦煌的女儿,看上去如水一般柔弱,却有着不可思议的能量,令人心生敬意。



或许大家还不知道,连我国第一部敦煌学专著《敦煌莫高窟现存佛洞概况之调查》,也出自一位小女子之手。



这位小女子,是我们今天故事的主人公何正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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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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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8月5日,恩施。嘉陵江边,一位少女正在浣衣。



微风拂过少女的脸颊,吹不走她的满面忧愁。三年前,也是八月,尚在东京多摩川美术学校读书的何正璜和朋友们一起去伊东过暑假,吃了椿油炸的大虾,勇闯了有暗娼的咖啡馆,买了海女划开的蚌珠串成的手串,那时候的她不会想到,这是她安稳少女时代的终结,回到东京,号外铃声响彻大街,她买了报,得知日军攻陷了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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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在日本



街上人流汹涌,欢呼着雀跃着,商店里挂着“北支那土产展销会”的牌子,里面全是她熟悉的物产,买东西的日本人大声笑着,一声声尖锐又刺耳,砸进她的心里。她流着泪,卖了母亲留给自己的金戒指,换得了一张四等船票。



金戒指是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她的母亲张佳牅是个参加过北伐的传奇女子,曾任武昌烈士遗孤教养所教育长。她追随着前往东京帝国大学留学的何立夫前往日本,1914年6月1日,何正璜在东京神田区三崎町一丁目二番地出生,日文名“玉子”。何正璜可以讲一口流利的日语,但她时刻记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也时刻记得,母亲时常对她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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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在回国的船上心情澎湃



一回到武汉,迎接她的是轰炸。何正璜的家人在宜昌罗佃溪遭日机两架跟踪轰炸,五妹何正瑛“满身鲜血,蜷伏洞内”,继母玖笙“流血如注”,弟弟正国“脸部被削去一半”。愤怒的何正璜参加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在武昌举办的军事干部训练团,决以死报国恨家仇。不过,集中训练了几个月,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块材料,如果不是留下了这张照片,谁能想到这巧笑嫣然的女子还曾有过木兰从军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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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训练时留下的照片



八月的嘉陵江水并不冷,何正璜抬起头,天空很多天没有这样蓝了。



这两日敌机没有来轰炸,人们的心里仍旧惴惴不安。除了惦记家人安危,何正璜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名字。去日本之前,何正璜在武汉美术专科学校学习。她所在的工艺系有二十多人,何正璜因为文采好,是有名的“校花”。毕业时,班上每一个同学都找何正璜写留言,她给后来成为傅抱石夫人的罗时慧写的是:“话说这位先生,实在令人发笑,表情隽冷幽默,哪顾别人牙掉。衷心不卜何如,表面从不烦躁,似此快乐逍遥,当然长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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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给罗时慧的留言



“校花”已经心有所属了,她的初恋叫彭友善,在他的毕业册上,何正璜的留言充满了鼓励,一点戏谑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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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给彭友善的留言,一改“玉子”给其他留言时的戏谑风格。



定情信物是彭友善所画的双栖图,他们打算一毕业就结婚。不过,因为彭的二哥建议,两人决定先出国留学,回国之后再结婚。没想到,彭友善却在毕业前的军训中被怀疑是共党(彭友善的大哥彭友仁和方志敏为同窗挚友,在皖南作战中牺牲),他无奈出逃,两人音讯全无。1937年4月,一个朋友来告诉彭友善,何正璜已经回国,此刻正在北京。彭友善大喜过望,兴冲冲带着一个新皮箱即刻赶往武汉,打算向何正璜的父亲求娶,皮箱里装着多年积蓄和准备结婚用的西服和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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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友善



彭友善听到的消息并不属实。何正璜当时根本没有回国,仍在日本学习。那位朋友带着彭友善到达武昌,指着一栋房子告诉彭友善,这是何家。看门人回答,何家早就搬走了。彭友善失望而归,路过九江时,正在火车站买票,警报骤响,敌机临头,人们四散逃命,等他慌张回到南昌,忽然发现,皮箱已经被人调了包,里面只有一本《啼笑因缘》。



这件看起来诡异的事情,恐怕只有两种推论:一,纯粹造化弄人。二,自始至终就是一个阴谋,那朋友不仅要让彭友善彻底死心,还乘乱谋夺了他的财产。



彭友善倍受打击,大病一场,但何正璜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的这段因缘,有的只是悲啼,只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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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薛姨妈对薛宝钗林黛玉说:“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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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 《红楼梦》截图



这句话送给何正璜再合适不过。



她心里惦记的彭君音信全无,是移情别恋,还是乱世弄人,她茫然不辨。但就在这个夏天,就在这个微风拂面的下午,月下老人将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向她招手,系向她手中的红线将以一张报纸的面貌,荡荡悠悠来到她的面前。这是一张被撕去了一角的《大公报》,时间是1940年8月3日,也许是舟中人不小心散落在江中,也许是岸边有人读完随手丢弃,在它们即将被彻底浸湿没入江中之前,何正璜捞起了那张《大公报》。



在许许多多的新闻报道之间,她看见了一则消息——



征聘建筑绘画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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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报》所刊征聘广告



广告的发布者来自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团长叫王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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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云真是非常之帅



巧合不仅于此,彭友善的梦想是巴黎高等美术学校,而王子云恰恰毕业于该校雕塑系。我在写蔡威廉故事的时候也发现了王子云的不少作品,在日本举行的“中华国立西湖艺专成绩展览”中,有蔡威廉的《肖像》,也有王子云的《杭州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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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云作品《杭州的雨》,刊于“中华国立西湖艺专成绩展览”



这幅作品也展出于法国“独立沙龙”展览会,受到业界的关注。王子云后来改学雕塑,他的作品《少女》入选了“春季沙龙”展览会。我甚至还在一张照片上找到了他和陈芝秀的身影,中间那个小女孩是常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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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中国留法协会在巴黎开会。后排左起:李瑞年、周轻鼎、曾竹韶、马齑玉、陈芝秀;后排右起:张紫屿、吕霞光、陈士文、黄显之;前排右起:滑田友、王子云;前排左起:张贤范;小女孩为常沙娜。(图片来源:“先驱之路:留法艺术家与中国现代美术(1911-1949)”展)



王子云留法归来之后,受林风眠的邀请到杭州艺专教书。在之前的陈芝秀和滕固的故事里,我反复讲过杭州艺专和北平艺专合并成国立艺专的故事。王子云和同为留法生的常书鸿关系不错,常书鸿担任专科部主任时,王担任的是中专部主任。学校迁到重庆之后,王子云对于经历了多次学潮的校务失去了兴趣,他向国民政府建议,成立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旨在对西北文物进行考察登记,以备不测。



王子云在《大公报》发了广告,因为预算不多,发的频率并不高,王子云后来回忆,“仅登一日”,这张广告被何正璜看到,实在不能不说是奇迹。第一次见面,何正璜在日记中这样写下对于王子云的评价:



阴晴不定的天气,欣戚不定的心情,是去呢,还是算了,老在我心中间争执。洗过脸,没敢搽胭脂,为了昨天不该穿了这件玫瑰色的衣服来去见一个太陌生的人,太惹人注意当然是要不得的。但是借不着别的衣裳又有什么办法呢。想了想已经十点钟了,只有大着胆子喊车到两路口,一转湾就看见四川饭店了。踌躇了半天,才敢推门进去,一个不十分讨厌的人招呼我坐下。我感觉我当时的心跳动得厉害,尤其是谈了半天,简直找不到一点中心主题,我更是莫名其妙了。



我有点失悔不该来的,但是那个人相当和蔼,才使我稍稍安定一点。可是我不敢看他,因为他的眼光似乎很射人。我觉得脸有些红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又不是藏在深闺中长大的,又不是初次和陌生人交谈的,为什么今天忽然这样窘迫羞涩?实在自解不得。幸而谈话一下也就结束了,我告辞出来,他送我到房门口,相当亲切的和我告别。我松弛了的心不由得又跳了起来,不敢回头看他,低着头就匆匆的下楼了。步行回指委会,心中相当高兴,因为他许可我考虑。假若我真能和他们一块去,我该是几样的幸运和快乐啊!约在次日十时答复他。



七爹要我过南岸斟酌一下,我便怀着极大的希望回到南岸。这第一次生疏客气仓促陌生的会晤,却使我从此都不安静起来,夜间睡在床上,想着那人的眼睛,北方的口音,搓着的双手,有轮廓的裤脚,一切我所不应当想到的事,我不敢往下想,好象有人在羞我……



他们显然是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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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



我特别喜欢看何正璜的文字,有种神奇的少女感,活泼生动,在《西北考察日记》里,可以找到许多他们陷入热恋的痕迹:



出店门忽然警报大作,人马又一齐飞奔,我们赶快算了账,提了东西便跑向江边,包了一只小船买了许多水果,二人登舟解缆放流,一江秋水中,照得这样一双艳影平添了自然界不少的美与生气,别船的人对我们投以羡妒的眼光,我们这一舟骄傲的情人,今天是开始做了第一次的甜侣于大众之前了,山的一半都在云中,只露出隐约的顶来,很有中国的淡墨画意,令人自觉亦染仙氛,可惜诗在辛酸中每每不作自出,而在甜蜜中却一点踪迹也寻不到……但是,黄绿色的江水拍着轻舟的边沿,舟人一篙一桨尽打出适当的节奏。



我们沿着嘉陵江漫步,天是蓝的,心是松的,一切都是绮丽安恬……我感觉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过路的人只是我们这所有宇宙中的一点点辍而已,而我们便是当年的亚当与夏娃了。



我唱着歌,将所有艳情的歌都一一地唱给他听,歌里面尽是些年轻的句子,我们的心也化入极年轻的境域中了,歌声飘扬在这静恬的山路上,上面是无声的白云,下面是细声的绿水,所有的本身早已合化为一首最美最柔情的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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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



他们之间并不是没有障碍的,王子云在老家有原配,并且生有一子(彭友善之前也在老家有原配)。终于有一天,何正璜和王子云很严肃而认真地谈了自己过往的感情,然后,他们决定互相原谅对方,从今往后“当互相敬爱,不许伤及任何一人的自尊心,应当重视对方的长处,而原谅他或她的短处,双方要共守忠贞”。在这乱世之中,有这样的奇缘,夫复何求?



1940年12月2日,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整整三个月。在取得了双方父母的同意之后,王子云和何正璜订婚了。这一天的风特别大,一路上,王子云帮何正璜遮挡住口脸。这天夜里没有电灯,“市街黯淡,星星小火荧荧有如鬼市,然二人心境殊乐,且至一心饭店与林先生共餐。三人笑谈无间,兴极而归。”林先生是林风眠,他见证了王子云和何正璜的恋爱修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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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王子云合照



十天之后,王子云送了何正璜一柄小伞,上面刻着何正璜的名字,他们在成都《中央日报》登了结婚启事,这便是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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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日记截图



何正璜在日记里这样说:



我不婚富家子,不婚势贵人,也是因为怕受那种冤气,我宁可裙布荆钗和他黄卷青灯过一生,则本人如愿已足。



她说到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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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在婚后依旧有那种少女气息,由此可见,她对于这段婚姻确实是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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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喜欢向朋友们推荐何正璜写的散文游记,这源自我五六年前无意之间买到的那本《西北考察日记》,虽然是日记,文字却十分优美,甚至比她的游记写得还要好,她很喜欢用叠词,“平原索索”“黄沙漫漫”,让我想起《千忠戮·惨睹》里那一支“倾杯玉芙蓉”里的唱词:“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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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所著《西北考察日记》



有朋友和我说,这本书印数不算多,“要是恶俗一点,改叫《民国才女西北蜜月日记》,大概能卖更多。”



这当然是戏谑,不过,这本日记里所记内容,确实发生在“蜜月”。但此时,何正璜的心中绝不只有儿女情长,她永远记得母亲和祖父对她讲过的话:“巾帼不让须眉”。在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令几十年之后的我读来唏嘘、感慨、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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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考察团成员们,左边唯一的女性便是何正璜。



这一路是崎岖而艰险的,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勉强充饥的荞麦面,“硬冷如铁”的馍馍,泰陵考察时的整夜大风怒号,被野狼嚎叫惊醒的梦,腰疼到直不起来仍坚持写报告,还有新娘子初当家的拮据(在日记里写下“节俭!节俭!节俭!”)……



何正璜的笔墨之中却永远流露着乐观和幽默,她也记载下许多美好的瞬间:



车过山上时已暮色四合,仅西际晚霞艳光一片,照着九曲溪水闪闪作光,自山顶俯视,恰如一条蜿蜒之金龙也。车更疾行,景物一瞥即逝,人亦谈倦,空谷哑然无声,但暮蔼沉沉荒郊茫茫车尘滚滚。



可以细细赏玩的文字,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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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壁画大势至菩萨像(何正璜绘)



1943年,《说文月刊》上发表了《敦煌莫高窟現存佛洞概况之调查》,这是第一份中国人自己撰写的敦煌报告,文字简练,描述准确,敦煌研究院第二任院长段文杰评价其为我国最早的一份“莫高窟内容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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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现存佛洞概况之调查》



然而,却有人后来批评何正璜的文字“科学的历史渗入了太多的水份”“太花哨了”,并且认为这是“华而不实,由于没有在考古第一线上进行田野考察工作”,批评她的人大概不知道,从考古学的角度来说,何正璜完全当得上是中国考古界先驱中的一员,由他们伉俪领衔的汉唐帝陵考察,谱写了中国美术考古历史的一页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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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云拓印唐陵石马



长达五年的时间内,考察团冒着日寇飞机猖獗频仍的轰炸,辗转奔波于川陕豫甘青,行程逾十万里,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进行了一系列科学考察研究工作,并相应实施了力所能及的征集、收藏以及保护措施,可以说,完全不逊于林徽因梁思成夫妇的古建发现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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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王子云合照,那件大衣是王子云送给何正璜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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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芝秀的故事里我曾经讲过,王子云虽然和常书鸿关系好,却不认可他担任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委员会主任的职位,他最终放弃了副主任的职务,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很多年之后,敦煌的专家们曾经感慨,如果王子云不离开敦煌,敦煌研究也许可以提前二十年。



1945年,西北文物考察团撤销之后,王子云到西北大学担任历史系教授兼文物研究室主任。他将考察团的成果编辑成十册材料,交给西北大学。



这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材料将静静躺在库房里,蒙尘发黄,一躺就是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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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云



初解放,王子云伉俪忽然席卷进一场莫名其妙的“盗窃文物案”。原来,1949年5月,他们因为要去成都,将西北大学文物研究室里的一部分文物带走,其中绝大多数是他们自己购买的,也有用“研究室”名义购买而到会计处报过账的。带走文物,纯粹是安全方面的考量,谁也想不到,几个月之后,西安解放,西北大学全部被人民政府接收,接收的人认为王子云盗窃了研究室文物。



王子云夫妇之女王蒨在《责任、道义与奉献、代价——记我的父母王子云、何正璜》一文中摘录了1951年4月15日何正璜写给妹妹的信:



若我们自己去清点一定能查出,即查不出,赔偿也不过四五袋面粉之数的,即在一切行动中给我们打击与压制,因官方如此做,校方又不明所以,投石下井来排挤、轻蔑欺辱造谣,只说两点你就知道了。国庆日庆寿找一扎纸匠,扎一巨大农民像,要子云为他改正脸的轮廓,子云听了,恐不能成功,因扎工无扎大像的经验,但他们相信他,结果做坏了,子云还在家磋叹说他们不接受忠告。不料川籍人士谣言大兴,说王某做一雕像花了八十万而简直要不得,被会中生气打碎了。这种话传来,我气得吐了一口血,但他们是一大群,我们是孤立的,向谁去辩,忍气吞声的咽下这苦难。其二,人民美术向子云征求一篇古典美术的文章,子云写好刊出了,这里正在民主评薪,见那篇刊出又妒又恨,便提议说,王某是考古的,人民美术上都只能刊考古文章,但这考古的才,我校不要。因在已评定的分数上下降二级。我们都咬着牙熬受了。这是大的,小的不能尽举。我这你就可以想见这儿的环境,不是人可居留的。我们当然想去北京方面,也有友人想子云去,但这冤始终不解,不解就不准去,不准离蓉只得在此活受罪。我早就想自杀,子云提议全家服毒但终因死后更担罪名,更无昭雪之一日,也不忍心叫孩子们横死,所以未做到,但这种刺激逼我至疯,我仍不断作这样想法,若哪天真死了请你原谅我的脆弱,并明白我生不如死的苦衷——璧!我们在旧社会中受够了冷落,为保存祖国文化遗产受尽了辛苦与危险,而在今天,却变成幽囚冤魂——是人,就受不了的。我也许会含辱而死,但这种耻辱不是我的!璧!原谅我的语无伦次,原谅我打扰你们,除了你,我在这世上已无一块可攀之岩岸,以救我沉沦,我向你伸出求援的手,请你在精神上给我一点活得下去的安慰和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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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



最终,王子云夫妇决定,将在考察团期间及以后私人购买的全部文物无偿地捐赠给了陕西博物馆(现西安碑林博物馆)。



受此打击,王子云受到了严重刺激,双手颤抖,从此不得不彻底放下了画笔,那个曾经画出《杭州的雨》的画家,那个曾经做出《少女》的雕塑家,从世界上消失了,他连写字也成了“九曲羊毛体”。在“文革”当中,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学生们看到他从食堂打了一碗稀粥,回到自己房间时,因为双手颤抖,常常只剩下了小半碗。有时候,他甚至拿不起筷子,只能用嘴巴凑近碗碟,用极不体面的方式吃饭,这对于一个曾经在巴黎那样叱咤风云、风流倜傥的艺术家来说,是怎样的耻辱啊!(王子云的右派帽子,也源自他的“法兰西作风”,别人说:“你到法国留学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洋面包,你不做右派谁做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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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云双手患上颤抖病,吃饭写字都非常困难



王蒨回忆了一件往事,六十年代某个春节,父亲忽然带着她“从西安坐火车到兴平,然后在农村夜里走了很长时间”,他们到了茂陵,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王子云忽然摸着西汉石雕激动万分,他仿佛想起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和何正璜见到的茂陵,他说,我感觉见到了亲人。回去之后,王子云“从兜里掏出一包泥水搁到廊檐的小栏杆上,哆哆嗦嗦风里头塑伏虎”,因为手一直哆嗦,像当然最终没有塑成。但王蒨永远记得父亲说,虎最激烈的时候不是张牙舞爪扑人,有一句成语叫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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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云



也就是这样一双颤抖的手,用这样艰难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整理了《中国雕塑艺术史》,重新撰写了《从长安到雅典:中外美术考古游记》,后者对我的启发尤其大,很难想象,这六七十万字都是这样写成的,每个字的背后,都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大的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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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到雅典:中外美术考古游记》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何正璜的帮助。可以说,她舍弃了自己的文字才华,甘愿站到王子云的身后,协助他的工作,这才为我们留下了这两部宝贵的著作。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结婚时的誓言,在最困难的岁月里,她仍旧和王子云站在一起,白天被批斗挨了耳光,晚上居然还坦然自若为王子云偷偷修改未完成的书稿,她对子女们说,自己进牛棚时,牢牢记住三件事,一是不要脸,二是不要死,三是不要家,前两条都可解,第三条的意思是“人家来抄家,任凭抢拿,毫不顾惜,保全自己为上。”



话虽如此,每次批斗回来,她都要痛哭一场。



即便如此,文革过去后,对于那些曾经批斗过他们的人,那些曾经给了他们侮辱与伤害的人,这对伉俪统统不曾计较,他们用原谅,化解了自己的悲伤,在那一刻,他们无比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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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云和何正璜夫妇与其子女在寓所后院合影,前排左起:王艾、王蒙;后排左起:王蒨、王芃、王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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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邓小平及夫人来陕西省博物馆参观,何正璜为其讲解。



过尽千帆。



1983年,又是一个八月。那个当年在江边浣纱的女子面上都是皱纹,却依旧充满着美丽与智慧。她已经儿孙满堂,她已经白发苍苍,孙女王悅一明这样回忆祖母:“我记得奶奶对于仪容仪表特别注意,是大家闺秀出来的气质。她教我们一定站有站姿坐有坐姿,手永远是上下交叠放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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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八月,四十多年前的一个疑问,即将给她划上最终的句号。敲门声,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她没有问,用不着介绍,只一眼,她已经知道他是谁,那青年人果然说,我姓彭。



他是彭友善的儿子。



彭友善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知道了王子云和何正璜已经结婚,1945年,他和小自己十八岁的吴惠生结婚,结婚之前,他也向吴惠生坦诚了自己的过往,而吴也对这段感情表示了同情和理解。现在,他终于又可以给何正璜写信了,她怎么样,她还好吗,思虑再三,他问过老伴儿,然后提笔,写了一封信。



信写得十分克制,他只是简单问好,问了点西安策展的问题。而回信也是简单的,寥寥几笔,她还特别关照,来信需要保密。她似乎不想告诉子女,自己的这段初恋:



“愿我们永远保持美好的记忆,我们年轻的笑语,青春的活力,这种甜美的回忆不应被时间无情冲破,我们活在彼此的回忆里。”——何正璜



但她给他寄了一些照片,照片的背后,却忽然透露了她的一些心情,她依旧唤他“真真”,这是当年热恋时何正璜给彭友善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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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璜寄给彭友善照片的背后写道“真真吾友留念”



1990年8月16日,上午十点,王子云有些发烧,卫生室的大夫来给他打了一针柴胡,他觉得好一点,于是又坐到了书桌前,想继续写《欧洲雕塑史》。过了一会儿,女儿去房间看他,老人已经伏案在桌,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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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王子云在西安翠华路寓所



那么多人评价过王子云,但我还是最喜欢何正璜的:



他是托钵艺海的一个苦行僧,70年的美术生涯,几多风雨,几多坎坷,几多辛酸啊,他终于带着满钵的泪和汗,离开了拼搏终生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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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云晚年在家中



知夫者莫若妻,知王子云者,莫若何正璜。



何正璜在解放后一直在西北历史博物馆工作(陕西省博物馆前身),她对于这个工作非常满意,哪怕是做一个普通的讲解员,何正璜也努力讲得深入浅出,丰富有趣,正如她当年写的那些文章。但她始终有一个遗憾,希望能把自己的那些文章集结成册。在她给朋友写的信里,何正璜发了点小小的牢骚:



友人们劝我整理一些散文付梓,可惜友人非大款,我又买不起书号,只得一笑置之。北京离海近,尚可下海,而我们深居大陆之内陆,惟见沙漠黄土而已,不知这文化界之倒挂要倒到何时,我今年已八十,不及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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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杂志》上,何正璜确实写了不少有意思的游记。



上苍仿佛又听见了她的呼唤,远在千里之外,有人对她的文字念念不忘。她当年发表在《旅行杂志》上的散文,一直被上海粉丝王鸿森先生喜欢着,收集着。几十年之后,已经退休的王先生用端正小楷把这些收集的文章抄录在宣纸上,做成两册线装书。1993年,王先生终于辗转联系到了何正璜,把这份别样的礼物送给了他的“爱豆”。有这样的粉丝,对于写作者来说,真的足够热泪盈眶,足够了,值得了。



第二年,何正璜因结肠癌去世,享年80岁。



1997年8月16日,正是王子云去世七周年忌日。这一天,彭友善因心脏病突发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86岁。



这个故事里的每个男与女,都有着不可思议的缘分,但他们都足够善良,足够体谅,我喜欢这个故事,并且愿意称呼为——



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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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正璜,何正璜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

2、何正璜,西北考察日记,中华书局2015

3、任之恭,何正璜传,太白文艺出版社2015

4、李廷华,王子云传,太白文艺出版社2015

5、胡辛,彭友善传,作家出版社2003

6、王蒨,责任、道义与奉献、代价——记我的父母王子云、何正璜

7、蔡昌林,烛光不灭 小桥通衢——何正璜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展陈列大纲

8、王蔷,颇具传奇色彩的婚姻

9、王蔷,来自九十年前的一段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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