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梦旧,痴女长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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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画梦旧,痴女长成人
2018年04月08日 10:54 来源于 财新网
原来连环画对儿童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和影响力。所谓“喝狼奶长大的”,其实关键必须是“奶”,无论是谁的。对比40后、50后、60后与70后、80后、90后,乃至本世纪,奶的差别是明显的
《浮生旧梦说连环》书封
朱小棣 | 文
财新文化专栏作家
那日在波士顿公立图书馆的中文书架上邂逅一本布面图书,封面上嵌入小人书插图,书名《浮生旧梦说连环》。当时我就毫不犹豫,第一时间下架,借回家中翻看,因为连环画也正是我辈50后甚至40后出生的人们从小的最爱。60后正赶上“文革”,基本错过了。打开书本发现,作者是70后,而且是位女性。书中竟然亦有不少飞枪走马的连环画作为插图,那可都是当年我们这些男童们爱不释手的画面啊。
印在内封上的《西厢记》《西游记》插图,当然也能勾起一些儿时的记忆,但我很快发现,毕竟70后们所看的小人书和我们看过的完全不同。读了书里的文章才知道,哪怕是同一书名和内容,小人书也是在不断翻新与再造的,各个不同历史时期都会有不同版本出现。而每个时代的版本,又会打上时代的烙印。翻遍全书,我也找不着我们当年深深印入脑海的那批小儿连环画,诸如,《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三国演义》《水浒》,甚至连《红楼梦》好像也都不是我当年看过的版本。
作者列举的深入其大脑的连环画,全是“文革”末期以后的产品。她先从浩然的《房东大娘》说起,包括他的《小管家》《机警的孩子》,还有李準的《李双双》,孙犁的《荷花淀》,以及什么《朝阳沟》《山乡巨变》,似乎都不是我当年看过的版本与画风。只有当我看到了主人翁是个光头孩子的《鸡毛信》,才找回一点当年的感觉。《说唐》的插图,倒像是我当年看过的画风,但内容反而不记得了。我印象中只有一出《罗成叫关》,是经典历史故事。
看了作者的文字,懂得了她对连环画的痴迷。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原来连环画竟然对儿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和影响力。过去曾经有过所谓“喝狼奶长大的”说法与争论,现在我才意识到,其实关键必须是“奶”,无论是谁的。没有奶,不做成奶,就没有影响力。
而奶的成份或者说基因,也是大有讲究。各个时期的作品,反映出当时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上的宽松尺度。五十年代的《鸡毛信》,不仅主人公是个有个性的光头孩子,而且“他不会像革命电影里那样,永远懂事地跟是党员的大人默契地对话,暖融融地心意相通。海娃觉得自己对,是会同他爸爸吵的。新版删了这个。结尾的改动也是同一思路,老版里,负伤的海娃对连长说:‘什么都不要,就要一只枪!’新版变成了:‘一定要跟着叔叔们干革命!’”呵呵,这里损失掉的不仅是影响力,也是个性的培养,更是集体无意识。对比40后、50后、60后与70后、80后、90后,乃至本世纪,奶的差别是明显的,孰是孰非,却也很难定论。
儿童是伴随着连环画成长的。提到《“强盗”的女儿》时作者说,“八九岁时看这书,我看的是故事和情味,十来岁时看,我看到,并惊讶于那小姑娘的聪明懂事,尤其是对父亲的感情;成年以后再看,我看见了庄稼人的老实与顺从,与受尽欺压——他们太讲道理了,跟恶霸也以君子心相对。他们从小就受这样的教养长大,不一定以言语传承,但是祖祖辈辈都这样行事,那么这就是规矩,是礼义,是人的立身之本”。“写书的作者,写穷人受欺压的用意很明显,可是这一用意到我长大了才看见。世界有好多层次,被不同年龄阅历、不同想法的人分别看见。我还是最留恋我小时候,我跟桂桂差不多大的时候看到的那些东西。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心里想的事儿也是相通的:啥子抗粮欧,搞枪欧,这些有啥子用嘛,不懂,也不想懂。爹说给我买长命锁又没买……不买又有啥子嘛,只要闺女和爹一辈子共一个桌吃饭”。这就是一个单纯小女孩的心理。看到这里,不知为啥,我的泪花竟然滚出了眼窝。
小女孩也是会要长大成人,成熟起来的。叙及路遥的《人生》,作者写道,“路遥给予高加林的理解,还不及巧珍给她的深厚。他把她约到桥头,跟她摊牌。怎么开口呢?她甚至帮他把这一难题担待了,不用他开口”。“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连累你!你进城工作,我就想过,尽管我爱你爱得要命,但我配不上你……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到外面你要多加小心,人生地疏……加林哥……”,等他抬起头来,她已经走了。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感觉竟是如此渺小。
作者接着写道,“同时,她也把属于她的爱完整保存了。爱其实是一个人自己的事吧?所谓得失,真的是人可以把握的吗?有多少结果和你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得到手的,可能反而失去了;失去的,反而永恒了。这朴素的道理,没多少文化的乡间人物也多有参悟。像那个一辈子没结婚的得顺爷爷,他讲起年轻时爱过的女子,他的言语真让我震惊:‘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作者像是彻底活明白了。
人生的醒悟有时也是有代价的。小女孩的性觉醒,更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书中提到一本叫做《甜甜的刺莓》的连环画,里面有这样一段故事情节。“他的嘴最甜,说出一大串让竹妹气都回不过来的甜言蜜语。竹妹老实,她说,我已应许三牛了。她逃进松杉林,向塔山追上去”,“这本书是1984年出版的,如果那时给我看,接下来的一句话我会看不懂:‘向塔山果然成功了。’什么叫‘成功’了?”“我买这书是在2002年,看到这句,先也不确定,后面挑明了:‘竹妹心事重重回来,又羞又怕又悔。和三牛相处这么久,从没什么不规矩,而向塔山一下突破一切界限,使她失去清白。’——啊,三十岁的我,依然感到吃惊。那件事情,有时很远,像隔了一座山,有时又很近,只隔一层纸。三牛这样的小伙子,是肯陪着竹妹一起远远看它的,等着同她一起牵手爬过那座山去。向塔山这样的男人呢,他可不会等,也容易得很,他敢想敢做”。
作者的性觉醒,还有着进一步地深入与发展。在叙及《西厢记》里的“佳期”一幅画时,作者写道,“莺莺正被红娘推进张生的门,一只脚刚跨过门槛”,“有谁知道,深闺少女,跨进他的门的这一步有多重。‘自荐枕席’,古典小说中常有的话语,从前我读到,并无特殊感觉,总想象那些女子是平静的,因为爱慕,她们自愿来成全男子的欲望。直到有一年我读到一篇散文《女人:暗夜里的琴声》,里面写道:她们携带身体最深处最疯狂的欲望,来‘自荐枕席’……才提醒了我——她们的内心也是有欲望的,欲望也会是疯狂的,她们自荐枕席,主要还是为了让自己快乐到巅峰。人一生能有几次巅峰呢?多么难得才碰上这个人呢?谁知道,你还能活多久呢?”
成熟以后的作者,返看连环画中关于罗成生擒马赛飞的情节和描写时,又明显感到书中对后者的描写是错误的。书中说,“那马赛飞看见罗成少年美貌,心中暗想:‘这样俊俏郎君,跟他同宿一宵,胜如做皇后了’”,“这绝对是男性的臆想,女人初见一个令她惊艳的男子,会立刻想到‘同宿’么?女人最爱一种隔了距离的缱绻,心为之动,神为之夺,那比什么都美。我遥想马娘娘一定反刍似地回味她被罗成提过马背带回营帐的过程。她是如此甘愿,被他擒去”。
作者最后还交代,网络上有一首新诗,题为《罗成》,最后两句是:“罗成庙的泥塑要常修补,嘴唇常被人吻了去”。“我忍俊不禁。我的吻早就印在了我小时候的连环画书上。世上有多少罗扇子我不知,我从来就假装,只有我一个”。
虽说《罗成叫关》的故事我熟悉,过去还真不知道竟有这么多罗扇子的存在。不管她们今在何方,至少我算是记住了一个,写《浮生旧梦说连环》的蔡小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