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入围柏林的五小时纪录片，告诉观众精神病人有时比我们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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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入围柏林的五小时纪录片，告诉观众精神病人有时比我们更清醒
深焦DeepFocus 2017-02-15 17:37:00 举报 阅读数：28047
马莉所拍摄的《囚》，就像是一场止不住的娓娓道来，平实而轻柔，充满尊重和宽怀。
《囚》Inmates
导演: 马莉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 东北方言
上映日期: 2017-02-15(柏林电影节)
片长: 287分钟
写在前面：
287分钟，是中国纪录片导演马莉《囚》的长度。一部发生在中国精神病院的故事，无关乎精神病知识的普及，而只是展示发生在医院里的生活片段，通过沉浸式的记录观察，让观众去自己形成对于这个不被了解的地方的认识和感受。
《囚》入围本届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一部充满勇气的纪录片佳作，值得5个小时的耐心观看。
以下你将读到深焦DeepFocus前方影评人与导演马莉的采访与《囚》的影评。由于丈夫丛峰在柏林开幕前突发疾病住院，马莉导演必须留在北京照顾，未能亲自来到柏林。感谢她在忙碌与艰难的情况下依然在第一时间接受了我们的邮件访问。
深焦 x 马莉：我将拍摄纪录片作为全部的生活，同时又如此痛恨拍摄纪录片
策划 & 采访 | 二淼淼（发自柏林）
编 | 车小爷、典旻
深焦：您把您现在已经创作出的三部纪录片称为“人的困境”系列，您能简单阐述一下您所理解的“人的困境”嘛？您为什么选择这个题目来展开您的纪录片项目呢？
马莉：在拍摄这三部曲之前，我拍了大概几十部人物传记，所以我对人，人性，困境有特别的兴趣。困境我是有特指的，它不是指个体遭遇的具体的挫折，我有兴趣的是人陷于这些几乎等同绝境的挫折中的心灵的困境。这困境让人产生恐惧也激发人的勇气，它既是特例也兼具普遍性，我想我一直在偷窥荒诞的人生中人的挣扎和无奈。我拍的是他们，同时拍的也是我自己内心的惶惑和痛苦。
深焦：您拍摄《囚》这部影片的想法是如何形成的呢？
马莉：有两层原因促成了这部作品的拍摄。首先是在拍《京生》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物的经历让我一直难忘，因为一次意外事件，他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从此生活迥异。为了撕下这个标签他开始上访，在一次接访的路上，他突然得急病死亡。这个故事始终是我的未了的一个心结。其实是，从第一部作品《无镜》开始，我就已经开始在准备关于“人的困境”的其他题材的选择。当时其实有多个题材备选。《京生》完成之后，精神病院很自然成为我的首选，只是当时苦于没有渠道进入精神病院拍摄。
深焦：那您是如何找到片中精神病医院作为拍摄场地的呢？
马莉：拍摄地的选择是因为这个城市我有一些可以进入医院的资源。正是这个因素让我顺利开始着手《囚》的拍摄工作。
深焦：《囚》一共拍摄了多久呢？
马莉：这部作品的拍摄期大概是一年半左右。
深焦：我注意到您一个人担任了导演、摄影和剪辑三个关键角色，您为什么会选择大体上一个人完成整部作品，您又是如何做到一人兼任三职的呢？
马莉：我喜欢一个人完成作品的全部。虽然这样做会造成种种不便，但它能让作品完全附着我个人的气质。我甚至觉得身边多一个沉默不作声的录音都有可能改变作品的方向。剪辑，这个过程对我有特殊意义，通常下一部作品的变化和自我的突破，都是通过这漫长的煎熬来实现的。
深焦：《囚》里有非常多有趣的生活对话和情景的展现，而影片中您自己是全程没有参与到聊天或者事情发展过程中的，这令我非常好奇，您是如何捕捉到这些情境并且不被卷入当中的？您是如何和拍摄对象沟通的呢？
马莉：这一年半的时间，我几乎完全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早已经习惯我和我的摄像机。
深焦：那您在长达一年半的拍摄过程中，心路或者拍摄计划是否在不断改变？您的拍摄对象会如何影响您呢？
马莉：这是个巨变的过程。因为我选择的是重症封闭区，而且我所在的疗区的患者大部分是精神分裂症重症患者。拍摄之前，我没有任何和他们相处的经验，对这种疾病的了解夹杂的更多的恐怕也只是些世俗的偏见。当我缓慢的等待他们从各种迥异的病症中恢复清醒，向我袒露他们真实的内心世界，之后某个时刻又会陷入到谵狂之中。这个过程对我的冲击是非常巨大的，它推动着我往更深的地方思考。
深焦：您能简单谈谈拍摄的过程嘛？您如何和您的拍摄对象进行沟通？
马莉：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呆在封闭疗区但并没有打开摄像机，我不希望我自己开始的是一场掠夺性的拍摄。这三个月我和他们共同生活，我不停地阐述我进入病区的用意，我也希望他们明白他们有拒绝拍摄的权利。这是个艰难也很漫长的过程。
深焦：您的前作《京生》有240分钟，此次《囚》则长达287分钟，也就是近5个小时，创作者需要非常有勇气才能选择呈现这种惊人长度的作品。您如何考虑您纪录片的时长？
马莉：片长制作成5小时，不需要勇气。它在我心里是合理的长度。每个创作者会以自己的结构和讲述需要来决定作品的长度。我相信一个好的观众是不会以时长来预判作品的。
深焦：我们在谈论纪录片时，总是会谈到可能存在的拍摄对象隐私的问题，但是《囚》给人的感觉是，影片里出现的患者们，比如出现次数最多的傅明刚，在摄像机在场时，都挺是愿意袒露心声的。在拍摄精神病人这种特殊群体时，您会很有意识地把他们保护起来吗？
马莉：这个问题我不想为自己作辩护。尽管片中所有的人物都是主动选择进入我的镜头，但当我把他们的故事呈现在银幕上时，我不得不时刻面对内心不断泛起的自责感。这也是为什么虽然我会将拍摄纪录片作为我全部的生活，但同时我又如此痛恨拍摄纪录片。
《囚》：用5个小时去聆听，灰色的对话与灰色的独白
文 | 二淼淼（发自柏林）
囚，形似一个人被围困在不可逃脱的笼子里。纪录片导演马莉“人的困境”的第三部作品就以此为题，讲述了在东北一家大型精神病医院里发生的故事。287分钟的时长，画面是灰色的，几乎没有色彩，只是泛着深到很难识别的墨绿色。观影前，心头很难避免的担心是，《囚》会不会致郁且漫长，也会疑惑和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素材组成了这部电影，而这不寻常的时长背后，又蕴藏着导演怎样的创作诉求。
结果是，这五个小时是非常值得的。
“人的困境”第一部作品《无镜》“人的困境”第一部作品《无镜》
“人的困境”第二部作品《京生》“人的困境”第二部作品《京生》
影片的开头是一段监控式的录像，俯视着某个病房里的情况，一个不停踱步的病人在床与床之间辗转来去，其他人躺在床上，但最初丝毫没有声音传入耳朵。银幕左下角标识着时间，就在影片的最初，“时间”就无可避免地成为观影途中能被感知到的存在者，接着，仍然是连贯的画面，吵闹混杂的声音突然冒出，影片即将正式开始。
影片绝大多数的镜头是固定的，运动镜头不多，而且也可能没有一两分钟的长镜头。这也是近五小时的观影不使人疲惫的原因之一。马莉一人完成了导演、摄影和剪辑的工作。她会不断切换连续故事场景里的画面，一段时间内的一定区域里，出现的人物被全部纳入，不同景别交错并相互配合，比如，近景里可以看到一副眼睛失神的面孔，随后切到全景，出现的是这幅面孔的所有者所处的病室环境。很多时候，一间病房里，两个患者在交谈，而同处一室的其他人，可能静默地站在一旁，但他的在场没有被忽略，而是被反复提及，他对于周遭发生的事情的反应同样被记录在他们共享的那段时空里。
《囚》剧照《囚》剧照
在我看来，观众要做的事情和导演马莉是相同的，就是去聆听。《囚》里有太多非常有趣的对话，这是观影前根本想象不到的巨大惊喜。不得不感叹，影片里的人物在她的摄影机旁边，都那么自然自在，毫不拘束，脸上的困惑、悲伤和欢喜显得特别真实。
电影容纳了众多人物，他们有各自的故事，虽然被打散并剪切，散布在影片的各处，但每人的经历都是按时序线性排列的，日常情景里的聊天和对话，以及大家的互动和交际占了大量篇幅，但越到后面，情境里的人越来越少，人物离观众越来越近，甚至出现了几幕私密而动人的独白。
《囚》剧照《囚》剧照
影片里的所有片段都相对完整，马莉使用了大量的对白前涌／声音前置的手法，几乎每一个片段都没有明显的开始点，但都有比较明确的结束，或许有人陷入沉思，或许有人走入过道，由有声陷入无声。在这种精心的设计下，我们能跟随马莉的镜头，穿行在精神病院里各种各样的生活片段之中，这些都是独立并且特殊的构件，整部电影就由这些构件组合拼接起来。
就好像，马莉已经获取了她的拍摄对象足够的信任和喜爱，她选择不去记录她自己和他们交流时的场景，只保留下来那些能够和观众站在同样位置的时刻，做一个聆听者，静静地待在他们身边，任景框里的人物去交谈互动，把讲述的所有机会都毫无保留地交给在医院里逗留、居住和工作的人们。
《囚》也没有在科普有关精神病的知识，而只是展示发生在医院里的生活片段，通过这些活泼生动的例子，让观众去自己形成对于这个不被了解的地方的认识和感受。纪录片是关于人的影像，《囚》的优秀和值得敬佩之处，就是它没有塑造任何人物，而是一步步让人物敞开自身，让他们自发地展露他们的经历。电影里的人物众多，而每个人的历程都极其曲折和触动人心。而这些人的故事，完全不能用文字概括和转述，只能于影像里，在他们亲身讲述时的用语、表情和肢体行动中，被传递出来和真正感受到。
《囚》剧照《囚》剧照
影片分为三个部分，最中心的第二部分以一个自认“普通，太普通”的老人的自白式讲述结束。在吸烟区靠墙蹲坐着，他很详细地描述着由小到大经历的起起伏伏，袒露着自己对人类感情、社会生活、生死问题的看法。《囚》时不时给我这么一种感觉—— 这些人只是身体的某个部分生病了，他们的病和积劳成疾后的膝盖疼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们的行动区域被完全限制住，他们感觉自己被束缚在监狱一般，但是他们的思维已经走远，他们都有在重新审视过往，而这也是大多数正常人完全不能做到的。
这位老人对镜头后的马莉说，“谢谢您陪我唠嗑这么久。” 他还反问道，“你同情什么？”
可能这些人需要的是更多的是爱和关怀，牵挂和理解，而作为观众的我，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同情是一种只对自己有效的情感，它对于对象来说是全然无用的，其实这些触动我的角色，他们不需要我。我们观看纪录片，我们增长对某些不为人所知的事情的了解，然后呢？有可以做什么吗？
《囚》剧照《囚》剧照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部消除了我对精神病医院极大误解和偏见的电影，我会很感激《囚》能够让我透过这些精神暂时有恙的人们的经历，丰富我对这个我所生长在的国家的认识，这种体验是非常难得的。去观看纪录片，培养自己去当纪录片的观众，对于《囚》这样值得花时间的影片来说，是我们应该并且能够做到的。
《囚》温柔地诱导观众去选择理解精神病院里发生的故事，去选择善良和包容的心态看待这个特殊的地方。如果说，纪录片是强有力的沟通手段，而每个纪录片的创造者都有他们自己的沟通方式，那么马莉所拍摄的《囚》，就像是一场止不住的娓娓道来，平实而轻柔，充满尊重和宽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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