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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生死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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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生死课

原创 2017-07-20 龙应台 大家

▲外面雨落个不停,我们在各自的帐内,好像国王在享受城堡……

我的孩子朋友们在他们人生的开始就有机会因目睹而理解:花开就是花落的预备,生命就是时序的完成。

▍最后的摇篮

有一年我到了一个小镇叫吴集,在湘江的支流洣河畔。沿着河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古街,家家户户门檐相衔,老人坐在大门口闭着眼睛晒太阳,花猫从门槛里边探头出来喵喵叫。传统的老屋里头都很暗,但是当我这么一脚高一脚低走过,屋子里有一件东西是看得很清楚的。

几乎每一家幽暗的堂屋里都摆着一个庞大的棺材。

所有关于死亡的联想顿时浮现,像走路时突然一张大蜘蛛网蒙得你满头满脸。河里有披发的水鬼,山里有跳动的殭尸,树上吊死的人在蹬腿,鬼火在田埂间闪烁,棺材总是在半夜发出指甲抓木板的声音……

我在河边一块大石头坐下来,开始检讨自己:为什么二十一世纪的我看到棺材觉得恐怖?屋里若是摆着一个摇篮,我会觉得静谧幸福,而棺材只不过是一个人最后的摇篮,为什么我感受的是恐怖?

那坐在棺材前面舒舒服服晒太阳的老头,对棺材的想象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他和他的同代人,只要有一点财力,一过四十岁就赶快为自己买下一口棺材,放在客厅里象征升官发财,如同我们买玫瑰花倾吐爱情、百合花传达纯洁,或者过年时摆出一盆黄澄澄的橘子树,祈求好运。

棺材也是他的金融保险,告诉子女,以后他的丧葬不会成为他们的负担。女儿出嫁时,如果负担得起,他甚至可能在嫁妆清单里包括女儿的棺材,豪气地赢得夫家的尊敬。

棺材,和珠宝、汽车、房产一样,是辛勤累积的资产;死亡,和出生、结婚一样,是寻常生活的一日。

为什么到了我的所谓现代,死亡变成一个可怕的概念,必须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小白花

而你是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人,美君,从小就骑竹马绕着你外婆的棺材玩耍长大。如果不是在二十四岁时永别了家乡,你很可能在四十岁那一年就为自己买好了棺材,或者二十岁出嫁时就带着自己的棺材走进了夫家。

可是你突然变成一个离乡背井的人。

离乡背井的意思,原来啊,就是离开了堂屋里父母的棺材,而且从此无墓可扫。

你知道我在苗栗读小学时最羡慕的,就是同学常常有机会请假。他们突然消失几天,回来时手臂上别着一朵小小白花。他们“享受”的是丧假——曾祖父死了、曾祖母死了、叔公死了、舅公死了、祖父死了……

乡下的孩子活在大家族的网络里。竹林簇拥着三合院,三合院簇拥着晒榖场,晒榖场旁种几株香气甜腻如麦芽糖的含笑树。墙上挂着几代祖先的黑白肖像,井边坐着远远近近的亲戚嗑瓜子聊天。办丧事时,整个村子都活跃起来——大半个村子同一个姓。

我知道的是,清明节的时候,伙伴都不找我了,因为他们必须跟着家族去扫墓。有时候,一家一姓的墓从各方涌来几百人祭拜。我不知道的是,这些伙伴们在上一门学校没教而我没机会上的课。

在绵密的家族网络中,他们从小就一轮一轮经验亲人的死亡;他们会亲眼看见呼吸的终止,会亲手触摸骨灰罈的花纹,会体验“失去”的细微感觉。他们在日常生活里就熟知:在同一个大屋顶下,他们在长智齿,而有人在老,有人在病,有人在死,有人在地下腐化成潮湿的泥土,有人在土里等候七年的捡骨。我的孩子朋友们在他们人生的开始就有机会因目睹而理解:朝菌暮枯,夏虫秋死,花开就是花落的预备,生命就是时序的完成。


▲儿童我的孩子朋友们在他们人生的开始就有机会因目睹而理解:朝菌暮枯,夏虫秋死,花开就是花落的预备,生命就是时序的完成。

▍身教

也就是说,因为传承的网络没有断裂,他们有一代又一代的长辈,接力地在给他们进行“身教”:祖父母“老”给他们看,父母伺候长者“孝”给他们看,然后有一天,祖父母“死”给他们看,父母处理丧事“悲欣交集”给他们看。等到老和死轮到他的父母时,他已经是一个修过课的人了。

身为难民的女儿,我的家族网、生命链是断裂的,除了父母之外不知有别人。第一次经历死,就是离自己最近的父亲的死,第一次上“老”的课,就是跟着最亲密的你,美君。本地孩子们的生命课得以循序渐进、由远而近地学习,我的课,却是毫无准备的晴天霹雳。

而你呢?

二十四岁开始流离,你完全错过自己父母的老和死,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用尽心力挣扎每日的生存,怕是连停下脚步想一下生命的空间都没有。但是这岂不意味着——此刻你自己的“老”,对你是个毫无准备的晴天霹雳?你这一整代的流离者,譬如那些老兵,面对自己的老和死,恐怕都是惊讶而惶恐无措的……

而我的课,虽然迟,却已经有你们的身教——父亲教我以“死”,母亲诲我以“老”。安德烈和飞力普目睹外公的死和外婆的老,同时长期旁观我如何对待逐渐失智的你、如何握你的手,他俩倒是循序渐进地在修这门生死课程。

▍纱帐

我们在缅甸茵乐湖畔一个旅店里,两张古典大床,罩着白色纱帐,外面雨落个不停,我们在各自的帐内,好像国王在享受城堡。安德烈趴在床上看电子书。

缅甸白色的纱帐,使我想起台湾的童年,全家人睡在榻榻米上,头上罩着一顶巨大的蚊帐,夜晚的故事都在温柔的帐里絮絮诉说。

我问,“你的女朋友现在在哪里?”

安德烈休三周的假,他的分配是:一周给妈妈;一周给女友;一周给他的孤独自己。

“她在越南,带她妈旅行。”

我有点吃惊,“怎么……”我说,“是你们特别,或是,你们这代人都懂得抽时间陪父母旅行?”

“我不少朋友都这么做啊。”

我突然想到,过几天和安德烈分手以后,飞力普就紧接着从维也纳飞来台北相聚,这么主动殷勤的接力陪伴——我动了疑心,问:“是凑巧吗?”

安德烈仍然看著书,不动如山,说,“这个嘛……我们是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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