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陌上桑》,史上最性感女子和她的蚕丈夫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 ... bKAFH%2F8hFWlNcO#rd
闫红:重读《陌上桑》,史上最性感女子和她的蚕丈夫
原创 2017-03-12 闫红 大家
翻开名著见真相
你真的读懂了吗
文 | 闫红
吾友陈小姐在图书馆写稿,看到一个男子,走到她旁边的桌前,对坐在那儿的女人说,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女人抬起头,瞪视了他一会儿,笑了,说,神经。便收拾了书包,跟男人有说有笑地出了门。
无疑,这是一对感情融洽知情识趣的夫妻或恋人,装作陌生,装作初相识,外人或惊讶于那种冒昧,两人之间却有一种诙谐的默契。可能很多伴侣都玩过这种游戏,朱熹认为《陌上桑》里表现的,正是这一幕的古代版。
▲ 朱熹
《朱子语类》中说:“罗敷即使君之妻,使君即罗敷之夫,其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正相戏之辞。又曰‘夫婿从东来,千骑居上头’,观其气象,即使君也。后人亦解错了。须得其辞意,方见好笑处。”
照他的说法,倒是世人太不解风情,将和老婆开玩笑的使君,当成了阶级敌人,将罗敷俏皮的回应,当成严词拒绝。弄理学的朱熹,竟然有这么既严肃又活泼善解人意的一面,那些为他塑像的人都知道吗?
然而他的这种解法虽然特别,就文本看,还是有些不合理处,若是使君想跟自己老婆开个玩笑,不会还经过手下人这道周折:“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再爱演的人,怕是也不能要手下做这种配合。朱熹的脑洞开得够清奇,只能说,有一点他是对的,罗敷与使君之间没有那么紧张。罗敷那伶牙俐齿活灵活现的一番“炫夫”,也很难说是“严词” ,关于什么叫“严词”,《列女传》里的秋胡老婆可以做个示范。
▲ 京剧《秋胡戏妻》(桑园会)
“秋胡戏妻”的故事,出自于西汉刘向的《列女传》,小标题叫“鲁秋洁妇”。说有个叫秋胡的人,跟老婆结婚五天,就出门奔前程了,五年后,他衣锦还乡,还没到家,看见路边有妇人采桑,秋胡为之惊艳,就下车,拿出金子,上前纠缠她。
这个场景,是不是跟《陌上桑》有点像?但秋胡显然更加粗鄙,使君还有个“宁可共载否”的过渡,秋胡则是直截了当地跟她说:“种地不如遇到丰年,采桑不如遇到国君,我这里有金子,愿意送给夫人。”
女子回应得也很干脆,说:“夫采桑力作,纺绩织纴,以供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婬泆之志,收子之赍与笥金。”你看她表达得多清晰,首先说明“我是一个自力更生的女人”,其次是“我不想收你的金子”,第三“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似乎拒绝他人,就得这样简洁、果断,用词要非常官方,因为像这种暧昧的场景,对方不但要听你所言,还要听你的言外之意,说得太多,太有个性,不能让对方清楚地Get到你的意思,没准还会被意会为“嘴里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即便人家不会错意,不能彻底断了念头也不好呀。
罗敷的回应,明显不符合这个标准,她唱歌似的说上一大堆,倒像心情非常好的样子。虽然是在说“我的夫君更牛逼”,但是,这个牛逼的夫君,却使她的话更可疑了。
她描述的夫君是这样的: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 《陌上桑》
听上去足以碾压使君,可是她要是有个这么牛的夫君,怎么还会跑到桑林里来采桑?当然,过去皇帝皇后为了“劝农”,有时也会装模作样地耕两下地织两下布什么的,上行下效,保不齐罗敷也是来陪夫君作秀的,可要是这么个情况,那得多大阵仗,使君又没有瞎,不至于搞不清楚状况。
早有明眼人指出,罗敷所言的夫君,其实是她养的蚕。“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黑色的蚁蚕与变白的幼蚕错杂,“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指的是蚕头上的斑点与尾部的突起,最明显的还是“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说尽了一条蚕一生的形态。
如果罗敷所言的“夫君”真是一条蚕,那就太像个玩笑了,而使君起码也知道她不是在正正经经地说话。这就跟秋胡老婆的“严词”有了根本的区别,甚至,还有点卖弄风情的意思,朱熹大概无法接受这一点,只好想象罗敷口齿间的风情,只因使君就是她的夫君。
然而,遇到其他男人的示好或者撩拨,只能像秋胡老婆那般严肃吗?卫道士们说只能这样,甚至于,最好还能再激烈一点,比如古书里还表彰过愤而毁自己容的女人,认为她们更加坚贞。
这什么仇什么怨啊,非得逼着人家戕害自己。但卫道士却是自有一种大局观,我们回过头看“秋胡戏妻”的故事,就会发现,作者并不满足于自讲述一个“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故事。
秋胡老婆“严词”拒绝之后,回到家,听说夫君远行归来,上前相见,却发现,此人正是在桑林里拿金子给自己的男子,顿时羞愤交加。她沉痛地说:“今也乃悦路旁妇人,下子之装,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婬泆,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
你看,秋胡老婆责怪秋胡,是从不忠不孝的角度,她觉得这种好色之人,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亡,不知道会落什么下场,她不忍心看到这个结局,又不能背叛丈夫,干脆,跳河自杀了。
秋胡老婆深谋远虑地看出,一个妄图搞“不正当性关系”的男人,会给自己、给家庭、给国家带来怎样的灾难,固然令人肃然起敬,但这种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路,太主流了。分明是作者想要防患于未然,要求一个女人也尽可能地严厉、激烈,绝不假男人以辞色。
“秋胡戏妻”是很典型的主流叙事,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定位精准,形象清晰,黑白分明,没有灰色地带,最后顺理成章地引入一番训诫。
《陌上桑》的罗敷可没打算这么坚壁清野。如果我们不先入为主地去看这故事,会发现,这首诗的调调,更像周星驰里的某些电影,搞笑、无厘头,却更加接近于人性。
一开始就很喜感,先说罗敷打扮得多么精致、漂亮:“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手里提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有高度审美的物件,真是武装到牙齿。
打扮得这么美,她要干嘛去呢?她要去采桑。按说又不是出席盛大典礼,她这身打扮也太没个劳动者的样子了。但是,就像《花样年华》里张曼玉下楼买个云吞面,也要盛装而行一样,罗敷也是一个任何时候都要美美的女人,不得不说,她真是文学史上最性感最有现代意识的女人。
她果然非常吸睛:“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行者捋髭须倒还观看得比较悠然,少年脱帽著帩头,这是在抓耳挠腮了,耕者和锄者看得更加忘我,把生产工具都给弄丢了,还只能互相埋怨。
有趣的是,诗里面说的都是异性,不知道同时观瞻到的同性又做何想。罗敷这般招蜂引蝶,若放在卫道士的话语体系里,只怕要被归为“妖艳贱货”一类。
然后使君出场,“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说句三观不正的话,看这首诗许多年,对于这位使君,倒也不怎么反感。他也是男人,会像行者、少年、耕者、锄者一样心旌摇荡,所不同在于,他地位更高,勇气就更足。
他没像秋胡那样,一来就说“你采桑能挣几个钱,不如跟了我,我有金子”,一句“宁可共载否”,来得风流不下流,是撩拨,也是试探,但也还是越了界。毕竟萍水相逢,“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不说,这口气里,还有一点点若隐若现的笃定。
这是一个自信的男人,因为自信而冒昧,同时,也因为冒昧,而比那些始终站在界限之外的行者、少年、锄者、耕者更“MAN”。适度的冒犯,对于女人也是一种恭维,她寂寞的稳定与平衡被打破,在这种复杂的情境里,我们且看罗敷将做出怎样的回应。
她是一个不但美丽而且骄傲的女人,当然不可能与他同乘,她同时也是一个性感有趣解风情的女人,不会认为使君的冒犯就是自己的奇耻大辱。只是,他自信得过了头,以为自己随随便便就会上他的车,这种自信必须打击,她灵机一动,借蚕说事,描述出一个不存在的丈夫。
使君未尝不知道她所言盖出于虚构,但是他也应当明白,她以这虚构,来表达“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道德、风情集于一体。不知道使君如何回应,也许只能垂头丧气地一走了之。但是他应该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女人,她的美,她的骄傲,她的聪明,她的弹性,合成她摇曳生姿的骨子里的性感。
至于罗敷呢,她也许只是嫣然一笑,继续她美美的人生,怡然地享受各种欣赏。在遥远的古代,她就知道如何以自己的美和聪慧来取悦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当然,也许会有人指责这类女子无缘无故地要在自家男人心里占寸方之地,事实上,谁也不可能占领自己伴侣心中每一个领域,而罗敷,终究还是一个有底线的姑娘。
桑间濮上的艳遇,在古代传说里,是一个很经典的母题,男人和女人,总是在桑间濮上相遇。但“秋胡戏妻”更像一个官方通报,既粗鄙又严厉,隐隐带着威慑力,《陌上桑》里却是一派神采飞扬,欢乐无比,让你看到美,看到心动,看到男女间的对峙,更看到生命的活力。
▲ 罗敷采桑图
据说,这一类故事还有第三种写法,比如禹和他的妻子涂山氏女娇也是相遇于桑林,一见倾心,结为夫妻。后来呢?禹成了爱岗敬业的楷模,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女娇也只能去做一个贤淑的妻子,静默地接受一切,最后被后世表彰。
三种叙事背后,是不同的三观,在同一母题下,做出各自的延伸。
【注】本文原标题——《陌上桑》:史上最性感的女子和她不存在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