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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怡 | 谦卑的反对者:宗教改革沉思录(十六)
原创 2017-06-20 王怡 王怡的麦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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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卑,来自福音中,被完全扭转的自我认知。
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给“罪”一个现代性的定义,罪就是自我认知障碍。
一个人不相信福音,就必然存在严重的自我认知障碍。
自杀,离婚,殴打,谩骂,怒气,说谎,凡此种种,其实都是自我认知障碍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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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给了“谦卑”一个简单的,实践层面的定义,就是“各人看别人比自己强”(腓2:3)。
不能“看别人比自己强”的人,就是有自我认知障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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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个人如果承认自己败坏,但不是全然败坏;相信基督的恩典,但不认为恩典决定一切;相信自己的得救,但不相信上帝的预定和拣选;那么这个人,就仍然处于严重或轻微的自我认知障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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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典的教义,改变了一个人对自我的认知。就必然改变这个人对他人的态度。
只有当谦卑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不得已的命运时,谦卑才是谦卑。
换言之,谦卑的人,是极其恨恶自己的不谦卑的人。
也就是说,看自己比别人强,是一种令自己极为羞耻的念头。尽管这念头终生难以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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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教导信徒的谦卑,也为了使“看别人比自己强”这件事,看起来是如此理所当然。保罗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保守主义的理由:
“使你与人不同的是谁呢?你有什么不是领受的呢?若是领受的,为何自夸,仿佛不是领受的呢”(林前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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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典,意味着一切都是领受的。
我的意思是,一切好东西都是领受的。一切坏东西都是糟蹋了这种领受的结果。
而一切都是领受的,就意味着一个属灵的规律。主耶稣曾亲自揭示了这个规律:
“然而有许多在前的将要在后,在后的将要在前”(可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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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言之,恩典意味着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颠倒的,或随时可以颠倒的。
要让一个有钱人谦卑下来,除非他相信,今夜主若愿意,主就可以使他成为穷光蛋。
要让一个健康人谦卑下来,除非他相信,今夜主若愿意,主就可以夺走他的性命,或使他终身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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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要让一个聪明人谦卑呢?要让一个神学正确的人谦卑呢?
特别是,要让一个自认为最明白恩典教义的改革宗人士谦卑呢?
尤其是正在写这篇文字的改革宗牧师?
这真是又大又难的事,只有“五个唯独”才能处理。
主有高明的手段,既是常常幽默的,也永远令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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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永远有这样的例子,敬虔者远离上帝,软弱者起来帮助他。
有时,一个智慧的人忽然变笨了,一个笨笨的人说出了真理。
又如主所说的,祂造了一件新事,“就是女子护卫男子”(耶31:22)
所以,如果一个主权恩典的上帝,要兴起灵恩派来安慰改革宗,或叫人扶着改革宗的墙,去走福音派的路,又有什么稀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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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考虑到下列情形:
曾经,改革宗教会是新教世界的尖刀排,现在呢,现在他们主要成了新教世界的宪兵队。
曾经,改革宗人士走在殉道和宣教的路上,现在呢,现在福音派提供宣教士,灵恩派提供殉道者,而改革宗主要提供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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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需要被迫地声明,我是一位相信恩典教义的改革宗牧师。
但我认为,改革宗的锋利剃刀,若不掉转一个方向,首先指向对自我的猛烈批判,改革宗就会陷入人类有史以来,最深入的自我认知障碍中。
或者说,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深一层的盗梦空间。
听起来,这是极其矛盾的,就是一群绝对相信上帝的绝对恩典的人,却成了自我认知障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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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上帝的智慧是莫测的,祂再次藉着保罗,预先说明了这种矛盾性:
“若有人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按他所当知道的,他仍是不知道”(林前8:2 )。
这句经文,恰恰不是对神学错误到漏洞百出之人说的,而是对神学正确得滴水不漏之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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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么多,我要引用马丁·路德的例子。
看起来,在改教家里,他是最不谦卑的人。不但因为他是一个大公教会的强烈的反对者,而且脾气火爆,言语又尖刻。教宗称,路德是闯入我主葡萄园的一头野猪。其实这个说话,不但指向他的神学立场,也在暗暗形容他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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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读了路德的许多书信,却惊讶的发现,路德是一个谦卑的反对者。
因为启蒙运动以后的人类,已经在世界观上失去了谦卑的氛围,或一种以谦卑为高贵的古典气质。对他人的敬重(honor),已经让位于观点的差异。也就是说,在一个个人主义的时代,一个人的价值,几乎是由他的个体独特性所决定的。这时,任何影响或减损了我的个体独特性的东西,都是我的敌人。因为那将减损我的价值,威胁我的身份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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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现代社会,你无法真正对一个与你观点不同的人,保持极大的尊敬。因为这种尊敬,必须出自于谦卑。而谦卑,是与个人主义的价值观背道而驰的。
有人会反对说,可是,宽容一切不同观点,正是现代社会,而不是古典社会的特征啊。不宽容与之相反的信仰,不正是你们基督教的、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陋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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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
“一切不同观点都应该宽容,因为没有哪种观点、或哪种宗教可以宣称自己具有排他性的正确性”,这正是现代社会的、不容质疑的信条。
一旦这个信条本身被反对,现代人就会失去个人自由选择的价值稳定性,他们的身份安全感就会立刻受到绝对性的威胁。
因此,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是可以尊重任何人,但绝不会对反对上述信条的人,保持尊敬。
相反,现代社会决心逼迫那些不同意这一信条的人。
他们天真或虚伪的以为,这一种对排他性价值观的逼迫,将结束人类社会的一切逼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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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宗教改革的后裔,为什么在自由主义的欧洲,越来越被藐视和反对的原因。
我想,这也是儒者秋风,为什么在共产主义的中国,破口大骂基督教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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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人们要么不反对,要么不谦卑。在基督的十字架以外,人类不能在任何其他地方,学会什么叫谦卑的反对者。
我也不是在说,“非暴力的反抗”。非暴力意味着,反对者本人,预备着为他的反对承担代价。而在通常情形下,反对的意思,都是预备着让被反对者承担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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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极高的道德。但还不足以反映福音中的颠倒。
因为非暴力并不意味着谦卑。非暴力的反对者,并不真的尊敬他所反对的人。非暴力的反抗者,的确准备好了自己承受代价。但非暴力与十字架的区别在于,非暴力的反抗,是准备好了“为了这个反抗本身”自己承受代价,而不是“为了爱自己所反抗的人”自己承受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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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即使非暴力的反抗者是如此彬彬有礼,非暴力的反抗本身,仍然是一场反抗运动,而不是一场福音运动。
而十字架所塑造的,谦卑的反对者,即使脾气暴躁,言语尖刻(是的,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优点,甚至路德宗信徒也不认为这是优点),但他所掀起的,仍然是一场福音运动,而不是一场反抗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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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让我列举路德书信中的两个例子,来表现为什么路德是一个谦卑的反对者,而这种谦卑是一种古典的气质,在他那个时代,是如此普遍而自然。但当这种谦卑的属灵氛围消失后,路德在威登堡教堂大门上,钉出九十五条的行为,就日益被刻画为一种激烈的和左翼的革命者形象了。
或者说,其实,后代的基督教会,在相当的程度上,普遍将重洗派的形象,错误地张贴在了与之相反的路德的脸上。所以,在今天的教会,在路德名下,不但拥有很多他其实并没有说过的名言;而且,他的言辞尖刻、脾气暴躁的形象,也多多少少被漫画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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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7年10月31日,路德不但将反对赎罪券的九十五条,张贴在了教堂大门。而且同一天,他也将一份九十五条的复件,寄给了他的大主教。同时写了一封极其谦卑的信。
让我仅引用这封信的开头,路德对大主教的尊称和问候:
“致基督里受尊敬的选侯、马格德堡和美因兹的大主教,勃兰登堡首席主教,我在基督里的主人和牧者阿尔布雷希特大人:
愿从上帝而来的恩典和怜悯以及我的忠诚归于您。
基督里最受尊敬的神父,尊贵的君主,请原谅我这个人群中最小的一个,贸然写信给圣洁的您。主耶稣基督为我作证,我犹豫了很久才做这件事。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太渺小了,太卑微了。现在鲁莽的做这件事,只是受我忠诚的义务所驱动;在基督里我最尊敬的神父啊,我知道,我亏欠于您。愿圣洁的您屈尊关注只是一粒微尘的我,因为您是仁慈的主教,所以请听一下我的请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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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位现代读者,都不可能将这封信与一位激烈的反抗者联系起来。
甚至,我做过一个测试,就是请学生们读这一段开头,告诉他们这是启蒙运动以前的一封著名人物的书信。请他们推测这是何人,为何事所写的。
当然,他们把自己所知道的,任何可能与这封信有关的人与事都列举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甚至没有任何一秒钟,会把它和马丁路德张贴九十五条论纲的行为联系起来。更不会想到,这封在现代人看来是如此卑微而谄媚的信的末尾,是请求“阿尔布雷希特大人”撤回赎罪券的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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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学生们得知真相时,他们发现历史真是复杂。并且稍微意识到了,一个现代人理解古典社会所面临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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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再举一个例子,路德不只是面对位高权重之人如此。在奧古斯丁修会作修士时,他常写信给管理选侯图书馆的一位朋友施帕拉廷。甚至为了找一本书,就去一封信,请求借阅,或请他为自己抄其中的一篇。
直到1516年,每封信的开头,几乎都是这样:
“致基督的仆人,文学硕士,我最博学而有忠诚的朋友,正直而卓越的弟兄格奥尔格·施帕拉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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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敬重他人、视自己为可怜悯的气质,不论朋友,牧者,或是论敌。在路德笔下,几乎都是如此(除了他发脾气的时候)。
加尔文就更不用说了。他跟任何人写信,那口气,在一个现代人眼里,都是未曾见过的、最高规格的恭敬。也许这样说吧,在当代社会,即使一个最卑微的、穷困的工人,给他最尊重的总统(投了他的票的)写信;或一个受了他人十年资助长大的孤儿,写信给他的恩人,都不会有那样的敬重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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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们对于敬重他人,有一种深深的自我的压力。就是在一种现代的文化中,对他人的敬重,会威胁到我自己的自我认知。
个人主义的价值观,拦阻了我们对他人的敬重,激发了我们对他人的批评。因为这两件事,都有助于在基督之外,建立我们的自我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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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我们是认识恩典的,或者我们是被恩典认识的。我们就应该有能力,突破现代文化对我们的自我认知的威胁。从而恢复一种对他人的敬重之情。
不然,我们在任何事情上的正确,都会演变为一种错误。特别是在神学和信仰上。
并且,我们对任何事情的反对,都会变异为对他人的反对,和对自我的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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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福音还没有让我们学会,去反对一个我们极其敬重之人的某个错误,而我们在这个错误上的相反立场,并不会削弱我们对他的敬爱。
——那么,我们就不是一个谦卑的反对者。我们就仍然需要福音。并且我们也需要宗教改革,需要路德和加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