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爱黛玉的理由
http://mp.weixin.qq.com/s?__biz= ... e=0#wechat_redirect
我们爱黛玉的理由
2015-12-09 闫红 闫红和陈思呈
摘要
我们爱黛玉,是因为从她身上,能看到最少女最尖锐也最不知所措的自己。
有许多人表示不喜欢林黛玉,“小心眼,哭哭啼啼的”。说这话的人,有的没看过《红楼梦》,不过是人云亦云,有看过《红楼梦》的,只是少了点耐心。他们没有耐心去体会一个少女的成长,才看个开头就下个定论,然后便转身走开了。我为他们感到可惜。
林黛玉,曹公最为珍重的心上人,怎么可能性格如此单薄?《红楼梦》超越诸多古典小说的地方在于,它里面人物的性格总是在发展着,视为成长小说也不为过,你可以看到,宝玉在成长,宝钗在成长,林妹妹,也在成长。
林妹妹一出场,的确就与眼泪相伴,先是在贾母面前,被这位慈祥的老祖母几声“心肝儿肉”的叫得伤感,“哭个不住”。晚上回到住处,又独自抹起了眼泪,紫鹃跟袭人说,是因为白天看见自己招得宝玉犯了“疯病”,不安到流下泪来。
这确实是个理由,但只是理由之一。黛玉小小年纪,像片羽飘蓬,落到这人地两生的所在,眼前人语喧哗,珠环翠绕,却筑成冰冷的壁垒,让不久前还在父母膝前撒娇得她,怎会不暗自心惊?一整个白天,无论回答贾母的问话,还是到两位舅母房间里做礼节性拜访,她都察言观色,步步为营,生怕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深夜的灯下,也才松弛了一半,惶恐、委屈、惊惧俱上心头,未来像个黑暗的大海,等待她泅渡。
还好,黛玉很快就适应了环境,贾母宠溺,宝玉呵护,她心恬意洽,但似乎又愉悦得过了头。接下来的每一次出场,居然都是在得罪人。
先是得罪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这周瑞家的,生了一双势利眼,但偶尔也能发发善心,这些都不论,黛玉冒犯她那回,却是毫无道理。原是薛姨妈有十二朵宫花,让周瑞家的送给贾府的小姐和少奶奶,周瑞家的由近及远送了一大圈,最后两朵送到黛玉这里。黛玉瞟了一眼,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听听这话说的,比那个抱怨“像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的赵姨娘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啊,丢了主子的身份且不说,还白白得罪一个能在王夫人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林妹妹这性子使得,真是不值当。
她得罪的第二个人,是李嬷嬷。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妈,在薛姨妈家里,宝玉要喝酒,李嬷嬷劝他不要喝酒,怕老太太老爷问起来,她做奶妈的也要担责任。黛玉不管她的苦衷,“悄推宝玉,使他赌气”,又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这口风,又有点像那个晴雯了。
宝钗在旁边看得笑着去拧林黛玉的腮帮子,说:“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看上去她倒是又爱又恨的,可那位李嬷嬷的心怕是没有这么宽,这老太太自诩火眼金睛,骂起袭人都是“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这种被遗弃感当是她的一个痛点,对黛玉虽然敢怒不敢言,焉知她不会跑到王夫人面前说点什么?她的身份资历在那儿,又是个不大有分寸感不怕生事的人。
黛玉最初在王夫人房间里和她谈话,相当的的机警敏感,怎么一转脸就这样任性使气?窃以为,这里面是带有点表演性的,比如她跟周瑞家的挑理,都是做给贾宝玉看的,她要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个卓尔不群的自己。
要显得卓尔不群,道路有很多种,其中一条捷径是,到处树假想敌。亦舒曾说,有一种女人,“不知几喜欢有人得罪她,好挟以自重,骄之亲友。”一个人,若能得全世界的迫害,似乎足以说明自己不同流俗,杜甫写诗夸李白,就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一听这人就牛逼得紧。
黛玉和李白一样,缺点与优点同样突出,也许有魅力的人,总有各种瑕疵,“十宝九裂,无纹不成玉”,那些瑕疵,正证明它的真。林黛玉的种种张狂里,有一种我们熟悉的少女气质,除了宝钗这种仿佛一出生就很成熟的人,谁没有过把拧巴当个性,把尖锐当真性情的少年时代呢?
而她撺掇宝玉不要理睬李嬷嬷,亦未必是赞成宝玉喝酒,更多的,怕是想要在宝钗面前展示自己对宝玉的控制权,当李嬷嬷说:“你倒是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理直气壮的一通抢白,是在撇清,也是快乐地逞口齿,但终归,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此时,她对于新环境的紧张,已经转换为对宝玉的紧张。
若不是心中不踏实,怎会在意一城一地之失?若是真的自信,又何必一次次地表现自己。黛玉这样处处留心,掐尖要强,是因为她没有从宝玉那里,得到她想要的那句话。那时的宝玉,对她虽然也是各种温存体贴,但总是处于青春的躁动期,真如黛玉所言,是见了妹妹就忘了姐姐。
我们爱黛玉,是因为在她身上,能看到另外一个自己,那个最少女最尖锐也最不知所措的自己,你看她试探、争吵、哭闹、没来由的醋意,她有时会失态,有时会失了风度,凡此种种,像一粒粒石子,将黛玉原本安宁的生活硌得伤痕累累,但也是她黑暗中的落脚点,一粒一粒,将她带到明亮的地方。
宝黛之恋,并不是一见钟情式的,虽然一开始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但这种似曾相识的好感之后,宝玉又漫游了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人,经过一系列的比较、思考与顿悟,才终于确定,他只能得到黛玉那一份眼泪,黛玉才是那个与他同生同死的人。黛玉的那些拧巴,她受的那些苦,则是促成宝玉最终情悟的催化剂。
这是曹公的高明之处,在他的笔下,一个女孩子并不是因为聪明懂事而可爱,相反,是因为尖锐、计较、虚荣、笨拙而可爱,黛玉的魅力,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的自苦,那自苦,让你对她有一种同类的同情,想要隔空,抱她一下,或是摸摸她僵硬的臂膀。
当黛玉亲耳听到宝玉当她是个知己,确定自己才是宝玉过眼的弱水三千里,愿意掬起的那一瓢饮,她突然就变得安宁了,柔软了,像是化茧成蝶,你看到的黛玉,再也没有跟谁起过冲突。
她首先是跟宝钗“金兰契共剖金兰语”,将自己的心里话,敞开了说给她曾经有着巨大的敌意的这个女子听,这固然是因为她觉得宝钗对她不错,但也是对宝玉的爱情有了信心,因为自信而强大,因为强大而通达。
宝钗的妹妹宝琴来探亲,贾母宠到史无前例,压箱底的两件斗篷,一件孔雀毛的给了宝玉,一件野鸭子毛的给了宝琴,还想为宝玉求亲,又特地托人带话给宝钗,说,琴姑娘小,别拘紧了她。替这小姑娘样样想得周到。要是放在过去,黛玉不知道要怎么不痛快,但她上赶着宝琴只喊妹妹,连名字都不叫,待她亦如自家亲妹妹一般。这种光明,表面上,是看着宝钗的面子,其实是爱情给了她能量,像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帮她医好那些口不能言的暗疾。
尤其和前面章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宝钗派个老婆子送燕窝那一回,她很客气地跟那老婆子说费心,又要她在外间喝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就大沾了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她对老婆子客气不难理解,那是看着宝钗的面子,但对于这个着急去赌博,拒绝喝茶的老婆子,她是如此的温和体恤,跟前面动不动就撂脸子的风格差别极大。在这几章里,我们能集中感觉到黛玉的成长,她从一个尖锐的,总带着质疑眼神的少女,变成了一个通晓事理的姑娘。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也越来越少了,对宝玉说,她经常只是觉得心里酸楚,却哭不出来。
成长,也意味着耗损。在爱情确定之后,黛玉的柔软里,带着一点点疲惫,她不再像前面那样频繁出场,曹公对她的描述,也很少有神来之笔,总是一种表情,一种无伤大雅的感伤。这或者可以说明,这或者可以说明,虽然婚姻尚成悬念,但她更在意的,是宝玉的心,她的那种疲惫,是终于抵达目的地后的满足。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不是一朵花,一开始就开在那里,到结束时再凋谢。它描述的,更像是一朵蓓蕾,你目睹她生长、展开,一点点绽放,每一点改变,皆有来由,正是这种可以信任的改变,构成了黛玉灵魂的层次,让你可以踏实地爱她,从始至终。
附:
宝钗爱过宝玉吗
宝钗曾是黛玉心中的一根刺,哪怕她跟宝玉多讲上几句话,黛玉都要做上一大篇文章,当然,黛玉在感情上,向来没有安全感,一度还险些殃及大大咧咧的湘云,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对于宝钗的格外警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宝钗一向形象散淡,对人不远不近,自云藏愚守拙,就是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她也显得从容自若,不亢不卑。但是,这种世外高人的形象,在宝玉面前,总有点不彻底。第二十回,黛玉问宝玉刚才在哪里,宝玉说是在宝姐姐家里,黛玉便不高兴,两人两下里说岔了,黛玉掉头就走,宝玉追过去正在哄她,宝钗突然跑来,说,史大妹妹正等你呢,就把宝玉推走了。
我看到这里,总怀疑那会儿宝钗是故意的,她向来知道黛玉对自己不忿,更应该知道,自己这会儿横插一杠子,无异于火上浇油,别说是她没留心,以宝钗的头脑,完全能做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似这样的情形,还有好几处,我不是说,这是宝钗有意的示威,而是,她在某种感情的左右下,下意识地想要有所作为。
那么,宝钗是爱宝玉的了?也不是。一个人的感情,有很多层次,不是一下子就能升级为爱的,宝钗之于宝玉,更准确的说法,是一种淡淡的情愫,一个哪怕很聪明很看得开的女孩子,也避不开的青春情怀。
看昆曲《牡丹亭》,总觉得第一场就足够,后两场很多余。柳梦梅原本不是一个真实存在,而是杜丽娘心中生成的男子,寂寞青春里,她用一个女孩子念想中最旖旎的那一部分,创造出这样一个男子,她希望遇到他,总也等不到,所以她死了。《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侥幸摆脱了这危机,张生出现了,即使这个嬉皮笑脸的男子,对不上她心中的梦想,她也有办法自欺欺人,装作以为他就是心中的那个形象。
宝钗一直孜孜于追求一种理性精神,超脱的胸怀,可是就算是电脑设计出的程序,也有一个逐渐完美的过程,最初的宝钗,未必能戒除那一点与理性精神不能相符的热情。
尽管宝玉不“好”,无事忙,不上进,但宝钗和崔莺莺、杜丽娘们一样,没有机会遇见其他的男子,那一点热情,只能倾注于这唯一的人选,被他凝视时,她的脸红了,他挨打时,她慌慌地探望,并不由自主地哽咽。
热情,大概就是宝钗从胎里带出来的那一点“热毒”,她费了很大的功夫,来戒除“热毒”,比如,服用冷香丸。那个冷香丸是这样做成的:“东西药料一概却都有限,最难得是‘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其核心,一是冰冷,二是“合时宜”,这两点,都能够让感情降温。宝钗对宝玉,从最初的一点小暧昧,逐渐变得坦然,可以看出,宝钗的努力,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所以,不管喜不喜欢宝钗,我都不曾觉得宝钗要觊觎“宝二奶奶的宝座”,且不说,这个所谓的“宝座”对于宝钗是否构成诱惑,只说,一个在禅学思想里浸淫甚深的人,如何会不明白,苦苦追求可能会适得其反,苦心经营也许是弄巧成拙,倒不如做一个从容坦然的人,命运出什么样的牌,就接什么样的招,随遇而安,随机应变,成就自己的风格与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