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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湮灭的传奇》037
雾满拦江
(08)
倚虹楼,坐落于四马路会乐里口,位于英租界。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就是避免沈杏山的疑心,让他错以为就是英法两租界的捕头会面。也不知沈杏山是真的上当了,还是他的大八股党已经风吹云散,总之,到了时候他居然孤身赴宴,而黄金荣这边,却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了。
沈杏山是真的过气了,居然穿着长衫,脚踏拖鞋,如果从卧室到厅堂那般悠闲来了。而黄金荣这边,左侧有杜月笙和金廷荪,这是动脑子的。右边是顾掌生和马祥生,这两人的力气,能扛动一头蛮牛,来了就准备动手的。
小八股掌虽然骁勇凶悍,但还不够资格陪伴老板。此时他们扮作形形色色人等,腰藏斧头短枪,分布于倚虹楼四周。一旦听到楼上有动静,就立即冲入,大砍大杀。
如此杀气腾腾的阵列,给了黄金荣重新评估自己的机会。他不无惊讶的发现,自己这边真是人才济济,兄弟众多,可见我老黄,在这上海滩上,那是相当的有地位有排场。妈的,老子这么厉害,他沈杏山,居然不说自动自发的把烟土保护权拱手相让,真是太不识相了。
黄金荣心里有气,对沈杏山说话,就自然而然的粗声大气起来,一如在黄公馆里,斥责自己的手下人一样。他的气势,助长了经理人金廷荪的嚣张气焰。于是这个最不能打的家伙,第一个冲了出来。
金廷荪说:沈老板,听说英租界要禁烟,大小土行不是搬家便是关门。要搬,自然该到法租界来。英界各位朋友,吃牢这炷财香也该够了。三百年风水轮流转,阿可以把个保护的差使,挑挑我们来做。
金廷荪这番话,很有点杀气腾腾的味道。如果是杜月笙先开口,肯定会引着沈杏山说话,问他英租界禁烟的情形下,大八股党何以自处。一旦把沈杏山引到无可选择的语境里,就夺得了道义权,事情基本上算是成功了。
按说金廷荪也应该有这套本事,否则他凭什么做个成功的经理人?
可后来的历史证明,这种话术说来简单,但金廷荪真的不会。不止是他不会,就连在道上浸淫日久的黄金荣,也没这个本事。此时黄金荣和金廷荪一个德性,发现自己这边人多势众,顿时气势汹汹起来。满脑子只恨沈杏山不乖乖的把财路奉上,巧妙点说话这事儿,根本就没考虑。
沈杏山那边,见金廷荪一个小小的赌场老板,说话竟如此不留余地,一上来就指责他垄断财香,敌意强烈。按道理这时候黄金荣应该站起来,狠狠的给金廷荪一个耳光,骂一句:大人说话,你小囝插什么嘴?可是黄金荣居然不加以制止,而且对方几个人,都在用愤怒的目光,死盯着自己。
当时沈杏山心里惨叫一声:完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老友叙阔,这他妈的是鸿门宴。搞不好,自己的性命就搭在这倚虹楼了。
但沈杏山终非泛泛,想当年他只身闯上海,身上只带了两块大洋,还有一块是不能花的哑板。就凭了一块大洋,他只手风云,打出今日的天下,什么场面没见过?又何惧今天这个小风浪?当即哈哈一笑:你们不晓得咯,英国佬那货,不是东西的很,所谓禁烟之事,哪年不说?哪年不提?不过是说说罢了,都是应付公事,当不了真的。
沈杏山说的是实情,他比任何人更了解英国佬。被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顿时将黄金荣杜月笙全噎了回去。
但没噎住金廷荪。
金廷荪冲出来一句:假使真要实行了呢?
沈杏山懒沓沓的顺了一句:那到时候再说吧。
这句话,把金廷荪都给噎了回去。不提防粗人顾掌生却冒了出来——这就是人多的好处,总有个人会适时的接上一句,让已方总是抢占道义制高点。
顾掌生说:现在就是这个时候。
顾掌生这句话,十足十的耍横逞无赖。他充其量不过是黄金荣的手下跟班,竟然这样对沈杏山说话,沈杏山只连瞟都不瞟他一眼,冷声回道:
八字还没一撇呢,要你们猴急个什么?
这句话扔出来,杜月笙在心里击节称赞。这句话,带着帮中爷叔对小辈的鄙夷、不屑与轻蔑,亲怩中又不失严厉,提醒了他们辈份尊卑,又暗示了道义规则。别看这句话轻,却比千钧还要重。
在这句话面前,杜月笙、金廷荪、顾掌生及马祥生,是没有丝毫抗拒能力的。他们只能,把目光转向黄金荣。
手下攻势受挫,只能看老板的了。
(09)
黄金荣沉吟半晌,慢慢开口了。
他说:杏山,我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我今天单请你来商议,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几家大土行,都在作搬场的打算。俗话说得好,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是自家弟兄,你们肯早点把保护权让过来,我派人给那些土行寻房子,至于将来怎么样拆账,全好商量。我晓得你们打出来这个局面不容易,顶好不要糊里糊涂的收了场。
这番话说出来,杜月笙当时就震惊了。
这实际上杜月笙第一次见到黄金荣出手,此前他在黄公馆,被林桂生视为心腹。黄老板暴露在他眼前的,尽是些极端龌龊的小心眼,妒贤嫉能暗中使坏,类此的事情多了,黄金荣的形象就越来越猥琐,杜月笙的潜意识之中,已经不认为黄老板有什么本事。
但当这番话说出,杜月笙立即领教了什么叫老谋深算。
黄金荣这番话,堪称是不温不火,和颜悦色,却又是杀气腾腾,步步进逼。他语气真诚,表现善良,但字字句句,把沈杏山往必须让出烟土保护权的死路上逼。都已经把沈杏山逼得没有退路了,他还要装出慈眉善目悲悯情怀。
这番话,堪称是绵里藏针的典范。它适用于对手情绪极端化状态,得意忘形的人听了,会被逼得狗急跳墙。狗急跳墙的人听了,唯有直接跳黄埔江了。
这段话的精妙之处,在于四点:
一是态度要真诚,要有情怀,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真诚的情怀有了,你就占了天大的理。
二是极端化对方处境,把有可能的事儿当成真事,渲染危机。如黄金荣声称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辖内烟土行搬场,就是这么个意思。
三是极端化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混同于现实,诸如黄金荣所谓在法租界替烟土行买房之类,这都是没影子的事儿,但被他一说,好像真的已经做了,黄金荣就夺得了道义制高点。
四是以势压人,明明和对方平起平坐,却非意贬斥对方,营造自己高高在上的错觉。比如黄金荣最后一句话:我晓得你们打出来这个局面不容易,顶好不要糊里糊涂的收了场。这是长辈教训晚辈,旨在激怒沈杏山,让他反应错乱。
黄金荣这一手,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不过是捕房审案时,对嫌疑人常用伎俩。按理来说沈杏山也是玩这套的高手。但这种高手,是摆弄别人的高手,一旦自己入局,其表现仍如正常人类,羞恼成怒难以避免。
当时沈杏山就炸了,脱口吼道:金荣哥,你的手段我真佩服,你吃捕房的饭,做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手下又有这许多三头六臂的人物,你何必要我们让出什么保护权呢?鸦片进口就在吴淞口,干脆点,你喊人搭了兵舰,统统去接过来吧。
沈杏山的回答,堪称是可圈可点。可问题是,在话术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势力背景。黄金荣这边人多势众,说什么都有道理。沈杏山人单势孤,怎么说都是理亏。
而且沈杏山的话,直接剥掉了黄金荣的脸皮,让黄金荣羞怒已极,猛的站起来,软起大巴掌,就听啪的一声巨响,沈杏山的脸上,已然多了五枚大指印。
好好的说着话,突然动手打人。
黄金荣这一步,可就走错了。
但是,错是相对的,一旦有更大的错发生,前面的小错,就显得不那么错,甚至有可能是公正的了。
就见马祥生、顾掌生两名打手,同吼一声,径立而起,疯虎一样向沈杏山扑过去。
动手了。
与暴力相比,黄金荣的那记耳光,霎时间变得温柔而善良,厚道又悲悯。
(10)
眼见得马祥生、顾掌生双双扑至,沈杏山骇得魂飞天外,惊叫一声:不要动手,有话好讲格。
到此尘埃落定,沈杏山在屈辱状态下认瘪服输,以书面形式,把烟土保护权拱手转让给黄金荣。
小伙伴信簇拥着黄金荣打道回府,至此黄金荣已经登上权力之顶,成为上海滩头第一号人物。他手中的烟土保护权力,意味着无尽的财源,无论白道黑道,要想在这行业中蹭点油水,就必须奉黄金荣为首。
而沈杏山却吓得魂飞胆破,他猜测黄金荣已经夺走烟土保护权,断无可能就此罢手,杀他或灭他满门,势在必行耳。当夜,沈杏山连鞋子都没有穿好,爬上一列货车,亡命远逃去了哈尔滨。
到了哈尔滨,人生地不熟,沈杏山更混不下去。走投无路之际,他不得已托人走杜月笙的路子,央求黄杜放他一马,他已经途穷路尽,一无所有,看在同为江湖道的情面上,就放过他一条老命吧,不要杀他。
接到中间人的央求,黄金荣和杜月笙面面相觑:这个沈杏山,搞什么名堂吗?谁说要杀他了?谁说了?大家这边发财还发不过来呢,哪有功夫杀人?
还有,沈杏山不能走啊,说到烟土行业,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门清的了。他走了,这边许多事情就不知道如何解决。
沈杏山必须回来,在黄金荣手下当个马仔什么的,大家一起发财。
沈杏山提心吊胆回来,发现果然没有什么杀局。非但没有杀局,而且黄金荣根本不敢视他为马仔,而是让自己的二儿子,娶了沈杏山的三女儿,两家成了儿女亲家。
此后,沈杏山虽然名声受损,但重新恢复了财势,担承了三鑫公司的顾问,而且拿到的钱,并不比以前少。
大八股党是以沈杏山为首的八个人,沈杏山老命和财势保住,就等于整个大八股党,为黄金荣杜月笙收服。
财命保住,沈杏山从此见人,就称颂黄金荣高义,杜月笙四海。公正的说,杜月笙强拖着黄金荣,重新定义了江湖。此前的江湖,是杀戮风行,打杀不断。而杜月笙却明白,杀人劫财,杀人是手段,目标是劫财。如果能以不杀而劫,何乐而不为呢?
全面接管了上海滩的烟土行业,三鑫公司的摊子又大了,从公司里支钱的形形色色人物,迅速激增。
公司营运再次遭遇瓶颈,货源不足——至少,现有的货源所带的滚滚利润,无足以满足如过江之鲫挤过来拿钱的人。
可是大家都窝在上海,上哪儿去找新的货源呢?
就在这一年,有三个人分道进入上海,再一次改变了上海滩的黑道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