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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那迷人的风尘气

林黛玉那迷人的风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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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那迷人的风尘气
空间作者 闫红和陈思呈 今天




《红楼梦》里写黛玉容貌,比宝钗袭人晴雯她们都要少。这不难理解,你会记得挚爱说的话做的事乃至于声音气味,却总难记住对方的容颜,因那相貌被你看了千千万万遍,每个角度都不同,要说个所以然也难。




所以作者只是在黛玉初出场时,概括地提了一下: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也有版本做罥烟眉,这个不是本文重点,不评论),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我以前看到这段,总当成明清小说里常有的套话跳过去,然而杨绛先生眼明心亮,她说:“第三回写林黛玉的相貌:‘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深闺淑女,哪来这副表情?这该是招徕男人的一种表情吧?”



她说这是前八十回的败笔,不该把黛玉塑造成这样。



也有人说“似喜非喜含情目”不是作者原文,俄藏本写作“似泣非泣含露目”,还有个版本是“似飘非飘含情目”。我对版本没有研究,但窃以为这三个说法里还是“似喜非喜含情目”最好,“似飘非飘”说起来就很不通,是眼神没个着落吗?还不如似喜非喜稳重呢。



“似泣非泣含露目”呢,也不好。“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是气力不足,“泣”就太悲伤太沉重了,太让人有压力了。这之前黛玉见贾母时是哭了一大场,但也不能老哭,她是敏感之人,一路上“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去”,去两个舅母家里小坐都面带微笑,应对得体,生怕招人烦,怎可能一见宝玉就“似泣非泣”起来?




“似喜非喜”就大为不同,释放善意,但又暧昧不明,是一双富有感情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是动人的,有这种眼神的女人,异性缘不会差,但杨绛的说法有点本末倒置,是这种眼神招男人喜欢,不是黛玉为了讨人喜欢而拿捏出这种眼神。



杨绛有句话是没错的,这不是深闺淑女的眼神。深闺淑女,非礼勿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深闺淑女从小被训诫要将这窗户紧闭。但问题是,黛玉并不是深闺淑女。



首先,她父亲对她的培养是开放式的。她父母膝下无子,“且又见她聪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这话说得谦虚,黛玉的家教是进士出身的贾雨村。



《红楼梦》里但凡被当成男孩教养的女子天性都能够相对得到解放,另一个是王熙凤,她跟黛玉性格迥异,文化水平差别很大,但俩人都是擅长也喜欢表达自我的人。




另一方面,黛玉洒泪拜别父母,坐船来到京城,弃舟登岸,来到荣国府,见满屋子的陌生人,只有一个老外婆对她是真爱,其他全靠她自己敷衍应酬,等于半只脚踏入江湖,如何还能安然地做个深闺淑女?所以我觉得,黛玉是有些风尘气的。



请别把“风尘气”做狭义理解,活在这世间,有几人有福气永远做白衣飘飘的神仙姐姐,都是在一袭风尘里来来去去,用自己的方式谋生,也谋爱,又或者,用谋爱的方式谋生。黛玉的眼睛里,自然就更多一些内容。



在荣国府,黛玉过得还不错,贾母是真疼她,而且这个家里贾母说了算。贾母不但是长辈,还是最高领导,她欣赏谁,谁的日子就好过,王熙凤就占了这个便宜。加上宝玉也对黛玉各种呵护,黛玉在荣国府的排名,在迎春探春等人之前。



但黛玉还是不能安心,深知自己来了之后,“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



要说黛玉就是想得太多,换成王熙凤,没准还享受这种感觉,“就喜欢你那种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黛玉始终记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她得到的爱,都是有条件的爱,是因为她够优秀够可爱,假如她不是呢?她对那些爱一点信心也没有。




这时来了个宝钗,黛玉不再稳赢,书中说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奋之意。”



不是黛玉酸柠檬,是她输不起,她对于被爱已经形成路径依赖,这下心态就坏了,在周瑞家的给她送宫花那一回表现得特别明显。



那次周瑞家的奉王夫人之命,将薛姨妈送的宫花分给荣国府的姐妹们。周瑞家的一路送过来,别人都无话,唯有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呢?’”



这话问得怪,薛姨妈怎么可能单送你一人?又凭什么要人家单送你一人?黛玉这么问的目的在后面,听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她冷笑一声,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哈哈,“总有刁民想害朕”。就算周瑞家的势利,肯定也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不会为了欺负你黛玉专门绕远路。再说了,六对宫花送过来,总有人做最后一个接收者,怎么就不可以是你呢?



杨绛说这是《红楼梦》的另一个败笔:“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的,也不给我呀。’”林姑娘是盐课林如海的女公子,按她的身份,她只会默默无言,暗下垂泪,自伤寄人篱下,受人冷淡,不会说这等小家子话。”




这话确实不大气,但是比起杨绛设计的这个形象,我倒觉得林黛玉脱口而出的怨愤还更有意思一点。“默默无言,暗下垂泪”,这是想要从良只能忍耐王熙凤摧残的尤二姐,林黛玉的问题不在于行为方式而是思维方式,若她真的受了委屈,不平则鸣也许不够明智,但比这个受气包形象要生动得多。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个“生”可以是“生机勃勃”的“生”,这个“死”,可以是“死气沉沉”的“死”。黛玉的生之忧患,让身体不太好的她,精神上倒是生龙活虎,争强好胜,元春省亲那一回,黛玉就“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



每次看到这段都啼笑皆非,何苦来哉非要压倒众人,压倒了又怎样?更滑稽的是“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



事实上当晚元春已经看到黛玉过人的才华,也欣赏黛玉的美,但这些不能影响元春的决定,端午节发节礼,宝玉和宝钗是一等,黛玉排后,跟探春她们一等,元春的意思,很明白了。




这就是知识分子幼稚病,知识分子常常把自己擅长的那些才艺,比如写诗什么的,当成天下第一等本事。像李白要在唐玄宗面前炫技,唐玄宗也看到了,可是那又怎么样?这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不是唐玄宗心中那盘棋上的棋子,大展奇才之后被另眼相看只是李白单方面的幻想。这世上有很多阴差阳错,又有很多事与愿违,赢了也不说明什么,不是每一场赢都价值非凡。



可这也是黛玉的可爱之处,如果从一开始就清楚了明白了早早看透一切了,都安分守己藏愚守拙,这个世界该多么无趣。更何况同样是不平之气,赵姨娘式的只能化作戾气,黛玉式的却能化作满腹才情,这自然是因为她们处境不同,但还有一点很重要,黛玉是一个有弹性有反省所以能成长的人。




都说晴为黛副,晴雯是黛玉的影子,但晴雯一味要强,每每一出场就在跟人吵架,她从不反省,也不知道给自己和别人台阶下,在这方面,她跟黛玉差得可就太远了。



有次湘云说小戏子长得像黛玉,本来心情就不好的黛玉生了气,加上个无事忙宝玉在其中掺和,三个人闹得非常不愉快。



原以为他们的关系要花好一段时间修复,哪曾想黛玉见宝玉果断而去,便以寻找袭人为由跑来查看动静。见宝玉写了一首很丧的偈子,带回房去,与湘云同看。这说明什么,说明黛玉和湘云已经和好了,怎样和好的,作者没说,但是就湘云那直脾气,黛玉若没有些和缓的表现,湘云也不大可能就这么收场。



黛玉经常跟宝玉吵架没错,可吵架时,她仍然对他关心备至,比如那回她都把宝玉和自己都气哭了,还是能够留心到宝玉用袖子擦眼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



还有一回,俩人也是吵到死胡同里,黛玉忽然说:“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怄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脱了青肷披风呢?”



这种峰回路转,真是致命的温柔,我们吵架不就是为个赢吗?但凡反对自己的,此刻就是敌人,就像晴雯跟宝玉拌起嘴来,根本不顾彼此死活,黛玉能于这种时候,仍有这么一种体贴,真是妥妥的恋爱小天才啊。




当然,太擅长谈恋爱,在某些人眼里也是一种风尘气。薛蟠不过说了句宝钗心里有宝玉,就把宝钗气得哭了半夜。古代文学作品里的“深闺淑女”可以看到一个顺眼的男人就跟人私奔,或者像《莺莺传》里的崔莺莺,跟张生同居很久,都不跟他说一句话。人们最多容许女人情之所至笨拙追爱,绝不容许女人有来道去地谈恋爱,不容许她们有柔媚的身姿,否则就会被视为有手段,用杨笠的话说,这女的,有点东西。



其实就连黛玉对宝玉的爱,也不特别纯粹,一开始宝玉并没有对黛玉情有独钟,书中很清楚地说,“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他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但是黛玉一定要他最爱自己,湘云说黛玉会辖制宝玉,没有说错。



黛玉一开始是本能的占有欲,再长大一点,又多了点求生本能。宝玉不忍花瓣被人践踏,撂到水里,黛玉说:“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扔把花糟蹋了”,她更愿意把花埋在大观园里,“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这说的是花,也是她自己,早些年她离开父母来到贾家,面对一个未知,离开贾家,她要面对更大的未知。丫鬟紫鹃说:“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黛玉当时嘴硬,心内未尝不伤感,等紫鹃睡了,哭了一夜。她对于宝玉,明显有更多诉求。但是这种不纯粹的爱,才更有质感,所谓纯爱,大多像作者与读者共谋的一场意淫。



更何况,如《一代宗师》里说的,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乘风破浪中,黛玉呈现出来的真性情太迷人了。



她原本把宝钗视为假想敌,一旦发现宝钗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藏奸”,便毫无保留地拿宝钗当亲姐姐看待。香菱想学作诗,宝钗的态度很暧昧,对于诗歌,她心里是矛盾的,嘴上跟黛玉说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倒是不识字的好,做起诗来并不肯敷衍,明显能享受到作诗的快乐。所以对于香菱的请求,她不拒绝也不否定,插科打诨带过。



黛玉不像宝钗那样遮遮掩掩,坦然地跟香菱谈论自己的诗歌观,说她喜欢的诗人与诗句,真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孩子,相形之下,宝钗的奚落倒着了相。




至于杨绛认为“黛玉尖酸刻毒,如称刘姥姥‘蝗虫’,毫无怜老恤贫之意,也有损林黛玉的品格。”我倒觉得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这样的黛玉更真实。



少不更事,未经人间疾苦,又爱逞口齿,有时嘴巴比脑子来得快。我年少时候也是这样,对某些农村来的亲戚一百个看不顺眼,犹记有个亲戚吃豆腐乳总要嗍一下筷子,我和我弟都快疯掉了,背后不知说了多少刻薄话。



总是要到一定年龄,知晓自身弱小之后,才会对弱者有更多体恤,不只是黛玉,连宝玉有些轻狂之词,写出来也有反省自嘲的意味。比如他说女人一旦嫁了汉子,就比男人更该杀,便有了老婆子要跟他请教,请教的话还没说出来,宝玉就被喊走了,老婆子想说的东西,大概要留待宝玉后来悟了。



杨绛提出的这几点,都不是前八十回的败笔,倒显出作者非同寻常的勇气,他不要塑造一个一尘不染的完美女神,要呈现一个有风尘气有现实感的林妹妹,后者明显比前者要迷人得多,只是,可能不在杨绛先生的经验范围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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