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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救了几百万人的鼠疫斗士,如今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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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救了几百万人的鼠疫斗士,如今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今天
1910年9月,俄罗斯境内达乌里亚某华工棚里人心惶惶。

不过一个星期,七名华工暴毙,他们来自不同地区,年龄不一。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死亡,传闻说他们是集体服毒,又有人说是逛了不干净的窑子。俄罗斯人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们烧毁了工棚,然后驱赶华工回国——但这一切都没有通报给中国政府。这一极不负责任的行为,直接引发了20世纪中国境内最为严重的瘟疫。


黑龙江档案馆
9月17日,达乌里亚工棚里的两个木工来到了满洲里,住在二道沟街张木匠开设的小型旅店。四天之后,两人相继死亡。而后,同院的金老耀、郭连印二人也去世,他们生前曾和这两个木工住在同一张火炕上。

就这样,疫情迅速扩散开来,来势之凶猛,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哈尔滨的灾情最为严重,死亡人数超过人口的三分之一;长春府死亡人数5827人、双城府4609人、阿城府1795人……奉天府的死亡人数比黑龙江略好,但流行一百零七日,平均每日死亡人数高达66人,死亡之惨烈,不忍目睹。(以上数据来自1911年奉天全省防疫总局发布的《东三省疫事报告书》)
不到4个月的时间,死亡人数达6万之多。疫情报告书上一言以蔽之:地无完土,人死如麻。

人们终于意识到,是鼠疫!


哈尔滨地区鼠疫情况分布图
1989年2月21日,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六次会议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将传染病分为甲、乙、丙三类。其中,艾滋、非典、梅毒、猩红热、狂犬病、乙肝、疟疾……都属于乙类传染病。

甲类传染病始终则有两种:鼠疫,霍乱。

鼠疫,又名:一号病。

这是曾经毁灭了大半个欧洲的瘟疫,人们也叫它“黑死病”。




12月初,东三省总督锡良从奉天找来 2 名中国西医和 1 名日本医生,防疫工作毫无起色不说,之后再无医生愿意前往疫区。哈尔滨本地虽有 10 余名俄国医生,但地方官员们担忧若聘用他们可能会“别生枝节”,有碍主权。无奈之下,主持哈尔滨防疫的滨江关兼吉林西北路道于驷兴和东三省总督锡良相继致电京、沪、津等地,请求延聘出洋医士来哈协助。

剑桥医学博士、时任北洋陆军军医学堂帮办的伍连德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清政府紧急派往哈尔滨的。


1911年,伍连德在哈尔滨第一个鼠疫实验室
伍连德,1879出生于马兰西亚槟榔屿,祖籍广东台山。1896年,17岁的伍连德获维多利亚女皇奖学金,赴英伦敦剑桥大学,师从诺贝尔获得者Elie Metchnikoff教授与Frederick Gowland Hopkins教授。7年负笈,共获得剑桥大学5个学位:剑桥大学医学学士学位、剑桥大学文学学士学位、剑桥大学外科学硕士学位、剑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剑桥大学医学博士学位。

获博士学位时,他只有24岁。


伍连德
他也是世界上第一位获得剑桥大学博士学位的华人。

袁世凯邀请伍连德担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校长,这位华侨时时刻刻认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临危受命,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

在很多文章里,都把伍连德称为东北鼠疫疫情的“全权总医官”,实际上,伍连德并不是外务部派出的唯一医生,除伍连德外,外务部同时还派当时在天津卫生局任职的法国医生梅聂、英国医生吉陛、北洋陆军医学堂教习全绍清、方擎及十余名医官、医学堂高年级学生陆续前往哈尔滨。在致东三省方面的电报中,仅称派遣伍、梅等“会同筹办”防疫。而在致俄国公使照会中则称,已遴派伍连德、梅聂等人赴哈,“筹办一切”,并称“该员等医术精细,与防疫事宜尤为富于经验,并能办理得宜,共保无虞”。


伍连德(前排左三)与他的抗击瘟疫组成员
伍连德一行抵哈时,他们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道台于驷兴只派一名下属接站,与滨江厅同知章绍洙的会面,也是伍连德主动登门。当时,当地官员内心深处更相信的,其实是更有鼠疫处理经验的外国医生。

事实上,俄国以防疫为借口,屡屡虐待华人。根据《大公报》和《盛京时报》的报道,在满洲里,“自瘟疫发现以来,华人因防疫受虐而死者已三百人,数十里间啼饥号寒、哀声遍地,不忍听闻。俄将各界巷口堵塞,华人除在俄商会注册十八家不圈外,所有各业商人一律驱往车站。商民三千余、妇女四十余,踉跄号哭奔走,稍迟鞭垂立下或以枪刺乱砍,俄兵鼓掌大笑,至站后解衣验病,裸立荒野至晚十钟始毕,仍赶入瓦罐车,当日冻毙者四人,死而转生者四十余人。妇女赤体惧羞,多以手自掩,俄兵举枪暴打,只得垂手僵立。” 又“有■新▲疆■后补夏君,前往满洲里拟购俄票,由西伯利亚铁路赴新,被检疫俄官拘禁,用冰水石灰等物洗验,百方哀求不应,幸遇会同查验之华官,始设法保出。述及目击华人被害死亡、财物焚毁之惨状,闻者几至泪下。”


检查疑似鼠疫患者
不仅如此,俄国还以此为借口,企图夺取东三省防疫主权,“俄国伊尔库次克防疫会议决议,如中国允认,即在黑龙江右岸各站设立验疫所。”在黑河,“俄人深恐华官办理不善,拟在右岸设立检疫所。

一边是不断上升的死亡人数,一边是虎视眈眈的俄日列强,给伍连德的时间不多了。



伍连德的当务之急,是了解这场鼠疫的感染源。

当时医学界的普遍认识,都认为鼠疫是鼠传播给人,得了鼠疫的人是不会再传播给人的。北里柴三郎,世界上首次发现鼠疫杆菌的日本人,人称“鼠疫斗士”,他断言,哈尔滨的鼠疫来自老鼠,所以灭鼠是当务之急。

但伍连德不这样想。第一,北里医生已经派人对哈尔滨的老鼠进行解剖,没有发现鼠疫杆菌。第二,哈尔滨的冬天寒冷,零下数十度的天气,老鼠如何大规模活动?伍连德认为,疫情如此严重,应当不是老鼠所为。


尸横遍野
他把目光投向了疫情研究报告,致力于寻找鼠疫的源头——最终,目光锁定在了我们开头所讲的达乌里亚里华工棚暴毙事件。那七名暴毙的华工来自不同地区,年龄不一,但他们生前都接触过一个捕旱獭的俄罗斯人。

土拨鼠,亦称旱獭,属啮齿类,主要生存在蒙古、俄国贝加尔湖和中国东北地区。捕旱獭是当时满洲里最常见的职业之一,有一万一千多人从事捕猎工作。因为旱獭皮可与裘皮媲美,甚至可以冒充紫貂皮。每张从满洲里出口,卖到俄国,可卖到两角五分。这是1910年的价格,相比三年前,已经涨了六倍。1910年,市场上的旱獭皮甚至到达了250万件。


旱獭真的不能随便触碰!
经验最丰富的捕旱獭者知道,在秋季,旱獭皮毛丰厚脂肪肥美,但也容易流行一种疫病,人如果接触,很容易感染而死。

这时,恰巧伍连德得到一例旅店店主死亡的报告。询问店主的随从,之前是否有皮毛商人入住。答曰:一个星期之前刚走。

但这些都是猜测,伍连德需要在死者体内找到鼠疫杆菌。当时清政府禁止尸体解剖,伍连德获得了特批之后,几乎是偷偷摸摸就地解剖尸体,很快,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器官里发现了大量的鼠疫杆菌!


伍连德实施中国医生第一次人体解剖,在世界上第一次提出了“肺鼠疫”的概念。
这场鼠疫的传染源,已经不再是鼠,而是人和人之间的传染!

伍连德连忙打电报给外务部,要求组建简单而有效率的防疫组织。但真的开展实施时,他才发现困难重重。对于伍连德的参与,奉天派来的姚、孙2名中国医生尚能积极配合,日本的志熊医生则因“意见稍有不合”,与其屡有争执。商会和自治会的反应更加激烈,他们认为伍连德和奉天医生所用消毒、隔离等办法不合商民习惯,集议启封因疫被封房屋,并自立病院,聘请中医用针灸等法防疫。

另一方面,地方官员们对伍氏的做法也不以为然,在他们眼里,这个京城派来的医官,操着半生不熟的华语,还动辄越过地方官员,直接向外务部请示意见,几乎不懂官场规矩。

但伍连德的心里,这些统统都靠边站,医者仁心,只要能赶紧防止疫情,其他都是扯淡。


1911年,哈尔滨停业的客栈、学校等被用来当作防疫的办公室、消毒室和病房。
他提出的第一项防治手段,便是集体火化尸体。这在当时的中国,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获得了当时的摄政王载沣的直接批准之后,1911年1月30日,伍连德指挥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规模集体火葬。

这一行动,在后来也被公认为东三省鼠疫防疫的转折点——焚烧过后,全城死亡人数急速下降。


焚烧尸体
外务部另外派来的医生梅聂没有听从伍连德的劝告,他认为这场鼠疫并不会通过人与人传播,于是颇为大意地直接接触了病人,1911年1月4日,梅聂因感染鼠疫去世了。

伍连德对于梅聂的去世深感惋惜,但也是因为梅聂的去世,人们证实了伍连德的正确。

大家开始接受伍连德发明的棉纱做成的简易口罩,两层纱布内置一块吸水药棉,简单易戴,价格低廉,可以很好的防治传染。大家把这种口罩取名“伍氏口罩”——至今仍有医务人员在使用这种口罩。


在控制鼠疫中发明的“伍氏口罩”
1911年3月1日,随着零点钟声的敲响,伍连德正式宣布24小时内,哈尔滨无一例死亡,无一例感染。傅家甸的隔离终于被取消了,老百姓走上街头,劫后余生,人们喜极而泣。

三个月,伍连德扑灭了这场震惊中外的鼠疫大流行,避免了一场世界性的灾难,创造了扑灭鼠疫的人间奇迹。

1911年4月,奉天召开万国鼠疫研究会(International Plague Conference),伍连德的“肺鼠疫”论,终于得到了与会各国专家的认可。各国专家公推伍连德为大会主席,北里柴三郎由衷地把“鼠疫斗士”这个桂冠让给了伍连德——他终生以此为傲,连自己的自传,也取名为《鼠疫斗士》。


1911年在奉天举行的“万国鼠疫研究会”,伍连德任大会主席。
但伍连德并没有放松。1911年7月,伍连德前往中俄边境考察旱獭间鼠疫流行状况,并将考察结果整理形成《旱獭(蒙古Mamort)与鼠疫关系的调查》,在国际著名期刊《柳叶刀》上发表。

在文章中,他还预测,鼠疫还会再度爆发。果然,1919年至1921年,东北又先后发生霍乱和鼠疫,由于伍连德已建立起防疫网和防控措施,这次死亡人数远低于当时最先进的英国。




伍连德这个名字,已经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但在一百年前,他是真正的国士无双。

因为消灭鼠疫,伍连德获得了清廷颁布的二等双龙勋章,并且获得了载沣的召见。他对女儿伍玉玲说,“衣料很硬挺,穿着不舒服”。这是中国历史上医生获得的最高奖励。

梁启超曾经对伍连德有这样的评价:“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伍连德,字星联)博士一人而已!”


1911年,伍连德从东北抗疫归来,清廷授予二等双龙勋章后,与妻子黄淑琼合影。
从清廷到北洋政府,伍连德都获得了卫生部长的任命,但他一一谢绝。他想要做全国海港检疫总处处长——原因只有一个,霍乱、鼠疫等流行病基本都是从海关进入的,而要控制疫情,就要把原来属于洋人的海港检疫权收回。伍连德亲自起草了全国第一部海港检疫章程《海港检疫章程》,最先收回的是全国最大的检疫所——上海检疫所,伍连德自任所长,全家搬到上海,接着逐渐收回各港口检疫权。

他还劝说洛克菲勒基金会,组建了协和医学院。


伍连德博士与北京协和医学院(PUMC)
拯救了东三省人民的伍连德博士却没能拯救自己的家人。

在伍连德的私人影集里,有一册颇为特殊,这本影集里,多半拍摄的都是北京的名胜古迹,主角是一位美丽的女士,这是伍连德的妻子黄淑琼。


1934年伍连德与夫人黄淑琼在北京东堂子胡同家中
他们在1903年相识。那年8月,刚刚获得博士学位的伍连德博返回马来西亚,住在好友林文庆医生家中——林文庆早期加入同盟会,兼任过孙中山先生的保健医生,后受聘陈嘉庚创建的厦门大学任校长。林文庆的妻妹正是黄淑琼,两年后,这对大家公认的郎才女貌在新加坡结婚。

黄淑琼的父亲黄乃裳曾经是维新派一员,与康有为、梁启超同被列入黑名单。变法失败后,黄乃裳赴南洋,在新加坡与孙中山订交。黄淑琼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她几乎包办了全部家务,连伍连德的藏书票都出自黄女士之手。

正是黄淑琼劝说丈夫拒绝了蒋介石邀请其出任军医司司长的任命,理由是蒋介石背叛了孙中山民主革命道路,他的承诺也许并不可靠。伍连德对妻子称赞有加:“她终其一生都是我最忠诚的伴侣,尽管一直体弱多病,但她竭力照管家庭,是一位可敬的贤妻良母,又是我在北京官场生涯的贤内助”。黄淑琼可以用流利的英语谈论中国艺术和文化,她受到了外国公使团的欢迎,黄淑琼还曾经出版了英文写作的小说《西施》《杨贵妃》,向西方国家介绍中国古典文化。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找到了她的题签:



1937年,在参加完长子伍长庚的婚礼之后,黄淑琼因肺结核在上海病逝。


1937年,伍连德(右一)与黄淑琼在北京协和医院参加伍长庚婚礼。
伍长庚是伍连德最为器重的孩子。他在清华大学毕业之后,又去美国读书,以优异成绩在耶鲁大学和罗切斯特大学都获得了学位。回国后,长庚子承父业,任北平第一卫生区卫生事务人口统计负责人,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和传染病的控制。1942年,伍长庚在指导北京霍乱免疫活动时染病,不久病逝于东堂子胡同。

伍连德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他和黄淑琼的三个儿子都没有活下来。

因为黄淑琼的身体不好,伍连德在东北娶了“平妻”李淑贞,这段婚姻得到了黄淑琼的认可。她跟丈夫约定,如果二夫人第一胎生女,那也是她的女儿。长女伍玉玲便叫黄淑琼“北京妈”。她很喜欢去东堂子胡同看胡淑琼,那时候,患结核病的黄淑琼已经很少出门了,但卧室仍旧布置得很温馨,淡粉色的墙,圆桌上铺着白色钩花台布,花瓶里永远插着鲜花。每次见面,“北京妈”总会送她几方亲手绣的真丝手帕。伍玉玲说,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是“北京妈”的涵养。


伍连德与黄淑琼
黄淑琼和伍连德在北京的家位于东堂子胡同55号(现为4-6号),伍连德邀请一位德国建筑师改建成带有后花园的三层西式小楼,“漂亮的花园装点着盆景和随季节变化的鲜花。我们还买来不同时期的旧式神灵和美人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安置在适当的角落中,并安放了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屏风,上面镌刻着与中国三国历史有关的各种场景和人物。还有一些精致的大理石雕刻品,是一张方茶桌连带四个圆凳,一个报时的古代日晷。”

这是他们温馨的回忆,2017年,我曾经在朋友指引下去了东堂子胡同。故居奇迹般地保留下来,徒留下绿色的窗子,破败不堪。伍连德在新中国成立后,把自己的故居捐献给了中华医学会作为办公场所。





1937年,伍连德失去了妻子黄淑琼,他在上海的寓所也被日军飞机炸毁。

他被迫离开中国,回到了马来西亚。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回到他为之播撒青春热血的东北土地。

1960年1月21日,槟榔屿邹新庆律卅九号,伍连德因心脏病逝世。

在生命的最后,他最为自豪的,仍旧是“鼠疫斗士”这个称谓。在他的英文自传《鼠疫斗士》里,他这样说:“我曾经把我的人生最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古老的中国,从满清到民国,到国民党的统治失败,那一切在许多人的脑海中仍旧记忆犹新。中国是个有着五千年历史的伟大文明古国,历经世代兴衰,才取得了今天的地位,我衷心的希望中国更加繁荣昌盛。”


伍连德
《泰晤士报》的讣闻报道上说:“伍连德的逝世使医学界失去了一位传奇人物,他的毕生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无以回报,我们将永远感激他。”

2007年,诺贝尔官方公开了1901-1951年所有获得提名的名单。

五十年来,只有一位中国人的名字出现在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名单中,他获得提名的理由是“Work on Pneumonic Plague and especially the discovery of the role played by the Tarbagan in its transmission”。

1935年,诺贝尔生理和医学奖提名:伍连德。

顺便说一句,我们今天常用的餐桌转盘和公筷,都是伍连德先生发明的。

参考文献:
1、 王哲,国士无双伍连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
2、 王柏林,1910年鼠疫与东三省社会生活研究
3、哈尔滨医科大学医学史教研室马学博老师发表的有关伍连德的相关资料,在网上检索并收集。
4、 哈尔滨医科大学网站(http://www.hrbmu.edu.cn/h_hyjj/srxz/index.htm)首任校长介绍
5、咖喱鸡,民国大医生,国士无双:伍连德,2014-11-08知乎日报
6、 奚霞,抗疫勇士,《传记文学》200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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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年前的东北大鼠疫,67 天消灭疫情的伍连德

丁香园 DXY  丁香园  前天
11 月 12 日晚,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政府发布通告称,当日北京市朝阳区发现肺鼠疫确诊病例,现得到妥善救治,相关防控措施已落实。(详情可回顾丁香园昨日推文:北京 2 肺鼠疫病例确诊,患者已得到妥善救治)

历史上,鼠疫曾有过 3 次大爆发,导致上亿人死亡。第一次在东罗马拜占庭,第二次在中世纪,第三次在中国。1910 年,在伍连德到达哈尔滨后,仅用 67 天,就将这座城的鼠疫彻底扼杀。

本文作者:莫然


零、前言

鼠疫在历史上有着三次大爆发。

第一次,起源于公元 542 年,爆发于查士丁尼大帝统治下的东罗马拜占庭帝国。对,就是搞了《国法大全》的那位。
在瘟疫传播的高峰期,每天有 5000 人到 10000 人染病死亡,总死亡人数在 20 万人以上,几乎摧毁了君士坦丁堡,并从那里传播到西欧,此后又在地中海地区飘掠肆虐两个世纪之久。人们把这次起源于公元 542 年的鼠疫称为「查士丁尼鼠疫」(Plague of Justinian),它的流行使欧洲南部 1/5 的人口丧命,它以后五、六十年间里又有几起流行,估计总死亡人数达 1 亿人。
(引用部分来自百度,下同)

第二次,起源于中世纪,延绵数百年。也正是这一次的恐怖,奠定了鼠疫「黑死病」(Black death)的恐怖名头。
1348~1351 年在欧洲迅速蔓延,患者 3~5 天内即死,3 年内丧生人数达 6200 万(有的说是 3000 万),欧洲人口减少近 1/4,其中威尼斯减 70%,英国减 58%,法国减 3/4。从 1350~1400 年间的欧洲人寿命从 30 岁缩短到仅仅 20 岁。直到 16 世纪末,欧洲每 10 年就发生一次鼠疫流行高峰。整个 16~17 世纪,鼠疫仍是威胁欧洲人生命的头号元凶,至少有 2500 万人死亡。

第三次,则来到了我们中国。
1894 年,香港地区爆发鼠疫,20 世纪 30 年代达到最高峰,波及亚洲、欧洲、美洲、非洲和澳洲的60多个国家,死亡逾千万人。其中,印度最严重,20 年内死亡 102 万多人。此次疫情多分布在沿海城市及其附近人口稠密的居民区,流行传播速度之快,波及地区之广,远远超过前两次大流行。


一、乱起

1910 年,末代大清,鼠疫从西伯利亚肆虐而至,很快蔓延到女真龙兴之地,日俄争霸之锋,中国东北。

10 月 26 日,第一例病例报告出现在满洲里。
10 月 27 日,哈尔滨被鼠疫攻克。
10 月 30 日,长春告急。
11 月 02 日,沈阳沦陷。
11 月 15 日,疫情最严重的哈尔滨,数万中国人聚居的傅家甸因感染死亡人数过多被隔离。

大清朝野震惊。日俄均以防疫为由,准备抢夺东北控制权,各国外交使团频频施加压力。时任外务部右丞,年仅 33 岁,因为冷静果断处理 1908 年伊藤博文案而声名鹊起的政治新星施肇基挺身而出,请求担任防疫大臣。

施肇基先生是中国的外交先驱,中国历史上首位美国康奈尔大学学生,先后获得本科、文学硕士以及 PHD。

作为一位外交家,防治鼠疫只是他的一次友情客串而已。除了之前提到的伊藤博文案,之后他三度担任中国驻美公使(大清一次,民国二次,其中 1935 年升级为大使后成为中国首位驻美大使),一次担任驻英公使(民国),二战后担任中国联合国代表团高级顾问。

而对于中国教育洗礼的同学们来说,他代表参加的最出名的一次会议,是 1919 年的巴黎和会。参加者除了时任驻英公使的他之外,还有外交总长陆征祥、南方政府代表王正廷、驻比公使魏宸组,以及,另一位广为人知的杰出外交官,巴黎和会中国全权代表,时任驻美公使,顾维钧。

但是很遗憾,今天,我们的主角不是年少得志的施肇基。

施肇基在当上了防疫大臣后,遍邀名医去东北主持防疫工作。但是均遭到了婉拒。行医而已,谁也不希望把自己搭进去。直到他找到了那个比他还年轻 2 岁的医生,时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

年仅 31 岁的他带着自己的助手兼学生林家瑞以及简单的医学仪器,两个人迎着汹涌的逃难人潮,向东北出发。1910 年 12 月 24 日,平安夜,到达哈尔滨,一座已经被鼠疫统治的死城。

鼠疫可以肆虐多久?

第一次爆发是 2 个世纪;第二次爆发是 4 个世纪;而这一次在哈尔滨,这位医生到来之后,仅用 67 天,就将鼠疫扼杀。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国士无双伍连德。
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史记·淮阴侯列传》


二、缘生

施肇基作为中国近代史首批学霸,手握康奈尔三个学位外加首位康奈尔中国毕业生的名头,自然可以藐视众生的。

但是正所谓人间自有妖孽在,学霸之外有学神。第一个进入剑桥的华人,24 岁就拿到剑桥大学 5 个学位(医学学士、文学学士、外科学硕士、文学硕士、医学博士)的伍连德呵呵一笑。很遗憾,严格来说,他不是中国人,只是华人。

伍连德,字星联 ,1879 年出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当时为英属),祖籍广东新宁。

1896 年,17 岁的伍连德获得维多利亚女皇奖学金,赴剑桥大学学习。
1903 年,7 年时间拿下 5 个学位,师从诺贝尔奖得主 Elie Metchnikoff 教授与 Frederick Gowland Hopkins 教授。
1905 年,伍连德与施肇基相识。谁都没想到,5 年后他们会再一次站在一起。
1907 年,28 岁的伍连德受袁世凯邀请,归国担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将和大多数首批留学生一样,在此后数十年的历史巨变中,如无根之萍,随波沉浮,最终化成一声悲叹,飘散在图书馆厚厚的典籍杂文中。

但是,1910 年底,在离 1911 年 10 月 10 日,20 世纪中国历史剧变的开始仅仅不到一年,他出现在了哈尔滨。

这一刻,命运选择了他,或者说,他选择了命运。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三、狂澜

2003 年,非典爆发。历时四个月,内地 13 亿人口中,共确诊 5327 例,死亡 349 人。帝都全城恐慌,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口罩、白醋、板蓝根飙至天价,千金难求。

军队出动,仅仅数日,小汤山医院拔地而起,京城各大医院专家入驻,全国各地组织顶尖医疗团队赴京增援,全球实验室马力全开,以求找出病源。举国之力,抗击非典。

1910 年,东北鼠疫。东北 1400 万人口,最终死亡 6 万余人,感染者不计其数,仅傅家甸死亡就超过总人数四分之一。

东北地区甚至没有像样的西医医院,医生数量将将达到两位数。横尸遍野,疫水横行。口罩手套很少人使用,对于文盲率接近 100% 的中国人来说,「传染」、「隔离」实在是很难理解。


1920 年鼠疫流行时
图虫创意

千里之外,英国一个叫弗莱明的年轻医生刚刚取得了自己的外科资格证书,并决定留在母校跟随老师,从事痤疮和梅毒的免疫研究。直到 19 年后,他才在因缘际会之下,发现了抗生素。

当时的东北,药品储备基本是个笑话。伍连德手上,只有自己的学生,和之前在东北的两位连「接触患者时自我保护」都不知道的医生。

时值年末,除夕很快到来,大批闯关东的汉子们要带着他们一年的收成,带着他们的老婆孩子,以及带着他们身上的鼠疫杆菌和因为鼠疫死亡的亲人的尸体,回到关内。全国大爆发近在眼前。

伍连德到达后立刻用英文电报向施肇基报告了现状:
(1)医无素养之困难;
(2)药品无储备之困难;
(3)财政应付不及之困难;
(4)病院隔离筹备不及之困难;
(5)断绝交通之困难;
(6)焚毁尸体、物品隔离之困难。

无人、无药、无钱、无地、无权、无力。
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孙子兵法》

对面是肆虐人间上千年的妖魔,这边,只有一己之力。
纵然是敌众我寡,纵然是深陷重围,但是我们敢于亮剑!我们敢于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亮剑精神就是我们这支军队的军魂!剑锋所指,所向披靡!——《亮剑》

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战斗,开始了。


四、谋定

北里柴三郎,日本细菌学家。履历无比炫目。

他师从发现了结核杆菌的德国科赫教授,世界首位分离出破伤风杆菌(1889),将免血清免疫的方法应用于白喉和破伤风的治疗,开启了血清学领域。回国后自建细菌研究所,指导志贺发现了志贺杆菌(1898),后在如今日本的首相摇篮,庆应义塾,创办了医学部。自己也加授男爵。而在他履历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来自于 1894 年,第三次鼠疫爆发之后,分离出了鼠疫的致病原——鼠疫杆菌。

在当时的医学界,在对鼠疫杆菌进行了初步研究后,以北里柴三郎为首的科学家们普遍认知是鼠疫是由鼠传染给人的,而人与人之间不会传染。因此,对抗鼠疫的方法也非常简单:灭鼠!

伍连德到了哈尔滨,很快发现了问题。哈尔滨的冬天动辄零下数十度,老鼠怎么会大规模活动?就算天地有异变老鼠乱跑,跑一次也应消停了,怎么疫情还在不断加重?

他仔细调查了爆发最严重的傅家甸,发现发生在这一区域瘟疫之疫源,来自满洲里的一个俄国人和当地人捉土拨鼠的窝棚。

土拨鼠,亦称旱獭,属啮齿类,主要生存在蒙古、俄国贝加尔湖和中国东北地区,是一种穴居于干燥寒冷地带的小动物。要注意的是,学名是旱獭,和老鼠并不是同一个物种。


土拨鼠(旱獭)图源:soogif

当时的东北,尽管俄军新败于日本,仍有大量俄国人在此。俄国人钟爱紫貂皮毛制作的各类服饰用于御寒。可人多貂少,一皮难求。而中国自古以来悠久的山寨传统,自然有许多精明之士想到了皮毛肤色相近的土拨鼠来代替紫貂。

到了 1910 年,市场上的假紫貂皮已经到达了令人瞠目结舌的 250 万件。伍连德立刻让助手想办法找来土拨鼠进行研究。

12 月 27 日,一位旅店的店主患鼠疫而死。伍连德赶到后,立刻问小厮:之前是否有皮毛商人入住?小厮说:有,一周前刚走。

传染链渐渐浮出了水面,接下来只需要在死者和土拨鼠体内找到鼠疫杆菌,就能明确病魔所在!

但是当时清政府禁止尸体解剖,同行的两位医生极力劝阻,伍连德不为所动,毅然不顾风险,和助手二人就地解剖尸体,获取了重要的脏器和血液标本。

回到实验室,在显微镜下很快在器官,尤其是心、肺和血液中发现了大量的鼠疫杆菌。经过培养,三天后出现了大量鼠疫菌团。而与此同时,在土拨鼠体内,也发现了大量鼠疫杆菌团。

伍连德确定这是人与人之间通过呼吸和唾液的传染,而并非鼠传染给人。立刻给施肇基发电报,要求想办法让政府予以配合进行隔离。

在他的心中,征服鼠疫,指日可待。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史记·高祖本纪》


五、惊变

在施肇基的支持下,伍连德开始对哈尔滨进行全面布控,尤其是傅家甸所有的公共设施,旅馆、饭店、商店,均全面消毒,对病人和家属实行严格的隔离,对有可能接触病人者,必须呆在家里自行隔离。

然而很遗憾,当时在东北的话事人,并不是中国人。而是把东北当成了殖民地的各国友人们,尤其是日本及俄国。想要控制疫情,必须争取到他们的支持。

伍连德首先拜访了俄国时任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霍尔瓦特将军。俄国当时已经派了医学专家依沙恩斯基过来。所以拜访时,二人并不相信一个来自中国的医生会有什么样正确的看法。但是伍连德张口就是流利的英语,让二人震惊不已,收起了藐视之心。

伍连德告诉他们,他已经通过尸体解剖、样品观察以及细菌培养,得出了此地流行鼠疫的结论,并阐述了该病菌是通过呼吸和唾液传播方式。霍尔瓦特出于保护俄侨的考虑,很快就将 1300 节火车车皮(内置取暖火炉)批给了伍连德医生,使医生有了一个较宽裕的临时疫病隔离所。伍连德说服那密切接触患者的人,并陆续将他们安置到这里。病人则送到防疫医院。相关家属和一般接触则在家里自行监测。

接下来是日本。

哈尔滨瘟疫刚刚爆发之际,日本同样也派了一名医生来调查。这位医生,恰好就是北里柴三郎教授的学生。同样,出身名门大派的他看不起来自中国的赤脚医生们。

直到伍连德的助手林瑞生告诉他,伍连德医生是剑桥大学毕业的博士。但是,他仍然坚持着师门的「鼠疫源于鼠传染人」的思想,在之前已经解剖了数百只老鼠,并请伍连德观看他解剖老鼠的样本,坚持认为自己没有从一只老鼠身上发现鼠疫杆菌。

因此,哈尔滨流行的并不是鼠疫。对方毕竟是鼠疫杆菌鼻祖的得意门生,伍连德深感难以说服对方,只得做罢。

1911 年 1 月 2 日,政府第一批增援赶到,仅有一人。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法国人梅斯尼。时年 45 岁,比伍连德大 13 岁。

与日本人一样,傲慢的法国人并不相信伍连德的「人人传染」的说法,坚定地认为灭鼠才是唯一可行的防疫方法。在谈话中,他控制不住自己,面对伍连德挥舞双手,瞪大眼睛喊叫:「你这个中国佬竟敢蔑视我,目无你的尊长。」甚至还要与伍连德抢夺防疫控制权。

无人信,无人服,隔离工作举步维艰,鼠疫发病和死亡人数每日飙涨,人人自危,户户惊恐。伍连德陷入了绝境,向施肇基求救,上报清廷。

然而,在那个西方医学远盛于东方的年代,无数西方专家的反对下,一个仅仅初出茅庐的伍连德的说法,又如何能够让清廷大人们相信呢?

历史在此时展现出了它黑色幽默的一面。当时已经有很多人逃回了关内,鼠疫的恐慌开始在全国弥漫。东三省与北京近在咫尺,清廷也开始了恐慌,担心有朝一日,这个恶魔狞笑着扑向紫禁城。

而伍连德所提出的隔离患者,全城戒严的方法让清廷大喜过望,对施肇基的奏章,毫不犹豫地批准,直接任命任伍连德为东三省防鼠疫全权总医官。并且免去梅斯尼职务。

但是仅仅有朝廷的支持是不够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想要真正掌握话语权,还需要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

而历史再一次垂青了伍连德,用另一个人的生命,为他扫清了所有障碍。这个悲剧人物,就是梅斯尼。被清廷停止职务后,不甘束手的梅斯尼去了俄方医院,现场查看病人。

为防止感染鼠疫,他戴上了白袍、白帽、胶皮手套来隔绝一切可能的与老鼠接触的部位。但是很遗憾,他仍然没有相信,那个比他小 13 岁的年轻中国医官所说的,鼠疫会通过呼吸和唾液传染。所以,他没有戴口罩。


1920 年鼠疫流行时的炼人窑(图虫创意)

1 月 5 日,梅斯尼被停职后立刻去看病人,之后从医院回到住处,一切正常。
1 月 8 日,梅斯尼开始出现低热,头痛,发烧。夜里烦躁不安。
1 月 9 日,凌晨开始出现咳嗽伴有咳痰。立刻被送至俄方医院抢救。
1 月 10 日,注射免疫血清,连续治疗 24 小时后病情仍在加重,开始大量咯血,很快失去意识。血中检测出鼠疫杆菌。
1 月 11 日,梅斯尼死于鼠疫。距离他来到哈尔滨,仅仅 9 天。

梅斯尼之死震惊了所有在哈尔滨的各国使馆,以及当地政府。如果连中国医学最高学府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都不能幸免,那么没有人是安全的。

在死亡的恐慌下,关内来的医生们得到了无比的优待,政府高官们甚至腾出自己的官邸,请他们和自己同吃同住。而伍连德,也得到了当地政府的信任。

尽管在大人们的眼中,这些关外匪民的生死远不及自己身家性命紧要,但无论如何,在清廷、当地政府和霍尔瓦特的强力支持下,防疫控制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留侯论》


六、烟横

为了控制疫情,伍连德将傅家甸划分为四个区域,隔离监控。开始训练大量医务人员取代警察进行疫情监测。同时,调动了数百名军队及警察封锁隔离区,尤其严禁毛皮商人进入。最重要的是,有了人事大权之后,他果断撤职了一些无能的医官和隔离区官员。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杀伐决断之下,渐渐稳住了人心。但是面对鼠疫,仅仅有雷霆手段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千金妙方。尽管已经隔离,城中仍有死尸无数,卫生状况极差,处处危险,步步惊心。

伍连德在梅斯尼的死上汲取了足够的教训,开始设计了棉纱做成的简易口罩。这种口罩简单易戴,价格低廉,他调动了大量人力物力,确保口罩源源不断地供应给市民。这种口罩,后世被称作「伍氏口罩」。

学过生物的同学都知道,传染的三大要素是:传染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

易感人群没什么好说的,只要不是外星人,都是鼠疫的易感人群。口罩解决了传播途径问题,那么最后,就到了解决传染源的时候了。

其时土拨鼠已不多,真正威胁最大的传染源,是那些死尸。由于死亡人数过多,且冬天木材紧缺,大量死者无法下葬,随意抛在街道中。伍连德当机立断,上书请求准许火葬。

1985 年 2 月 8 日,国务院颁布《国务院关于殡葬管理的暂行规定》,中国土葬改革拉开大幕。其时中国刚刚经过建国后近三十年动乱,尤其是十年浩劫已将旧社会的礼义廉耻冲击地七零八落。

就在这种情况下,火葬推进的过程中,仍然产生了无数阻力,在基层,火葬和计生成为了官民对抗的焦点,全国各地每天都爆发着流血事件,延绵十余年。

而在 1911 年的清朝,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更是最根本的伦常道德。伍连德的提议掀起了轩然大波。幸运的是,他的身后,始终站着那位比他大两岁的友人,施肇基。靠着自己精纯的政治手段和圆滑的外交技巧,加上鼠疫巨大的恐慌,施肇基成功说服了清廷,同意将弃尸予以火葬。这也是中国历史上首次。

1911 年 1 月 31 日,大年初一。破旧岁,迎禧福。傅家甸却全无过节氛围,

24000 名中国人里,已经有超过四分之一死于鼠疫,两千多具疫尸曝于荒野。防疫人员将尸体堆成 22 堆,每堆 100 具。

伍连德要求文武官员全数到场,同时还有大量百姓围观。防疫人员倒上煤油,开始了中国历史上首次集体火化。同时,大量发放传单,鼓励百姓在新年里多放鞭炮。不仅仅在心理上让百姓们有了消灾辟邪的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利用鞭炮散发出的硫磺味道灭菌,有良好的消毒效果。尤其是在全城燃放鞭炮,对弥漫在空中的病菌是一次极好的驱赶和灭杀。

2 月 6 日,俄医务总监马里诺夫斯基医生扺哈,经过认真考察,他立即在俄侨聚居地效仿伍连德的做法,开始焚烧病尸。俄国人共焚烧了 1416 具疫尸,其中 1002 具是从坟墓中挖掘出来后,再进行焚烧。同时,也对疫情严重地区患者接触过的家具、生活用品等一并焚烧。


图虫创意

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七、辟易

焚烧过后,全城死亡人数急速下降,感染者也越来越少。

1911 年 3 月 1 日,距离伍连德到达哈尔滨 67 天。深夜,所有防疫人员聚集在总部内,就像《环太平洋》的基地一样,仰头观看时钟。

随着零点钟声的敲响,爆发出热烈的欢呼。24 小时内,哈尔滨无一例死亡,无一例感染。之后数日,均无感染及死亡。伍连德宣布,解除对傅家甸的隔离,并亲率防疫人员走进居民区看望市民。百姓走上街头欢庆,喜极而泣。劫后余生,恍若隔世。

此次东北的鼠疫流行,共吞噬 6 万余条生命,其中傅家甸为 7200 余人。在此次防疫行动中,参与工作人员 2943 名,297 人殉职,其中包括梅斯尼医生。是他们用血肉之躯抵挡住了鼠疫,用自己的生命为后来者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研究资料。让我们对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鼠疫结束了,但是伍连德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根据在这次鼠疫中得出的成果,他提出了一项改变了鼠疫研究史的学说:肺鼠疫。从这项理论开始,鼠疫在后世的研究中逐渐分成了腺鼠疫(鼠传染人),肺鼠疫(人人之间可传染),败血症鼠疫等等。

1911 年 4 月 3 日,他邀请 11 国专家,于沈阳召开了「万国鼠疫大会」,这是中国历史上,首次召开国际学术会议。年仅 32 岁的伍连德被推选为大会主席,而担任副主席的,正是鼠疫鼻祖,北里柴三郎。会议上,伍连德主持,与各国专家共同完成了 500 页的《1911 年国际鼠疫研究会会议报告书》

1913 年,他整理的相关文章发布在了医学顶级杂志柳叶刀 Lancet 上,成为了中国历史上首位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的人。


图片来源:Lancet 网站截图

1926 年,他将自己的疾病资料整理出版:《A Treatise on Pneumonic Plague》(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Health Organization, 1926,肺鼠疫论述)。这部 480 页的鼠疫理论专著,正式创立了「肺鼠疫」学说,被誉为「鼠疫研究的里程碑」。

「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成功骏烈,卓乎盛矣!」——《成祖本纪》


八、百战

1918 年,乱世开端。刚刚当上山西王不久的阎锡山,之前在段祺瑞和孙中山护法军的战争中站在了段祺瑞一方,最终导致手下精锐第一混成旅全军覆没。只得老老实实在山西休养生息。然而,命运却没有给他修养的机会。

1918 年 1 月 1 日,北洋政府接到急电,山西鼠疫爆发。但是好在,命运给他关上了门的同时,还给他开了一扇窗。这扇窗的名字,叫做伍连德。北洋政府委派伍连德全权负责。

在伍连德的指导下,1 月 5 日,山西军政当局下令「遮断交通,严密检查,则南下行旅不可复返」。之后,阎锡山调动所有部队,围绕疫情最严重的临县组织起三条防线。

时近年末,无数商旅企盼归家。但是在军队的强力弹压下,疫情没有过度蔓延。虽然蔓延 28 县,导致 2667 人死亡(多为疫情中心的临县及兴县),但是,疫情在蔓延 74 天后,即被扑灭。

1920 年 10 月,东北鼠疫再起,仍然是从满洲里传至哈尔滨。驻守东北多年的伍连德早有准备,尽管在乱世,手中无权无钱无人,仍然成功将死亡人数控制在 5000 人以内。

1911 年万国大会后,他被皇帝亲自加封医学进士。国际医学联盟授予「鼠疫斗士」称号。晚年梁启超评:「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博士一人而已!」

鼠疫的战争结束了。但是仍然有许多战场等着他去开拓。他先后两次杜绝了哈尔滨霍乱的大流行,杜绝了上海爆发的中国最大的霍乱的流行。他负责成立全国海港检疫事务管理处,陆续接收了各沿海、沿江口岸的检疫机构。

他一生致力于禁毒事业,无奈在那个鸦片泛滥,甚至民间流传着鸦片能预防鼠疫的年代,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专注于中国医学的发展,担任中华医学会会长,亲手创建了北京中央医院,即今日的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并担任首任院长。同时作为中方代表,陪同并说服洛克菲勒基金会考察人员,建立了协和医学院和协和医院。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


九、衣锦

1937 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在上海主持防疫工作的伍连德,被日军飞机炸毁了他在上海的寓所,妻子黄淑琼去世。他被迫离开了中国,回到了故乡,马来西亚的槟城。成为了一位普通的医生。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回到过他为之付出了青春与热血的东北。

1959 年,剑桥大学出版了他的英文自传:《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a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鼠疫斗士:一个中国医生的自传)。尽管今日,很多人认为他只是华侨,但是在他心中,自己就是一位中国人。

提议他写作传记的人,是一个更加为我们所熟知的名字,伍连德的剑桥师弟,李约瑟。

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提出了一个问题,后来,这个问题在当代的中国大学考场上折磨过无数大学生:「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

没有人能够回答。

但是,曾经有一个人,用他伟大的努力,证明了中国人,也可以在科学领域做到世界顶尖。只是当时,这个人已经无法再回答了。

1960 年 1 月 21 日,槟榔屿邹新庆律卅九号,一位伟大而平凡的医生因心脏病逝世。1 月 27 日,《泰晤士报》写道:伍连德是「流行病的英勇斗士」,「伍连德的逝世使医学界失去了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的毕生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无以回报,我们将永远感激他。」

"The Old China, to which the author had devoted the best part of his life, from the later days of the Manchu Dynasty through the formative years of the Chinese Republic until the collapse of the Kuomintang regime, is still fresh in the minds of many, and it is hoped that the ascendency of the new Chines People’s Government may result in the continued happiness and prospersity of that great country, which in the course of its 4000-5000 years of history has seen so many triumphs and vicissitudes before achieving its present status in this everchanging world." Wu Lien-Teh

「我曾经将我的大半生奉献给古老的中国,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建立,直到国民党统治崩溃,那一切在许多人的脑海里记忆犹新,中国是个有五千年历史的伟大文明古国,历经世世代代的兴衰荣辱,才取得了今天的地位,我衷心的希望她能更加繁荣昌盛。」——伍连德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贺新郎》


十、沧桑

诺贝尔奖规定,获得提名但未获奖的科学家只有在颁奖 50 年后才能解密。

在 2007 年,诺贝尔官方公布了 1901~1951 年的所有获得提名的科学家。在生理和医学奖中,50 年来,只有一位中国人的名字出现在这份名单中。他获得提名的理由是「Work on Pneumonic Plague and especially the discovery of the role played by the Tarbagan in its transmission」。

1935 年,诺贝尔生理和医学奖提名:伍连德。

1989 年 2 月 21 日,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六次会议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将传染病分为甲、乙、丙三类,后经多次修订,覆盖了所有常见传染病。

无数让人闻之色变的疾病,如艾滋、甲流、非典、梅毒、血吸虫病、炭疽、结核、伤寒、猩红热、狂犬病、乙肝、疟疾等等,都排在了乙类传染病。危害最大的甲类,始终只有两种:鼠疫,霍乱。鼠疫,又名:一号病。

在 21 世纪初的一个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坐在图书馆民国史书架旁,看着军阀们在纸卷油墨中纵横驰骋。直到,翻到了一本《国士无双伍连德》。「这货是谁?国士无双?打仗像韩信一样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我自言自语,打开了这本书,走进了百年前一位前辈的世界。

民国,不仅仅有北洋军阀,文学大师,也有着举世闻名的科学家。然而今日,我们熟知鲁迅巴胡适的轶事,了解中正百川的趣闻,却没有人曾经记住那位拯救了无数人民的医生。杀戮者长享纪念,作文者永垂不朽。救人者,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临江仙-渔樵问答》


本文作者莫然,南京鼓楼医院外科医生,知乎医学话题优秀回答者,资深段子手,微博@咖喱鸡mr,授权丁香园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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