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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志翔:中美两个艺术收藏家的别样

彭志翔:中美两个艺术收藏家的别样

彭志翔:中美两个艺术收藏家的别样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rwcq/article_20140712109302.html

发布时间:2014-07-12 15:23 作者:彭志翔

 (一)


  我在美国东部的佛蒙特大学工作时,一次系里的派对上,德国籍教授迈克尔告诉我:在比邻佛蒙特州边境的马萨诸塞州一个小镇上,有一座非常好的艺术类博物馆,里面收藏了很多西方绘画,其中一批印象派画作使该馆成为印象派藏画的重镇。连很多法国人都慕名从大老远的欧洲跑来美国这个新英格兰小镇,以求亲眼一睹他们同胞的作品。我对迈克尔的话却有点半信半疑,一来他本人还没去过,也只是道听途说得来的路透社消息,二来根据我这些年跑了许多艺术博物馆,所有重量级的馆所几乎无一例外都在大城市的个人经验。不过怀疑归怀疑,我还是在一个晴朗的暮春上午,携太太驱车向南,沿着七号公路经行风景开阔美丽的香泊林湖岸,三个多小时后,来到那个叫威廉姆斯的小镇,找到了斯特林和弗郎辛·克拉克艺术中心。

  这座免费开放的私人艺术博物馆坐落在浓荫环绕的草坡上,是一组约三层楼高的方形建筑,外表为大块的欧洲灰,气质优雅不凡。因地处偏僻,所以参观者很少。因此,当我发现自己突然置身在透纳、康斯坦布尔,庚斯博罗、达维德、柯罗、米勒等大师的真迹之间时,很容易就一下子进入灵魂出窍之后的梦游状态了。要想细述我的全部观感恐非易事,也偏离了本文的原意,我仅在此简略写出在印象画派展厅的感受:

  音乐响起时,我正置身于一间位于顶楼的大展厅,天花板是大玻璃拱顶,所以室内有着很好的自然采光,洁白的大厅四壁上,印象派巨匠们的作品一一环列。音乐来自一支义务演出的小型室内乐团,他们是镇上威廉姆斯学院的几位音乐系师生,小乐队和人数寥寥的听众,使得阔大的原木色地板厅面更显得空空荡荡。乐音在大厅回荡,依稀记得是威瓦尔第的四季。我没有同太太一起坐听演奏,而是面壁而游,在莫奈的小桥与教堂、德加的舞娘、雷诺阿的仕女、马奈的贵妇人、高更的塔希提土著少女,毕沙罗的村庄和堤岸、卡萨特的母与女之间静静地徘徊。偶尔,我回头望望大厅中央那正在演和听的一小群人,阳光之瀑自玻璃大穹顶轻

  泻而下,刚好笼罩了他们。抬头望去,几缕白云正从大厅上空那一方蓝天之上汨汨流过。那个时刻,就成为了我今生的极品人生体验之一。

  斯特林·克拉克(1877–1956)是美国缝纫机巨头胜家公司的财产继承人之一,他在继承了祖父惊人家产的同时,也遗传了父母艺术收藏和赞助艺术的爱好。克拉克毕业于耶鲁大学。1910年赴巴黎定居,结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法国女话剧演员弗郎辛,这一对有着同好的夫妇从此开始了长达近半个世纪的艺术收藏生涯,藏品包括文艺复兴时期以降的意大利、荷兰、英国和德国的油画、法国巴比松画派和印象派绘画,以及雕塑、陶瓷、银器、版画、绘画和油画等艺术品,其中一大批印象派大师的作品,特别是雷诺阿的不少上乘之作,成了克拉克收藏品中的镇馆之宝。在克拉克去世的前一年,即1955年,以他们夫妇命名的艺术博物馆在新英格兰风景如画的小镇,威廉姆斯镇,正式对公众开放。

  这座艺术博物馆的魅力让我如此着迷,我在离开佛蒙特州前,竟又两次专程驱车前往,就是为了在那些不朽的名画前多流连片刻,并尽可能多的摄下它们,再一一告别。我当时以为,克拉克这个姓氏连同它带给我的所有美好感受,都将成为过去完成时。

  数年后,已经回国的我,短期病休在家时偶然看到一个电视记录片《穿越陕甘》,讲述在逾一百年前的1908年,一个叫克拉克的美国人,自费组织了一个科学考察队,对中国陕西和甘肃省、以及山西和河南省的部分地区进行了一年多的考察,并于1912年出版了一本叫做《穿越陕甘》的书,其中用大量照片记录了沿途的人文和风光,此书不但有详尽的描述,还有照片和重要地点的绘画,包括了长城、丝绸之路、庙宇、修道院和窑洞。通过对地理学、动物学、天文学和文化的考察,提供了历史、经济、建筑和当地农业等详细内容。是了解百年前西部中国的一部难得史料。当时的中国正值历史上动荡不已的时期,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在那一年相继辞世,中国的封建帝制正在走向灭亡的前夜。由于在兰州附近,克拉克考察队的一名测量队员被当地村民打死,导致了整个考察活动提前结束。据当地官员调查的结果是:老百姓追赶一头惊牛,那个队员以为要杀他,就竭力逃跑,却不慎跌下悬崖而死。又有传言说,当地大旱,百姓认为是这外国人的测量行为激怒了老天爷,所以就杀了他。

  一百年后的2008年,一位中国摄影师根据百年前克拉克考察队所拍的山川河流、名胜古迹、城镇村庄等历史照片,寻找到拍摄地点并在相应机位复拍,用镜头捕捉百年沧桑后的变迁,以向百年前克拉克考察队穿越陕甘的壮举致敬。

  我一边看着《穿越陕甘》专题节目,一边立刻就在网上订购了这本书的中文版。后来翻阅时,发现这本由克拉克和他的同行者索尔比合写的、较为学究气的科学考察记录书中,也不乏很多优美的文字。在此仅摘录两小段于下:

  在夏季,漂亮的金莺习惯栖息于平原和山麓的树林里,也敢于在人类聚居区附近的庙宇院落中筑巢。金莺悬垂的鸟巢就高高地筑在树上,位于柔软枝条的一头,这样就能免于受到小男孩或者猫的攻击。

  在高大山岭间遍布砾石的山谷中,可以听到非同寻常的朱鹭飞过河流时发出的哀伤鸣叫······

  可惜,在百年后,我坐车经行八百里秦川的原野河流时,却几乎没能再听到那些鸟儿们的鸣啭了。

  回到话头吧,直到电视节目《穿越陕甘》的结尾,叙述者最后似乎不经意地提到,克拉克后来在美国建立了一个艺术博物馆,我才惊醒:这个百年前穿越中国陕甘的探险家克拉克,就是我在美国曾经三度拜访的克拉克艺术博物馆的创始人。至此,我算是知道了这位大收藏家在开始他的收藏生涯之前与中国相关的的一段生活轨迹。

  (二)

  无独有偶,与电视节目《穿越陕甘》在同一段时间穿插播出的,是纪录片《发现甲骨文》,它让我记住了与克拉克曾经同处过一个时代的中国文物收藏和鉴赏家,王懿荣,他以晚清金石学家、甲骨文的首位发现者和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时的殉国烈士而载入史册。王懿荣(1845—1900年),出生于清代山东的一个士大夫家庭。他的家族为明清两个朝代的官宦世家,先后出过多个封疆大吏、翰林和进士,其先祖中多有博闻经史、精研学问并有著作传世者。但在他五岁时,因为任山西巡抚的爷爷王兆琛获罪革职,被遣戍■新▲疆■并抄没家产,王氏一族于是迅速家道中落,从显赫的名门望族一落千丈而沦为贫苦寒门,以至于他爷爷辞世20年后才得以归葬故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精英中国人家族的故事,相信读过红楼梦的人会有似曾相识感。高鹗在续补的结尾中,写上了贾府后代又在寒窗苦读后,科举及第而重新显贵发达,由兰桂齐芳而终于实现了家道复兴的梦想。高鹗笔下的红楼梦结局,被认为降低了曹雪芹原拟的“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结局的思想意境。但高鹗小说结局所折射的中国社会现实与主流价值观,从古至今一直都没有改变过,那就是:通过个人奋斗挤进体制内,也就是官场,进而实现或者猥琐或者崇高的各种自我抱负,从蝇营苟且到匡扶社稷。舍此之外,别无他途。当官的虽然有可能会惨被清零,就像小说红楼梦中的贾府,或现实中的王懿荣家族,但如果不当官,那你就一定是个零。

  因此,王懿荣家族的复兴之路,在帝制时代,也就只能是国家官吏选拔制度-科举一途了。好在诗书世泽的王家人读起书来个个都不含糊,他的爸爸在家庭变故后不久,就中了道光年间的拔贡,即由地方官府推荐进入国子监(中央官学,国家最高学府)而成为国家干部储备人才,后来赴四川为官。而天资聪颖的王懿荣,也许是读书的兴趣太过广泛,在科举八股文考试之路上竟是屡遭挫折,仅乡试他就参加了八次,经过十七年的努力,才中了举人,想想范进中举后的发疯,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所幸他次年即得中进士(奇怪,这位老兄考研七次失败,考博却是一次成功),被授翰林院编修,大约相当于中央办公厅处级秘书吧,最后出任国子监祭酒,可能类似中央党校校长,或者国家考试院长吧。他的另一个头衔,是南书房行走,即光绪皇帝的秘书兼文学侍从,这个头衔足以证明王懿荣学识渊博的时名之盛。王懿荣酷爱文物古籍,尤其潜心于金石之学。为搜求文物,他足迹遍及鲁、冀、陕、豫、川等地,“凡书籍字画、三代以来之铜器印章、泉货残石片瓦无不珍藏而秘玩之”。他重视收藏,有着极高的文物鉴赏能力,是当时京师非常知名的金石专家,就连北京琉璃厂古玩店的商贾都常常请他为师。他撰写的《汉石存目》、《南北朝存石目》等多本书,确立了其著名金石文字专家的历史地位。

  由于王懿荣酷爱古代文物典籍,凡有价值的残石、碑帖、书画、古钱、善本图书等,都想法买来收藏。一生为搜求散失在民间的古物几乎花尽了他的薪俸,使他这位以清廉闻名于士林的文化显贵过着窘迫的生活,有时他为了收购文物不得不典当妻子的嫁装首饰。可见王懿荣对文物收藏的爱好,沉醉痴迷到了何等的地步。

  真正让国人记住王懿荣的,是他发现甲骨文的传奇故事。限于篇幅,在这里仅作个简述:

  1899年夏天,北京,王懿荣染上寒热病,用了许多药都不见好转。光绪皇帝听到后,派王懿荣的师友、也是光绪帝师的翁同龢携太医前去探视,太医开出一个药方,上有一味名叫“龙骨”的药。家人从菜市口的西鹤年堂药店买回了药,略通医道的王懿荣出于好奇,亲自查看这味叫做龙骨的药究竟为何物,原来,龙骨就是捣成碎片的龟甲兽骨,突然,他发现一小块龙骨碎片上刻有似篆非篆的奇异划痕。凭着深厚的金石学功底,王懿荣立刻意识到这些人为刻痕不同寻常。第二天,他便抱病亲临西鹤年堂,并告诉药房老板,如果再有商贩送龙骨来,请务必代为引见。于是便有了王懿荣向古董商范某等收购甲骨的经过。

  范某是一位农民出身的古董商贩,常将河南安阳出土的青铜器收购后,向北京、天津的达官贵人和文人世家兜售。1898年,范某由于没有收到青铜器,便顺手把当地人耕田挖出的龟甲兽骨收购下来,再转卖给北京药店作为中药龙骨。

  1899年秋,范某又去北京送龙骨,药店老板遂引荐他到王家。王懿荣见到范某带来的这批镌文甲骨,非常高兴,以一个字二两银子的重金买下,并当场指认上面一些近似钟鼎文的字体给他看,范某这才恍然大悟:这批看似不值钱的龙骨竟然是真正的宝贝。

  后来,其他古董商闻讯后也携甲骨来京登门求售。这样,在短短数月里,王懿荣就高价收购了甲骨一千多片。他一边收集,一边开始研究甲骨文字,为此几近废寝忘食。他拿着放大镜逐字研究,一个又一个抽象而怪异的文字符号被破译,字与字连为句,语句又构成一片清晰的远古文化意象。王懿荣从《周礼》和《史记》中弄清楚了上古先民是如何占卜的,他手中的这些甲骨,无疑就是先祖们占卜用的龟版。此后,他又从骨片上找到了几位商代国王的名字,对照《史记》,进而得到了印证。这些刻在骨板上沉寂地下数千年的古怪符号,终于打破沉默,向第一个读懂它们的人讲出了一个远古王朝的秘密。

  1899年北京的一个秋日,王懿荣府上名流毕集。被邀请来的京城学界达人们,静静地等待着这位令人尊敬的国子监祭酒发布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被发现了!一块块精心整理过的龟甲兽骨在人们手上传阅着,这些文化名流一边抚摸着三千多年前的通神之物,一边倾听王懿荣的宣告:甲骨上镌刻的画纹符号是商代中晚期文字,早于周代青铜器上的铭文,因此毫无疑问,它们就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

  甲骨文的发现对人类文化史的巨大震撼,百年之后还余波未息。

  王懿荣没有想到,在窥破了这个惊天秘密之后不久,他的生命就如一片落叶,突然消逝在一阵狂暴的飓风中,那一天是1900年夏的北京,八国联军破城的次日。

(三)

  至此,在我病休一周里,接连观看的两个电视纪录片中,偶然引出的中美两位艺术收藏家的故事,似乎应该结束了。王懿荣与克拉克,前者殉难于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的北京,后者游历探险于1908年的陕甘,他们完全没有可能相遇。我突发奇想:假如王懿荣不死,耶鲁毕业的美国青年克拉克在游历中国时,如果遇到这位学识巨渊博的中国学者,会是怎么样的一幅情景呢?或许,他后来创立的艺术中心就会有一大批来自中国的人文艺术藏品?不管怎样,这两个人如果相遇,王懿荣一定比克拉克遇到的那些晚清中国官员要生动有趣得多。在《穿越陕甘》一书中,克拉克笔下一位榆林府的镇台将军,在这些外国探险考察者前往拜访时,“他当时胸闷不适,严重得连鸦片都吸不动了”,这实在是一种另类的有趣了。

  我意犹未尽地继续搜索,想知道为什么克拉克会突然对中国发生兴趣,在1908年花大钱组织一支科学探险队去穿越中国的陕甘,那时《穿越陕甘》一书还未寄到,我就查找了维基百科上有关克拉克的英文词条,却不料一个发现让我万分震惊:1900年克拉克曾作为美国军人参加过八国联军对义和团的战争!

  原来,这两个艺术收藏家的人生轨迹,确实在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极惨烈的时空瞬间擦肩而过。

  究竟这两个人在庚子年的北京那个浴血的夏天,曾经接近到怎样的距离呢?由于网上与克拉克有关的中英文资讯里,没有找到他个人在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中的经历,只有英文资料简单显示,他曾以少尉身份随美军参加了攻陷天津和北京的战斗,我转而寻找八国联军中的美军参与攻打北京城的经过:

  1900年夏天,在慈禧太后的默许下,京师的义和团运动愈演愈烈。在扶清灭洋的口号下,义和团在前门外点火焚烧老德记洋货铺和屈臣氏洋药店,结果烈火乘风势迅速蔓延,烧掉了附近的铺户、民居数千间。一时京城上空的浓烟遮天蔽日,前门的箭楼也被火星点着,从窗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整个建筑都被烧毁。

  6月20日,德国公使克林德在前往总理衙门的途中被杀,在京的外国人全都躲入了被清军和义和团重重包围的英国公使馆,急盼天津的八国联军前来解围。从天津出发时,八国联军的总兵力约在两万人左右,其中美军两千人。由于德、奥、意的大部队尚未到达,加上法军在前往北京的路途上消耗人数过半,所以谁先攻进北京城,实际上成了日、俄、英、美四国部队之间的角逐。

  按照八国联军事先约定,四国军队准备在8月14日同时向北京城发起攻击。俄军被指派攻打东直门,日军攻打朝阳门,而美军和英军则分别攻打东便门和广渠门。谁知俄军提前一天夜间对他们认为防守薄弱的东便门发起了猛攻。俄军抢先打响战斗之后,联军协同作战的计划被打乱,其余各国军队次日仓促上阵。由于被俄军抢了先,美军不得不另外寻找攻击地点。美国兵发现在东便门与广渠门之间的一段城墙有裂缝,于是,第九步兵队一些人带着星条旗沿着裂缝攀越而上,

  爬上城墙,成了最先攻入外城的军队。在占领城墙的顶部后,迅即向北的东便门推进,东便门就此失陷。

  那么,王懿荣在城破之日的情形如何呢?

  他以一介文官被朝廷匆匆任命为京师团练大臣,恰好负责督守后来被克拉克所在美军最后攻陷的东便门。王懿荣早已明白危厦将倾,独木难支,自己为国捐躯的时候已经到了。8月14日中午,英、美军乘虚攻入东便门、广渠门。14日晚,日、俄军也攻入北京。洋兵已攻入京城,清军和义和团溃散,充斥街巷。王懿荣仍然率团勇转往东直门抗敌,由于败兵塞途,人心惶乱,团勇终于也溃不成军。王懿荣知大势已去,但还是在城破后,组织部分团勇“以巷为战,拒不投降”。直到晚上方才退回城内锡拉胡同家中。夜半时分,王懿荣在家中庭院徘徊,抬头望天,焚城战火烧红的京城夜空,恐怖如血光地狱,炮声轰鸣,如阵阵丧钟动地而来。他对家人惨然而言:“吾身渥受国恩,又膺备卫之责,今城破,义不可苟生。”次日,即8月15日早晨,得知慈禧太后率光绪及王公亲贵已于早些时候成功西逃。上午10时,他语转平静地对夫人讲:“吾可以死矣!”并以楷书体在纸上一丝不乱地写下绝命词: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于止之其所止,此为近之。暑名是“京师团练大臣,国子监祭酒,南书房翰林王懿荣”。

  绝命书现存台湾故宫博物院。

  绝命书写毕,他先吞金与铜钱,却两次自杀未果,接着饮药服毒,仍未绝,于是从容投入庭院的那口早已令人挖深淘净的老井中,终于壮烈殉国。殁年56岁。谢夫人率长媳张氏相从入井而死。

  屋外大街上,一队美军官兵搜索而过,有人匆匆来报:又发现有一家清朝官员自杀了。这些美国人相互望望,诧异的眼神中又有几分敬畏。他们没有停步,而是继续在这陌生和充满敌视的异国都城里,那迷宫一样的街巷中搜寻着远去。

  (四)

  回望历史,总是有一种沉重感挥之不去,但,你还得写下去,直至完成这些文字,为了纪念过去,更为了希望未来。

  现在,文中两位酷爱人文艺术的收藏家,他们本身已经被历史收藏了。既然这两个素未平生的人鬼使神差地在这篇文字中站在一起,就难免会被我们比较一番了。

  王懿荣,生为人杰,死亦鬼雄,其学术成就之卓越、品格操守之清廉、气节之忠贞,使他完全可以列入本民族的先贤伟人之列。惜乎这位人格伟大者将殉国赴难的一腔热血,献给的两位圣上之一,竟然是那个他在甲午战争期间曾经连上三奏、冒死劝谏在国家危难之际请缓办寿典而得罪过的慈禧太后,那个可以一己之私残毒天下苍生的老太婆。王懿荣绝命书中的一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天读来,只有化那无名的悲愤于一声长叹了。

  诚然,去苛责受时空所困的百年前古人难免不尽公平,王懿荣在绝命书中引用宋朝名臣魏了翁“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句话,是因为,中国士大夫虽然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但他们只能依附于家天下的君主专制体系,国一日不可无君,否则天下就会争战不已,致生民涂炭。因此,在朕即国家的年代,忠君即忠于吾国吾民。在百年前王懿荣和克拉克的时代,部分人类社会已经走出君主专制的历史峡区,迎来一片广阔的发展之路,而晚清中国的士大夫精英们虽然还在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而自勉,以为往圣继绝学作为文章事业,然而,他们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简直就成了梦呓。王懿荣们作为士大夫典范的人格依然崇高,只不过,他们固守的文明核心理念已经落伍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晚清以降,一个又一个人格伟大的中国人死在井里,湖中,路边,牢房,刑场,战场,他们成了我们的精神偶像,又鼓励后来人中出现效尤者去继续殉道,以使我们这个古老民族不至于沉沦。历史循环不已,城头王旗变幻,然而我们这片多难土地上的文明,百年来在本质上真的进步过吗?这些烈士英雄的身影,让我们无法不想起希腊神话中的西绪弗斯,他被罚推石上山,巨石会因为神咒而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令他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在推动那块巨石。他是没有任何选择的:他的唯一的选择就是那块石头与那座高山。我们是也一样,我们的故国,我们的巨石与高山,那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但西绪弗斯们对于我们这个古老社会是一定必要的,因为我们政治文明制度的殿堂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按照设计图做好了,百代都行秦政治,殿堂完成得早,难免处处坏朽,我们只能奉上绝好精纯的钢钉,去钉牢那腐朽欲坠的大殿,断了,就再钉上。王懿荣和他追随的前辈忠臣烈士,就像那一只只稀世钢钉,然而那断裂的,竟是英雄头颅,流下的,却是千古碧血。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付出的代价,是不是过于高昂了?

  确实,在我旅居欧洲和北美这些人类发达社会的岁月里,我不无惊奇的发现,他们的历史中,真的没有像我们这么多的忠臣烈士,道德楷模,在他们的国度,相对完善的文明制度下,既没有众生竞相去践踏破坏底线,也就不需要英雄常常来挽狂澜于既倒了。那么,一个时时都在呼唤道德英雄问世的社会,是不是出了什么难言之隐的大问题?有多高的山,就有多深的渊,我们智慧的祖先早就发现这个世界的阴阳平衡,莫非我们真的要燃烧起如此之多的英雄之躯作为火炬,以驱赶这块土地上无处不在的黑暗?

  1983年,一个来自王懿荣家乡山东烟台的乡党,在北京费尽周折后找到了王懿荣殉难的家院,锡拉胡同21号,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面对的,是一个正在拆迁的工地。据史载,王懿荣殉难后,光绪皇帝下诏,王懿荣谥号“文敏”,并将其住所东院辟为“福山王文敏公家祠”,祠内立碑,碑文为光绪皇帝所写的祭文,和两江总督樊增祥撰写的祠堂记,院内井上建亭刻石:“福山王文敏殉难处”。现在,新的朝代似乎没有理由去礼遇前朝这位为国殉难的忠臣了。于是这一切都被夷为平地后再起盖了宅楼。还算幸运的是,这位乡党抢在那口水井被毁掉前,捡到两块井砖,从北京背回到了烟台。于是,以我所知,在大陆能够凭吊王懿荣的遗物,就只有这两块曾经感受过他渐凉体温的井砖了。

  关于克拉克,除了他参加八国联军攻打京津、组织科学考察队穿越甘陕,以及创办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艺术博物馆和基金会以外,其生平中还有一个重要事件:克拉克在1933年作为主谋之一,参与一小群巨富策划美国的法西斯党人准备在首都华盛顿举行一次大游行,以期对当时正在推行经济新政的罗斯福总统逼宫,后者的新政措施被不少大资本家认为是学苏联搞社会主义,是杀富济贫。这次密谋甚至还包括一场由退役军人举行的军事政变,以期在美国建立一个法西斯独裁政权。此事被人揭发后,由国会指定的一个专门委员会进行了调查,因为被认为只是纸上谈兵式的狂妄幻想,该委员会决定对所有相关人员不予起诉。

  难以置信,如果这个惊天阴谋发生在本文另一个主人公的国度,那么参与者如果不是被杀得人头滚滚,就至少会被抄家流放、坐穿牢底了。奇怪,克拉克所在国家的权力执掌者,那些不是靠拳头打江山、而是靠选票坐江山的家伙们,为什么就可以有如此的自信呢?

  在为此次事件举行的国会听证会上,克拉克当年在军中的上司,退役少将巴特勒形容克拉克曾是一位“百万富翁少尉”,是个奇怪而反常的狂人,热衷于去做一切不同寻常的事情,“大家都不会拿他当真的,可他实在是太有钱了。”

  克拉克的一位侄孙女曾经回忆道:“他的确是个偏执的人。他将他那些绝妙的艺术收藏品搬到远离纽约和波士顿的一个小镇的原因之一,是他害怕它们可能会毁于冷战时苏联丢过来的炸弹”。她还说道:“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亲法西斯分子,站在美国的敌人那边,因此没人愿意跟他说话。”

  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约在一个世纪前后,两个中外艺术收藏家的人生故事。他们曾经在这两个不同文明的惨烈相撞中擦肩而过,这两个艺术爱好者,在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曾经作为敌手在北京一个叫东便门的古城楼上下遥遥相对,其中一个对另一个的死负有道义之责。

  一个人格伟大的中国学者离开了,留给我们的仅仅是两块井砖,让你去凭吊其精神不死。

  一个性格古怪的美国富翁离开了,留给人们的是一座博物馆,让你去享受人类文明宝藏。

  在克拉克的社会里,这个乖张怪癖的阔佬如果想做点坏事,结果发现基本上很难。如果他想做一点好事,结果就做成了,你现在去马萨诸塞州的威廉姆斯镇可以看到的。这实在就是拜那个文明机制的作用所致。

  说实话,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在一个以学者王懿荣命名的博物馆里,静静地观赏他完整一生中的全部人文艺术收藏,也不愿在一个以忠臣烈士王懿荣命名的纪念馆里,对着那仅有的两块记录了他戛然而止的生命终点的井砖,去默默凭吊。然而,我们已经不能选择了。

  伏惟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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