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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钢琴师》:一部人人都打出高分的电影,却处处让我尴尬 | 韩松落
原创: 韩松落 骚客文艺 今天
本 文 约 33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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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电影叫“你朋友觉得你喜欢的电影”。对我来说,《海上钢琴师》就是这样,很多很多次,在谈论电影的时候,总有人热切地对我说:“你一定喜欢托纳托雷。”或者“你一定喜欢《海上钢琴师》”。
为什么我一定会喜欢?
《海上钢琴师》讲了这样一个故事:1900年的第一天,一个新生儿被遗弃在邮轮弗吉尼亚号的一架钢琴上,被煤炭工人丹尼发现,并独立抚育他,为他取名1900。几年后,丹尼在意外事故中丧生,再次成为孤儿的1900,却在偶然中展现出钢琴天才,即兴演奏打动了邮轮上的所有旅客,声名远扬,后来甚至引来了发明爵士乐的传奇钢琴手杰利,他特意上船PK琴艺,却因为傲慢而被1900打脸。这事让1900知名度如日中天,但因为他从不“上岸”,知名唱片公司只能携带器材上船为他录制唱片。就在录唱片时,1900无意中看到船舱外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即兴创作了名曲《1900's Theme》。爱情让1900的心开始波动,他甚至想要打破从不上岸的惯例,去追随那个激发他创作灵感的天使……
这样的故事,浪漫得像个童话。但恕我直言,托纳托雷的所有电影,都让我尴尬,《海上钢琴师》尤甚。
让人尴尬的场面太多了:小号手走进二手乐器店,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乐器店老板刀子嘴豆腐心的样子,让我尴尬;工人们在工作舱里像音乐剧一样四下站立,你一句我一句的互动让我尴尬;厨师们放任小1900偷蛋糕,成年1900和爵士乐钢琴大师斗琴;斗琴的时候,女观众浑然不知假发被带走,秃着头听音乐,那种“幽默”,让我无法不尴尬;录唱片的时候,窗外就有一个姑娘整理仪容,这种巧合,更让我尴尬。
那种尴尬,甚至具体到表演和调度,小号手说话的时候,眼珠颤动似乎在控制情绪的微表情;1900一个人走下旋梯,然后拉出一个大全景的画面运动方式……这种尴尬,甚至会蔓延到它的隐喻,它给出的观念上。比如1900这个数字的隐喻,自由女神像的隐喻,只要有人喊出“美国”,正在听音乐的旅客立刻就走得干干净净,所给出的隐喻。
无处不尴尬。
托纳托雷其他的电影,也都让我尴尬。《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和《天堂电影院》都如此,都太熟练了,太油了,太热情了,马上要拉住你办卡那种热情。你根本不敢直视这种热情。就像走进理发馆,Tony老师迎上来的时候,你都不敢直视他一样。
在1998年,或者2000年,初次看到托纳托雷的时候,这种尴尬就已经若隐若现了。二十年后,熟悉了新的表演方式和调度方式之后再看,这种尴尬就更加明显。
《海上钢琴师》还会帮我带出其他的尴尬时刻。比如1990年代初看《宾虚》,有一场高潮戏,似乎是宾虚和敌人赛马车,几经周折终于赢了,他的同伴万分激动,凑到一起,互相望着,眼神顿一顿,然后握手,然后又一起望向远方。
还有一部,大概是《十诫》,记不太清了,总之是在干旱和蝗灾之后,终于下雨了,圣徒们也是凑到一起,眼神顿一顿,然后握手,然后一起望向远方……虽然我是在银幕下看着,却尴尬得无地自容,仿佛那是我演的。
最要命的是,我的确演过这种桥段。
在学校里排练诗剧的时候,就这么演过,一样的顿一下眼神,一样的望向远方。后来在单位里演过更多次:双人朗诵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一个负责伸左手,一个负责伸右手,说出一句词,然后收回眼神,互相望着,顿一下,再把眼神投出去……演舞剧的时候,我演战士,我的同事穿着花肚兜和红夹袄,戴着大辫子演村姑,我们站在一起,目光坚毅,顿眼神和望远方……
可怕的是,人站在舞台上的时候,会因为紧张,以及被现场气氛感染,根本不觉得尴尬——都是事后尴尬,比如看演出录像的时候,想到的投入原来这么可笑,就更加尴尬。所以,看《宾虚》和《十诫》的时候,我一边尴尬着,一边想,原来这种表演方式不只我们这里有,其实也稍微好受了一点。
但我的朋友们觉得我喜欢《海上钢琴师》,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在某些方面和1900很像。我始终没有离开我所在的城市,一直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写东西。去北上广出差,如果能当晚返回,绝对不会第二天再回。所以,朋友们觉得我会懂这个电影,懂1900。
确实,我很懂《海上钢琴师》,不但懂它的尴尬,也懂它的所有表达。
对托纳托雷来说,《海上钢琴师》是一个和边界有关的故事。1900要的,无非是一个生活的边界:船是有边界的,船上的生活也是有边界的;而陆地上的世界,却意味着“无尽”。
“无尽”令人恐惧,他宁愿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章子怡演过两部和边界有关的电影,一呼一应,可以和1900的故事对照来看。
《卧虎藏龙》中玉娇龙的武功,是她的师父碧眼狐狸教的,但因为她悟性好,后天的文化修养也远胜出身草莽的碧眼狐狸,所以,她的武功远远高于师父。她极力遮掩这个事实,但还是不小心露了形迹,于是在暴露时对碧眼狐狸说:“师父,徒弟十岁起就随你秘密练功,你给我一个江湖的梦。可是,有一天我知道我可以击败你,师父,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还能跟随谁?”
技艺、江湖,都只是隐喻,玉娇龙面对的,是一种没有边界的人生,没有人替她做主,也没有人能够跟随她的脚步,她看似得到了她想要的,却失去了人生的边界,甚至丧失了目标,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她甚至开始怀疑,她的“自我”到底是何种形状,不得不陷入终身寻找之苦。
多年后,章子怡在《一代宗师》里演的宫二,却不再恐慌,也不再怀疑了。宫二说:“所谓大时代,不过就是一个选择,或去或留。我选择了留在属于我的年月。”
这一问一答,和章子怡的人生紧密相扣。
回到《海上钢琴师》,船上的世界,已经圈定了1900的自我。他不想下船,去遭受自我粉碎自我丧失之苦,他很愿意重温这个自我,像一次次访问一个成熟圆满的世界。站在这个自我的肩膀上,再借助钢琴,他就可以畅想世界,游历世界,在幻想中闻过陆地上的花香,看过成群的老虎。
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比玉娇龙或者宫二,更早地明确了“自我”为何物。
《海上钢琴师》就是这样一个和“自我”有关的故事。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成为我。我之所以成为我,不外是边界里的这些事物,不外是因为被我纳入心怀的这些声、光、色,这些气息和味道,这些记忆和碎片。被这些事物勾勒出心的形状之后,其实生人也是熟人,大海也是陆地,麋鹿也是花豹,索马里也是乌兰巴托。
你在这个边界里惶恐不安,在别处一样惶恐不安,你在这个边界里没有建设起自我的大厦,在别处只会丢盔弃甲。
就像卡瓦菲斯在《城市》里写的:
你会发现没有新的土地,你会发现没有别的大海
这城市将尾随着你,你游荡的街道
将一仍其旧,你老去,周围将是同样的邻居
这些房屋也将一仍其旧,你将在其中白发丛生
你将到达的永远是同一座城市,别指望还有他乡
没有渡载你的船,没有供你行走的道路
你既已毁掉你的生活,在这小小的角落
你便已经毁掉了它,在整个世界
我不肯离开我所在的城市,起初,也是和1900一样,期望留在“边界”里,期望把“自我”捏成团。外面的世界,已经“四分五裂,陷入极大的混乱”(《呼啸山庄》)。
我没有能力把那个世界捏成团,至少可以把自己捏成团,无才补天,补自己也好。
我就住在我的城市,和外界发生密切的联系。很久之后,我慢慢发现,不必下船,不必踏上大陆,人都是有限的,尤其是这几年,看到我曾经仰慕过的、崇拜过的人,陷入的迷局;看到他们对时事的发言,他们身体力行的生活,我终于知道,人是有限的。没有“无尽”,没有秘密,没有雾气,没有神秘的他乡。
我曾仰慕过的学者,在四十岁的时候,终于被自己出身的风筝线拉回来了,暴露出自己作为官二代文二代的洋洋自得,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毫无了解,对自己所在阶层的极力捍卫。喜欢过的作家,终于被长期酗酒拖累了,再也写不出新作。喜欢过的电影人,被靠他吃饭的人围绕着,再也听不到一句真话,再也拍不出新东西。
这些发现让我震惊,原来,他们终归是人,要接受人的“边界”。
1900死得很冤,因为他错了,他所惧怕的那个世界,并没有“无尽”。也没有他乡,没有陆地,没有新世纪,没有神秘的老虎。一切都大白于天下。
每个人都是在小船上,甚至比1900的船更小,作茧自缚,孤筏重洋。这比电影还令人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