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字看李清照婚姻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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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字看李清照婚姻真相
闫红 闫红和陈思呈 今天
本文首发环球人物
有很多年,我对李清照颇感隔阂,她的人生太优越而文辞太——顺滑,像一盏晶莹薄脆的玉碗,让人退三步欣赏,而没法时常捧在手上,于一蔬一饭间生出恋恋的情意。
当时李清照改嫁的事儿还没有被众所周知,我单知道她和赵明诚的这段婚姻里,既有“赌书泼茶”的风雅,也有“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的娇嗲,虽然最后赵明诚先她而去,留她在乱世里颠沛流离,但也是那大时代里普遍的命运,国家不兴诗家幸,这铸就了她笔底的苍凉之色,她的不幸能够得到补偿。
要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有多无知,这也不能怪我,我少年时候能看到的读物,作者大多习惯于为尊者讳。他们不会告诉你,李清照这辈子也挺糟心,甚至,可能比大多数女人更糟心。
不只是她再嫁人渣张汝舟这事儿,她和赵明诚所谓“佳话”,也没有被人描画出的那种光鲜。
一开始倒也是天作之合,吏部侍郎的儿子、太学生赵明诚,娶了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家的小姐李清照,但不能算那时代高富帅和白富美的联姻,李清照说“赵、李族寒,素贫俭”。
赵明诚疑似月光族,每月初一和十五,他都要把衣服拿去当掉,换五百钱,去相国寺购买碑文和吃食。无伤大雅的匮乏自有乐趣,许多年之后,李清照回忆两人共赏碑文的日子,说“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但这快乐很快被终结,李格非被打成元祐党人,亲家赵挺之倒是平安无事,因为他们属于不同党派。据说李清照求公公帮忙,遭到拒绝,她因此写下“炙手可热心可寒”的句子。我对这句诗总有些存疑,按说李清照情商不该这么低,况且,他们家碰上的那事儿,也不是赵挺之就能摆平的。
不久,朝廷清理党人子孙,连李清照都无法在京城待下去了,回到原籍山东明水投奔娘家人。
李清照和赵明诚团聚,在两年之后,党禁之争解除,但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很快,轮到赵家倒霉,赵挺之落马,李清照和赵家人去了赵家的原籍青州。
几番辗转,未曾影响李清照和赵明诚的感情,李清照的不离不弃也许因为古代女子嫁鸡随鸡,而赵明诚在李家倒霉那两年,对李清照一如既往就透着一个仗义。不过,看了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我却产生了一个阴险的怀疑,我怀疑赵明诚如此淡定,也许因为他心思就不在这些事儿上。
他的所爱是什么?是那些书、画和彝、鼎之类啊。
在《金石录后序》里,李清照讲了这样一个细节,说他们家的书,不但藏在书库里,还要上锁,拿出来看必须登记,若是不小心弄脏了一点,必须赶紧揩净,赵明诚对这些书紧张之极。
李清照不耐烦,“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
赵明诚觉得书是用来藏的,李清照却认为,书是用来看的,她节衣缩食,买来普通版本,追求的是与古人的心心相印,而书不过是个载体。
用现在的说法是,李清照是以人为本,赵明诚正好相反。在《金石录后序》里,还有个更极端的例子,靖康之变后,李清照和赵明诚一度打算卜居赣水上,他们路过安徽贵池时,赵明诚收到朝廷的任命,要他去湖州做知州,先要赶赴建康上殿朝见,赵明诚一个人去,李清照暂留贵池。
赵明诚非常高兴,李清照以文学高手特有的刻薄描述了他当时的形象:“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她心情坏透了,他们本来商量好了找个地方躲这乱世,现在丈夫兴高采烈地要去当官,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陌生的时刻可能发生战争的地方。
如果她是董小宛,也许还要歌颂丈夫为国为家不以女色为重的伟大,“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但她是李清照,出身名门,才华横溢,一路被肯定中,自我意识早已被唤醒,她不觉得自己微末如草芥。
于是,她又写到,她问赵明诚,万一形势紧急怎么办,“(赵明诚)戟手遥应曰:‘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我对赵明诚马上“戟手”这个动作颇感兴趣,百度汉语里解释为:伸出食指和中指指人,以其似戟,故云。常用以形容愤怒或勇武之状。语出《左传·哀公二十五年》:“褚师出。公戟其手,曰:‘必断而足。’”
我模拟了很多回,很戏剧化的一个手势,那么赵明诚是在生气吗?有人说赵明诚这里是在呵斥李清照啰嗦,但是若解释为“奋勇”,是不是更讽刺?
赵明诚即将赴任,意气风发,以这样一个不无戏剧化的手势给李清照发出指令,要她与自己家族祭祀用的宗器共存亡,然后驰马而去,真是戏精本精。
李清照则冷眼旁观,呵呵无语,“戟手”的描画犀利之极,透露出来他们婚姻真相,差不多可以借一句歌词来表达:“演戏的人假正经,看戏的人最无情”。
更可悲的是,赵明诚急火流星地赶到皇帝驻跸的建康就病倒了,李清照得信赶来,赵明诚已经病入膏肓,去世前写了首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曹操临去世前,对他的妻妾们做出分香卖履之安排,后人以此取笑这位枭雄的婆婆妈妈。不知道赵明诚绝笔诗写的什么,是“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大情怀吗?反正没有对李清照做出安排,按说李清照不应该有意见,那时“正常”的男人都应该先国后家,曹操都算是晚节不保。
可自恃“学诗谩有惊人句”,连天帝都要“殷勤问我归何处”的李清照却要一个交代,“殊无分香卖履之意”是苍凉的一笑,话外之音也许是甄嬛的那句哭喊:“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相对于这种空心,之前赵明诚纳妾倒不算什么大事,之后张汝舟的骗婚也不算什么大事。直到李清照到五十二岁那年,经历了各种困厄苦痛,她仍然记得那些细节,他的目光、手势,语调,他对自己的无视。五十二岁的李清照翻开《金石录》,如见故人,她还想跟他辨一辩。
她说起当年赵明诚对这些身外之物的珍重,又说萧绎江陵陷没,不去惋惜国亡,先去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变成鬼也要把图书取回来,事实上,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归属于哪个人呢?
她好像在跟九泉之下的赵明诚掰扯三观,如何面对物质与人生,但我觉得,她最想对赵明诚说的那句话是:你那样对我,是不对的。
世间有多少传奇,经不起再三推敲,有些当事人宁可缄默,乃至于自欺欺人地推波助澜,想给平凡人生添上一些色彩。可是优秀的写作者总不能忍住不发声,宁可玉碎,甘愿瓦全,以其粗粝的质地,让这一生可触可感,一篇《金石录》,犹如一把钥匙,在那字句里,也许你才能读懂一个真实的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