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的招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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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的招安之路
南郭刘勃
2017.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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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招安以外的道路,都是玛丽苏的梦路。
梁山的招安之路
历史上的宋江为什么受招安?原因比较简单。
史料里有“宋江三十六人”的说法,就是宋江一伙,总人数大概也就是三四十人的样子,因为活动的地方,常在京东路一带,所以号为“京东贼”。
而所谓“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并不是说这三十六人都身怀绝世武功,能和数万大军正面开打。而是说,河北、京东一带,驻扎着何止数万官军,却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古代“官军”是个很复杂的概念,其职能包含着今天的军队、武警、片警、城管……所要完成的各项工作。换句话说,平常很分散,战斗意志也很懈怠,要集中起来形成有效的作战力量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宋江他们的这个成就,固然挺惊人,也没啥不可理解。
宋江是怎么被招安的,《东都事略》卷一零八《张叔夜传》说得最清楚。宋江一伙在海边剽掠,又劫持了十来艘“巨舰”,想从海路转移。张叔夜设下埋伏,把宋江团团围住,还放火把船给烧了。宋江和他的手下失去斗志,也就投降了。
可见所谓“招安”,体现的是投降后朝廷的宽大。
《水浒》里的宋江,事业做得大,梁山上的日子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为什么那么热衷求招安,情况就复杂得多。
一 小山头的幸福生活
最早啸聚在梁山泊的白衣秀士王伦,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当然做不成什么事业。后来首领换成晁盖,晁天王据说“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然而行事逻辑似乎大抵是不主动不拒绝,除了对宋江念念不忘,并不再延揽江湖上的好汉,在他手上,梁山也没什么发展。
不发展有不发展的好处。
第一,比较容易做到生活富足。梁山泊水产品丰富,质量也优越。王伦时代,梁山控制住了水泊,不许渔民打渔,仅此一项垄断,就产生了巨大的收益。可以“论秤分金银,异样穿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弄得附近的渔民如当时的阮小七,羡慕得不得了。
第二是比较安全。一座不发展的梁山,朝廷的基本态度就是不重视。你可以骚,我并不扰。类似于懒人被蚊子叮了,一拍落空,那就挠两下,并不起来追着打。
王伦时代,没听说官军征讨梁山的事。宋徽宗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六月四日,晁盖一伙劫了生辰纲,天地良心,下了蒙汗药而已,关于这一天的种种血案、屠杀,都是谣传。
济南府出动警力捉拿晁盖没有抓到,晁盖上了梁山,济南府又出兵攻打梁山,指挥的是团练使黄安,队伍规模是一千余人,讨伐梁山所必须的船只,是临时从民间征集的,可以想象大小、形制都很混乱。
很自然的,黄安部队被打得昨日像那东流水,明朝清风四飘流。然后朝廷方面的处置是,原任济南太守撤职。惩治办事不力的官员,这是朝廷的责任,但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这事朝廷就不管了。
新太守上任,对梁山可能来“借粮”表示担忧,但是怎么进剿梁山,他就根本不考虑了。对梁山泊的存在,是要问一个明白,还是要装作糊涂,该怎么选大家都懂的。
所以接下来的政和六年,《水浒》的故事重点在武松跌宕起伏的人生,和宋江的江湖游走,梁山上太太平平无事可纪。
但问题是,梁山这么优越的地理形势,是容不得小富即安者享受人生挥霍机会的,八百里水泊大浪淘沙,有野心有魄力有能力的大强盗,最终会在竞争中胜出。
政和七年(1117年)七月十九日,梁山好汉江州劫法场救宋江,八月中秋,宋江遇九天玄女受三卷天书,之后开始实际上主持梁山行政事务。次年(1118年),宋徽宗改元重和,梁山则开始对祝家庄发起攻击。
二 朝廷和梁山都变了
打祝家庄之前,梁山已经面临了“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的问题,宋江估计,此役成功,则取得的粮食够三五年之用。实际上,显然这一战的收益没能支持多久,梁山很快又不得不再度出击。有人猜测这当中存在贪污腐败、管理不善种种问题,不能说这些问题并不存在,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包括宋江、吴用在内,谁也没有想到梁山的规模扩张会如此之快。
接下来的故事,陷入了这样一种循环之中:梁山人员增长钱粮不足,于是找准一个目标攻击掠夺(可以是东昌府、东平府这样的州县,也可以是祝家庄、曾头市这样的地主庄园);这件事不免引起朝廷的注意,于是招来大军征伐,而梁山又总是能击败官军……不论是外出攻击还是回山自卫,都会新吸收一大批人员上山,从而更快的陷入下一次经济危机。
这个模式,一直延续到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大聚会。之后,无论朝廷对梁山,还是梁山对朝廷,战略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朝廷方面,枢密使童贯、太尉高俅,开始亲自主持讨伐梁山的工作。
伐梁山时,童贯的头衔是“天子统军大元帅”,麾下军队的规模,是“东京管下八路军州各起军一万,就差本处兵马都监统率;又于京师御林军内选点二万,守护中军”,达十万人之多。
高俅统率的军队,总兵力更高达十三万,帐前听用的十位节度使,“多曾与国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并金辽等处,武艺精熟”,这次还配备了金陵建康府的精练水军。
对比之前的军队规模,呼延灼伐梁山,是“三路军马计有五千,连步军数将及一万”,关胜指挥的军队,则有“山东,河北精锐军兵一万五千”,一下子扩充了十倍左右。
小说的里的官名、地名不能拿正史来较真,总之可以看出,扫平梁山,已经提升为大宋朝的国家战略层面的大事。
梁山的变化,则表现为对被俘将领的态度。
之前,都知道宋江有个招牌动作,拿住官军大将,宋江纳头便拜,口称情愿将山寨之主想让。现在,这个姿态没有了。
十节度里有一位大将韩存保,武艺是梁山五虎将级别,为人也慷慨正直。混战中他被梁山所擒,宋江当然不免要过来亲解其缚,但下拜免了,让位也免了,只说:
“宋江等并无异心,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
只是求招安。这里面含着另一种表态,就是我们梁山已经不招人了。
三 发展带来的困境
基本形势是很清楚的。
虽然两赢童贯三败高俅,但朝廷手里并不是没牌可打。军事上继续较量,未必还能保持现在的优势。
梁山不再招人,则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就是山上的钱粮供给已经到了临界点,再吸纳更多的人才和军队,也养不起。
王伦时代山上有五七百人,这时控制住梁山水泊就小日子过得挺滋润;晁盖时代三五千人,那么打一打祝家庄,攻一攻高唐州,也就觉得收益可观;而此时梁山号称十万大军,这数字也许夸大,但之前攻打东平府、东昌府,宋江和卢俊义各率领了一万部队,而山寨肯定还要留足够的兵力防守,再加上家属老弱,梁山上挤着五六万人起码的。
这种情况下,不但吃饭是大问题,要是来个瘟疫流行病什么的,后果想想也很恐怖。
不再积极吸纳韩存保这类人才的第二个原因,则可能是山上倾向招安的人已经够多了。梁山上有期待招安加入朝廷的统派,也有希望继续江湖豪杰生涯保持梁山独立性的独派,统派实力再持续增强,宋江就无法保持统派和独派之间的平衡。
有不少分析者认为,宋江不断吸收朝廷军官上梁山,就是为了将来的招安做铺垫。其实事态发展,也未必这么有计划性。只要尊重原著对战争的叙述就可以看到,梁山上能够和官军抗衡的主力,正是这些内心倾向招安的原朝廷军官。
李逵、阮氏三雄这些人,又要维持成日饮宴狂欢的生活,上阵打仗又无组织无纪律往往添乱,又嫌弃招安进入体制内要受约束……你们是闹哪样啊?他们可以怀念王伦、晁盖时代那种很小投入就可以维持较高生活水准的状态,但问题是梁山已经发展壮大了,这个趋势根本不可逆。
三十六天罡里面,统派恐怕占到大多数。每个具体问题总要有相应的应对策略,这是一个个短期行为叠加,自然形成的结果。我们只看到宋江急于受招安,其实大批军官之所以同意上的梁山,就是因为早晚要受招安的说辞,相比他们的期待,宋江已经行动缓慢。
宣和二年的重阳节,宋江作《满江红》,说什么“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惹得武二郎动怒,黑旋风发飙,鲁大师甚至说出了散伙的言论,这个后果宋江事先预见到了吗?很可能是遇见到的,但宋江还是要说。
独派爱咋呼,又自认代表梁山的理想和初心,所以容易造成舆论上的声势。主张招安的,多半曾是官面儿上的人,有深沉,不多话,但他们才是缄默的火山,情绪必须要安抚。宋江这“望天王降诏”的话,就是说给他们听的。李逵反正是小弟,可以骂一顿了事,跟武松、鲁达,则可以慢慢谈话交心。甚至于,借让独派激动一下,可以告诉统派,时机还不成熟,阻力还很大,你们也要体谅我的难处,还得等。
这都是宋江搞平衡的领导艺术。
四 拆哪
招安终于成功,结局是个悲剧,但这条悲剧之路,要比有些人想象的曲折。
应该说,招安之初,朝廷对梁山是有特别的优待的。最令人惊异的一点,就是很长时间里,一百单八将仍然聚在一起,梁山竟然保持着自己的原有建制。
众所周知,有宋一代,行政系统特别复杂,权力高度分割,尤其是军队里,为了防止兵变造反,宁可频繁的人事调动,搞得兵不识将将不知兵才安心。梁山这么抱团的一个集体,掌控着据说有十万大军,朝廷凭什么容许它继续存在?
这当然还是各方博弈的结果:
适来四个贼臣设计,教枢密童贯启奏,将宋江等众,要行陷害。不期那御屏风后,转出一员大臣来喝住,正是殿前都太尉宿元景。便向殿前启奏道:“陛下,宋江这夥好汉,方始归降,一百八人,恩同手足,意若同胞,他们决不肯便拆散分开,虽死不舍相离。如何今又要害他众人性命?” ……天子亲书诏敕,赐宋江为破辽都先锋,卢俊义为副先锋,其余诸将,待建功之后,加官受爵。
这段记述,很能说明问题。宿元景为梁山辩护,特别强调“他们决不肯便拆散分开,虽死不舍相离”云云,可以推知童贯启奏的内容,就是要拆分梁山,并且提出了如果拒绝拆分,那就说明受招安并无诚意,要严厉惩处,这就是所谓“要害他众人性命”。
大体上,童贯说的是大宋的祖宗之法既定国策,可以认为是陷害,理由却很光明正大。宿元景提出的保全方案,则是让梁山去征讨辽国,要保障一支作战部队的战斗力,对的原本行之有效的组织结构,当然不能轻举妄动。
事实上,受招安之后,梁山作为一个既有官方背景又有独特军事系统的集团,堪称大宋朝朝野侧目的一朵的奇葩。和现代人脑补的梁山兄弟含泪去镇压同属阶级兄弟的另外三大寇不同,梁山出击的热情始终高涨。只有不断为朝廷征伐敌国翦灭异己,梁山才能向世人证明自己忠义的宣传并非虚诳;也只有这样,才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朝廷重组梁山的计划,这朵奇葩才能常开不败。
征田虎,是梁山主动请缨;征王庆,是几个官员推荐了梁山,然后宋江把这几位都引为知己,和他们“或论朝事,或诉衷曲,觥筹交错,灯烛辉煌,直饮至夜半方散”。包括后来众兄弟死伤大半的征方腊,开始画风也是这样的:
吴用见说,心中大喜,来对宋先锋说知江南方腊造反,朝廷已遣张招讨领兵。宋江听了道:“我等诸将军马,闲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愿起兵,前去征进。”当时会集诸将商议,尽皆欢喜。
当然,今天大家都知道与方腊大战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方腊败亡之后,朝廷暂时看来已无强大的反叛力量威胁,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梁山也已经残缺到足以令宋江、吴用心灰意冷的地步。拆分梁山的阻力至此已经很小,于是仅存的二十七名正偏将领,被分散到十几个不同的军州任职,完整的梁山军事集团,从此不复存在。
五 宋江的仇人是谁?
《水浒》最后一回,简要介绍了梁山好汉各自的结局。
大体上可以看出一个规律,就是大宋的官场,对梁山中人并没有另眼相看。
原来做军官的如关胜、呼延灼,还是受尊敬的将领;原来做帮闲的如萧让、乐和、金大坚,还是讨人喜欢的清客……原来被官场拒之门外的如阮小七、朱武,很快都自觉选择了退出。
总之,大宋体制展现出强大的稳定性和自我净化能力,看起来加入了许多新鲜血液,但总能消化吸收,并把异质分子排除出去。
这时候最最尴尬的,就只有宋江本人了。
他本来是押司,衙门的书吏,官场的边缘人。从小说描写看,在郓城县的时候,宋江可能承担着县里最重要的行政工作,而县令本人,倒更多像个摆设。然后,人家是尊贵的官,宋江却只能是猥琐小吏。
因为人家会写考试作文,而宋江不行。
《水浒》里宋江几次作诗填词,那水平,比康震老师的创作,郦波老师的集句好点有限。换言之,就是做中国诗词大会的评委有余,但哪怕想中个秀才,却还远远不足。
考进士做官这条路,宋江是没本事走通的。“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这种顺口溜水平的东西拿出来,没哪个考官敢腆着大脸录取,他会被非常公平公正公开的刷下来。
但宋江仍然有不平的理由,在衙门工作是行政能力重要还是文学才能重要?凭什么考试偏要看这些工作中根本用不到的东西?宋江在浔阳江头题反诗,“他年若得报仇雠,血染浔阳江口!”,“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这些话真不是针对谁,我想说的是你们这些考试达人其实都是废物。
但偏偏这个不切实际的考试,在宋代真的很得人心。
主考官想给自己的门生开后门结果认错了卷子;主考官想把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刷掉,结果反而给人点了状元……这种段子在宋代一再出现。所以做考官的,要感叹本朝科举“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老师鼓励穷学生认真读书,则说“唯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从此中求”,机会总是有的。
所以,这种不能选拔出宋江这种应用型人才的制度,却能给很大一部分人公平感。那些通过了考试,从而改变了自己人生的官员们,很容易能体会到这个制度的好,他们彼此看看,还自然不过的会有身份认同。
而宋江,则是一个奇怪之极的闯入者。
先当强盗再受招安,然后混迹于我们中间,这是个多么投机取巧的人啊。说到底,宋江的敌人,不是一个两个奸臣,而是整个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和规则行事的文官系统。
而宋江没有退路。原来是官的继续当官,原来是民的还去当民,他,却是不可能回去当吏的。
所以即使没有那杯毒酒,宋江都早晚是要被郁闷死的。
于是乎,梁山的事业轰轰烈烈,然而喧嚣过后,大宋的官场不增不减。大河还是大河,稻浪只是稻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