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360doc7.net/wxarticlenew/575701699.html?from=timeline
王怡訪談:基督徒社區是世界的希望(上)
2016-07-15 360doc个人图书馆
王怡简历
王怡牧師,(成都)秋雨之福歸正教會主任牧師。
原成都大學法學教師,北京九鼎公共事務研究所研究員,曾任獨立中文筆會理事、副秘書長,知名的憲政學者、人權律師、詩人和作家。
1973年出生於四川三臺。2005年信主受洗,帶領家庭聚會。2008年12月辭去教職,蒙召全職服侍。2009年6月在秋雨之福教會被選立為教導長老,2011年10月被按立為牧師。
2000年開始網路寫作。2003年,成為中國維權運動中一位重要的闡釋者和介入者,在《中國新聞週刊》等主流媒體開設專欄,倡言“民權運動元年”。
2004年,被《南方人物週刊》列入“影響中國的50名公共知識份子”,是名單上最年輕的一位作家。
2005年6月,代表中文獨立筆會出席在斯洛文尼亞舉行的“國際筆會”第71屆年會,在閉幕式上作演講《我們不是作家,是人質》。這是1989年後,第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作家出席國際筆會年會。
2005年10月,應邀參加在瑞士舉行的“第21屆國際南北傳媒節”。《瑞士週刊》以“王怡,互聯網上的英雄”為題進行了特別報導。
2003-2005年,介入多件中國家庭教會維權案件的調查、訴訟和研究,參加“中國基督徒維權律師團”,是中國最早的幾位基督徒人權律師之一。
2006年,先後應邀在臺灣東吳大學出席“兩岸知識份子論壇”;在悉尼科技大學出席“中國社會轉型與政治文明國際研討會”;在華盛頓參加“中國宗教自由狀況高峰會議”;在紐約參加“紀念文革發動四十周年國際研討會”。
2006年4月,作為三位來自中國家庭教會的基督徒知識份子之一,應邀在白宮與美國總統布希會晤,討論基督教信仰與政教關係。這是1949年後,中國家庭教會的信徒第一次公開與外國首腦會面。
2006年11月,應法國外交部“未來人士計畫”邀請,對法國的宗教自由和政教關係進行一個月的訪問。
2008年10月,應邀在華盛頓出席“全球基督徒法律人大會”,獲頒“促進宗教自由傑出貢獻獎”。
2013年9月,作為家庭教會的牧師,在英國《金融時報》的報導中,被列為“25位最值得關注的中國人”之一,是名單上唯一列入的宗教界人士。
信主前出版隨筆集《載滿鵝的火車》、《不服從的江湖》,法學論著《憲政主義:觀念和制度的轉捩》及自印文集《美得驚動了中央》等。
信主後在主流媒體開設“電光倒影”專欄,2009年該專欄獲得騰訊“中國傳媒年度專欄獎”提名。
信主後出版《天堂沉默了半小時》(2008年)、《我有平安如江河》(2009年)、《自由的崛起:15-17世紀加爾文主義對西方五個政府的影響》(合譯,2010年)、文集《與神親嘴》、詩集《秋天的烏托邦》、《大教堂》(2014年)、《基督教古典教育》(2015年,合著)、牧函集《靈魂總動員》、《天使的聯邦》等。
在臺灣出版《天堂沉默了半小時》(2010年)、《靈魂深處鬧自由》(2012年)、《觀看中國城市家庭教會》(2012年,合著)等。
2008-2016年,應邀在海內外各種教會、機構和大學的研討會、特會和講座中擔任講員。
采访缘起
我與王怡認識已十多年。二零零零年前後,上海三聯書店計畫編輯一套思想隨筆,北大的賀衛方教授給我發來電郵討論作者人選,由此我與王怡聯繫上。這套書的第一本是我寫的《鐵磨鐵》 ,第二本是王怡寫的《不服從的江湖》。從此,我與王怡成了好朋友。每次我回到成都探親,都會與王怡等朋友相聚。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我因與劉先生一起醞釀撰寫《中國年度人權報告》而遭北京警方傳訊。在當時肅殺的氣氛下,王怡憤而撰文聲援。不久,我和妻子從北京回到四川,與王怡夫婦有了一次郊遊的機會。路上,我們開始探討信仰問題。那時,王怡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提出來,讓我們窮於應付;倒是他的妻子蔣蓉很認真地傾聽,並若有所思。
奇妙的是,幾個月後,蔣蓉打來電話告知,她已經受洗歸主,是蘇文峰牧師為她施洗的。我們大為欣慰和感恩,並認定王怡悔改信主的日子也不遠了,上帝豈會只揀選姊妹而不揀選弟兄?
有一次,王怡到北京出差,我們邀他來方舟教會禮拜。那是他第一次參加家庭教會,我看得出他頗受感動。不久,他們夫婦在家裏開始了一個小小的查經班。二零零五年聖誕,他們邀請我和方舟教會的傳道人鄧曉斌到成都,由鄧曉斌傳道為王怡等八位弟兄姊妹施洗。
此後幾年,王怡與秋雨之福的弟兄姊妹走過了一段充滿風雨與祝福的天路歷程。二零零九年 ,我與王怡合作撰寫“基督與生命”訪談,王怡既是訪談者,也是訪談對象——對他的訪談,我大概是最佳人選。二零一一年三四月間,我與王怡作了多次訪談,遂有了這篇文字。
餘傑,二零零七年七月
从高高的书架上摔下来的那一刻认识神
餘:王怡弟兄,我是目睹你走向基督信仰的見證人之一,可能除了我們方舟教會的會友,我最熟悉的就是你的信仰經歷。不過,還是請你自己來詳盡地分享一下這段心路歷程吧。
王:回想我蒙恩歸正的過程,有三句《聖經》的經文,好像步步為營的,引領著我。秋雨之福教會和你們方舟教會走過的路程也相似。二零零五年四月,在我家開始了一個主日的查經聚會,幾個月後我妻子蔣蓉和黃姐一起受洗。我參加聚會兩個月了,還是沒有信心,也沒有悔改。既沒有獨自一人開口禱告過,也沒有一個人唱過讚美詩。有一天,我站在一個高凳子上 ,去拿書架上接近屋頂一層的書。忘了什麼書,或者是哈耶克,或者是弗洛伊德吧。突然,我從上面摔下來了。當時躺在地上,血流不止,莫名其妙的,我就開口禱告了。腦子裏冒出一句讀過的經文:“兩個麻雀不是賣一分銀子嗎?若是你們的天父不許,一個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們的頭髮,也都被數過了。所以不要懼怕,你們比許多麻雀還貴重。”(《馬太福音》十章二十九至三十一節)。很久以前,我讀一些自由派神學家的書,提到對加爾文的評價,說他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偶然的,沒有一件事不在上帝主權的掌管之中。當時我就想,我一兩百斤啊,相當於好幾百只麻雀。如果一只麻雀掉下來,都有神的主權掌管,那我掉下來是什麼意思?這是我信主的開始。就是對上帝的主權和奧秘的掌管,充滿莫名的,和非常肯定的敬畏。第一次開口向神禱告,第一次獨自唱讚美詩。
餘:我記得我和妻子第一次向你傳福音的時候,你反問說,蘇東坡是你心目中的中國傳統知識份子的理想,詩文書畫無所不精,淡定飄逸,進可治國,退可修身。如果蘇東坡因為沒聽過福音 ,就會下地獄,這個信仰就是你無法接受的。你甚至說,寧願陪蘇東坡一起下地獄。那時,我和妻子是如何回答你的,我們自己都記不清了。但你的問題是典型的知識份子的思維,背後是對整個人類的知識和智慧的自大。
王:前不久,我有一次拍著冉雲飛的肩膀說,還記得嗎,我以前也並不比你更不驕傲。我的確是一個很驕傲、甚至很傲慢的知識份子,中國傳統的說法叫狂生。有一次,兩個朋友慕名請我吃飯。其中一個很委婉的提到我的穿著,說王老師應該穿得更體面,才配得上你的風度。另一個反駁說,我們這些為稻米奔忙的人,才需要注意穿著。像王老師這樣的人,隨便穿什麼,就可以去見總統。這個馬屁簡直讓我舒坦極了。特立獨行,天下皆醉、唯我獨醒,這種士大夫情結,其實是深入我骨髓的。外表謙虛,裏頭傲慢。
作為法律學者,我關注中國的憲政轉型,寫了大量的文章;作為一個公共知識份子,我也參與一系列民間維權事件。那時,“公義”這個詞讓我特別自傲,覺得自己是一個行公義的人。當我的自由言說的勇氣,得到別人的讚揚時,尤其是被《人物週刊》列在“影響中國的五十位公共知識份子”中。又因著這個,受到政府的打壓和迫害。就真的產生了一種虛妄的自義,以為十億兆民,天下重任,唯我二三子而已。人家有私家車,我有私家的公義。一個連公義都認為屬於自己的人,比那些認為財政部都屬於自己的人,到底哪個貪污得更多呢?自由知識份子反對政府在財產上的貪污,他們自己卻可能是一個道德的貪污犯。這就是“自義”的意思,“自義”就是道德的私有化。因為不相信上帝,所以大家一起哄搶上帝的公義,瓜分人類的道德遺產。在民眾面前冒充真理的大款。
感謝主,後來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件使良心蒙羞的事。在四川省高級法院門口,有一個上訪者希望我幫她維權,拿了一疊材料給我。我去拿了材料,就準備離開。但她一招呼,就圍上來一大群上訪者。她說:“這個人可以幫你們。”他們就圍到我身邊,有的開口訴說,有的問,是中央來的記者,是律師,還是大幹部?好像天下的冤屈都圍攏來了。我一下子膽怯,沉不住氣了,露出我平日很輕蔑、很瞧不起的小市民面目。連說,我幫不了你們,我還有事呢,你們去找別人吧。那天,我基本上是落荒而逃的。我騎著車離開他們,內心羞愧不已,後來一邊騎一邊流淚。我看到了自己的卑微,傲慢,無力,看到自己裏面並沒有愛,更沒有公義。我以前所做的一切事,滿足的都只是我自己的形象。這就是罪人的本質:通過羞辱自己裏面的上帝的形象,來滿足自己的形象。
我的信主歷程,主要是對知識份子這個身份的不斷的反省和悔改。這個悔改達到最高峰時,是我讀到《詩篇》第 5 篇的一句經文:“你們的喉嚨是敞開的墳墓。”那一次,我打開電腦,計算自己發表的文章已超過兩百萬字。當時我就想,神啊,如果我這輩子賣了兩百萬斤豬肉,我的罪或許沒有這麼大;但我寫了兩百萬字啊,要麼是字字珠璣,要麼是字字殺人啊。文字是要影響人的靈魂的。一個不知道真理的人大聲說話,好像所說的就是真理,那我就是該死兩百萬次的人啊 。
這句經文讓我停了很久,想了很久,憂傷懼怕了很久。對自我形象的期許產生了最後的、完全的破碎。我不過就是一個罪人中的罪魁。
餘:這種反省是非常寶貴的。在中國文化中,士大夫以天下興亡為己任,以個人良心為最高判斷標準,最缺乏的就是自我反省和自我質疑的維度。這也是我們傳福音的時候,在知識份子群體遇到的最大障礙。他們常常說,基督教是好的,利國利民,但我個人不需要,我可以獨自建構一個自給自足的系統。但是,這個系統靠得住嗎?人的良知靠得住嗎?你以為自己在行善,焉知不是在作惡?
王:是的,自我是一個偶像,沒有自我形象的破碎,就不可能信靠上帝。我對知識份子身份的悔改是公共性的,指向的是“今生的驕傲”。還有私人性的,指向的是“眼目的情欲,肉體的情欲”。我愛自己的妻子,我們從幼稚園開始同學,高中開始戀愛,我們的愛情沿途都被周圍的人稱贊。我也忠於婚姻,沒有在身體上背叛妻子。然而,我一個道貌岸然的知識份子,不也一樣在網站上看過色情圖片嗎,我不也如耶穌所說,對婦人動過淫念嗎。你是學者,你是作家,這些人前的榮譽和身份,其實一點都幫不了你。你的內心污穢,別人不知道,難道在神面前你自己也不肯承認嗎?
還有一種驕傲呢,也是在私人生活中的道德主義的標榜。我至少還是比別人聖潔吧,健康吧 ,高尚吧。但是,信主之後,我發現真正的改變,真正的對墮落的情欲的勝出,並不是依靠道德的約束,而是內心的情感在基督裏漸漸被聖化。經過幾年的侍奉,今天當我在教會看見一個姊妹時 ,我開始經歷到一種非天然的、卻是真實的情感,就是看她真是我的姐妹,真是我的女兒。其實,人們儘管會受到性的誘惑,但通常來說,大多數人都會對自己血緣的姐妹和女兒保有一種美好的情感,而不會生出邪念。那麼,為什麼我們會對其他異性生出邪念呢?不就是因為其他的女性跟你沒關係嗎。換言之,恰恰不是愛,而是冷漠,才產生了性的試探。
所以,你只能活在基督的身體中,才能勝過你自己身體中的情欲試探。而基督可見的身體,就是一間、一間具體的地方教會。你要在這裏,建立(準確的說是被建立)美好的、聖徒之間的“神聖家族”的情感。首先,你必須先在主的教會,看到你的姊妹們時,開始將她們當作在基督裏的真正的母親、姐妹或女兒;然後,當你看見世上的異性時,你的情感才可能慢慢被聖化和被祝福。換言之,上帝在教會生活中,扭轉了你裏面的情感樣式,養成你的聖潔情感,讓“福音”成為一切異性關係的磐石,眼目的情欲才得以勝過。這是我很深的體會,我越服侍主的教會,我個人的生命就越蒙受祝福。為什麼我曾經走在街上,會對一個異性生出邪念?因為我從不曾跪在上帝面前,為她們禱告過。
餘:謝謝你的坦誠。真正的信仰,必然改變人的思維方式和情感方式。很多基督徒知識份子,最多走到這一步也就停止了,最多也就是教會中的“消極會友”。但你卻很快走向全職侍奉之路,神是如何帶領你邁出這一步的,你又是如何尋求神在你身上的呼召的?
王:那次從梯子上摔下來的經歷,使我剛一信主,幾乎就是一個加爾文主義者。我相信上帝絕對的主權,不但掌管我裏面的一切,也掌管我外面的一切。基督教信仰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觀 。基督在十字架上,贖回了一個敗壞的世界。這是真正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宣傳部門有所謂“五個一工程”,每年評一本好書、一部電影、一首好歌等。信主後,我就借這“五個一”來尋求神在我生命中的旨意。所謂的“五個一”就是:一位上帝,一位妻子,一間教會,一座城市,一份呼召。信主後,我的尋求和委身主要在後面三個,“秋雨之福教會”,“成都” ,和“傳道人”。這三者最終確定了我一生的使命。之前,我覺得神對我的帶領,是繼續做一個公共知識份子,做教師、學者和作家,這些身份(或者說地位),都是我駕輕就熟的。老實說,其實也是功成名就的途徑。而且,也是特別有安全感的。你知道有些東西,順理成章的就會得到,基本上不需要你放棄什麼,只要沿著軌道走下去就好了。我原以為,神沒有呼召我在教會全職服侍,寫作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個人寫作的成就,對一個像我這樣的知識份子來說,實在勝過其他一切的成就和誘惑。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很多像我這樣的知識份子最後離婚了的原因,因為知識就是他們的二奶。但我這個如意算盤,後來卻慢慢被破碎了。
餘:你在文章中說,二零零八年四川地震對你的信仰歷程帶來巨大的衝擊,地震之後,你發現上帝的呼召更加清晰了,即便像約拿那樣想躲到天涯海角去,還躲不掉。
王:二零零七年年底以來,我開始尋求全職傳道的呼召。我問自己,到底有沒有把蒙召傳道當成一個天上地下最榮耀的職分?就是連天使都會羡慕的,也值得我捨棄一切、看萬事如糞土 ,值得放棄自我認知和安全感的?而我卻在這樣的渴慕和認知中,坦然承認,神沒有呼召我全職傳道,而差派我去做了另外的事?這樣質問自己之後,我發現,其實我裏面仍然輕看了傳道的職分 ,我的知識份子情結並沒有徹底破碎。我還是下意識地認為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和擅長的,就是最重要的。
二零零八年五月二日,我們教會的退修會受到宗教局衝擊。我們拿到書面的行政處罰決定後 ,決定提起行政復議和行政訴訟,嘗試用合法、得體的方式向政府表明:我們的聚會不是非法聚會 。
五月十一日是主日,那天教會宣佈了二十天的接力禁食禱告。但第二天汶川大地震就發生了。禱告的主題變成了大地震。
我家的層高相當於十七樓,五一二那個中午,房子像船一樣搖晃。我跌跌撞撞走進臥室,我們的孩子書亞剛過一歲,他躺在床上,醒了,就睜眼看我。我按著他的頭禱告。我說:父神啊,如果今天你要帶我們去見你,是好得無比的,但是求你憐憫這座城市。那是我這一生最接近死亡的時候 ,並以一種奇特和震駭的方式來臨。但我心裏從來沒有那樣的平安。
餘:所以,你的第二本影評集名為《我有平安如江河》,在那樣驚恐萬分的時刻,能夠享有內心的平安,是何等大的福份。
王:我想,沒有末世感和末日感的基督徒,是不健康的基督徒。感謝神,藉著地震帶給我極強的末世感。地震之前我以為神對我的呼召不清楚,地震之後我才發現,其實他的呼召一直都很清楚,是我自己一直有障礙。我對經濟的壓力,對未知的道路,對公共知識份子、作家和教師身份的難以割捨,都阻攔了我的正確回應。但是,地震一來,你親眼看見自己的房子在你面前搖動,你大叫一聲,“不動產”是一個多麼荒謬的詞語。大地一搖,你三十萬的房子就只值三萬了。你伍佰元的西裝就只值五元了。那一刻,對末世的焦慮更深的進入我內心,讓我承認我在這個地上真是寄居的,我一生要做的一切,都必須指向這一切結束的那一天。
我從樓上下來後,看見所有人都到了街上,整個城市就是一座難民營,所有人都活在恐懼中 。我心裏喊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主啊,我們要怎麼交帳?你在四川的兒女,你在成都的教會,要怎麼交帳啊?當時電話打不出去,但還可以發短信。我就發短信給所有人。手機裏也有幾個宗教局幹部的電話,我也發給他們,安慰他們。我不是趁這個機會做“福音統戰”工作,我知道所有人都在恐懼之中,我必須安慰他們,因為我是上帝的兒女,我有這個職分。因為這是天父的世界。我們是治理這地的。我們沒有實際的權柄,但我們的確用神大能的話語來治理這地。也有宗教局幹部給我回短信表示感謝。
接下來幾個月,我的精力幾乎都放在了教會和災區事工上。神的呼召在我心裏越來越肯定和迫切。讀經時,神又給了我第三句話,《提摩太后書》二章四節說:“凡在軍中當兵的,不將世務纏身,好叫那召他當兵的人喜悅。”我省察自己,雖然已在軍中當兵,卻還是捨不得世界,要偷跑出去做點小生意。9 月開學後,上了第一周課,我回家對妻子說,我已經無法集中精力上課,我不能再等了,必須辭職。
以前我也想做一個基督徒學者、基督徒作家。這些都很寶貴。好的基督徒商人、基督徒醫生 ,基督徒職員。但我看見教會最缺乏的,還是丟了漁船、甘心上路的傳道人。未來的二三十年,中國必將經歷社會、政治和價值觀的全面轉型。我相信,我也盼望,上帝要呼召整整一代傳道人,從他們蒙召的地方教會的講臺所發出的聲音,將成為時代的最強音,這就是神給我的異象。
餘:在中國,傳道人的身份確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西方,這不是問題,牧師是受人尊敬的職業,可以給人主持婚禮、頒發結婚證書,享有免稅等各種優待;但在中國,教會和傳道人都處於“地下”或“半地下”狀態,有多少人會認為“牧師”或“傳道人”是一個正當的、具有“合法性”的職業呢?
王:是啊,我作了傳道人後,才瞭解這種邊緣性,以前你是大學老師,是知名作家,你是不知道的。譬如你申請不到信用卡,你不能按揭買房,等等。有一次我需要填一份簡歷,表格中有職業一欄。家庭教會的傳道人不是“非法職業”嗎,沒有政府頒發的“傳道證”啊。那時我心中軟弱,滿有顧慮,想到老婆孩子,就填了“作家”。後來良心不安,催逼著我在主面前自省、悔改。環顧四周,有多少人在偷偷做基督的門徒,又有多少家庭教會的傳道人在悄悄做傳道人,有多少教會的執事、長老,他們的身份隱藏得如同秘密會社中的大哥?我在一些主內聚會或講座中也遇到過,一些與會者明明是家庭教會的帶領人,但他們都使用譬如經理、職員、教師的身份,全然不提蒙召的聖職。你說“天王蓋地虎”,他不對“寶塔鎮河妖”。我很傷心,但我自己也是這樣啊。在簡簡單單的一份簡歷上,第一,我虧欠了上帝的呼召;第二,我背叛了自己服侍的這一群聖徒。家庭教會很可悲,傳道人就更可悲了。保羅說“不以福音為恥”,而我們要脫離這羞恥 ,卻有很遠的路要走。
餘:在這個過程中有過動搖、害怕嗎,畢竟家庭教會還在受逼迫?
王:二零零四年,我開始慕道後,接連參與了幾個國內重大的家庭教會受逼迫案件的調查 、寫作和訴訟。像蔡卓華案,華南教會案等。換言之,上帝召我傳道之前,先讓我觀看了一些受迫害的教會,免得我以後上了船,才說不知情。後來學校停了我一段時間課,也不能在媒體發表文章了。有人給我家打匿名電話,騷擾我和妻子,去老家調查我父母。用一些小動作恐嚇我們,離間我們,譬如說我是王怡的女朋友啊,我是蔣蓉的老同學,暗戀了她十幾年啊,要用一切手段把她搶回來啊。
這些外在的壓力、秘密警方的騷擾、經濟上的困難,曾讓我處於恐懼之中。不是害怕坐牢,而是不知道未來。那時我有一種自由主義者的“殉道”情結,也做好了被抓、坐牢的心理準備。但我對世俗的自由主義作為生命根基的懷疑,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後來我回答一個朋友,說關於“殉道”,基督徒和人文主義者的區別是什麼呢。基督徒看重後面這個“道”,所以他甘心去“殉”。但人文主義者看重前面這個“殉”,因為殉的本身,賦予了自己價值。前者是信仰,是“道”賦予了“殉”以價值。後者是道德主義,是“殉”賦予了“道”以價值。前者是自我否定,後者是自我標榜。所以我就不斷問自己:你究竟要為什麼樣的“道”而“殉”呢?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但是,你是不是真知道你所殉之“道”呢?回想那時的勇敢,其實是以行為稱義的悲壯感。你害怕了,固然不自由,你說老子不怕,也是不自由。只有“天父的兒子若叫你們自由,你們就真自由了”(約翰福音八章三十六節)。
2009 年 6 月 21 日,秋雨之福教會被民政局和警方宣佈取締。那個下午,我和同工們一起禱告 ,商議對策。我跪在地上說,主啊,原先我對自己蒙召還有所保留,說願意侍奉教會 20 年。但現在,我在你面前說,我立志在這間教會侍奉你,直到你帶我去見你的時候,求主幫助我。過去半年多 ,我有四次被拘押,被帶到警察局,不過都是當晚就出來了。如果是“道”決定了“殉”,而不是“殉 ”決定了“道”。那麼我雖不知自己將來是否軟弱,又會在何時、何處軟弱,但我卻能夠憑著信心說 ,我知道一切都在上帝掌管之中。信主以後,我一直有一個非常清晰、強烈和持久的異象,就是今生必有一場牢獄之災。既然我信主的開始,是從書架的頂層掉下來。那麼如果主的意思,是讓我用一輩子的時間和經歷,來完成一個從摔倒到讚美的動作,我也甘心願意。我知道裏面的老我始終是軟弱、卑微的,所以我並不求主使我一生不遇見軟弱,跌倒和恐懼,只求主使我今後經歷這些時 ,一生不離開聖徒的團契。
另一個方面,宗教逼迫雖然沒有結束,卻已不可逆的走向了尾聲。最近十年,不但教會有很大變化,執法部門也有很大改變。在我看來,很多官員、員警,他們對教會的認識、看法,甚至同情的理解,都在迅速增長。真心認為教會是敵對勢力,福音會危害統治秩序的人,恐怕已極為罕見了。制度上不肯改變,制度上繼續阻攔福音,只是出於掌權者對利益的貪婪。但是在觀念上 ,反教會、反基督教的意識形態,事實上在政府內部也已經崩潰了。
反而是在知識界,反宗教的力量,已開始了一場有動靜的、規模巨大的集結。即將來到的,將是中國教會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場護教之戰。這一場深入文化和時代骨髓的信仰與文化的交鋒,因著政治逼迫而被推遲了半個世紀。而現在,我仿佛已置身於大戰前的沙場,這是一場 13 億人的頭腦風暴和心靈之戰。我知道自己的缺乏,我不會是這場護教和宣教大戰的主力。但在我一生所服侍的人中,必有主要為此興起的精兵。在某個意義上,我是為他們而活的。
教会是一种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生命共同体”
餘:我們此前都是所謂的“自由主義知識份子”。信主以後,你對原有的自由主義立場有何反省與調整?
王:就個體和群體的關係來看,以前我雖然接觸過社群主義,但體會和認識都很少,最看重的還是自由優先於善的個體價值。後來我認識到,自由主義只是一種政治哲學,而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觀。隨後,我轉向共和主義和保守主義,在對傳統的珍視中,逐漸看重共同體的價值之於個體自由的意義。憲約可以厘定個體交往的界限,卻無法創造社群生活的樣式。換言之,憲政主義是一個抑制公共之惡的滅火器,但不是一個眷顧生命之善的創世記。到這時,我的專業尋求,就走到了被福音征服的邊緣。
其實,“公共知識份子”的“公共”二字,已經表明了團體的存在。但這個團體仍然是虛假的 ,似乎藉著自己的寫作,你一下子便和十三億人套了近乎。但這不是真實的、位格者之間的關係,不是真實的群體生活。當我們在所謂“公共知識份子”的座標中來定位自我形象時,這跟我們批評的共產黨的宏大敘事,跟那種不經被代表者確認的、不具有合法性的集體、人民、國家的公共偶像,豈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
而我在教會裏侍奉的時候,身份的轉換才真正發生了:我從十三億人中的一名虛擬的公共知識份子,開始變成了二、三十人中的一個真實的公共人物。我的生命到這一步,才遇到了真正的挑戰。
餘:原來,你在某個相對比較大的圈子當中,還算是“頭面人物”,你說的話有人聽,還有很多人讚美你;但當你退入一個很小的群體的時候,卻發現要建立真實的私人生活的關係,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
王:是的,我原本是獨來獨往的知識份子,很輕易就與龐大的群體,與國家、民族這些概念建立某種虛幻的超級鏈接,又透過寫作與成千上萬的讀者建立起抽象的群體關係。但在地方教會的服侍中,這些立場都被一一破碎。一些知識份子信主後,難以承受這一步。在長期受到虛假的集體主義的意識形態的欺騙和壓榨之後,我們再也沒有力量重新進入一個真實的群體。我們做慣了孤兒,回不了家。於是我們的全部熱情,都用在了畏懼、警惕和防止群體對個體的抹煞上。
因為我們錯誤的預設了“個體的完整和自足”。但上帝指著亞當說,“那人獨居不好”,這一句話 ,就擊碎了知識份子的自我撫摸和 XO 式的珍藏。
餘:這是許多基督徒知識份子信仰上的最大問題,我也經歷過這個階段。很多知識份子說 ,我信主可以,但我不參加教會,為什麼非要參加教會呢?一個人不也可以接近上帝嗎?他們的信仰,是一種佛教個體修行式的信仰。另一方面,中國教會由於長期處於社會邊緣狀態,教會觀相當薄弱,也不足以對知識份子群體的這些疑惑提出解答。
王:馬克思對人的本質,有一個著名的定義: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以前,我從自由主義的立場,全盤反對這個定義,信主後開始有新的思考。其實這個定義受到猶太-基督教文明的極大影響,其他文化中不會出現類似定義,不會把人看作關係中的產物。從聖經看,人的本質確實存在於關係中。在舊約裏,以色列對人的觀念,有三點是非常獨特的,第一是整全的人觀,全人包括了身體和靈魂,兩者都是真實並指向永遠的。第二是聖約群體的人觀。亞當在於上帝的約中代表了所有亞當的後代,如一位神學家說,世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亞當,一個是基督,全人類都懸掛在他們的腰間。
在上帝的創造和救贖中,個體從來不具有本體性的、和單獨的價值。第三,是選民的人觀。上帝和他的選民的關係,是通過立約來反映的。人作為一個群體在盟約中與上帝的關係,是人之為人最根本的定義。所以馬克思的定義來自兩個人類思想資源,一是猶太-基督教文明,一是唯物主義和社會主義 。
但後者取消了上帝和人的盟約關係,將聖約關係縮減為“社會關係”,又在社會關係中,繼續縮減為“經濟關係”。
我們否定的,是馬克思庸俗的經濟決定論和冷酷的唯物主義。但從《聖經》看,人的的確確是“關係的總和”。包括人與上帝的關係、人與他人(鄰舍)的關係、及人與世界(萬物)的關係 。摩西十誡也將一切道德律都指向這兩個層面的關係:愛神與愛人。上帝以他的兒子基督的寶血,替代選民擔當了罪的刑罰,救贖一切接待基督、信靠基督的名的人,由此恢復和重建了上帝與他的百姓在盟約中的關係。而聖靈建立了教會,就是基督在地上的、可見的身體,就是要讓上帝的兒女活在聖徒相通、彼此相愛的社群關係中,並向著萬民傳揚福音,從而恢復和重建我們與他人的關係。因此,離開了地方教會的聖徒共同體,離開一座“山上之城”的基督徒社區,也就離開了人與人在救恩中的、整全的關係。如果教會不是基督的身體 ,如果教會不是每一個基督徒的母親;那麼一個單獨的基督徒,也難以宣稱基督是他個人的救主和生命的主。因為你不是上帝的獨生子,你只能是其他基督徒的弟兄姊妹。
以前,我對人的關係是躲避和排斥的,也缺乏在群體中生活、服侍的經驗。開始牧會了,才真實地開始建立群體生活的樣式。你怎麼做一個承擔責任的人?人最大的失敗是親密關係的失敗 。
隨意離婚的人,隨意離開教會的人,動輒失戀的人,都是不負責任的人。然而人一旦失去關係,也就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因為每個人都是殘缺的。因為有一位上帝,所以個人與群體的關係在本質上是神秘的,也是恩典的。就像你躺在病床上,如果認不出親人了,也就等於認不出你自己了。就如傳道人的家庭生活與教會生活,也是相通的。長老不能照顧好自己的家,又如何能照看神的家呢?一個人在自己的家人、朋友、肢體中,如果缺乏在真實的團體中的委身,就不可能服侍教會,推而廣之,也不能很好的擔任公共職務和社會治理。
以前,家中來了朋友,如果不是我邀請的,我一般都不願意出來打招呼,自己躲在書房讀書 、寫作。在學校,我與同事和學生也沒有建立起一種團體的關係。我刻意與周圍的人保持著距離,有了距離,似乎才有安全感。我通過寫作、通過網路,也和少數人建立起某種關係,似乎大家可以惺惺相惜,但這也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團契關係。我以前的知識份子的生活方式,事實上有很大的虛擬性。
有一次,我在教會跟一個弟兄談話,他是一個工人。談話中,我忽然有種深切的自我省察:如果我依然是所謂公共知識份子,我會談論國家事務,討論下崗工人的難題,但我這輩子可能也不會跟一個工人,分享他個人生活的處境和罪惡,並試著陪伴他經歷這些問題。
餘:我們常用“生命共同體”這個概念來形容教會。當我委身教會之後,深感教會確實是中國歷史與現實中從所未有過的“生命共同體”。即便在觀點和立場一致知識份子中,也根本沒有這種血肉相連的關係,校友、同學、師兄弟、師生,這些關係都很淡薄,因為知識、文化不是愛。
王:這幾年,跟弟兄姊妹一起走天路,深刻感到我能給他們的,遠不如他們給我的多。我稱地方教會是一個基督徒社區。傳道人的文化程度、神學背景,個人恩賜,都不是決定性因素。最寶貴的是弟兄姊妹在真道上相逢,在基督裏彼此委身。保羅用了一個很美的比喻,稱信徒之間是“肢體”關係。今天,教會在中國的使命,不僅要指向“個體的得救”,不只是告訴人“上帝對你有一個奇妙的計畫”,而且要傳揚一個“全備的福音”。離開了上帝對整個教會的奇妙計畫,哪來對你的奇妙計畫?地方教會需要活出一個看得見的基督徒社區,活出一個福音的生命共同體,在社群的關係中持續地、有說服力的傳揚福音。教會有能力也有責任,向著整個中國社會,呈現出這個國家從未有過的一種群體生活的樣式。
最近兩年,我們教會每三個月舉辦一次會友課程,讓新信徒瞭解教會的信仰。這個課程有六個小時。有一個小組討論題目,“請分享你信主前參加過的、一次最激動人心的團體生活的經驗?你在裏面獲得了什麼樣的滿足,受到過什麼樣的傷害”?在大部分人的分享中,我發現中國人群體生活的經驗都非常貧乏。我們融入過的最深的群體,大概就是班級;最密切的關係,大概就是老同學——唯一的例外,是你參加過傳銷組織。此後呢,同事、朋友,網路,都逐漸淡漠些了。
在當代中國社會,嚴重缺乏激動人心的、有生命敞開的團體文化和團體經驗。這和西方社會很不一樣。在北美,教會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教會外更有各種社會組織、NGO 等。一個普通的老太太,也可能是若干社團的會員,人們普遍擁有豐富的、團體中彼此生命相交的經驗。
餘:這一點我的感受很深。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的時候,住在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簡家中 。簡不是知識份子,她已故的丈夫是一名普通工人,她本人一輩子都是家庭婦女。她卻積極參與公共活動,是一個接待國際學生和訪問學者的老人組織的成員,所以把我接到家中暫住。她還是當地老年旅遊協會、農業保護協會以及教會的活躍分子,每天的活動都安排得滿滿的。與之相比,中國人處於互相孤立的“原子”狀態,缺乏群體生活的經驗,也無法以來群體組織的生態,來制衡公共權力的擴張。
王:中國人充滿自由的夢想,卻匱乏自由的經驗。在當代中國,家庭教會幾乎是惟一的、在國家體制之外擁有豐富生命經驗的社會共同體。學者李凡說,事實上家庭教會是中國最龐大的NGO。我想更重要的是,教會向中國社會傳講的,並不只是一套關於得救的聖經教義,而且是一群得救之人的團契生活的樣式。而這是中國社會和文化傳統中最稀少的、甚至幾乎全然陌生的東西。今天,幾乎所有的中國人在接觸教會之前,都不曾擁有過令人難忘、令人滿足的共同體生活 。但在教會中,幾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擁有在有血有肉的親密關係中改變自己的經驗。“有血” ,是指有基督的寶血。“有肉”,是指有罪人的掙扎。所以這樣的經驗儘管很艱難,卻始終有盼望。
餘:在自我破碎與重建的過程中,你會發現,教會中弟兄姊妹的關係甚至比血緣關係還重要。中國目前仍是一個血緣社會,或者是一個稍稍擴大的熟人社會;但教會則提供一種超越性的 ,基於共同的信仰和價值觀的,有生命聯接的新的人際關係。
王:基督徒互稱“弟兄姊妹”,我在服侍教會的過程中,對這個稱呼的體會才越發深切。在舊約中,弟兄是指血緣關係的家庭成員,跟中國古代相似。在新約中,這個稱呼指向了所有跟隨 、信靠耶穌基督的人,不是血緣上的同胞,而是同感一靈的“靈胞”。在中國古代,有異姓結義兄弟的傳統,這是一種擬制的血緣關係。但是,如果我們沒有同一個天父,同一位大哥,哪來超越血緣的兄弟情誼呢?所以,中國文化的悲劇,就是異姓兄弟的彼此背叛。三國,水滸,直到國共,無不如此。
餘:我記得你在為電影《投名狀》寫的影評中,便表達了這個意思。
王:是的。人的結義是靠不住的。因為“義”並不在雞血和牛頭中。但在教會中,我真實體會到“異姓兄弟”的關係。沒有對教會長期的委身,你雖然受洗信主,也難以體會。所以有個神學家說,“單獨的基督徒不是基督徒”。城市化、工業化帶來的疏離和遷徙的生活,改變了中國古代一個家族幾代聚居、“生於斯、長於斯”的生活方式。今天,即便是近親戚,往往也只有春節 ,才有一次團聚的機會。而且到了中秋,就繼續把三等親之外的閑雜親戚排除了。這種團聚也往往缺乏實質性內容,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打麻將,很難談論關乎生命的話題,無法在心靈層面有交流,更不要說敞開自身的憂傷、軟弱和羞恥了。但這樣的生命交流,卻每天都在地方教會中發生。
餘:在中國要建立真正的生命共同體,首先要從家庭開始,然後拓展到教會,最後祝福社會。
王:有一個牧師曾說,判斷某弟兄的生命光景如何,如果還沒有見到他妻子,你就不能下結論。在聖經中,對長老、執事的要求是,要先在家庭中有無可指摘的見證。在與家人的親密關係中,你的生命呈現為什麼樣子,通常那才是一個人的本真狀態。
沒信主的時候,我也常跟妻子吵架。有時候,我感到一種巨大的落差和令人絕望的荒謬感。五分鐘前,我還在思考國家的命運,自由憲政的前景,考量自己與諸多公共事務的關係,還有,我對一個抽象的群體的無比的熱愛。五分鐘後呢,我就跟妻子發生了口角,半天不說話。不等政府搶你的麥克風,你就在最親密的人面前,自己掐斷了麥克風。上帝啊,難道生命的真相就是這樣斷裂,這樣偽善,這樣不堪一擊嗎?一個連妻子都愛不徹底的人,如何去愛遠方的人呢?
福音降臨在中國的意思,就是降臨在親密的、共同體的生命關係中,降臨在團契和小組中。在幾個家庭之間,在互相陪伴和同行的人中,見證、目睹和分享生命被福音改變,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激動人心的事。世界的一切改變都取決於此。美國柳溪樹教會的海波斯牧師(Bill Hybels)說 ,“地方教會是世界的希望”。這句話我很認同,整個世界的命運,取決於一間一間地方教會、一個一個基督徒社區的形成。上帝的祝福和審判,都要從這裏顯明。如果列出經文,就是《以弗所書 》第 2 章 10 節,“為要借著教會使天上執政的、掌權的,現在得知神百般的智慧”。
作為牧者,我是新手。在學習的過程中,真實而驚訝的感受到了這一點。有些來教會的朋友 ,尤其是第一次來的,大多對這個群體感到驚訝。為什麼人們會當眾講述自己的罪。特別是幾個成年男人,在談話中真誠分享自己的虧欠、軟弱乃至污穢,邊講邊流淚。你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看到這一幕。它不一定會發生,但它只可能發生在一個基督徒社區中。即便是當代那些最優秀的知識份子們,他們充滿理想,堅持信念,心懷天下,我們也都很熟悉這個群體,但在他們(也曾經是我們)中間,並沒有這樣的生命的敞開、認罪、懺悔、饒恕、接納和喜樂。這一切惟獨只有主耶穌基督的教會,向整個中國社會呈現了出來。而教會中的大多數成員,如果按知識份子的標準看,其實都是尋常百姓,如果不信上帝,就應該成為他們的粉絲才對。我遇到一個在海外受洗的學者,問他為什麼不去教會呢,他傲慢的說,中國人的教會,哪也能去啊?我只去外國人的教會。
一個單獨的基督徒,也可以有美好的個人見證,也能向世人傳講福音。但一個基督徒若不委身教會,他就不可能向世人展現天國,展現上帝三位一體的團契。我在牧會的過程中,與弟兄姊妹、同工之間的忍耐與磨合,是一個也痛苦也幸福的過程。一開始,我更像一個教師,是單純的教導者的角色,比較生硬和苛刻,在服侍一些軟弱的肢體時,缺乏體諒和溫柔。現在我也充滿了這些缺點,我還處在不斷反思、調整、破碎和悔改的過程中。
餘:牧者需要有一顆父母心,而不是像知識份子那樣居高臨下地對所謂的愚民作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評判。以前被我們當作知識份子的最高標準的魯迅,放在聖經中,不過就是一個法利賽人罷了。
王:保羅有兩次提到牧者的父母心腸。去年,有一次同工培訓的總結,大家輪流上臺分享 。有位年輕同工講到對教會的看法,存在哪些不足等。蔣蓉聽了後對我說,面對這樣的年輕人,第一次生出像是自己兒女的心。我告訴她,我也一樣。這種情感樣式的變化,父母心腸的成形,是我在牧會中的一次突破。以前教會舉行婚禮,看到新人出場時,心裏想的都是自己以前結婚的情形。今年初的一次婚禮,看到新人時,忽然發現我沒有想到自己,而是想到自己的孩子,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娶妻、出嫁。愛德華茲在論敬虔的宗教情感時,說到三個對信仰生活的衡量,即:純正的教義、敬虔的生活,和聖潔的情感。我的體會是,沒有基督徒社區的親密關係,就不可能有聖潔的情感。只有在聖徒共同體中,人的敗壞的、自私的情感,才能被福音更新和聖化。
餘:你以前是大學老師,老師的責任是“傳道,授業,解惑”。知識份子、特別是教師的工作,看上去和牧者的工作很相似。實際上,兩者差異卻甚大。對此,你是如何理解的,又是如何完成這種身份轉換的?
王:我想,先是對寫作的價值有了新的認識。以前以為寫文章是多了不起的事。聽到說有人讀了我的文章,對真理有了渴慕,甚至信主了,甚至有讀者來我們教會聚會。我在例行公事地把榮耀歸給主後,難免也截留了一點點給自己。但哪怕只有一點點,驕傲就在你心頭發酵了。後來我領悟到,在信仰中,寫文章其實是相對簡單的部分。在影響一個人生命改變的所有因素中,文章只是上帝藉著撒種、甚至只是藉著它來翻松泥土的工具,或許占了百分之五,但其餘的百分之九十五才是最難的。那就是信徒之間、真實的位格相交。並且這一切都是神自己的工作,撒種的不算什麼,澆灌的也不算什麼,“唯有耶和華使他生長”。但我會傾向於誇大寫作的作用,甚至通常來說,讀者們也會誇大。他悔改信主了,其實有更多的恩典的管道,但他也可能認為,我是看了你某篇文章後信主的。
全職傳道後,我在講道、牧養、團契、教導,和個人關係上的探訪、安慰、陪伴、輔導,付出的時間和精力,遠比寫文章多了。但我發現,效果卻遠比寫文章差了。寫文章只要五個小時,就花團錦繡的。但輔導要五十個小時,對方的生命卻可能沒有改變,甚至還軟弱退後了。有時我感到失望和沮喪。這是傳道人的很普遍的、必須的經歷。上帝藉此讓我清楚地看到,牧會不是靠個人恩賜,也不只是講和寫。主若使用呢,這些都是寶貴的管道,但這些本身並不能使人的生命改變。後來我反思,到底作家、教師跟牧者有什麼區別?作家和教師只是告訴人,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美,什麼是醜。但牧者呢,他不能只告訴人 A 點在哪里,B 點在哪里。他還要幫助對方,陪著他,從 A 走到 B 去,還不能報賬,要自己買單。告訴別人什麼是真理,並不是最難的,一起走一段路,活成一個群體,才是最難的。如果你沒有親身走過,你不就露馬腳了嗎。你沒有經歷過十字架,你如何傳講十字架呢。牧師的意思,就是“多背一公斤”,“多走一裏路”。我在一個專制國家講憲政主義,那多容易啊,反正黑燈瞎火的,誰也沒有走過。
做教師、做作家,我可以省略這個過程,事實上,我一直都在省略。上帝沒有讓我負責這個部分,上帝藉著另外的作為去完成了。但我沒有很快的意識到這一點,我以為自己的文章多麼重要 ,就變得驕傲起來。當你面對親近的肢體,你用了很多心力,卻可能沒有一時的果效。於是在你的驕傲與你的沮喪之間,在遙遠的人和親近的人之間,在信仰和實踐之間,就產生了張力。上帝就讓我在這個張力中,更清楚的看到傳道人的呼召到底是什麼,也使我更加堅信了地方教會的優先性。
餘:牧會的經歷,不僅讓個人生命得以更新,讓婚姻與家庭更加牢固與美滿,也讓你對中國轉型的路徑有了一些新的思考。信仰與社會不是割裂的,而是息息相關的。我們的信仰不是“私人化”的信仰,而是一種“大公”的信仰。
王:在今天的中國,建造地方教會的意義,怎麼強調都不為過。我們需要一間又一間公開化的、社區化的教會,在各城、各鄉建立起來。而且,地方教會的建造,對中國社會也是一個祝福。中國社會的憲政轉型,也不只是制度轉型,在本質上也是一種社群關係的重建。而惟有主的教會,能夠提供一個真正有活力、有生命力的群體生活的樣式。
這就是地方教會的建造,對中國社會轉型的不可取代的祝福。這並不是基督教會的目標,而是教會的副產品。但這個副產品,最終會為一場更大的、更深入的福音運動預備人心。地方教會就是一個基督徒社區,是唯一真實的人類共同體。五旬節聖靈降臨時,《聖經》這樣描述信徒們的生活樣式,“他們天天同心合意恒切地在殿裏,且在家中擘餅,存著歡喜誠實的心用飯,讚美神 ,得眾民的喜愛,主將得救的人,天天加給他們”(《使徒行傳》二章四十六至四十七節)。這個群體在耶路撒冷,是突然出現的一個新社群。首先,他們的敬虔,在殿中和在家中,也就是在公共生活和在私人生活中,是保持一致的。他們有敬拜,也一起用飯,信仰和生活也是融為一體的。其次,眾人對他們的態度是又畏懼、又喜愛,是很矛盾的。因為他們的團契,超越了這座城市以前的全部生活經驗,他們被建造成為一個公開化的、社區化的信仰群體。其他的市民,不是驚訝於一個人的改變,而是驚訝於一群人的樣式。於是,許多人就開始相信他們所傳講的基督了。初代教父屈梭多模解釋這段經文,有一句很美的話,他說,這樣的地方教會是一個“天使的聯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