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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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之人?
原创 2017-08-05 许宏 世代Kosmos
一
1987年3月30日,一位日本商人在伦敦的一场拍卖会上以将近四千万美元的价格购买了一幅画,创造了艺术品拍卖的世界纪录。
从那以后,那幅画及其作者的名字就在世界各地传开。甚至在一个小地方上小学的我,也听说了这条新闻。
通过电视,我看到那幅《向日葵》(Sunflowers)。
之所以记得,部分是因为我所在的那个小学有重视儿童画的传统,而这幅画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看起来像儿童画。
没想到,将近三十年后,我会跟着研究艺术史的妻子在世界另一边的几处博物馆站在他的多幅原作前。
更没想到,2017年的春天,我会因这位作者的另外一幅画——《杏花》(Almond Blossom)——再次关注他。
而且,我再看他的画,竟然差不多还是最初的那个印象。
但是,如今印象中的“儿童画”所蕴含的已经远超过我当初所见。
二
在中文世界,这位画家通常被叫作凡高、梵高,或梵谷(1853—1890)。
如果按照尼德兰语,Vincent van Gogh可以音译为“文森特·凡·浩赫”,意思是“来自浩赫的文森特”。
Gogh是现今德国西部的一个小城,与尼德兰(就是通常说的荷兰,但实际上,荷兰只是尼德兰一部分)接壤,德语拼作Goch,音译为高赫。
1853年3月30日,凡高降生在尼德兰南方小城宗达特(Zundert)。一年前的同一天,跟他同叫文森特的哥哥一出生就夭折了。
宗达特所在地区的尼德兰大城市是埃因霍温(Eindhoven),距离比利时第二大城市安特卫普(Antwerp)只有几十公里。1886年,凡高曾在安特卫普的皇家美术学院短期学习。
那一带,是罗马公教(或译天主教)历史悠久的地方。不过,凡高的父亲提奥多罗斯(Theodorus van Gogh,1822—1885)却是尼德兰归正教会的传道人,年轻时在乌德勒支大学(Universiteit Utrecht,建于1636年)读过神学。
他的祖父文森特(Vincent van Gogh,1789—1874)与他同名,也是传道人,曾在尼德兰最古老的莱顿大学(Universiteit Leiden,建于1575年)读神学。
在这样的家族环境下长大,读神学并成为传道人对于凡高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人生轨迹。事实上,凡高在成为画家之前一度就是传道人。
但是,他所在家族也有显著的艺术传承。他的其中一位祖上,同样名叫文森特的凡高(Vincent van Gogh,1729—1802),是一位雕塑家。这位画家凡高的三位伯父都是艺术品商人,其中一位也名叫文森特。凡高的弟弟提奥(Theodorus “Theo” van Gogh,1857—1891),也是艺术品商人。
不仅如此,凡高的母亲安娜·科尼利亚·卡本特斯(Anna Cornelia Carbentus,1819—1907)也喜爱绘画,尤其是画花草。小时候,她跟亨德里克·凡·德·颂德·巴卡热(Hendrik van de Sande Bakhuyzen,1795—1860) 学画。
巴卡热是19世纪尼德兰重要画家,他的后人和学生参与建立了海牙画派。此画派常常通过描绘灰暗天气,传递出阴郁色调。巴卡热家族不仅与卡本特斯家族关系密切,跟凡高家族还有姻亲关系。
这种双重的家学氛围,产生一位传道人或艺术家,或者一位传道人兼艺术家,都是自然而然的。
然而,凡高跟他家族先辈或其他成员的不同在于,无论是作为传道人或艺术家,或者传道人兼艺术家,他都不是常规之下的那种人。
无论是传道人还是艺术家,或同时兼为两者,这些在他那里都不是常规的工作。这不意味着他已经在常规意义上做得太好,以至于游刃有余。而是,他似乎总是不能像人们常规期待的那样胜任常规的工作,而不得不游离在外。
三
凡高似乎从小就如此。他所在的是比较典型的19世纪尼德兰归正教会传道人家庭。他父母重视家庭秩序和子女教育。但是,凡高好像生来就要跟这些常规发生冲突,尽管他其实从中受益很多。
在家里,凡高和他的六个弟妹从父母和家庭教师那里接受了当时只有少数尼德兰人才有的教育。这包括读《圣经》,祷告,读各种书籍,学习绘画,听父母讲家族史,在家中园子学习种植和欣赏花草,全家外出散步和访问。
在家人的记忆中,凡高是最难带的孩子。他母亲说,只有文森特在的时候,她是最忙的。他父亲说,文森特好像是有意选择那种导致麻烦的方式去做,这让家人们很烦恼。有人说,他倔强,脾气不好,是孩子中最让人不愉快的。
在凡高自己的回忆中,家庭不是和谐的,而是彼此相反想法之人的致命组合。不过,去世前一年,在写给他弟弟也是对他绘画生涯支持最大的亲人提奥的信中,凡高说,无论如何,他父母一直是对模范夫妻。
在学校里,凡高遇到相似的问题。1864年,父母送他去外地一所专门面向归正教会基督徒子女的寄宿学校读书。那是一所规模很小的学校,除了凡高,只有19名学生。在那里,凡高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大约在1866年的凡高,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 ... of_age_cropped.jpeg)
两年后,他离校,回到家中。父母把他送到另一个城市的新学校。那里的课程很广泛,包括尼德兰语、法语、德语、英语、历史、地理、几何、绘画、植物学、动物学、书写、体育。凡高在那里的学习成绩不错,但还是在不到两年后就再次返回父母家。
1869年,在伯父文森特的帮助下,凡高开始了他在艺术品商业世界的学习和工作。那几年,可能是他与自己、家人、朋友相处最平静的时候。
到1873年初,凡高在信中告诉弟弟提奥说他涨工资了。而根据他父亲给提奥的信,他把当月奖金的一半(也等于工资的一半)寄给父母,资助他们给他两个小妹妹买新衣服。他父母很高兴,夸奖他树立了好榜样。
(凡高在1873年1月,来自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 ... y_1873-cropped.jpeg。)
然而,到了1874年,21岁的凡高在伦敦工作时,向房东的女儿求婚,却遭到拒绝。这对凡高打击很大。
1876年,他被公司解雇。原因部分在于,他对艺术品商业世界越来越不喜欢。那年初,在给他弟弟提奥的信中,凡高说到他将在稍后的4月1日离职。他说自己在某些方面做了错事,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还是抱有希望。
之后,凡高在学校短期教过书,在教会作过传道人,也在书店短暂工作过。那几年,他的热情和注意力集中在《圣经》和教会。当然,这在以前就有表现,他之前的信中就不乏直接或间接引用《圣经》。
这在他去世前最后几年的艺术创作中也有体现。1888年6月,在给法国画家埃米尔·百合那(Émile Bernard,1868—1941)的信里,凡高谈论基督与《圣经》以及与艺术的关系。
在他看来,基督是《圣经》叙事的顶点,在让他悲伤、绝望、愤怒的《圣经》叙事中,包含其中的安慰就是基督。他认为,基督比所有艺术家都伟大,因为基督以活的肉身在世界上安静工作,虽没有创作雕塑、绘画和著述,却明确宣称是他创造了活人,他的话语就是纯粹的创造力,这是麻木的现代头脑难以理解的。
1876年下半年,凡高在英国一间循道会教会作助理传道人。那年10月29日,凡高在伦敦的里士满镇(Richmond)卫斯理循道会教堂平生第一次讲道。
几天后,凡高写信给提奥,说他“上周日首次在神的殿讲话”。(下图为当年11月25日凡高给提奥一封信的最后一部分,末尾是凡高画的两处教堂,都在里士满附近,凡高也都在两地服侍过,来自
http://vangoghletters.org/vg/letters/let099/letter.html。)
他说,“当我站在讲台上,我感到就像有人从黑暗的地下跃进和蔼的日光”。他期待,“从如今,无论我去哪里,我都要传讲那福音——要做得好,就得心中有福音,愿他成就”。
凡高在信中附上了他的讲道文,题目是《诗篇》119篇19节的经文,“我是在地上作寄居的,求你不要向我隐瞒你的命令”。
文中几次使用“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这个表达,来自凡高喜欢的英国作家约翰·班杨(John Bunyan,1628—1688)同名小说。他也提及英裔美国画家乔治·波顿(George Boughton,1833—1905)描绘天路客的画。
1877年,凡高去阿姆斯特丹,跟他姨夫、神学家尤汉纳斯·斯锥克(Johannes Stricker,1816—1886)学习神学。
凡高想进入阿姆斯特丹大学(Universiteit van Amsterdam,建于1632年)读神学。1877年3月下旬,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表达了这个愿望。他说,他想“让自己更加熟知《圣经》的宝藏”,“尤其学习我们对基督的所知”。
他说起自己所在的是“完全意义的基督徒家庭”。他说,根据可见的家族历史,每一代都有传道人,他先辈的上帝就是他的上帝,他祷告,他也可以跟随他父亲和祖父的脚步。
然而,也就在1877年3月下旬,凡高父亲在给提奥的信中却对凡高的决定表示担心,他认为凡高可能不具备连续七年学习神学的能力。
(1878年5月的提奥,来自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 ... y_1878-cropped.jpeg。)
经过一段时间准备,凡高发现自己很难通过入学考试——考试科目包括拉丁语、希腊语、尼德兰语、代数、几何、历史、地理。
后来,凡高虽然获得了传教士的试用期资格,住在矿区传福音,也因此在诸如帮助病人和伤者而富于牺牲精神上获得教会认可,却因为没有达到在口头表达上的要求而被解聘。
在这一点上,凡高跟他父亲年轻时的经历有些近似。根据2011年出版的《凡高传》(Van Gogh: The Life)记载,凡高父亲在公开场合的口头表达能力也不突出。在经历连续三年被教会拒绝后,凡高父亲是到了27岁的时候才在比较偏远的尼德兰南方小城宗达特获得教会传道人的职位。
凡高没能像他父亲那样最终获得教会传道人的职位。他此前又离开艺术品商业世界。这让他很难像他家族其他人那样过上在人看来体面的生活。
在凡高及其父亲所处的时代,教会在尼德兰的社会影响已经衰落,但是对年轻人来说,在教会任职仍然是走向上层社会的重要途径。这从凡高所受的家庭和学校教育可以看出。
而就跟社会地位相关的日常生活而言,教会虽然支付给凡高父亲的工资不高,却为他配备了住房、侍女、厨师、园艺师、马车。这在那时是当地少数人才有的生活待遇。
四
[比利时库埃莫(Cuesmes)的一处房子,凡高于1879-1880年间在此居住,
]
在1880年6月下旬的一封长信中,27岁的凡高向他弟弟提奥倾诉了自己的窘境。他说,虽然这并非他自己希望的,他在家中已经或多或少成了某种让人难以接受的人,他对任何人来说都成了无用之人。
他解释自己几年来没有稳定工作的原因,主要在于,他的想法与那些提供工作职位的人不同。他认为,传道人的世界跟艺术家的圈子一样,就是都被固步自封的专制者把持着,他们挑选与自己类似的人,而将自然诚实的人排除在外。
他说自己的处境比几年前糟糕,未来也不光明,但是他的内心却没有变,如果说有变化的话,他比以往更认真地相信和热爱他曾经相信和热爱的。
他紧接着说到他热爱的画家和作家:
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1814—1875)、德拉克罗瓦(Eugène Delacroix, 1798—1863)、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
他用一连串跨越绘画和写作两界的看见向弟弟阐明他的所信与所爱。
他说:他在英国作家莎士比亚那里看见尼德兰画家伦勃朗的影子;
在法国历史学家米什莱(Jules Michelet,1798—1874)那里看见意大利画家科雷吉欧(Antonio Allegri da Correggio,1489—1534)或萨托(Andrea del Sarto,1486—1530)的影子;
在法国作家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那里看见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的影子;
在美国作家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1811—1896)那里看见法国尼德兰裔画家谢福(Ary Scheffer,1795—1858)的影子;
在英国作家班杨那里看见尼德兰画家马瑞斯(Matthias Marris,1839—1917)或法国画家米勒的影子;
在《圣经》福音书中看见伦勃朗作品的影子,在伦勃朗的作品中看见福音书的影子。
当凡高写到,“在班杨的作品中,有某种马瑞斯或米勒的东西”,他做了这样的补充,“可以这么说,(这是)比真实更真的真实……他知道如何说出难以言表的东西”。
这封长信的原文主要是法文,也夹杂英文(下图为第一部分,来自
http://vangoghletters.org/vg/letters/let155/letter.html)。
这是迄今发现凡高所写的第一封法文信,之后他越来越多用法文写信。
凡高的这些表白,大概可以帮助他的弟弟和其他人了解他,了解他为何不能像人们常规期待的那样胜任常规的工作而不得不游离在外。
显然,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绘画是他的最大爱好。他对绘画历史有相当广泛的了解,也积累了深入的个人偏好。不过,跟一般意义上的绘画爱好者不同,在凡高那里,绘画并非孤立的爱好,是与文学、历史、信仰交织在一起的。
其实,这些在他早期的信件中就有体现。他的信中早就记录着他在读书和读画经历中的各样收获。他在文字的叙述中看到了图像,在图像中又看到文字。而无论图像还是文字,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都不是仅仅表现肉眼惯常所见的世界。
同时可以看出,凡高从小到大获得的营养是多方面的,这些营养帮助塑造了凡高既特别又尴尬的状态,他理解的自己与外人印象中的他形成了让他既失落却又仍有盼望的落差。
在同一封长信中,凡高以多种方式解释他所处的状态。他说:
“某人的灵魂中有一大团火,却从来没有人来取暖,路过的人只看见烟囱上的轻烟,就继续赶路了。那我们如今要做什么呢,就是让这里面的火继续燃烧,我们自己的里面要有盐,耐心等待……愿任何相信上帝的人都等待那个将要来的时刻,或早或晚。”
凡高的这些话,也是他对自己未来的展望。就在27岁这年,他真正开始了他动荡的绘画生涯。也是在这封长信中,凡高第一次提及并感谢弟弟提奥给他经济上的帮助。
提奥的帮助远不止于钱财。他是少有很早就欣赏凡高艺术才华的人。1885年10月,他写信给妹妹伊丽莎白(Elisabeth “Lies” Huberta,1859—1936),说很少人读懂凡高,这是因为凡高是从这世界的旁边看这世界的人,他相信凡高有绘画天赋。
这不意味着他们之间没有矛盾。1887年,他们发生了冲突。那年3月,提奥在给小妹薇尔(Willemina “Wil” Jacoba,1862—1941) 的信中说,凡高给了他很大的伤害。
提奥感叹,凡高里面有两个彼此不同的人,“一个极具天赋,美好而细致,另一个自私而无心”,他不仅让别人为难,也让他自己为难,因为“他是他自己的敌人”。
也许只要是人,这种矛盾的共生都是存在的。只不过在凡高这样的人那里这一点更加集中表现了出来。
实际上,就在1887年4月,提奥在给妹妹伊丽莎白的信里,就提到他自己面临的困境。他说,并非都是别人的错,主要在于他自己也是有病的,他在与自己争战。
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奥继续接纳了凡高。提奥对哥哥的理解、支持与鼓励,一直持续到凡高在37岁那年身亡(因精神病痛自杀,也有说是被杀)。凡高去世几个月后,提奥就病逝了。提奥和小妹薇尔也都有精神疾病。
五
就在凡高离世前的那个初春,他给提奥刚刚降生的儿子创作了一幅画,就是《杏花》,庆祝一个新生命的开始。
在1890年3月17日左右的一封信中(下图为部分,来自
http://vangoghletters.org/vg/letters/let857/letter.html),他告诉提奥,这幅画正在收尾阶段:
“你会看到,这也许是我最耐心、最好的作品,我画的时候心中平静,笔触更安稳”。
凡高这幅画借鉴了日本浮世绘的风格。那几年,凡高在艺术上的眼界已不限于西方。
提奥给儿子起了一个随孩子伯父——也是其教父——的名字,文森特。提奥希望,这个小生命可以像凡高那样“坚毅和勇敢”。
这位文森特·凡·高(1890—1978)长大后成为工程师,是尼德兰历史上第一家管理咨询公司的创立者。
他在母亲尤安娜·凡·高-波尔(Johanna “Jo” van Gogh-Bonger,1862—1925)整理凡高书信和画作的基础上,建立了收藏《杏花》的凡高博物馆(Van Gogh Museum)。根据博物馆的介绍,“这幅画一直是最靠近凡高家族人心的”。
除此之外,那里有凡高大约六百件画作和七百封书信。这些,加上世界其它地方的收藏,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凡高这个不乏问题及争议的人,以及他曾经所在的那个不乏问题及争议的世界。
此文所引凡高文字,是根据2009年六卷《凡高书信全集》配图注释版(Vincent van Gogh: The Letters, The Complete Illustrated and Annotated Edition,
www.vangoghletters.org)英译本译出。
题图为凡高自画像,作于1889年,
。
文中《向日葵》来自
。《杏花》来自
。《世代》第1期的封面和封底画即为这幅凡高《杏花》。
如《世代》文章体例及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研究和创作,既有思想类文章,也有诗歌、小说、戏剧、绘画,《世代》第1期的主题是教育,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世代》并不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期(2017年春季号),题目为《世代》所加。若有其他微信公众号或网站考虑转发此文,请通过微信或电子邮件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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