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孩许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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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老女孩许鞍华
原创 2017-07-05 黄小姐（黄佟佟） 蓝小姐和黄小姐
在人群里，有些人总是会显得很怪。
比如这位。

六十二岁了，依然剪冬菇头，脚踏一对涂鸦的converse布鞋，出来见人时为了体面一点，穿黑鸦鸦的一身川久保玲，这是她出来见人的贵价战袍，如果不是时装精，谁知道这种四四方方的衣服原来索价要上万块。
在一个非常少女化的外形下有一张不再年轻的脸庞，每次都会不其然地产生一种荒谬感，但事主却不慌不忙，她不需和女明星一样涂粉画眉，眉目间更透着一股坦然。

许鞍华，一个江湖人称阿Ann的女人，身后战功彪炳，入行超过30年，出产过近三十部电影，名片无数：《狮子山下》（1978）、《投奔怒海》（1982）、《倾城之恋》（1984）、《女人四十》（1984）、《半生缘》（1997）、《千言万语》（1999）、《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09）《桃姐》（2011）以及最近的《明月几时有》。

▲许鞍华香港圈里专旺女明星的“福星”。拍她戏的女主角，大多能得奖。鲍起静凭《千言万语》得了香港金像奖最佳女配，萧芳芳凭《女人，四十》同时斩获了香港金像奖和柏林电影节影后，叶德娴凭《桃姐》同时斩获香港金像奖和威尼斯影后。万千男生的硬盘女神李丽珍，也凭《千言万语》获得金马奖影后。在电影里，她们大多出演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人，许鞍华挖掘她们身上生活化、接地气、真实的一面，让她们有丰富的发挥空间。

▲目前在热映的《明月几时有》，是许鞍华电影里不多见的“热血”之作。这种题材不算好拍，许鞍华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角度：人。刘黑仔、方兰、李锦荣在家国、时代面前，作为个体顺应环境的变化和选择。他们是英雄，但又必须有一个定语：平民。许鞍华说：《明月几时有》是平民化的，她想让大家看到那个时代的香港人的生活切面，地下工作者的生活切面。扯句题外话，彭于晏的湾湾腔和春夏的发型，还是有点出戏。
手下调教过的明星更不计其数，钟楚红、周润发、梅艳芳、李丽珍、张曼玉…四夺香像，三夺金马，堪称香港历史上最牛逼的电影导演，可就是这位最牛逼的电影导演，却依然天天拿着超市大袋子日日挤地铁，对着记者有点害羞地表白：“我这个人好普通，没什么好写！”
某一天她的影迷无意中在街上撞上她，开始没认出来，以为撞到大婶问路，她友好地详细说明，后来粉丝越看越不对劲，咦，这不是偶像许鞍华么?马上要求合影，被她当场拒绝，撒手拧头：“唔好了，唔好意思，我赶着有事做。”
在人的层面，她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一个好人，而在艺术家这个层面，她则是无意与这个世界讲和的知识分子。

▲生活中不愿意张扬的许鞍华，在工作场合又极nice。朱亚文说拍《黄金时代》时候，许鞍华收工时候会向在场所有工作人员鞠躬。给许鞍华做过专访的网易，在正文第一句就说：许导真是娱乐圈最好说话的人了。许鞍华本人说话时候，面部表情总是很丰富，说着说着，自己就会大笑起来：“真系好好笑”。
正如她自己所说，人都是矛盾体。
许鞍华总说自己穷，但叫她拍商业片她又不肯，她就是要让自己穷，她就是要让自己处在特别失败特别难堪的境地。一个香港境内最好的女导演，只能靠偶尔在港大兼课或者拍广告维生。

“我不怎么喜欢拍广告，但是为了赚钱也要拍。香港很多导演都拍广告的，有些还不喜欢找名气大的去拍，因为名气大别人会觉得你太贵，太难伺候。不过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太多。”
之后她还会补充说：“其实我一直没排斥过拍广告，只是找大明星拍洗头水这些，我未必识拍。”

说起来，许鞍华的出场可谓霹雳，香港资深影评人列孚曾经写过一段话：“1984年。许鞍华如日中天，比今日的王家卫更红。”
也是，港大硕士，英国伦敦国际电影学院根正苗红，1975年游学归来，担任大导演胡金铨助手，三年后即拍出当时得令的电视剧集《狮子山下》。


▲《狮子山下》是香港电台70年代开始拍摄的情景单元剧，以香港社会的方方面面为背景创作，断断续续拍了近30年，从导演到主演到幕后团队，都是香港影视界的大牌。导演有徐克、许鞍华、方育平等等，演员方面曾志伟、陈奕迅、陈玉莲（发嫂啊）都陆续参与拍摄。嗯，连当时的群演和配角，都飞黄腾达了呢。比如这两位。蔡康永（康永哥这集的导演就是许鞍华呢）、当时还没成为Angelababy的杨颖。
四年后电影处女作《疯劫》，被认为是香港新浪潮电影代表作之一。
接下来《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海》，列孚说：“那个时候的许氏作品，几乎是无可匹敌。要好评，有毫不吝啬的褒义；要票房，就算是重映，也会比不少有号召力导演的同期上映新作还要好。她是新浪潮中的宠儿。”
▲《千言万语》这部戏，让大家看到一个和艳星截然不同的李丽珍。在戏里她扮演的苏凤娣爱情坎坷悲苦。戏外，李丽珍在情感方面总会抓住主动权。早年就和谢霆锋的舅舅挞出爱火花，1996年和音乐才子许愿（对，林忆莲前男友）结婚。4年后离婚，又陷入一段惊世骇俗的不伦恋。2013年，终于嫁给旧爱潘源良。
过了1984年，她突然跌进怪圈，十年间水准参差不齐。1995年的《女人四十》以及1997年《半生缘》，1999的《千言万语》都是出色的水准之处，谁料2004年的《玉观音》烂到让人不忍卒看，连她多年的朋友都认不出这是出自名导之手。
黄碧云说许鞍华的电影不能遂一看，遂一看都有缺点，影评人石琪更刻薄，“许鞍华没有自己的风格。”
眼看许鞍华踏入六十，她居然凭着一部120万元投资的小成本影片《天水围的日与夜》，击败投资超过3亿元的《赤壁（上）》的导演吴宇森，第三次捧得金像奖最佳导演奖。

▲说到《天水围的日与夜》，不得不提许鞍华和王晶的恩怨和友谊。90年，许鞍华拍了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电影《客途秋恨》，专拍商业片三级片的王晶评论：“谁要看一个胖女人和她妈的故事”。这让许鞍华很生气：凭什么，他自己也很胖啊！随后的两年，许鞍华又拍了两部赔钱的电影，王晶透过传媒说了他的经典名言：导演不该让老板没钱赚。许鞍华说，在朋友的怂恿下，她也回话了：王晶拍戏态度不断正。原以为要掐起来，但随后王晶就在采访中表示，许鞍华是自己最佩服的导演，她对自己的批评，都接受。

▲两人就这样冰释前嫌，王晶更想请许鞍华帮自己拍电影，他们每年都要见面谈合作，直到07年许鞍华拍《天水围的日与夜》，王晶给许鞍华投了120万。这部片大获成功后，王晶又给她投了近千万拍摄《天水围的夜与雾》和《得闲炒饭》，这次许鞍华发挥不正常，让王晶赔钱了。
而此后不过两年，一部讲述主仆情的小成本电影《桃姐》扬威国际，横扫港台电影颁奖典礼，不但让发霉的叶德娴咸鱼翻身，更让雄心勃勃的刘德华再得影帝，许鞍华自己，更在六十岁之后再登事业顶峰。

▲许鞍华和刘德华的缘分，最早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在许鞍华的《投奔怒海》里，刘德华获得人生第一个主演角色，这个角色也让他获得了人生第一个大奖“金像奖最佳新人”。时隔二十四年后，许鞍华还是那个穷得没钱拍戏的导演，刘德华却已经是圈中富豪。拍《桃姐》时候，如果没有刘德华的投资，估计就要胎死腹中了。3000万的成本，刘德华投资了2000万，并担任主演。刘德华说：“导演说了一句话，我蛮痛的。她说，我好久没有足够的钱来拍戏了。”


▲《桃姐》是一部悲情戏，但许鞍华却加入了不少调侃的幽默元素，让整部戏的基调不落苦情俗套。比如：调侃郭富城和熊黛林。又比如：徐克洪金宝于东客串尬戏，调侃徐克拍《十月围城》预算超支。
动图
▲知道许鞍华穷，大家来拍戏时候也没按市价收费，徐克洪金宝连片酬都不问就来了，向来不接客串的黄秋生看了剧本也来了，连许鞍华上门谈合作时候的饭钱都付了。
许鞍华最让人佩服的地方，是她永不放弃，因为“拍片就是她的价值”，“我觉得我拍戏的心态有点像一个赌徒，而且是一直不肯离台那种。”

许鞍华的电影里，有一种奇特的情怀，那就是于苍凉人生里焦虑地寻找却总归会无疾而终的感伤，这种感伤统统来源于她的童年——“没有母亲的童年”。
许鞍华出生于鞍山，父亲是国民党文书，两个月大时她跟随父母移居澳门，5岁到香港；直到15岁，许鞍华才知道母亲是流离的日本人，“每个人都说她是东北人，我一直以为她不会讲广东话，又没读过书，所以不太认得中国字。”
1990年，许鞍华拍摄了半自传电影《客途秋恨》。

讲的是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女子葵子嫁给一名中国军官的故事：
军官退伍后在香港工作，妻女则留在澳门老家；葵子因语言不通，与公婆及女儿感情疏远，在女儿晓恩的眼里，母亲是个自私自利，只懂打牌的女人。她有母亲等于没有母亲。但当二十五年之后，晓恩因为妹妹已出嫁并移民，只能无奈地回来陪着母亲返乡的过程中，她才慢慢了解母亲的当年的处境。

▲“人生真是奇怪，当初要不是冲动我也不会要到满洲去，日本要不是战败，我也不会遇见你爸爸，好像缺一样，人生就不一样了。”在电影里，借葵子的口，许鞍华道出了自己的命运观。这也完成了许鞍华与母亲在情感上的和解。母亲在看了电影之后，跟许鞍华说，你怎么不早点问我呢，早点问你就不用瞎编那么多了嘛…这母女，也是蛮会聊天的。
这部片子出动两大影后，张曼玉和陆小芬，但票房却异常惨淡，算得上是许鞍华中年境遇最难的作品。
“好desperate，怕开不到戏、找不到演员、题材干塘、无资金，总之不断否定自己。”唯一的好处是它化解了许鞍华与母亲之间不解的情结，从极度疏离变到慢慢亲密。
而到了现在，60多岁单身的许鞍华与80多岁的母亲同住，“我妈妈年纪愈来愈大，我也是。早几年有段时间很亲近，因为都是老女人。现在她反而返老还童，我变成照顾她那个人。”对她现在的生活状态她的表达是：“两个老女人互相支持”。

▲许鞍华说：恋爱、结婚、生子、事业，虽然有些我没有经历。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也应该让自己更加从容了。
母亲有一次突然跟她说，你不适合结婚。许鞍华自己想了想，表示同意。如果你看过《天水围的日与夜》，你一定会对其中一幕印象深刻，贵姐的母亲感叹道：“做人真是很难啊。”贵姐答：“有多难呀?”
就这一个反问句抹平了一切苍凉，是的，人生很难，但纵然难，也依然要如常地活下去——就这是筋道的人生，豁达的处境。

对她自己的作品，她的评价也不高，关于头四部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她却“感觉不停地drop”。
《倾城之恋》——“当然失败啦。”
《书剑恩仇录》——“很stupid”、“同时代脱节”。
《客途秋恨》——“拍得很粗”。
《极道追踪》——“没精打采，有气无力”。

连公认好的《女人，四十》，她也觉得多处“不理想”……“有缺陷”、“不好”、“差”，是她评述自己作品常用的字眼。
“我的每一部片都找不到投资。”
“胎死腹中是常事，我的经验是，五套戏才有一套可以拍成。”
“多钱当然搵唔到，原来少钱都未必搵得到，不是你自降身价、‘鉴平鉴贱’，别人就肯投资在你身上，如果他觉得唔值，几乎都未必制。现实是很现实的。”
“我自小不喜欢做第一，做第二似乎好些，不用受咁多靶。谁知做了导演，什么都要孭到正。”
大情大性，大口抽烟，粗糙的皮肤，有时却害羞的笑，独居，不养宠物，闲时去逗逗邻居铺头养的鹦鹉，这就是现在的许鞍华。得了金像奖还要独自一人拎着一大袋东西挤地铁。报纸的标题——“落寞许鞍华，金像奖最佳导演挤地铁”。

对自己的处境最现实的设想是“白天在外面开戏，回家返老人院，好好笑！”
她不是没有成功过，但是“一次成功，要比survive一次失败来得困难”，她也不是不能成功，但你有时会看到，她是刻意在回避成功。
“成功是一个跟我不搭的词。”
“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许鞍华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酷，我突然明白了她这样的女人，原来就是我们生活中那些老女孩，那些永远是GIRL的女孩。
像我的朋友柏邦妮写的那些话，“还喜欢二十岁时喜欢的香水，ANNA SUI，还戴着二十岁时的琥珀戒指，还穿二十岁时候的衣服，还喜欢二十岁的时候，喜欢的那种男孩。她也许成熟，但绝不世故，她也许复杂，但并不浑浊。永葆好奇之心，永远赞叹，期待奇遇，梦想不是一个目标，是一种气质。”
永远让自己处在失败里，永远让自己行在低处，那么你就永远不会失去仰望星空的力量，那么，你眼里的光芒就永远精光四射。
我疑心，这就是老女孩们的最秘密的终极哲学。
文字摘自黄小姐三版新书《最好的女子》，敬请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