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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 高秋妹

浮生 · 高秋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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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 | 浮生 · 高秋妹

2017-06-12 任晓雯 骚客文艺



任晓雯的浮生系列,有着令人瞠目的辛辣笔力,文辞鞭辟,直如老吏断案。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一个个被命运摔打的人跃然纸上。虽遭时代无情淘洗,却在小说中面目鲜活。感谢任晓雯,寥寥两三千字,为这些浮沉颠沛的上海人,刻下曾经活过的墓志铭。

高秋妹初见养父母,是在五岁时。高盘玖穿了一袭机织布长衫。张咏珊盘了对鬟,石青色的阴丹士林高领旗袍底下,玻璃丝袜淡淡泛光。他们站在新普育堂的会客间,看着像是来做人客的。高盘玖在两排孤儿里反复挑拣,逐个查看头发牙齿,最后选中高保生和高秋妹。

养父母皆是广东人。高盘玖在束发之年,自己跑到深圳宝安码头,央着跑船的人,带他来上海。他做过讨饭瓜子,逾数年,至十六铺码头当学徒。三十五岁上,开了“打挣馆”,雇来十多个工人,给外国人修轮船。他在鸭绿路上认识个咸水妹,带回家来,在武昌路同仁里借了前楼同住。张咏珊不能生育,便到孤儿院领养。这是六七年后,高保生告诉高秋妹的。高秋妹问,咸水妹是啥意思。哥哥附耳道,就是跟外国人睏觉的中国女人。

高秋妹看轻养母,却钦佩养父。养父自学识字和打算盘,还订了两份报。高秋妹六岁起,拿了报纸,楼上楼下地问,学得二三十个字。高盘玖夸她聪明,欲送她上学。张咏珊道:“女仔读什么书啦。”吵一架。翌年,养父作了主,将她送到武昌路三元公庙里的私立小学。

高盘玖投资赌场,未几,亏了本,带高秋妹去讨债。赌场在永安公司七重天楼上,讨债队伍一径排过南京路。轮到高家父女时,天色已然昏昧,对方将空了的钱袋子一抖,让他们下个月来。旬余,养父僵着脸回家,说:“赌场大老板逃去香港了。”

高家收拾细软,搬到华龙路顾家弄,住进三层阁。逾数月,被人找上门,讨欠债,讨工资。哥哥停了学,到太古码头做记录员。养母出去当保姆。想让高秋妹进工厂,年龄太小,未遂。高秋妹便荡在弄堂里,帮双职工倒倒马桶,给小脚老太们挑挑井水,赚几个铜钿。养母没钱囤米,每到开火仓时,让她揣个小淘箩,出去现买两升米。高秋妹不敢吃饱,时或半夜饿醒,听家人们磨牙、放屁、说梦话,看老虎窗上渐渐亮起来。

一日,养父给高秋妹塞了块梨膏糖,说:“你要乖乖叫,长大后待妈妈好一点。”出门上班,再没回来。有说他外逃躲债,有说是被人做掉了。养母不敢报警,怄着一口气,詈骂高秋妹。夜里厢,她唤起养女,让她跟个“阿二头”走。高秋妹问:“你把我卖了吗。”养母答:“你是大人了,要学会给家里挣钱。”阿二头将高秋妹偷偷带进袜子厂,花了半晚时间,教她做熟工序。翌日领去见拿摩温,“小姑娘年龄不大,做生活却是熟手,不信你试她一试。”厂里收留她做夜班,负责在流水线旁,把袜头对准袜筒套上去。高秋妹时或站着睡过去,脑袋一冲一冲,几欲扎进机器里。拿摩温用铁管敲她,敲过几次,将她辞退。

养母继续赶她出去做工。高秋妹磨过螺丝钉,当过缫丝工。最后在烟厂里,负责把蒸熟的烟叶抽掉老茎。她拉了满手的泡,每日回得家来,养母帮她逐个挑破,把一对流脓的小手,浸在明矾水里收干。

翌年,东洋人打来,私营工厂纷纷关闭。高秋妹失了业,出去捡菜皮,拾垃圾,剥死人衣裳,常被“三道头”举着警棍追打。移时,高保生又要搬走。养母这才晓得,他找了个照相馆老板的大小姐,做起倒插门女婿来。她哭一场,对高秋妹道:“白眼狼,白白里养大你们,翅膀硬了,都想朝外头飞。”藏起养子送的大米,顿顿用六谷粉煮粥,给高秋妹吃。

高秋妹愈发消瘦,锁骨耸棱棱如刀背。她替有钱人家喂狗,帮纺织女工带孩子。无事可做了,满街乱走,寻点零碎生活。或有人介绍去日本工厂,弗肯。她亲见一个南顾家弄的女人,被日本兵拖进据点。张咏珊劝了劝,叹道:“不去就不去吧,儿大不由人。”她年前腹泻欲死,以为是“二号病”,却慢慢活了回来。自此倏然见老,对养女有了近乎讨好的依赖。

忽一日,听闻中纺一厂在招养成工。高秋妹时已二十,谎称年方及笄。负责招工的拿摩温,搦了根竹头,往她头顶上一比,相信了。高秋妹被分到细纱间,做挡车工。工友互以工号相称。有个“60号”,与高秋妹相善,将自家二哥介绍与她。张咏珊觉察了,跌足道:“你去别家伺候男人了,让我哪能办。”摸到60号家里,闹一场,“别看秋妹长得小样,都快三十岁了。身体也没发育好,怕是以后不能生。”

男友提出分手,高秋妹大病。张咏珊喂粥喂汤,半夜扶她溲溺,替她清洗血短裤。道:“我伲娘俩家头,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一辈子就过掉了。要男人做啥,想想你爸,你哥,哪个靠得牢。”高秋妹讷然。

此后,母女依傍度日。高秋妹常年夜班,晚间十时到厂,清晨六时回家。整日里昏淘淘睡觉。忽而响了一夜的枪,路上睡满解放军。忽而中纺一厂改名国棉一厂。忽而军代表来了,拿摩温废了。高秋妹只管守住纱车,闷头做事。偶尔落几根灰头发,才会捻了手指头,出一歇神。

一日,居委唤了高秋妹去,盘问她家人情况。高秋妹说:“高保生政治立场坚定,早跟资本家老婆撇清关系了。倒是张咏珊,在旧社会做过妓女,专门跟外国人搞七捻三。”这样,张咏珊成了街道重点批斗对象。早请示,晚汇报,没事就被拎出来,吊块颈牌,垫只杌子,立在街边认罪。造反派用塑料眼药水瓶吸了泔水,灌进她的耳朵。又在她胸前悬了一痰盂罐尿液,让围观者投石入罐。还拿杀鱼剪刀绞坏她的头发。不批斗时,命令她扫街。她穿了咔叽布工装,戴了藏青色的工人帽,从弄口扫到弄底。时有孩童结伙而过,撩掉她的帽子,露出阴阳头来。她赪红了脸,搁下扫帚,一抖一抖,弯腰去捡。一次,高秋妹见到,犹豫着,替她捡了。她将帽子拍回地上,说:“当初高盘玖想要两个儿子,我说一男一女好,才会收养的你。我脾气不好,却从没打过你。你倒讲讲看,我哪里待亏你,你到底恨我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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