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莲》,中国电影的委屈和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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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元:《我不是潘金莲》,中国电影的委屈和荣光
原创 2016-11-20 徐元 大家
文 | 徐元
▍一
《我不是潘金莲》是一部75分的电影。
不过,它足以坐稳年度国产片第一名的交椅了。
▍二
军功章上,除了冯小刚的一半,还有刘震云的一半。
刘不仅是原著作者,还是影片唯一的署名的编剧,所以,冯好几次表示,刘震云才是作者,他不过是“把它拍出来”。
不必讳言,电影版《我不是潘金莲》远不如文字版辛辣,特别体现在结局:小说尾声,史县长由于买不到春运车票,于是冒充上访者,继而被两个协警一路护送回了家,全篇荒谬讽刺的况味,又翻了一番。而在影片的最后,则让李雪莲向史县长和盘托出了告状的底层逻辑:假离婚本是为了生二胎,结果折腾一场,却害得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这才是李雪莲“冤屈”的真相。
乍一看,这个安排合情合理,遵照了“编剧心理学”,又有“反转”效果。然而,比照原著里李雪莲其实生了老二,可是因为常年告状,这个闺女跟娘压根不亲(反过来,娘跟闺女也不亲),李雪莲其人的刁蛮、憋屈、执拗,才显得一以贯之——软弱地流产,哪里像是小白菜、潘金莲、窦娥及白娘子四位一体者的所为?明明就该如小说情节那般,本来是她怀孕两个月时去打胎,结果却从手术台上跳下来,继而想出了假离婚的法子,再到生完闺女就托付给老同学,然后持续不断地打官司,一打20年,这才很彪悍,“很李雪莲”。
而且,影片赔上了一条“没成形”的人命,反倒让整件事不够“把芝麻变成了西瓜,把蚂蚁变成了大象”了——这浓得化不开的荒诞,才是“我不是潘金莲”事件的本色。
在小说中,刘震云仿佛鲁迅遗言那样,“我一个都不宽恕”。他笔下的二十年上访故事,只是一幅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的百鬼图,他创造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是可爱的,所有问题的根源,是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而罔顾他人。他对李雪莲也毫无偏爱,甚至吝于交待她最终的人生结局(可能上吊死了,也可能没死)。然而,电影却没有那么决绝,不仅同情了李雪莲,也体谅了各位人民公仆。
显然,小说和电影的这种微妙差别,乃是由于冯小刚的存在。
▲ 《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三
冯小刚经常说他受不了“特别黑暗”的东西,他的意思是,有些我们认为是他向审查低头的地方,其实是他自己的主意——或许这是实话,也或许是某种说辞,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兼而有之(别忘了,他执导的前三部电影都“被毙了”)。
无论如何,总之他的确是中国电影市场复兴以来,一众“大导演”里,最会打擦边球、最能拿捏尺度的那一位——《天下无贼》拿“贼”做主角、《集结号》里那没有被吹响的军号、讲述绝望的《一九四二》,都绝非普通导演有本事选材、立项、拍摄、上映,一路“走通关”的。而《我不是潘金莲》,题材之敏感、影射之鲜明、讽刺之尖锐,在当下要拍成电影,简直是一桩不可能的任务。
坊间有观点认为,比起早年黄建新执导的那些政治讽刺喜剧,《我不是潘金莲》还不够狠,也不够深,当然言之有理,然而考虑到《我不是潘金莲》都讲到了“人代会”、讲到了“首长”,这又不是当年黄氏电影所能堪比的格局了——只讲一个厂、一个局、一个处的一地鸡毛,再犀利、再可供“阐释”,也终究不会惹大麻烦。
而在《我不是潘金莲》中段,黄建新本人出演省长、高明出演首长的那一场“开会戏”,精彩纷呈,点到即止,绝对是冯小刚从影以来的最佳调度。这场戏对中国现实政治的生动再现(比如,高明手一挥,“下面就不要拍了”,摄影摄像记者们于是匆匆离场),也是中国电影里空前的。
▲ 《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现实是,在中国文坛,《我不是潘金莲》这样的小说不算多,可也不算少,甚至比它“尺度”更大的,也不乏其作(都指公开出版物)。然而,放眼中国影坛,在能够公映的影片范畴内,不要说近20年,就是60年的时间,《我不是潘金莲》都像是“一个人,没有同类”。所以说,张艺谋、姜文、娄烨、贾樟柯们只做完了一半的事情,冯小刚这一次完整、囫囵地办成了。
这当然算得上是项壮举。冯小刚现阶段的创作志趣、江湖地位、市场贡献,特别是他可以调动的各层次“资源”,以及他那种总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的本领,令他有胆色、有智慧,能够与权力和资本展开足够耐心的博弈及妥协。
最终,就像他的电影里那样,一个村妇告御状,告倒了市长县长院长,这个小概率事件就这么发生了,而他本人这部既逆“大局”、又逆市场(因为是农村戏)的影片就这么问世了,也成了中国电影圈无比稀罕的小概率事件。
▍四
不过,尽管《我不是潘金莲》的突破意义重大,就电影说电影,却并不是一出彻底令人心服口服的好戏。
最大的问题出在形式上,正圆和正方构图,虽然提供了某些有趣的解读方式,比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天圆地方”,“命运循环”等等,可是事实上,除了一部分,相当多的时段,圆画幅都让人别扭。典型如李雪莲去拦史县长的车,围观群众一大堆,本该是热闹喧嚣、市井味十足的段落,却被圆画幅截断了气息;又如马市长、秘书长、郑县长和王院长集体拜见李雪莲的那一场吃饭戏,圆形构图没法全景交待五个人的方位关系,画面只能交错呈现局部,本该此起彼伏的群戏,于是只剩了零碎散漫。
占了全片三分之二份额的圆画幅,本意是要师法古人的团扇绘画技法,于是影片时不时要展示这个简称为“楚”之省份的美丽的乡野风物(实则是江西婺源),可是,让市长之流站在明信片一样的小桥流水人家里打官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只一句“反讽”,未免简单。
▲ 《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说烂的老话是,形式和内容要统一,可惜《我不是潘金莲》统一的时候并不多——这就不得不提到冯小刚的老对手张艺谋了。总有人拿来与《我不是潘金莲》相比较的《秋菊打官司》,用的是纪实手法,而《秋菊》里凋敝丑陋的北方农村图景,正好和尴尬憋屈的故事本身相得益彰。至于那部也是讽刺喜剧的《有话好好说》,用的是手持、广角,传达的是躁动、癫狂,也和电影情节及主题完美贴合。
说到底,《我不是潘金莲》的故事是“现实主义”的,电影本身也是所谓的“剧情片”,特别它还有众多的角色和众多的场景,而圆画幅这种高度风格化、艺术化的手法与之并不匹配。电影本来讲的是冲突、冲撞,却总是放在平衡和谐的圆形画面里,其实削弱了力量,尤其是李雪莲其人的刁蛮彪悍,完全没有得到有效展示。
反过来说,片中有两处对称构图是非常成功的——其一是“喝茶”后的李雪莲,面对面接受警官的教育,你问我答,有捧有逗,一团和气背后,是莫大的尴尬和嘲讽;其二是“楚”省的人代会会场上,首长居中而坐,即席发言,从客气到发飙,左右两位省级大员如何从笑眯眯到心惶惶,全都历历在目——然而可惜,这样“有效”的场面,在全片中并不多见。
▲ 《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另一段让圆画幅起作用的地方,是李雪莲被请“喝茶”的那段序曲,强劲密集的鼓声里,李雪莲在街头漫步,却被面包车上下来的几位拽进了车里。这一段只有范冰冰才能享受的横向移动镜头,提供的正是一种“望远镜”视野,然而在各个场合,冯小刚和本片摄影师罗攀都表示,他们处理圆画幅时就怕被认定是“望远镜”,所以画面基本都是稳定的中景,即便有动作,也尽量只做纵向移动。所以,他们的一番讲究,岂不就是煞费苦心?
形式即内容,内容即形式。电影版《我不是潘金莲》比之小说原著,不仅是讽刺指数有所下降,关键还在于,小说里为各个角色铺陈的心理描写,由于形式所碍,电影只能付之阙如(偶尔只有李雪莲之所想,由冯小刚旁白道出)。这也就造成了相当多的观众,通过电影获得的信息是不足的,进而也就难以准确地把握情节和角色(从若干渠道都会发现,本片颇有一些提前离场的观众),而惟有那些读过原著的人,才能享受到“图解”的乐趣。
当然,冯小刚选择特种画幅,除了有“赶时髦”之嫌(拜数字技术所赐,国际影坛近年很流行玩画幅变形),也不乏是一种障眼法,毕竟,要是像《秋菊》那样实打实,可能审查风险会更大。不过,不管是哪种原因,事实上都对电影最终的成品带来了损害。
蛰伏三年才出手的冯小刚,显然本想拍出一部空前绝后的杰作,于是他就像李雪莲那样的一意孤行、肆意而为(甚至他上映当天就向万达宣战的动机和做法,都十足十的是李雪莲式的受迫害妄想征),然而,遗憾的是,他也跟李雪莲一样,虽然完成了一件壮举,却并没有真正达成目的。
▍五
冯小刚用圆画幅拍了一部近乎于禁片的片子,一方面看,比起《活着》《鬼子来了》这样的先烈,《我不是潘金莲》的“电影本身”的品质其实还不够狠准稳,特殊画幅也难言成功(与之难兄难弟的,倒正好是同期那位痴迷120帧/4k/3D的李安及他的《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而从另一面说,在此时此刻,这样一部直面吾土吾民真相的电影,居然能够突破层层截访,亮相于几万块银幕,又近乎奇迹了(依然堪比当年李安的《色|戒》)。
《我不是潘金莲》或许无法在未来的电影史上留下专章,但却注定能被写入当代史,而这,既是“中国电影”的委屈,亦是它的荣光。
恰如李雪莲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