撺掇潘金莲的王婆,是黑道中的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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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撺掇潘金莲的王婆,是黑道中的草根
原创 2016-10-30 闫红 大家
文 | 闫红
王婆第一次出场,是在潘金莲口中,她看见武松随武大来家,欢喜不胜,说她已从隔壁王干娘那里听说了武松的壮举,还曾相约着要去街头看热闹,去得迟了,没看到,没想到打虎英雄竟然是自家叔叔。
在潘金莲的叙述中,这位王干娘挺正常,听说有热闹会去凑,有英雄要去看,就是我们俗称的吃瓜群众,随时淹没于大众中的那一种。她跟潘金莲处得不错,潘金莲一时不方便的小事情,会请她代办,比如武松初来乍到这天,潘金莲一团火似的丢他不下,武大买来的酒肉果品,便是请王婆打理收拾了,端上楼来。那个下雪天,潘金莲想要撩拨武松,也是先托王婆买了酒肉之类,可以想象,这位王婆挺热心肠好说话,就像我们寻常见到的那些大妈。
▲ 1998版电视剧《水浒传》中李明启扮演的王婆
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个突发事件,她会不会一生保持这种形象?
且说这天西门大官人在街上走,突然挨了一竿子,抬头正要动怒,发现高空抛物的是一个妖娆妇人,他“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
潘金莲忙道歉,西门庆说不妨事,却有这开茶坊的王婆,站在自家水帘子底下,含笑接上话茬:“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边过,打得正好”,原本有点紧绷的气氛,因了她这一笑,被引入几许风情。
潘金莲取了竿子放下帘子不提,西门庆像个狗似的,在她家窗下转了一圈又一圈。王婆坐在自家茶坊里,笑看他各种颠倒,当西门庆终于踅入茶坊,王婆开始收网了。
西门庆打听这个美人是谁的老婆,王婆答道:“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她怎的?”她不正面回答西门庆的问题,引逗西门庆更加猴急,原本就暧昧的气氛变得更加暧昧。西门庆猜了几回猜不着,王婆才道出是武大郎的老婆。
西门庆大感吃惊。两人却也并不就此朝正题上扯,西门庆要跟王婆结从前的茶钱,又要王婆儿子到自己手下就业,王婆谢过他,西门庆告辞而去,她也淡淡的,并不挽留。
西门庆哪会真走,他去而复返,王婆端出梅汤,西门庆夸梅汤做得好,她便笑道:“老身做了一辈子媒”,这是在帮西门庆破冰了。只是觊觎人家老婆这种事儿,西门庆到底说不出口,两个人打机锋一般,交换了有限的信息。
那两天西门庆来回无数趟,早也来,晚也来,他在楼下惦记潘金莲,王婆在屋里惦记着他。直到西门庆摸出一两银子,王婆才肯切入正题:“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到此际,神魂颠倒了一两天的西门庆终于不堪煎熬,问王婆如何知晓自己的心事,王婆以遍观风月的淡定答道:“有甚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枯荣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蹊跷作怪的事都猜得着。”她的真实面目,借此一点点浮现,从那个笑呵呵的大妈,变成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那种神秘老女人。
她坦承这茶馆不过是个幌子,她赖以谋生的,是做媒收小说风情。
当然,这媒不是白做的,西门庆虽然有钱,但正如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所言,越有钱就越抠门。那人家王婆也不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为了防止西门庆过后不认账,她把自己的利益,细致地分布在给西门庆谋划的每一步骤里。
她先要西门庆送她一匹白绫,一匹蓝绸,一匹白绢,再有十两好棉,凑足一身寿衣的原料。这是她邀潘金莲来她家里的引子,她准备跟潘金莲说,有个大施主送了她一身送终衣服,她来借尺头,选个好日子请裁缝,若潘金莲主动答应帮她做,就有一分光景了。
西门庆有几分光景不说,不管潘金莲答应不答应,王婆先落了一身送终衣服。《水浒传》里,身后事最能掀起人世波澜。宋江正是因为给阎婆惜的父亲买了口棺材,才与那对母女结缘,后来又是要送王公一副棺材钱,才发现装了晁盖书信的招文袋被遗忘在阎婆惜处。这身寿衣,应当也是王婆由来已久的一件大心事,借这个机会,把这件事搞定。
潘金莲答应做衣服,只是第一步;若愿意来茶坊做,才有了两分光;人真的来了,这是三分光;潘金莲做衣服的第三天,西门庆也来,潘金莲不躲,这是四分光;西门庆试着跟潘金莲搭话,若潘金莲回应,就有了五分光;王婆去买吃的,让两个人独处,潘金莲不动身,便有了六分光;王婆真的走了,潘金莲还在,这是七分光;王婆买了东西回来,潘金莲肯和西门庆一桌吃,这是八分光;王婆再去买酒,拽上门,潘金莲没有反应,这是九分光;西门庆把筷子拂到地下,去捏潘金莲的脚,她若是没有喊,则十分光齐备。这是王婆制定的“捱光十计”。
西门庆为之叫好,称作:“虽然上不了凌烟阁,端的好计。”他何尝不知道这每一步里王婆都有埋伏,各种消费她来跑腿,其中大有藏掖,但他是生意人,更知道天下没有免费午餐,他又急等着这一口,顾不得算得精细了。
让我们来给王婆算算账,她大致有这些收益:起先那一两银子;后来西门庆又送来五两碎银;一件寿衣原料;西门庆承诺的事成后十两银子。
这些是前期费用,潘金莲与西门庆做成“好事”之后,王婆威胁潘金莲说,她此后得天天来,若是不来,就透风给武大。她倒比当事人还要上心,也不过是追求长期利益,西门庆在她家偷欢,不能不给个场地费。后来郓哥骂她时,也说:“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
这些细碎银两,让王婆心花怒放,同时铁石心肠,听到武松回来的消息,西门庆和潘金莲慌作一团,唯有王婆,发出一声冷笑,说:“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
她如此镇定,是因为她心中另有一套方案,这套方案虽然不像“捱光十计”那么精致,却更见王婆本色。她不慌不忙地,告诉潘金莲,怎样杀掉一个人。
她对潘金莲说:“你便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药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鸟事!”
煮抹布,灌药,七窍流血,牙齿咬过的痕迹,胸中宛然有一副图景,语气里带着一种经多见广的不耐烦,这熟门熟路,让人无法不怀疑,她曾经亲历过那么一遭。那么,她到底从哪里来?有过怎样的往事?
书中只说她有一个独生儿子,初出场时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妇,如果不是潘金莲失手砸了西门庆一竿子,她大概永远以这样的寻常面目,出现在紫石街上,守着一个茶坊当幌子,和蔼地笑着,干点说媒拉纤三姑六婆的勾当——凭空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水浒传》里,真是遍地枭雄,十字坡上的酒店,是杀人越货的所在,寻常巷陌里的茶坊,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黑。王婆较之孙二娘,更技高一筹,毕竟,在荒郊野岭下手容易,在正常有序的生活里出手很难。
西门庆初听要给武大郎下毒,都道“罪过,罪过”,王婆的果敢征服了他,她参与到潘金莲和西门庆这段孽缘中时,那种步步为营的专业性,则征服了世人。老作家黄永玉,曾画过一幅王婆小像,三观不正地题词曰:“王婆聪明,干啥都行”,的确,以她对人性的了解与把握,如若生得其时其地,干哪行,都是人中翘楚。
然而,王婆并没有这个造化,她过人的机警与决断,她不怕触犯法律得罪武松也不怕下地狱的歹毒,换得的,只是前面所说的微末利益,加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余两银子。
而西门庆一次就给了何九叔十两银子,并不要他做什么。何九叔是负责烧埋的团头,西门庆怕他看出破绽,不肯埋,以十两银子贿赂他。较之于王婆,何九叔的钱来得何其轻松,即使武松找来,拿出来就是,担不了多大的责任,更不至于像王婆那样,落个千刀万剐。两人之间的差别,在于何九叔手里有资源,王婆没有,她拼的只是自己的头脑,和常人不能及的一种狠毒。这种孤军奋战的挣钱模式,即使在《水浒传》里,也已经落了下风。
让我们看看别人是怎么挣钱的。刘唐在庙里供桌上睡觉,被雷横捉拿了,带到晁盖村里,晁盖知刘唐是个好汉,求雷横放了他,给了雷横十两银子,而刘唐当时并没有做什么。
宋江和李逵一见面,宋江就送了李逵十两银子;李逵不耐烦歌女演唱打扰他们,两个手指把人家戳昏过去,宋江赔了歌女二十两银子;分手前,宋江又给了李逵五十两银子。一日之内,李逵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六十两银子,宋江花出去的,则有八十两之多。
王进教史进武艺,不过半年,史家送他的谢师费高达一百两银子。
施恩在“快活林”收保护费,自称每个月都有两三百两银子。
卢俊义的管家李固想要害死主人,诬告他已经坐了梁山第二把交椅,向官员蔡福行贿五十两蒜条金,这位蔡福还嫌少,说非有五百两金子不成,蔡福吃了被告吃原告,过后又收了梁山方面派柴进送来的一千两金子……
跟这些人的收益一比,会不会觉得王婆用力过猛?她那些得意洋洋的计策,获利也太寒碜。没办法,跟上面这些人相比,王婆的资源太单一了。
雷横和蔡福以及施恩手中都有权力;王进的才能,可以兜售给史家这样出手阔绰的人家——哪朝哪代,人们在教育上都是最舍得投资的;李逵那种藏獒式的凶狠与愚忠,正是宋江需要收购的品质。王婆如前所说,只有她的头脑与狠毒,没法大张旗鼓地兜售,只能靠天吃饭,即使为人所用,西门庆出的价钱也不算高。她察言观色,费尽心机,刀尖上舔到一点点血,最终落得千刀万剐,被剐之前还坐了木驴,这是怎样一种刑罚,大家可以自行搜索。
常态社会也是这样。我早年刚到这座城市时,房东老太太是山东人,再嫁过来的,能喝酒会抽烟,年过六旬一双眼睛仍然乌黑明亮。她找人来给房子装无油烟灶台,跟那伙计讨价还价,时嗔时笑,瞬息万变,愣是把价钱砍下一成。
在一边看得眼花缭乱的我,暗想,这样一个人,应该出现在更高级的谈判桌上啊。但她的智慧除了砍价,也只是用于指导我“煮绿豆汤先泡上半小时可以省煤气”。我搬走时没能跟她告别,听说她因房产跟丈夫的女儿起了纠纷,再次离婚,不知道又去了哪里。
时运翻云覆雨,让大才流落在民间陋巷,乃至于人性的阴沟里。施耐庵写出了王婆的冷酷心肠毒辣手段,也写出了她的善窥人意伶牙俐齿,写出了她的邪恶,也写出了她的惨淡,他将一个恶人写得立体如画,这是他的大慈悲,也是他没立场不站队视万物皆为刍狗的大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