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捍卫的传统,却是其他人想要扬弃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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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城:他想要捍卫的传统,却是其他人想要扬弃的废墟
原创 2016-05-22 叶倾城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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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是一种下潜:深吸一口气,放弃令人舒服的阳光空气,沉入记忆之海,最开始一片漆黑,但随着“泼剌”一声,有天光随自己一同落水,眼前明亮起来,所有轮廊一一呈现。
一个人,究竟能潜到什么样的深度?能否触到那不可见、不可及的海底?
对于大陆来说,台湾只是一个小岛,兰屿就更是小小岛了,孤零零伫立在西太平洋上,离台东49海里。在这个孤悬海外、与世隔绝的小小岛上,住着一支原住民:达悟人。他们靠海为生,自认为是海洋的儿女,男人捕鱼钓鱼,女人种甘薯与养猪,过着很原始的生活。他们没有春夏秋冬,以一年一度飞鱼季来衡量时间。1957年,夏曼·蓝波安便出生在兰屿岛上,生而即是达悟人。
这名字像外国人,让人以为他姓蓝波安,名叫夏曼。但其实,蓝波安是他儿子的名字,夏曼是达悟语中的父亲,他的名字也就是“蓝波安之父”的意思。乍听奇怪,再一想,这不就相当于“小二黑他爹”吗?达悟族与汉民族一样,自我在序列里在群体里并无立身之阶,活下去,生下来,血脉相传,膝下有子,是每个人最终结的任务。
▲ 夏曼·蓝波安
外面天翻地覆,政权星转斗移,对达悟人来说,却都是“遥远的,真的很遥远,在海的尽头的海平线”的事。童年夏曼最兴奋的时刻,莫过于飞鱼季节里,远远看见洋面上,货轮的桅杆忽隐忽现:是台湾船来啦。顿时倾岛出动,无分男女老少,吃奶的小孩、持拐杖的老翁无一缺席,达悟人们聚集在碎石路边——那是台湾来的重刑囚犯刚开辟好的。
货轮上有什么?“外省人期望花生和米酒,台湾人巴望接到调走的通知单,老师们渴望着三个月的薪水袋,小学生期待着午餐吃的面粉,年轻人希望能偷渡到台湾,老弱妇孺巴望救济物品,杂货铺老板娘巴望煤油和鸡蛋。”货轮承载着族人无限的希望,也就是小夏曼心目中的财富与文明。
小夏曼上了学才开始学到中文,中文是他的第一外语。他永远记得小学考试的一题“太阳下()”,他填了“海”,被判了错,标准答案是“太阳下山”。他为之困惑很久,明明每天夕阳都是落到海面下的呀,怎么会是下山。到长大,他才明白,海洋民族与陆地民族各有一套标准语言,编课本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达悟人的存在。他们是沧海,陆地上的人是桑田。
十六岁,他第一次离开兰屿,是乘船九个小时到台东参加升学考试。固守达悟传统的父母亲不愿意放他离开兰屿,深怕他的灵魂被汉人抓走。但年轻的心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决一死战,要么终生做苦工,要么安逸地当老师。能考上,要拜教堂神父们教他的英语,这是他的第二外语。
他在台湾高中三年,几乎与父母完全失联:没有信件——达悟人没有文字,父母不谙中文,当时的兰屿没有电话。他时常吃不饱,撑着他的,是“要走出去的理想”,由饥饿生发出来的强大动机。
高中毕业后,他再次面临选择:按照针对少数民族的保送政策,他可以被保送至台湾师范大学、台北医学院或者高雄师范学院,毕业后成为医生老师公务员,再回到原住民所在地服务桑梓。白天上班,晚上喝酒聊天,寒暑假也有薪饷可拿,这是被族人们羡慕的、少年们都想走的路。
夏曼拒绝了。
世界很大,他不愿意只被当作某个民族来对待。如果你爱我,希望那是因为我是我,而不因为我归属于哪个团体;如果你恨我,也一样。
还有,他从汉人典籍里读到了“以夷治夷”四个字,知道自己是被人认为的“夷”。还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教育下一代吗?让孩子们从达悟长辈的嘴里听到汉人们的价值观。
终于,他考取了淡江大学的法文系,后来又读了台湾“清华大学”的人类学研究生。至此,他掌握了汉语、英语、法语三种外语,却搞不定自己的日子,只能在台湾北部地区打各种零工,开计程车维生。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却无法混迹于人群,人人都能从他的轮廊肤色认出他的血缘,陌生人异样的眼神,让他不安。许久许久,他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这简直证明了汉人们的偏见,“山地同胞”即是智力不足、落后的象征。
一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鱼,也没有游泳了。他明白了:我不能没有蓝色的海洋。1989年,32岁的夏曼·蓝波安做了惊人决定:回到兰屿。
——多么像决意离开故土的乡村青年最后的铩羽而归,无论怎么称之为“逃离北上广”,都能嗅出一丝半缕的LOSER气息。
回去,回到达悟的宿命里去。按达悟勇士的标准塑造自己:造舟建屋、捕飞鱼、钓鳍鱼、善说故事、吟诵诗歌……母亲认为他是远离树木、没有土壤味的人,74岁的父亲还在每天为了家庭捕鱼,蓝曼眼睁睁望着父亲枯瘦的身影消失在波谷下的海洋世界,却没有下海的本事。他是被邻人们嘲笑的“新鲜人”。
是堂叔堂兄们带他夜潜,告诉他潜水最重要的是:体力、胆识以及“不要胡思乱想,尤其别想鲨鱼獠牙的可怖”。为了生存,他在当地小学代课。上下班途中,他观察涨潮退潮时流流的流向;周六日,他独自一人尝试潜水的乐趣;寒暑假更是他的乐园,天天潜水射鱼,观察月亮阴阳圆缺时的潮水变化、夏冬潮流带来的浮游生物,熟悉近海的潜水环境。渔获比以前多,夜潜也比以前深……终于,一条一条的六棘鼻鱼晒在了架上,在冬天,那可是只在洋流急湍处才会有的鱼类呀。他自豪:我终归是航海家族的后代。
他坦承:在汪洋大海里,他独自拥有浮浮沉沉的感受,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憋气潜入十多米的海底,在浮出海面之前的那几秒钟,气耗尽,吐无数气泡,像被人勒紧脖子就要窒息的刹那间,冲出海面换出的那一两秒,感到生命重生的舒畅——对此,夏曼用“射精”来形容。
只是,这时代已经不再传诵勇士的赞歌,而是务实的:三个孩子的奶粉钱、看牙齿、长大后的学费。
上班很辛苦的妻子跟他说:“我想上山种菜,换你上班好吗?”孩子们从他身上搜刮不到十块钱时,说:“爸爸,你最懒,你都不赚钱给我们。”母亲说:“不要天天去射鱼,那是不吉利的。现在的海里恶灵很多了。”就在他回乡后的十年间,有12位族人在海中遇难,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多么大的噩梦。父亲说:“你去做工赚钱哪,哪怕离开兰屿去台湾,也可以呀。”他想要捍卫的传统,却是其他人想要扬弃的废墟。而他作为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在选择人生的同时,就等于为其他人做了选择。
他试图向他们说起自己的理想,但家人异口同声:“什么民族认同、族群意识、达悟人要坚强……一些狗屁不通的歪理全是空洞的。”语言锋利如杀鱼刀,他如被开膛破肚了的大鱼,痛苦地摆动着鳍尾,鲜血涌在洋面上。
人有没有权力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这些事,必须用名利来交换,是不是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就像几百年前汉民族的诗人所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夏曼拿它换了大海。
但是,孩子们吃腻了龙虾大餐,更爱麦当劳的炸鸡块。作为父亲,他是不是没有尽到责任?龙虾与麦当劳,如果只能有一个,他要前者,但他能禁止孩子们要后者吗?这是不是一种自私,对自我的成全就是对他人的毁损?固着于对海的爱,而无视家人的需求?
好几年,他在矛盾中纠结,默默地潜水,又默默地书写,他提供给家人鲜美的鱼汤,也靠零工和偶尔的稿费供养家庭。1997年,《冷海情深》出版,成为华语文学史上第一部海洋文学。
我在近20年后才读到这一本书,很自然地知道了夏曼后来的故事:《冷海情深》获得当年度《联合报》读书人年度十大好书,夏曼也随之奠定了他在文坛的地位,之后又有《黑色的翅膀》《海浪的记忆》等多本书问世。
他的生活有所改善,但改善不多。2000年,为了孩子的学业,妻子带三个孩子去了台湾,从此与夏曼两地分居。夏曼一半时间在兰屿奉养双亲,一半时在台湾陪孩子。在大陆文化里,我们称之为“候鸟”,但在海洋文化里,最好称他为“汛鱼”。
双亲辞世、子女长大后,夏曼与妻子在兰屿按照兰屿方式生活:在飞鱼季捕飞鱼,飞鱼季过后即是夏天,便开垦土地种番薯和芋头,夏曼下海捕鱼。除此之外,他写作、阅读、去外面演讲或出国遛达。他是台湾第一位以独木舟横渡南太平洋的原住民作家,他欣慰地说:麦当劳与龙虾可以和睦相融了。
汉人的世界里不太有海的存在,汉人更像植物,发达是开花散叶,到老是叶落归根,总是静态的、不动的事物。上山下乡已经是困难之极限,一旦被迫到天涯海角,便是走投无路,只能背起小皇帝跳海——所谓崖山之后,再无中国。
对海的疏离,不意味着我们不懂得一个人的痴念:想回去,回到生命的源头,哪怕回到刀耕火种,哪怕回到渔叉皮衣。
夏曼的存在,是为华语文学增添了黑珍珠、红珊瑚等明光灼灼的海之瑰宝。也令我们思考:文明的发展,是否只有一个方向?比如说,农村的未来就是城镇化,原始人的下一步就是文明人,可不可能,拒绝成为城镇,或者从城镇回到田园?
一世的拼博向上,像鱼跃冲天,但回归 ,是下潜。也许,潜到海底,才能真正读懂水,读懂身在水中的自己。
【图书信息】
《冷海情深》
作者: 夏曼·蓝波安
出版社: 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
出版年: 2010-4
页数: 243
定价: 104.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9575228750
【注】本文原标题为《龙虾与麦当劳,你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