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我的母亲——我的最佳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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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我的母亲——我的最佳读者
2016-05-08 三联生活周刊
本文转自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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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1985年电影《三岛由纪夫传》剧照
文 | [日]三岛由纪夫
*本文是作者应杂志约稿所写的文章,发表在《妇人生活》一九五八年十月。
本专栏近期邀请几位作家以“母亲”为题撰文,上个月和上上个月分别由大江健三郎先生和深泽七郎先生执笔,这回轮到我了。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要说这三个作家的共通之处,或说世人认为这三个人的共同特点,就是他们都具有相当强烈的恋母情结。我向来主张“作家的才华来自于恋母情结”,因此,能和两位前辈作家并列,我感到很荣幸。提到恋母情结,谷崎润一郎先生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川端康成先生、舟桥圣一先生也有同样的倾向。在谷崎润一郎先生那部《永恒的女性》里,隐约可窥见在他年轻时就过世的母亲美丽的身影。
我的母亲生于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轻时是个大美人,现在五十三岁。今年春天,母亲生了大病,动了手术。手术前,她央求医生手术后不能留下疤,让医生很是为难。直到她脸部消肿、恢复原貌以后,医生对她说:“夫人,您又恢复优雅的神采了呢。”母亲闻言,相当开心。
我幼时约莫断奶前后,便被祖母带到身边抚养长大,这令母亲极为苦恼。在我心目中,母亲宛如幽会的对象,也像个秘密的情人。婆媳间的龃龉,加上婆婆霸着孙子不放,种种的辛酸与悲伤,似乎都让母亲颇为烦忧,可她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分毫。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母亲偶尔悄悄带我出门的时光,有如和情人幽会一样欢乐而美好。比如母亲带我去看牙医便是一例。母亲会来四谷的学习院初等科接我放学,一起去牙医诊所。牙医诊所位于从四谷车站往市之谷那附近。那时是什么季节呢?我记得好像是春天。印象中,从学校到四谷车站沿路上有蝴蝶翩翩飞舞。放学后由母亲牵着手回去,我欣喜又自豪地心想:要是等一下不是去看牙医,该有多好哇。那天阳光灿烂,学习院初等科的学生们背着书包,一个个由家里的用人牵着手往四谷车站走去。有的学生虽伸手让用人牵着,却不安分地故意倒退着走,惹得用人发愁。那是赤坂离宫前面还亮着瓦斯路灯的时代。
公园的绿树随风摇曳,喷泉水花四溅。经过那座公园时,我想起最喜欢在秋天里捡拾橡实,于是拉着母亲穿过公园。
走到四谷车站附近卖气枪的店铺时,我会把整张脸凑近橱窗探看。小孩子的鼻子扁,一压上去,眼睛就紧贴在玻璃上。橱窗里面摆着成排的气枪,闪闪发亮,但是家里不准买。因为我是家里人捧在手心长大的,不可以玩危险的玩具。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我闹着不肯去牙医那里,因为我想和母亲像这样一直散步下去。母亲为了哄我去看牙医,便带我去附近的咖啡厅买些糕饼给我吃。那一刻,糕饼的香甜和母亲的宠爱交融在一起,我真觉得幸福极了。至于之后被强带去牙医那里遭受的疼痛,到今天我连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三岛由纪夫少年时期
母亲向来十分疼我。我不是母亲一手带大的,母亲自然没必要对我疾言厉色。母亲在我面前出现时总是穿着漂亮的和服,温柔又美丽。学校举办家长会时,我很自豪有位漂亮的母亲。我不喜欢母亲穿朴素的和服去参加家长会。学习院的家长会是一种社交场合,那是有钱有闲的夫人们打扮得雍容华贵去交际应酬的场合。我希望看到母亲在那里比别人漂亮,比别人年轻。因此,朋友们的母亲若像土里土气的老太太,我便瞧不起。
我小的时候,母亲的身体不好。有一回,一个常来我家的人带我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和我一起吃饭时,他竟不小心说漏了嘴:“你也真够可怜的。我看,你母亲大概等不到你毕业了吧。”我恨死了他这番话,只管狠狠地瞪着他。幸好这个不吉利的预言并未成真。但从那之后,我总觉得母亲非常虚无缥缈,很怕母亲下一刻便会消失不见。
那时,我对埃利希·克斯特纳的童话《小不点与安东》非常着迷,一直想象着故事里面的雪泡冰淇淋究竟是什么样的甜点。有一天,父母带我去新格兰饭店吃晚餐。那间餐厅位于现在的阪急百货公司顶楼,当时的东京有现场演奏的餐厅,我想应该只有那一家。我在回家的路上讨着要吃雪泡冰淇淋,父母亲都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伤透了脑筋,我却一口咬定一定有人卖那种甜点。可我们走遍了银座,问过一家又一家店,终究没能吃到雪泡冰淇淋。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银座也有买不到的东西。
母亲生于汉学研究者之家,在那里度过了幸福又多愁善感的少女时期,就和常见的大正时代女孩一样。通常在少女时期接受的教养——即使称不上教养,至少也是一种生活色调——会影响这个人往后的一生,母亲如今依然保有大正女子的风范。以前流行过遮耳的发型,母亲也曾挽过一阵子,我觉得那种发型最适合母亲。母亲结婚前,正值竹久梦二、冈本一平以及芥川龙之介等人当红的时代,亦是在那场大地震前,充满着甜蜜耽美、情感过剩的时代。母亲的少女时期与那一波色情古怪又空虚的风潮无缘,而是属于古老东京那个讲究规矩,现在看来俨然一派道德肃正,唯独任由情感放荡于抒情和伤感之中的时代。因此,母亲理所当然地成了一个文艺少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广义的艺术少女。
然而,母亲嫁入的平冈家,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家风。我们整个家族都属于勤勉工作的类型,不带有任何艺术气质。父亲的母亲,亦即我的祖母,生于传统的御林武士之家,她喜欢美国的无声电影,也喜欢日本的歌舞伎表演,与此同时,亦拥有现今难以想象的封建式情感。母亲来到平冈家之后,从此失去了少女时候的梦想。
母亲的梦想,于是顺理成章地转移到孩子身上。在祖母的抚育之下,身体孱弱的我心思愈发细腻。或许母亲从我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失去的梦想。母亲希望我是个天才,期许儿子能替她实现抒情诗人的梦想。时至今日,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母亲对我怀抱的梦想是错的。不过,身为一个还不成气候的艺术家,被人赋予殷切的期望似乎有其必要。我不是抒情诗人,也不是天才,而是以散文作家的身份逐渐成长的,但长久以来,我始终没能从这个抒情的梦境中挣脱出来。或许在潜意识里,我仍努力迎合母亲的期望。因为从我懂事以后,便开始写诗了。我的诗文和故事的第一个读者,就是我的母亲。她为我的艺术天分感到骄傲。
学习院高等科第一名毕业 昭和天皇赐予银表
到十三岁,我才离开祖母,回到涩谷与父母住在一起。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和弟弟妹妹一同生活。好不容易才聚在一块,可三个孩子却是成天吵闹个不停。
就是在这时候,亦即十三岁时,我在学习院的《辅仁会杂志》上发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说。母亲是我的最佳读者。我愈热爱文学,父亲愈是大力反对,他担心我变成一个无法自立生活的艺术家。相反地,母亲将自己失去的梦想寄托在我身上,不论在表面还是私底下,都对我的文学成长提供了相当的助力。
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诗人。通过某位人士的引荐,我得以央请川路柳虹先生辅导诗文。川路先生住在下落合,母亲带我前去他家请教。我当时穿着学习院中等科的制服,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根本稚气未脱,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单手拿着写满诗文的笔记本去了。我还记得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母亲当天买了李子当见面礼。先生的家是一栋小洋房,四周都是茂密的大树。我们被领进客厅里,从庭院刮来的风将窗帘吹得摇摆不定。先生久久没有露面,我紧张得连膝盖都打颤了。
“镇定一点,这点小事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母亲帮我打气。
不久,先生来了。我把诗文笔记呈递给先生,他非常亲切地接过去,很快地浏览了一遍。先生完全没把我当个小孩看待,而是视我为诗坛的明日之星,我高兴极了。
我最终并未实现成为诗人的愿望。我虽想依照先生给的意见尽量改进自己的诗境,可我体内并没有真正独树一帜的诗人灵魂。
不过,对于同一时期写下的小说,我却倾注了无比的热情。我埋首案前,写了一篇又一篇。我小时候从不运动,放学回到家后,除了写作别无其他的嗜好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难以置信,当时我写作几乎不曾推敲,只任由思绪驰骋,奋笔疾书,五十页甚至一百页的短篇皆是一挥而就。写完后不知道该往哪里投稿发表,我便把它锁进抽屉里。
然而,那宛如母亲和我之间的一个秘密。母亲会逐一细读我的稿子,并且给出许多意见,可父亲根本不许我写作。有一回,我正拼命写小说的时候,父亲突然来了,竟把我刚写完的稿子全撕碎扔到纸篓里。母亲强烈抗议,甚至为我气哭了。在大人看来,这件事只是父母双方对孩子抱有不同的期许罢了,但对一个心灵脆弱的少年来说,这个悲剧性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仿佛就此决定自己一生的命运。
我听从父亲的意见,进入大学的法律系就读,甚至当过公务员,但最终还是走上了小说家这条路。如此看似实现了母亲的期望,却没能成为母亲心目中那种大正时代甜美又浪漫的抒情诗人。我感到自己必须巧妙地平衡现实与诗意二者,否则就活不下去。渐渐地,我彻底了解到,依照自己的个性应当走什么样的道路,甚至希望母亲也能随着我小说写作的新趋向一起跟上来。我成年后开始认识到,依照自己的个性应该发展出怎样的一出戏剧。
大藏省勤务时代
母亲秉性较为恬淡,我考上大学和通过高等文官考试的时候,她都不曾露出激动的情绪,顶多说句“真不错哪”而已。她大概很讨厌那种会为孩子考上大学或出人头地而莫名狂喜的母亲。自从我进入文坛以后,母亲自然成为我艺术的庇护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对此,母亲其实谈不上高兴,每回要和我一起拍照登在杂志上时,母亲总是难为情地推拒。
母亲喜欢做菜。我参加了一个名为“钵之木会”的文学团体,每逢我邀请会友们来家里做客,母亲便会露一手她的精湛厨艺。母亲对自己的厨艺颇有信心,我也觉得母亲做的日本料理水平很高。
母亲没有写过小说或诗,但是喜欢看戏。直到现在,每当我要去看戏时,一定会带着母亲同行。母亲对戏剧的热爱,当然是从上一代梅幸当红的时代开始的,最近则成为歌右卫门的戏迷。母亲亦相当喜欢电影,依她的看法,现在的影星没有一个能和年轻时的克拉克·盖博相提并论,这足以燃起她熊熊的热情。她至今仍珍藏着已泛黄的克拉克·盖博年轻时的照片。
直到我结婚之前,我和母亲的相处方式,就和一般成年后的儿子和母亲的关系一样,相当自在而毫无拘束,母亲也很享受这样的母子关系。她仍旧阅读我的作品,但由于我写作量很大,她再也无法逐字细读。我想,自从我成为职业作家之后,母亲才从我身上了解到艺术家真正的样貌。所谓的艺术家,并不如母亲认为的那样,其所感受和生活的一切无不具有艺术家的作风,并且笼罩在洁净又抒情的色彩之中。随着我成为渐有知名度的作家,母亲少女时的梦想在我的体内孕育而出,又在我的体内毁灭。
如此这般,母亲和我相互关爱地一起生活,几乎没怎么吵过架。
今年六月,我终于结婚了,尽到身为人子的责任。母亲为了我的婚事操心已久。我年过三十还没成家,母亲愈发着急,相当忧心。儿子一直单身未娶,母亲很是在意世人的异样眼光。就这点而言,母亲的想法和其他女人一样平凡,还是希望我能像一般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完成人生大事。从我接近三十岁时,她便费尽心思劝我结婚,可我早已打定主意,非到自己有成家的意愿时才要结婚。人生中的大小事情,我都不希望是受到别人逼迫才去做的。因此任凭母亲多番规劝,我依旧坚持等自己动了结婚的念头再成婚不迟。
过了三十岁之后,我愈来愈想结婚。以前就曾考虑通过相亲觅得伴侣,如此可以事先了解双方家庭与个人的条件,找到最适合我的妻子,这样的婚姻才能得到周围的祝福,我父母也觉得这样好。不过,我是小说家,高不成低不就的,很难找到适当的对象。这个特殊的职业成了不利之处,使得母亲在为我找媳妇时,似乎比起一般的母亲要辛苦多了。
我去年夏天到国外旅游,今年一月回来,随即宣布想要结婚了,但是对象还没有着落。岂料就在此时,母亲竟大病一场。我从没打算趁母亲重病时赶紧结婚,可在命运奇妙的安排下,不但母亲的病很快就痊愈了,更值得庆贺的是,我正巧也遇见了想要白头偕老的对象,并且顺利筹备婚事,人生顿时由悲转喜。这一切都不是人为操控的,我只是顺应命运之轮的转动而行。
33岁,和杉山瑶子结婚
近两三年来,母亲出现更年期的症状,健康每况愈下,还有甲状腺肿大的毛病,而且肿块愈来愈大,去年我不在家期间,那个肿块甚至发硬。到了秋天,我父亲也生了大病,部分原因应是看护病人积劳成疾。等我回国后,母亲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了。三月份,通过亲戚的介绍,我们带母亲去看了一位著名的外科权威,诊治的结果非常不乐观,有可能是恶性的,那位外科权威认为必须立刻切除。诊断的结果吓坏了父亲和我。为慎重起见,我建议再另请一位癌症名医诊断,于是两天后,我又带着母亲去找知名的癌症专家。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怀着沉重的心情,驾车带母亲去就医。进了医院,走进诊室,医生起初笑眯眯地听着我们陈述病情,待他摸到母亲的喉咙,登时脸色大变,那满脸疑虑的神色连母亲都能察觉到情况不妙。他旋即叫来了另一位资历略浅的医生协同会诊,两人都对母亲的喉部做了触诊。我听见从医生口中冒出了“gefahrlich”这个意指危险的德文词,脸色不觉发青。情况恐怕不容小觑。
几分钟后,医生请母亲离席,留下我单独听取诊断结果。医生说,这显然是癌,只能活几个月,动手术虽然有危险性,但还是做手术摘除患部比较好。医生的诊断等于给了我一记可怕的重击。医生和我说了很久,等我要去把母亲接回诊室时,心里很怕看到在走廊上等候已久的母亲是怎样的神情。没想到母亲并没有露出非常害怕的样子,甚至可说是非常从容地走进去向医生道了谢。当然,我们没让母亲知道病情不太乐观。我很害怕必须瞒着母亲这个恐怖的秘密。不过,我还是将医生的意见转告母亲,希望她立刻住院动手术。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办妥了住院手续。
我之前就为母亲买好了市立芭蕾舞团演出的门票,决定在母亲住院前带她去看。我一想起那天的事,就脊背发凉。我先驱车带母亲回家一趟,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声我去趟美容院再回来,便走出了家门。母亲离开后,我把医生的诊断如实告诉了父亲,父亲顿时面色惨白,方寸大乱。父亲和我虽然说好绝不让母亲知道真正的病情,可当母亲从美容院回来时,个性老实的父亲一见到她,怎么也无法掩饰慌乱的神情。
我和母亲打算出门吃了晚餐再去看芭蕾舞,父亲原本也想一道去,问了我的想法:“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和你母亲一起在外面吃饭了,我也想跟着去。”
但我觉得如果父亲一起出门用餐,反而显得刻意,便说还是我和母亲两人去就好,父亲也觉得有理,便留下来看家。
我和母亲两人走进了田村町的一家中式餐馆。我心事重重,原想说些话逗母亲开心,却不敢正视母亲的面孔。母亲说这是住院前的最后一餐饭,点了许多爱吃的菜。我想打起精神,要了啤酒大口喝下,往常这样牛饮早喝醉了,可今天却毫无醉意,反倒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不知该怎么办好。菜肴送上桌后,母亲大快朵颐,很有食欲,我却连一口都吃不下,母亲问我为什么不吃?劝了几回,后来也就不再催我吃了。一想到母亲肯定知道实情,更觉得母亲佯装若无其事的模样愈发让人不舍。母亲大抵是要为我打气,才强作镇定。我感到有个黑暗的世界朝我铺天盖地逼近,而邻座那些谈笑风生的用餐顾客,也仿佛从我的世界倏然离去。
我们按计划去看了芭蕾舞,但我从未看过那般奇异的芭蕾舞。舞台上一无声音二没颜色,唯有舞者在眼前如影子般穿梭腾跃。我已经听不到音乐,也看不见任何色彩。身旁的母亲很高兴能在住院的前一天欣赏到期盼已久的表演,可我的眼睛虽望着舞台,却觉得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虚空。
从母亲住院到动完手术的那段时间,大家都深信母亲的病是癌症,终日笼罩在低落的心情中。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恐惧。
三岛家人合影。后排左起:千之(弟)夫人、瑶子、母亲、父亲、三岛、千之
终于到了手术这天早晨。母亲躺在床上被推进了手术室。母亲看来十分平静,让我们相当惊讶。进手术室时,母亲对我说“握握手吧”,说着便握住了我的手。母亲想必是认为这场手术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不测。我有生以来还不曾体验过那么令人恐怖的握手。
手术从九点进行到十一点左右,这段时间我和伯母、父亲三人在病房里等候。反正已经知道手术的结果不会有好消息,父亲害怕承受打击,我建议父亲别到手术室那边,父亲也觉得留在病房等比较好。于是我和伯母两人到手术室门口,坐在椅子上等候。我心想大概不成了,但又似乎瞥见了一丝希望。时间一分一秒缓慢地过去,简直像蜗牛、乌龟爬行一般。
突然间,手术室的门打开,戴着口罩的主刀医生出现了。医生一边摘下口罩,一边跟护士说话,他的表情居然透着不可思议的淡定。接着,身材修长的医生朝一直守候在手术室前的我们走过来,取下口罩的嘴边浮现笑容。我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笑容。伯母也立即站起身来。
医生对我们说:“好像不是癌症哦,真是太好了呀!”
他接着带我去显微镜室,让我这个外行看刚从母亲喉咙摘除的东西。医生指着显微镜下的东西说道:“请看,细胞没有破损吧?这表示不是癌细胞。”
当时我简直喜不自胜,立刻冲回病房把这个好消息带给父亲,父亲听了也拔腿飞奔到手术室门口。
不久,麻醉未醒的母亲躺在床上,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我害怕看见母亲的面孔,坐在椅子上转过身去。父亲也没有勇气看她,抱着我哭了起来,我也跟着哭出声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直到精密检查完全确定那不是恶性肿瘤之前,我们心中仍存有些许不安,但那种人生从最糟逆转成最好的喜悦,足以使人彻底改变人生观。我每天都到病房探视,见到母亲日渐康复,真是高兴极了。自从在那种可怕的不安中得到了救赎,我才透彻体会到母亲的重要。人生真是奇妙,母子俩原本保有各自空间的相处模式,在经历了这场劫难以后,又重回到紧密相系的关系。
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母亲对我的人生有多么重要。
*文章节选自《我青春漫游的时代》(三联书店2016年3月刊行)。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