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infzm.com/content/113501
伊拉克历险记(续).作者:刘拓
2015-12-04 13:09:00 来源:阅读
伊拉克文化遗产分布和刘拓行走线路图(地名后的日期为刘拓到达该地的日期,虚线为刘拓计划前往而未实现的行程。) (左子/图)
编者按:2015年11月19日地理版刊登了《伊拉克历险记》(上),文章最后说到刘拓在迪瓦尼耶和警察、军人周旋六小时后,终于脱身。
纳西里耶:前方有枪响
前往纳西里耶的路上,我见识了沙尘暴。路上的能见度不到50米,但出租车还保持着120+的速度。被路边检查点截停时,大约500米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枪声和喊叫声,视线全被黄沙遮挡,什么都看不见,我吓得赶紧趴了下来。枪声持续了大约20分钟,停止以后,士兵们用“看你小样还敢不敢过去”的神情看着我。再一次弄到晚上十点,他们还是没法做决定,于是把我送到了市长办公室。
我大概是见到了级别比较高的官员,一句话的事,问题就全解决了。官员向我表示抱歉,请我吃了晚饭,还让我住在一个警官家里,第二天早上开车送我去乌尔。伊拉克就是这样的国家,既会遇到最险恶的怀疑,也会遇到最无私的帮助。
警官家里,女眷们都回避了。屋子很大很整洁,但家具很少,甚至连床都没有,显得空空荡荡。但他们家竟然有男仆,警官让仆人帮我洗衣服。我也实在太累,衣服没洗完,就倒在地毯上睡了过去。
还没睡俩小时就被叫醒,我几乎在梦游状态中吃完了封斋饭,虽然我不是穆斯林,也只好跟他们做晨礼,然后倒头又睡。早上6点,警官说,起床出发啦!我心里比较郁闷,难道就要以这种精神状态,去迎接伟大的乌尔城吗?
乌鲁克:旅行箱失而复得
乌尔和乌鲁克出土了苏美尔文明最早也是最重要的建筑物和文物。学界基本公认,世界上最早的文字出土于乌鲁克遗址,比埃及的象形文字还要早一二百年。
扬沙早已消退,迎来了到伊拉克以来天空最蓝的一天。乌尔塔庙的月神南娜塔庙残高仍有二十多米,大台阶面朝东侧,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看到这种景象,精神为之一振。
离开了乌尔,迅速转到乌鲁克(还在另外一个省)。到了门口,看门大爷告知,这里不卖票,必须去50公里外的萨马沃文物局申请批准并购买门票。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规定,只好多出了大约200块人民币,到城里打个折返。
进入遗址又被检查点拦下。就这样弄到了下午三点,他们终于放我走了。等走到屋外,我傻眼了,出租车没了!我的箱子还在上面呢!几天的委屈积累起来,我又急哭了。士兵们脸上也尽是不好意思,却胸有成竹一定能帮我找到箱子。一个小时以后,终于拿回了我的箱子,埋怨和感激,汇成了无语。
下午五点,警车带我一气儿冲进了遗址。乌鲁克大体是个直径3公里的圆形城市,遗址最密集的中心区,也有1.5公里的纵深,完全原生态的状态,每一脚都会深深陷进滚烫的土里,行走起来极其消耗体力。最值得一看的就是伊南娜圣区,是出土最早文字的地方。至今,在这一区域的地面上还能见到大量陶制的钉子状物体,这是乌鲁克文明最早期的一种建筑装饰——它们在墙上拼成各种图案,称为锥状马赛克。我坚持着走了一个折返,差点昏倒在路上。太阳渐渐地沉向地平线,望着那些矮矮的土墙拖出的长长光影,想来要是没遇到检查点的周折,中午12点就进入这里,哪里有这么满足的体验?
萨马沃:阿里之夜
萨马沃可能是伊拉克南部诸多省会里最小的一个,一条公路穿城而过。一到这里,我迅速瞥见了街边的旅馆,一个猛子就扎进去,为的是不被便衣警察看见。然而过了没一会儿,两个便衣出现了——不能不说,伊拉克的眼线真是无处不在。幸亏这回有个很会说英语的老大爷帮我说话,最后警察抱了抱我,就满意地离开了。
和老大爷边吃饭边看电视,镜头一直在直播纳杰夫阿里圣墓,无数信众在墓前呼喊口号。我掐指一算,这天是7月8日,斋月第十九天,是伊玛目阿里公元661年在库法大清真寺被人刺杀的日子。这时老大爷的情绪变得非常激动,说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阿里才有的,饭是阿里给的,桌子是阿里给的,房子也是阿里给的,然而阿里却被人那样残忍地杀害,说着说着,滚下泪来。
老大爷一定要拉我去看城里的游行活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窄窄的街道上,聚集着数以百计的民众,突然一支由小孩子扛着大旗的队伍走了过来,队伍最中间是四个抬着阿里圣棺的人。所有人都在喊着口号,还有很多人拿出铁刷,在自己身上抽打,来模拟阿里受到的苦难。游行队伍走了以后,他又拉我去街上免费的饮水点、小吃点,每拿一样东西,就告诉我这都是因为阿里才免费的。他说今晚全城的人都不睡觉,游行要在全城进行六轮,一直到天亮,这些也都是因为阿里。他还极力怂恿我也不睡觉,去观赏这一盛况,然而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巴士拉:唯一安宁的一天
没有任何检查点,甚至没有任何停顿,在日出的光芒中,我来到了伊拉克最南端的巴士拉城。巴士拉在两伊战争之前,城里运河纵横,有“中东威尼斯”的美称。
由于之后要转乘火车,所以一到巴士拉,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火车站。出租车开到一个门脸只有公厕大小的建筑跟前,说这就是火车站了。进去一看,竟然停了好几辆十分高级的白色火车。伊拉克的铁路系统在奥斯曼土耳其时代就已经开始规划,作为沟通伊斯坦布尔到波斯湾的捷径,在上世纪40年代建成。海湾战争以前,这条铁路北通土耳其,西通叙利亚。但连年的战争破坏了铁路设施。几年前,中国接手了伊拉克铁路修复工程,原本计划在2014年开通摩苏尔到巴士拉长达一千多公里的铁路客运。但“伊斯兰国”对北部的占领打乱了这一计划,目前仅有巴士拉到巴格达段正常开通。
在票房问了一下火车班次,一天竟然有五班车,最末一班晚上7点开出,早上3点到希拉。时间非常合适。
接下来一整天时间,就是在巴士拉游荡了。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波斯湾的海岸线大约还在现今的乌尔一带,其后的四千年,由于泥沙淤积,海岸线前推到了巴士拉以南,原本不交汇的两河,也在新形成的土地上交汇成阿拉伯河。巴士拉的土地很新,是伊拉克少有的没有早期遗迹的省份。正因为此,这一天也是难得悠闲。
巴士拉到巴格达:深夜跳火车
中国援助的这批火车很高级,车上还有电压稳定的充电插头,且跟国内的制式一模一样——说到这里,不能不感慨伊拉克混乱的插座类型,在这里你几乎能找到世界上所有的型号。宽大的四人间只有我一个人,空调开得我穿上了外套——这是我到伊拉克以来住宿条件最好的一天。但火车票十分便宜,四百多公里的路程,卧铺只要人民币60元左右(档次基本相当于中国的软卧)。
列车上座率出人意料的低,我沿着车厢走了五六节,只有卧铺车厢有大约100个乘客,而占了列车一半的硬座车,有着类似国内高铁的炫目设施,却是空无一人——据说,这是因为过去十多年政局动荡,针对火车的袭击比较多造成的。但当我走到了列车中央的餐车,这里却是开party一般热闹。
看见列车上竟然有外国人,整个车厢都沸腾了。几桌乘客纷纷要跟我合影,接下来就是争抢我跟他们一块吃饭。我在这里吃到了到伊拉克以来最丰盛的一顿,却更感动于几桌陌生人自然而然地交换食物,好像一家人一般。最后,大家伙竟高兴地在车厢唱起歌跳起舞。
再次确认列车正点3点半到希拉,我把手机、相机都充着电,心满意足地睡去了。我3点起床,慢慢悠悠找到列车长,问希拉还有多长时间到。谁知列车长说,列车不小心开快了,20分钟前已经通过了希拉!
我差点又被搞崩溃了,然而还算镇定,大不了下一站下就行,于是回屋赶快收拾东西。谁知列车员奔过来说到站了,拉着我就往车门口去。我叫喊着拉杆箱还没拿,他说他帮我收拾。到了车门口处,列车时速降至10公里,列车员轻描淡写地让我跳车。我纵身跳进一片夜色之中,箱子在离我一百米远的地方扔了下来。
经历了整整一天的平静生活,一下又被这突变搞懵了,愣了一会儿神,开始摸黑清点东西。充电器、相机、护照都在,我松了一口气——然而,手机不见了!
我当时没感到特别慌张,觉得手机肯定在列车上,决定找个车去巴格达截火车。非常幸运,站外停着一辆。趁着夜色前行,也就没有检查点干扰,清晨6点就到了巴格达火车站。
按照常情,火车通常是比汽车快,所以我急得要命,生怕火车先到了。结果进了站,连火车的影子都没有,甚至连人影也没有。费了好大功夫找到办公室,没想到接待我的是一个英语很好的女士——这是我在伊拉克第一次和女士说话。
到了8点钟,火车才缓缓进站,算来这100公里路程,竟然开了5个小时。我焦急地上车去找,然而还是没有!好心的女工作人员安慰我,说如果找到了她会通知我,而我如果遇到任何问题,哪怕是没钱了,她都会为我提供帮助,这下子又快把我感动哭了。
终于在到达伊拉克6天之后,开始在巴格达城内游览。巴格达是两河地区建立最晚的大型城市之一,公元762年,阿拔斯王朝第二代哈里发曼苏尔将首都从库法搬迁到新建的首都巴格达,其后除了九世纪下半叶短暂迁都萨迈拉外,这里充当了伊斯兰世界将近500年的中心,直到公元1258年末代哈里发被蒙古入侵者杀死。曼苏尔在底格里斯河西修建了一座正圆形的城市,宫殿在圆心处,街道放射状分布,史称巴格达圆城。目前,圆城已无迹可寻,存在的老城区,一片位于底格里斯河东岸,一片是西岸圆城以北围绕什叶派第七和第九位伊玛目圣墓修建的卡济米耶城区,伊拉克政府也希望将巴格达城申报为世界遗产。
在巴格达寻找旅店,比在纳杰夫、卡尔巴拉这样的城市困难得多,几个著名的大酒店如曼苏尔、喜来登,价格奇贵。忽然想到卡济米耶圣墓区应该同前两个圣城类似,果然,沿着老城街道全是面向外国人开放的小旅馆。然而,我忘了在巴格达,什叶派聚居区是最容易被袭击的。
泰西封:坐上装甲车只为拍照
住在什叶派聚居区,我开始打听泰西封怎么去。得到众口一词的答案——不要去,那边都是逊尼派,特别危险,并且做出杀头的姿势。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什叶和逊尼这样直白地互相惧怕。在主要是什叶派的伊拉克南部,他们谈到逊尼派会说:我们是兄弟,那些不重要;但是在巴格达,说辞就完全不一样了。
然而泰西封不可能不去,它在巴格达东南50公里的马尔丹市附近,打车应该一个小时就能到。我去除了身上所有和什叶派有关的纪念物,半夜四点到达汽车站,给人民币300元往返,很快有车答应了。
趁着夜色前行,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被一个检查点截住了。在这里遇到了到伊拉克以来英语最好的一个士兵,他说那个城市确实比较危险,他要把我的护照收走,防止路上被抢,让我速去速回。
我们到了遗址门口,太阳正好升起,金色的阳光,把朝东的拱门照得一片灿烂。敲开大门,工作人员同意我进去,但是不能拍照。这么重要的遗址,怎么可能不拍照!于是我在门口和工作人员磨,还是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最后门都关上了。司机是什叶派,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一个劲儿催我快走。我说我可以给你加钱,但是不照相我是绝不会走的。司机说我不走他要走了。我想着钱还没给,他不可能走,结果还没回过神来,出租一溜烟跑了。
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大门口,确实有点害怕。突然间,不远的城镇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响,我下意识就想找地方躲,但是眼前是光秃秃的围墙,站在哪里都非常显眼。枪声过了五分钟才停止,之后又是彻骨的寂静。望着来时那长长的土路,觉得武装分子就要杀过来了!
我再次把工作人员叫了出来,他说到南边那个清真寺开个证明就能照了——其实就是想把我这个麻烦人支走。但我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走到那个清真寺,几个士兵坐在门口,果不其然,又被扣押了。这次我连护照都没有,士兵发现这一点后,似乎抓到了现行恐怖分子。我用所有能想到的肢体语言努力争辩,半个小时后,他们似乎明白了,打了一个电话。
一刻钟后,收我护照的士兵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一个劲儿跟我道歉。拉我上车后,他说文物局不让拍照,只好把我送走。这时车速还不快,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要打开车门跳下去。士兵这回真被我的锲而不舍打动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般。士兵把车开到了军营,叫了他的两个弟兄,把我请到了一辆装甲车内。装甲车顶上开了盖,架着一挺冲锋枪。他的一个朋友开车,一个朋友坐在车顶,握着冲锋枪,就这样呼哧哧开到遗址门口。看门的吓坏了,没等士兵说话就打开了大门。士兵非常豪迈地跟我说:不用感谢我,是这辆车有面子!
泰西封作为希腊化之后近东最重要的城市,充当了帕提亚安息和萨珊波斯两个大帝国将近400年的首都。现存的这座拱门建于六世纪中叶的萨珊时期,是这个一代名都唯一的遗存。它其实是一座比现在大得多的宫殿的前半部分,高30多米,横跨将近25米,但拱壁不足一米厚,如此工艺让人叹为观止。
拍摄接近尾声,几个士兵过来要跟我合影。英语最好的士兵告诉我,他父母都已经到了美国,他在美国上的大学,但因为国家有难,毅然回国参军。
巴格达:爆炸发生在旅馆边上
下午返回巴格达闲逛,忽然正北方向腾起了一朵黑色蘑菇云。很快消息传来,说爆炸发生在卡济米耶圣墓附近——我心里一紧,希望我的旅馆没有被炸掉。回国以后我才知道,这次袭击由“伊斯兰国”策划,都发生在什叶派聚居区,死了三十多个人。
巴格达的地理位置确实神奇,它位于两河最靠近之处,古代是亚述和巴比伦的文化界限,现在又是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分界。在这座逊尼派和什叶派人数最为均衡的大城市,巴格达以北以西,主要是逊尼派,而南部多是什叶派。什叶派占伊拉克人口的60%以上,但在萨达姆时期,是逊尼派少数统治多数,什叶派的生活比较悲惨。新政府成立以来,什叶派当权,对逊尼派不无打击报复。这一点在我进入监狱以后,感觉越发深刻。
在巴格达,很容易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隔膜,并不平静的表层下汹涌的暗流更是拱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在巴格达公交车上,任何一个人上车,都会跟全车人说一句赛俩目,全车人也会齐声回应一句,那种人与人之间顺理成章的友好,更让人无法理解教派之间的互不信任。
日暮时分,我准备返回卡济米耶。离圣区还有3公里,道路就戒严了。我跟着一大群人,在漆黑的夜色里行走,快到我住的旅馆时,看到路边被炸黑的房屋,掀翻的汽车,还有地上油和血的混合物。但大街上还和前一天一样热闹,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之后老板和食客绘声绘色地跟我演示今天爆炸的情况,仿佛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表演。既然当地人生活要若无其事过下去,我的访古计划,也没必要因为爆炸而改变。
萨迈拉:没法逃过的一劫
萨迈拉在巴格达北面一百多公里。公元836年,渐渐式微的巴格达哈里发受突厥卫队的胁迫,北迁萨迈拉,在这里建立了一座比巴格达更为巨大的城市。然而五十多年后,都城又迁回巴格达,萨迈拉的瞬时性遗存,成了研究阿拔斯城市格局最重要的范本,萨迈拉因此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前往萨迈拉的路上,气氛非常诡异,几乎一个居民点都没有——据说这是“伊斯兰国”短暂逼近巴格达后,在清剿行动中被清除了。旁边的乘客是个警官,我就跟他吐槽在检查点斗智斗勇的过程。他拿出一把手枪,说不必害怕。就这样,车甚至一次都没停,直接“杀”到了萨迈拉城北的螺旋宣礼塔下。
萨迈拉是我走遍伊拉克,唯一看到有游客的地方。一位来自苏雷曼尼亚的警官说我一个人太危险,他可以陪我。我们一起爬到52米高的宣礼塔顶,迎着四面吹来的狂风,俯瞰老城中阿里哈迪清真寺的金顶,和波光粼粼的底格里斯河,觉得一路走来的艰苦都值了。如果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次以欣赏的眼光打量伊拉克,我想我会多待会儿,让时间停驻下来。
之后,出租车又被检查点拦住,我也没当一回事儿。然而这次的时间又拖长了,从下午6点到了晚上10点,我才见到了管事儿的军人,他要留我在这里过夜。当时我就又急哭了,被拍下了那张广为流传的“恐怖分子被抓获”的照片。
哪怕又哭了,我还是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例行检查;哪怕当晚睡觉时是被手铐铐在床上,我也没有在意。第二天一直到车开进监狱大门,我都没有察觉到异样。直到看见那挤满了犯人的牢房,并被几个大汉抓起来扔进去的一刻,才意识到——我要蹲班房了。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翻出了好多在伊拉克监狱里跟狱友们秘密交谈的小纸条,都是从纸箱子壳扯出来的纸,眼泪差点又涌出来。想起在狱里给他们讲唐玄宗的爱情,唱着《长生殿》里的句子“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他们也就纷纷拿出袖里掖着、屁股底下藏着的老婆的照片给我看,一下子让气氛从五十度的炎夏变得如同北方冬天般让人瑟瑟发抖。此生大约是无法再见了,他们连活着都变得如此奢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