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与盼望——《失乐园》赏析与导读(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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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与盼望——《失乐园》赏析与导读(书摘)
2015-09-18 齐宏伟 因信阅读
《丰盛的筵席》书摘
《失乐园》是一部关于人类命运的寓言史诗。人类为何落入烧杀抢掠、争战不息、纷乱不止和罪恶弥漫的地步?在这种悲惨之中,人类到底还有没有希望可言?在弥尔顿看来,回答这个问题的最好教材是《圣经》。
《圣经》的《创世记》第一到三章记载了宇宙和人类的被造,及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堕落的经过。同时,《圣经》又给出了一条救赎线索。弥尔顿认为这并非神话,而是人类真实的历史。但《圣经》中关于始祖堕落的记载非常简略,弥尔顿决定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材料,并发挥他天才的想象力,来还原这个悲惨故事。
突出难题与弥尔顿的精彩回答
其实,材料的缺乏还不是叙述这个故事的最大困难。最大困难是解决一系列难以回答的突出问题——
第一,上帝既然是全能的和慈爱的,他为何不伸手阻止人类堕落?
第二,魔鬼既然是堕落的天使,那上帝为什么不一举毁灭他们,而任由他们出来到人间捣乱?
第三,人类和魔鬼都违背了上帝,那为何人类还有得救的希望而魔鬼就没有?
第四,人类有了原罪和每个人犯的罪,无力拯救自己,那怎样才能得救呢?
第五,为什么圣子耶稣道成肉身就可以对人进行拯救?
第六,乐园失落了,该如何恢复?
第七,亚当、夏娃犯罪前后到底有何不同?
第八,如何避免把魔鬼反抗失败加以丑化?如何避免把魔鬼诡计得逞加以美化?
第九,如何避免在诗歌中过于悲观?
第十,到底以怎样的顺序来叙述整个故事?
这十个问题都很难回答。弥尔顿却雄心万丈,一定要借助圣灵能力把所有这些问题都清晰回答,所以,长诗一上来,他就向圣灵呼求,求圣灵帮助自己把“永恒的天理”和“天道的公正”说清道明。
我觉得弥尔顿对后三个问题的回答非常精彩。
不妨从最后一个问题说起。
在此,弥尔顿充分借鉴了荷马史诗的写法,即从故事中间写起。他一上来写魔鬼在地狱中的会议,商量出诱惑人类堕落的诡计,于是魔王撒旦开始了到伊甸园逡巡并伺机诱惑亚当、夏娃的历程。紧接着,弥尔顿写天上圣父和圣子的对话。随后,拉斐尔天使受差遣来到乐园警告亚当和夏娃。因亚当询问,拉斐尔天使开始讲述撒旦的堕落经过和天上大战的详情及亚当、夏娃的受造经过。然后,又接着前文开始描写夏娃和亚当的堕落。这违反禁令之举惊动天界,也使地狱和人间有了桥梁可通。与此同时,撒旦和地狱众鬼蜕变为蛇。接着,弥尔顿再写亚当、夏娃的悔悟,写迈克尔天使到园中下达驱逐令。此时此刻,迈克尔还向亚当预示后世的沉沦和耶稣基督的拯救。于是,亚当和夏娃带着悔恨和盼望离开了乐园。
这一安排,巧妙地从地狱写到人间乐园,又从人间乐园写到天堂,再从天堂写到人间乐园,而人间乐园就是一个最重要的历史舞台。三方力量均汇聚于此。最后,人类始祖受诱惑失败,惊动天界,又波及地狱,迈克尔天使和亚当站在乐园山上,看到了人类的未来。人类始祖最终也走出了伊甸园,走向了茫茫大地,开始了新生活。
这种精妙的空间布局和宏大的史诗结构水乳交融,在艺术成就上超越罗马大诗人维吉尔而直追古希腊史诗诗人荷马。
至于弥尔顿对倒数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我们不妨把《失乐园》和《神曲》对比一下。
在《神曲》末尾,诗人但丁伫立天堂,无限幸福地遥望圣三一之光,诗人的求索也是弃肉逐灵、弃尘世而上天堂,终于完成了他璀璨光明的“玫瑰之梦”。《神曲》三部,每一部都结束于“星辰”一词,也正是但丁的良苦用心之所在。
但在《失乐园》末尾,我们看到亚当和夏娃——“他们滴下自然的眼泪,但很快/就拭掉了;世界整个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选择安身的地方,/有神的意图作他们的指导。/二人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告别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路途。”他俩固然失落了乐园,但最终却带着盼望走进了世界。
这其实是一个巨大转型。从中世纪轻视现世生活的世界观中走出来,弥尔顿和当时的清教徒们,无比热爱和珍惜上帝赐给他们的世间生活,他们不再有任何属灵和属世二元分立、灵魂和肉体二元对立的观念,而是带着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
这一转型对整个西方文化影响巨大。
对于倒数第三个问题,即撒旦形象的塑造,我认为弥尔顿的塑造是成功的。弥尔顿没有故意把撒旦塑造成不堪一击的小丑,他身上甚至有一种阴沉的英雄气质,他的鼓动力和煽惑力也相当出众,乃至他领导的三分之一天使的叛乱也颇有气势。弥尔顿还充分使用了对比和内心独白的手法,在撒旦的塑造上不遗余力。
但弥尔顿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从一开始就用一种“双重视角”来描绘撒旦。一方面是撒旦自己看自己和他为自己的自辩,甚至是他的自吹自擂。通过这些描述,人可以一眼就看出他的色厉内荏,于是就构成一种特殊冷嘲,充分展示了他的自负、狂妄、凶暴和残酷;另一方面,在他身上又时刻贯穿着一种另类视角,也就是从作者、从天堂、从真理而来的视角,弥尔顿巧妙地暗示乃至显示在撒旦的每一言行中。撒旦明明知道上帝的全能和恩惠,但他还是执意反抗;他明明知道反抗必败,但他还是要咬牙切齿地任意妄为;他明明知道回到天庭无望,但还是鼓动别人一同参与。甚至他那大段阴沉的内心独白,都暴露了他更为深沉的痛苦。弥尔顿说他是把地狱带到了自己身上。这就又有了一种特殊热讽。不管是通过冷嘲还是热讽,他的色厉内荏、狂妄顽固、逆天犯上、纷扰痛苦都跃然纸上。
诗人弥尔顿生怕大家误解,还通过情节,写出了撒旦一再堕落的过程,从过去的天使长,成为反叛头目,再从头目到密探,再从密探到蟾蜍,再从蟾蜍到蛇,堕落到底,实在毫无希望、毫无令人同情之处可言。他自己制造了自己的地狱,他不配得到更好对待。
弥尔顿这种崇高感情不因着描绘卑贱就受影响。就像阳光,哪怕照到垃圾堆上,还是不改变其光明、清澈的本质。这种情绪,是一般描写丑陋事物的作家学不来的。
不过,弥尔顿这么精彩的描写,被英国浪漫派进行了别有用心的误读,再加上别林斯基和恩格斯的鼓噪,就变成了“撒旦是弥尔顿的自画像”、“弥尔顿是在歌颂撒旦的反叛和革命精神”等谬论(见《弥尔顿评论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读者读时,不可不慎。
倒数第四个问题,亚当、夏娃堕落前后的表现有什么不同?弥尔顿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也相当精彩。
弥尔顿自己有过不幸婚姻的经历,他娶的第一个妻子,曾经躲到娘家不出来,他曾写信要求离婚。他甚至为离婚乃至多妻辩护,在当时引起过轩然大波。他把婚姻生活中琴瑟不和的痛苦写进了亚当和夏娃的婚姻生活中。这实在是很有苦衷的。
对于亚当和夏娃,堕落前,二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彼此赏识、你侬我侬,连两个人的性生活也充满了对上帝恩赐的感恩和对彼此的深深爱慕。
堕落后,二人开始互相指责,从以上帝和对方为中心变成了自我中心。他们吵架的部分,弥尔顿写得很出色,想来也是他自身痛苦经历的投射。尤其亚当对妻子夏娃横加指责,甚至让人觉得弥尔顿确实有那么点“大男子主义”味道。不过,弥尔顿的本意是要表现罪对人的严重影响。
德国画家丢勒绘:《亚当和夏娃》(1507)
她慷慨地从枝上把那诱人的美果摘下来给他。他不迟疑地吃了,违反自己的识见,溺爱地被女性的魅力所胜。(弥尔顿《失乐园》)
罪甚至影响到性生活。堕落之后,二人的性欲变成了淫欲和调情,性生活变成了挑逗和刺激,对方也变成了满足自身情欲的工具。随着这种淫荡欲望的膨胀和满足,之后则是深深失落、不满和怨艾。
这和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盗用弥尔顿《失乐园》之名而写的通俗小说中把性爱当成天堂、把死亡当成永恒的谬见正相反。
弥尔顿不太精彩的解答
至于前边六个问题,在《失乐园》第三卷中几乎都可找到答案。所以,这一卷可以说是本诗作的“诗眼”所在,不可不细读。
简要地说,上帝既是全能的又是慈爱的,他为何不伸手阻止人类的堕落?原因在于人有自由意志和理性。人可以抵挡试探,选择自由地爱和顺服上帝,但也可以选择堕落来悖逆上帝。上帝若横加干涉,就会妨碍人的自由意志和理性。
上帝为何不一举毁灭魔鬼?那是因为上帝有自己的最后审判,在此之前,上帝要使用魔鬼的试探来考验人类,看看人类对上帝的爱和顺服是否出于甘心情愿。
在弥尔顿看来,魔鬼没有外在诱惑而自甘堕落,所以也就没有救恩的机会可言。但人的堕落,有着魔鬼诱惑的外因,所以,人还有得救机会,不致像魔鬼那样无可救药。
人有了原罪和自己犯的罪,无能自救,除非有与人类同等的无罪之人替人赎罪,人的罪才可以得到赦免。圣子耶稣道成肉身,成了真人,他自己又无罪,所以可以替人赎罪。
乐园的恢复有赖于耶稣凭自由意志战胜魔鬼试探。所以,弥尔顿后来又写了《复乐园》,来描写耶稣怎么战胜了魔鬼的试探,从而恢复了真正的乐园。
对这六个问题的回答,弥尔顿发挥得并没有后四个那么精彩。在他的答案中,藏着两个危险:第一个在于自由意志和理性问题,第二在于耶稣代赎的性质问题。
不错,人类是有自由意志和理性,但这一自由意志和理性按弥尔顿所信奉的人的受造地位而言,它就不是绝对的。我们在前边几部作品的解读中,其实多多少少已经涉及了。上帝既然是绝对的,就意味着所有被造的自由意志和理性就不绝对,也不可能绝对。这样的话,自由意志和理性就有了转化的可能性,这也包含了某种堕落的可能,包含了从以造物主为中心到以自我为中心的可能。
而且,在人堕落后,人的一切都受到罪的影响和污染,自由意志和理性当然也无从避免,自然也深深地受到玷污。弥尔顿对此的警醒程度还是不够的。从他那挥斥方遒的豪迈劲头,我们大可窥见“启蒙运动”之后不可一世的个人主义和理性主义的魔影。塞缪尔·约翰逊说弥尔顿是“尖锐的、坏脾气的共和党人”。克里夫顿·费迪曼说弥尔顿很难与人相处,说他“不像莎士比亚,甚至但丁,他们不仅是个伟人,而且是个普通人,弥尔顿缺少正常人的感情”。这些批评都有些尖刻,但弥尔顿那种“穿着晚礼服唱歌的毫不苟且的骄傲”,也的确需要反省。
也正因弥尔顿坚持个人理性的优先地位,凡不能通过他理性的真理,他都要拒绝,所以他对《圣经》的解读也相当随意和粗暴,他所理解的基督教也是个人主义式的、感觉式的。他不承认教会的权威和价值,他不认为上帝是从无中造有。更奇怪的是,他甚至拒不接受《圣经》中一再宣称的耶稣的神性,他认为那只是某种神化的神圣性,他干脆在《失乐园》中宣布耶稣是上帝的“第一个造物”。基于这样的理解,他所理解的耶稣的代赎,其实天使也可以完成,只是天使没有耶稣那种首当其冲的、甘愿牺牲的精神。这在长诗中都可读到。
所以,耶稣的代赎,在弥尔顿看来,只是一种无比高贵的人类自我牺牲精神,而耶稣拒绝魔鬼诱惑,也不过是一种坚定意志的体现,这里丝毫没有体现出耶稣作为独一无二的神子的无限价值。
为什么《圣经》如此强调耶稣神人二性代赎的重要性呢?我们在讲解奥古斯丁《忏悔录》时其实已经提到了。人类堕落之深和罪孽之重,使基督教断然拒绝人类任何自救的可能性,除非得有耶稣的神性为保障,否则耶稣的人性再伟大和高贵,也没有能力战胜罪恶和死亡。耶稣的人性,保证了耶稣可以救人;而耶稣的神性,保证了耶稣能够救人。这二者缺一不可,因此他才被称为唯一的中保。因此,基督教才要“神人”,而不是“人神”,不管是怎样形式的“人神”。
弥尔顿相当私人化的理解,带来了自救和他救的矛盾,在他的作品中,越到晚年越明显。耶稣流血,满足神的公义要求,这一点,他在《失乐园》中还有所坚持,而到了《复乐园》干脆就不见踪影了。在弥尔顿看来,耶稣单凭自由意志战胜撒旦就恢复了乐园,连上十字架流血也不必了。人人效法耶稣的道德榜样,世界就变成乐园。这跟奥古斯丁《忏悔录》相比,是种倒退。正因有此退步,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描述撒旦对夏娃诱惑部分写得很好,但天堂回应部分就较弱。所以,有人把这种失误当成了弥尔顿对撒旦的偏爱,甚至把撒旦形象当成弥尔顿的自画像。
弥尔顿的神圣想象力
当然,单从文学作品本身来看,我还是推重《失乐园》为一流巨著。
其突出价值首先不在于回答了上述问题,尽管这些问题本身都很重要,而是他以寓言形式对人类命运的天才把握方式、宏阔的空间感、雄浑的力量、史诗的崇高风格以及他奇特而又神圣的想象力。
我觉得他在《失乐园》中想象力最好的一处是撒旦在离开地狱之际,在门口遇见“罪”和“死”这对母子的那段描写。《圣经·雅各书》说:“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罪既长成,就生出死来。”因此,弥尔顿发挥其卓越想象力,描写撒旦在预谋反叛时,其“私欲”大炽,就生出了“罪”,他跟“罪”乱伦,就生出了“死”这个怪胎。这样,私欲、罪和死,就是反面三位一体。这非常形象地表达了《圣经》中这三者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一了不起的神圣想象力,我认为是英国文学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其后在约翰·班扬和路易斯那里,又得到进一步发展和发挥。
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罪既长成,就生出死来。(《圣经·雅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