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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姑娘|发自新西兰 “家国记忆”征文作品29
原创 2015-06-22 孙嘉瑞 历史百人会
年前回广州去,与蛙妻去越秀山“怀旧”一番,当年与她相恋,常搭人民汽车至此,买两张五分门票,进园后于湖畔坐下,卿卿我我一番,消磨至高音喇叭播放“离园清场通告”才起身离去。记得那时常见巡逻的纠察队,用电筒照出匿藏树丛中的情侣,缠绵忘情中被撞破,狼狈起身,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双双带走,要经教训一番,写了检查才放人回家。
和妻走过当年两人谈情说爱的地方,那石块与夹竹桃树仍在,只是旁边多盖一亭榭,里面有数人在弹唱文革老歌。远闻弦音悠扬撩人,近看歌者容颜已衰,其中一位年纪半百的女歌手正唱着《草原之夜》,她身后的琴师低着发已斑白的头,双目合着操琴伴奏,一只凄婉得如泣似诉的二胡,拉出了草原的高旷、离别的思念之苦。
在巨厦华屋簇拥中,朱红色的五层楼显得寒伧,不见千年古迹的庄严凝重,三天一小展、五天一大展,所谓“景点”已成赚钱的热点。山不青水不绿的公园已失却往昔的古意深幽,本地人有了许多新的去处消遣,除却南来的游客,还有舞剑要扇的老者,再就是这自己娱乐自己的一小群,弹唱着四十年前的老调旧韵。
女歌手腰身细细,肤色黝黑,短发及耳,虽已半老,眉宇间仍现一股巾帼须眉的英气,使她那张平常的脸,吸引人的目光。依稀觉得曾经见过,不由看多了她两眼。一曲唱罢,几位乐手敲打出雄赳赳的“造反有理”,她把衣袖一挽,跳起挺胸挥拳的红卫兵舞来,一边还吆喝﹕“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记忆的大潮骤然将我卷回红色风暴的年代,同我一起喊过这两句口号的人不计其数,她是其中的一位吗?!
我敢肯定是她。
一九六七年一月全国大夺权,我和“造反派”工人、红卫兵策划了一次“声东击西”的夺权。广州民政局“保皇派”在中山纪念堂召开批斗走资派张受荣大会,我们兵分两路,先冲击会场,让组织者向近在咫尺的局本部告急,待驻守的人马出来支持之后,再乘虚占领民政局大楼。领头的小红卫兵“长征”姑娘,自告奋勇率几十中学生红卫兵负责冲击会场,我与其他大专院校造反派和工人赤卫队,负责攻占局本部。
“长征”第一个冲上台,在讲台正中贴上斗大的“保”字,还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几十个男女学生搅乱了千人大会,局本部出来百余人急奔会场增援,我们五十多人便进去制伏留守的几个妇孺,占住人事科、保卫科、财务科和局长办公室,宣布接管。
“长征”带着她那队红卫兵回师与我们会合,下属单位的造反派也陆续到来进驻,大楼里一片欢腾,粗中有细的“长征”姑娘不知从哪里弄来菜包子和白粥,众人围抢。她从人群中挤到我身边,从宽大的军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菜包子塞到我手里,低声吩咐我:“赶快吃,别饿着了。”
自她来厂串联后,一直跟着我,认定我是她的 “哥哥兼领导”,因为家境贫困,从小学会做饭洗衣家事,还负责起照顾我一日三餐。其实我只比她大四、五岁,就是搞不清她为何这么“崇拜”我。
入夜之后,民政大楼外墙逐渐被包围,来者大多三、四十岁出头,秩序井然,10点左右,两个穿呢子军大衣的人,佩戴着巨大的“北京清华井冈山”红袖章,敲开了紧闭的大铁门,要宣读中央文革的指示。半小时后,外面的人开始往里进了,我们的人逐渐被压缩出原来占踞的地盘。这时“长征”告诉我,包围者是市公安局的群众组织,她要我想办法先出去,因为我们的人数明显不够对方众多,怕会吃亏。
凌晨时分,大门关闭,对方在呢子军大衣的指挥下,开始抓人并把他们集中到饭堂,“长征”和我自难幸免。被抓来的都站在条凳上(就是成龙在古装功夫片用作武器的长条木凳),两人一张。我身边的是当过兵的工友,瘦长的身子一直在哆嗦,长征和另一个姓谭的造反派头头,被指认是行动的总指挥,正被十多个没戴徽章的公安推搡着。谭头头当过海军大尉,粗壮的身影不一会就淹没在黄军装的人群里,只听到硬物敲打在人体上的「澎澎」闷响,他没有喊也没有叫,数年后他才告诉我,那些人上来第一下就打在背部正中部位,他立刻觉得呼吸困难,叫不出声来,打手用的是铸铁秤砣,用棉手套裹住,外软内硬,打下来不损皮肤却伤筋骨。谭大尉自此一直咯血,铁塔般的汉子变得干瘦萎黄。
“长征”的短发被几只大手揪住,用力捺下要她低头,她奋力反抗,一边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个黄衣人拽下腰间军用皮带抽她,熟练地踹她的膝窝,长征被迫跪下了。
我从条凳上下来,把身上的军棉衣扣子解开,大摇大摆往门口走去,守门的小公安狐疑地问:“你上哪儿?”我用北京话答他:“去逮他丫个王八蛋!”芝麻开门了,我就这么走出去了。到了院子里我看到地上还跪着黑压压一片,高音喇叭里宣读保皇派和北京清华井冈山的严正声明,念着一个个缉拿的罪魁祸首,我听到自己的名字,由一个清脆的女声用“京片子”念出,夺权失败了!而长征姑娘的口号声还在夜色中回响……
女歌手跳完红卫兵舞,在围观众人掌声中,收拾乐器什物,准备离开。我上前相认,喊出她的名字,她拉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使劲摇着。妻子知情识趣地去买饮料,琴师与观众亦四散,坐在亭榭中,不想和“长征”说那些久别重逢必说的话,四目相接一时无语,十月金风送来的不是凉爽仍是闷闷的燠热,长征仍握着我的手,上面的老茧粗厚如锉刀,四十年岁月风霜,在她的紧握中,我自是清清晰晰地感知到了。
夺权失败后,她一直在我身边,直到被迫下乡,去的是粤东的山村。她曾逃回城,照顾病母,但街道革委会和派出所却日查夜搜,窄巷之中的家狭小而无处藏身,一家三口吃饭时,母亲半边屁股和小凳要撅在门坎外,遇有人推自行车走过,要起身相让。“长征”被迫偷偷寄住同学家,在那里又遇到查户口,睡梦中惊醒,匿藏于床头樟木笼中,扰攘一番众革命干警离去,再放出来,她个子高蜷缩于内过久,半天直不起腰来。
走投无路被逼回山村,自此没了她的音讯。很久很久了,她回穗找过我,拖着一个抱一个孩子,黑瘦的脸庞上,有种早熟的沧桑,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为了得到许可经常回城探视病中母亲,她和大队支书结了婚,三年生了两个女儿,山村农家清贫,产后喝碗红糖水吃姜炒饭便算补了身子。
那次见过,“长征”姑娘没再来过,我也挣扎过着块肉余生的日子。隐约传来点滴关于她的消息,城乡生活习惯与观念差异太大,又不堪沉重家务与丈夫暴烈脾气, “长征”几次逃回广州,村里还派人来绑她回去,用绳子牵着脖子,赤足押上长途车。据说她每次捱丈夫毒打,都喊口号,还是那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越喊那莽汉越打得厉害,一边还骂:“你革谁的命?你造谁的反?”
支青回城大潮时,她才回到广州,母已病逝,孩子留在山村。
剩下的故事了无新意,她挣了点小钱,衣食无忧,没心思再跟别的男人过,自己一个人,约几个同时代人——当年一起面向黄土背朝天的老知青,借这一块地方,歌舞传情,抒发胸臆,以渡晚年。
“在农村时,常想起你,高大、正气,多才多艺!”身边的“长征”幽幽地回味,“我偷跑回城时找过你,厂里的人说你去偷渡了。回村后我还上山顶望过香港那边的天空,夜里像日出一样亮亮的,我想象着,也祝愿着,你一定在那灯火下生活了。”
我默然不作答,没告诉她,当年偷渡经过她落户的惠东山区,昼伏夜行,每见那山边几点农家灯火,也曾挂记着命苦的她,是否正忍受那不解温柔的莽汉的蹂躏,如此明亮的双眸,可含着屈辱的泪水?!我甚至天真地对同伴说,要真碰上“长征”,一定把她也带走。可是“长征”呵“长征”,你究竟被命运的樊笼锢禁在哪里呢?
无边的黑夜,让那明灭不定的灯火显得如此昏黄微弱,让足下的地面,辨别不出是坎还是沟,跌跌撞撞地前行,只向着那东南方的亮光。没想到在那漆黑的夜晚,还有这么一位姑娘,遥望光亮的天际,为我怀有如此美好的祝愿。
突然问她:“还记得夺权那天吗,你给我菜包子,当时我真饿了,立刻吃了。”仍然握着的手骤然一紧,暮色中两行泪水在她脸庞上流下来。
昔日经历过生死磨难种种,于心灵上留下伤痕累累。即便时过境迁,否极泰来,但人总是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我想不仅仅是自己,“长征”姑娘亦用柔弱的肩膀,时刻扛承着这思想沉重的闸门,如此之重,亦不放下,因为我们都知道,一旦放下,情感的激流便遭截断,光明也被阻拒在外,留给我们的惟剩下死寂的黑暗矣。
征文|“家国记忆”征文启文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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