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光: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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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人类堪称诗意地栖居大地上的最伟大的实存,母亲所以伟大就在于其赋予生命、栽培生命与教诲生命,并于承担此使命过程中饱受艰辛,同时享受幸福。
母亲是一个牺牲的符号,她默默地奉献着自己,为了儿女承受着无限的劬劳;母亲是一个幸福的载体,她默默地给予着爱,在儿女的成长中见证其生命果实的丰硕。
然而,在这片土地上,有一代母亲的幸福和辛酸是不同寻常的。我的母亲即身在其中,她的心灵有着不同寻常的美好,她有许多许多的梦想,她极赋睿智聪慧的天分;正因如此,母亲的生命中被烙上了那个年代火红的深深的一道疤,成为那一代人最底层的母亲的经典形象。就年代而言,她对这道疤别无选择。
我的母亲,她是由传统意蕴与时代染色的混成细胞组织构成的复杂体类型的人物。她平凡,却与那个年代的任何一个没有超凡理由的人民一样不甘寂寞。她仅读过两年私塾,却悄悄地阅读古典名著。有言道:机遇向来都偏爱那些有准备的头脑。不幸的是,那个年代没有给母亲任何机遇去寻求发展,连一点可能性都没有给过她。这使母亲的人生充满了挣扎和不幸。换言之,她在挣扎中加深着自身的不幸。或是在挣扎中绵延着不幸,或是在不幸中坚持着挣扎。就现实而言,她对挣扎和不幸的互予与互否均别无选择。
母亲生活在一个曾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城镇,在以恶来展示超凡的年代,她努力着企图实现自己的理想,她甚至试图寻找在恶以外的超凡。尽管连母亲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理想到底有多高,那理想的内涵到底是什么。母亲徒劳地追求着,她对自己的理想执著到了几近不知理想为何物,却依旧对那种被称之为理想的东西别无选择。
我出生在一九六六年冬天,时年三十刚过的母亲,却已历经五次生育。那可是一切都要按计划生存的年代,家家户户都使用粮票、布票、油票、肥皂票等等,五个孩子的母亲,生存处境可想一二。母亲几乎无力面对再继续生养孩子的现实了!然而,生育终究是女人惟一的优越性,她别无选择。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与八十年代的最大区别正在于生育问题。没有绝育措施和避孕方法,当母亲被医院妇科告知她又怀孕的时候,母亲的第一反应是满心沮丧,望着自己生育机器一样的肚子,她束手无策,因为她所赖以生存的是一个在中国地图上连名字都找不到的小城镇,在无法避孕的年代,除了人工刮宫堕胎就只能不停地生育。
据母亲后来描述,在怀上我之前,她刚刚在医院人工堕胎不久,若再行刮宫手术会有很大危险,想堕胎的愿望也绝望了。母亲怀上我是一九六六年大东北的早春,用母亲自己的话说,能想到的堕胎办法都试用过了,就是无济于事,连跳“忠字舞”时都渴望着能将这个胎跳掉下去:既表达积极参与革命的进步思想,又实现了堕胎的愿望。仅怀有这么一点点愿望的女人,现实最终予她的是失望,因我的出生,家庭又平添了一张嘴。母亲,多了何止几许的无奈!这一切,她别无选择。
那是一个特殊的革命历史时期,在这种极端特殊的家庭背景中,“忠字舞”不仅成了我的生命初期地道的胎教,同时使我在母腹中的胎体分外多得了些许的营养。据母亲讲述,每次跳“忠字舞”回来时都饿得比以往怀孕时饭量大得多。现在回想,母亲跳“忠字舞”堕胎只能说是愿望之一罢了,试想,以付出着以两个生命的生死为代价的忠心是怎样的血腥!但我认为,我的母亲,她别无选择。
万事互相效力,上帝叫属于自己的人得益处。这话真不错。尽管那时我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母亲、出生地、出生时间等等。惟有上帝最知道人的心,尽管人可能丝毫不知道祂是上帝,但祂存在着,且主宰着。上帝之所以爱人类因为祂是上帝,而不是因为人类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譬如,在母腹中的我就是这么别无选择地被一个绝对不想生育我的女人孕育了,在母亲的堕胎计划百般实施后仍健康地诞生来到了这个世界。倘若命运果真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父母、出生地乃至出生来到这个世界,这些都不是我的选择。可见,之于出生与被出生这个问题,最经典的选择恰恰正在于命运让你别无选择或无可选择,抑或说,你根本无权选择自己,又何况选择其他。
这可能正是我和母亲共同的不幸,我们都没有机会选择对方,就这么注定地相互拥有了。她成了我的母亲,使我的心灵本能地对她充满了母爱的眷恋;我成了她的女儿,而那个年代特定性的命运却使母亲对我的来到本能地充满着怨气。事实上,我和母亲都是无辜者。一个是别无选择地来到,一个无可抗拒地承担,就是这么不幸地面对面,多少年后却成为了我和母亲彼此共同拥有的幸福。
六名孩子加上两位家长,列在家庭长长的队伍中的我,真就像一个尾巴,无论我怎样奋力地摇啊摇,没有关注,更没有观众。试想,家长绝对顾不上回头看,因一家人的生计摆在他们面前;身子不能回头看,因为是身子,要记得眼睛是长在头上的。头,支配着全身。我的生命就是起首于这样一个极赋戏剧性的开端,每一个人都忙着革命,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要心中充满革命地去生活,就连年仅三岁的小姐姐都被带去跳“忠字舞”,用羸弱的喉咙喊着自己丝毫不懂得的口号。爱,在心灵中是那般地孤单、脆弱,葬得很深很深,又被许多革命的道理挖出来,再剥夺掉,抑或取代之。
尽管已然作为母亲的“革命”对象,我依旧渴望着她的爱。整个童年,我默默地在家庭长长的队尾那里孤单地摇啊摇,生命却不可抗拒地成长着,美好地成长。在当时,这样的这一切,我别无选择。
“凡杀不了你的肯定会使你变得更坚强”(张浩青)。真奇怪!在这世界上,我的母亲就是第一个想要杀我的人,我还没来得及看见母亲是谁,还没来得及看见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了解我自己是谁,甚至在我还没来得及犯下一点错误的时候,那位后来一直作着我的母亲的女性,在她自己都全然不知动机的前提下,就想杀我了,因为杀不了我反使我变得更刚强。
听祖外婆说,我出生后不久,母亲继往开来地带领一家子女出去跳“忠字舞”,空落落的茅草屋里只有年近八旬的祖外婆和嗷嗷待乳的我在大东北的炕上留守。母亲回来之时,祖外婆让母亲给我喂奶,母亲说饿死算了,天生多余的一张嘴。但那该死的总是命大的。祖外婆还说:冬啊,妳命大,将来一定活出个样来给他们看。
哺乳期的我除了能喝到母亲跳“忠字舞”闲暇时少许的乳汁,余下的就全靠着祖外婆喂苞米茬子汁儿度命。祖外婆是我幼小生命的惟一的保护者,她常用骂声叮嘱母亲:冬这丫头命大,妳杀不了她,不疼不养的,看妳将来得她的济还不臊死你这当娘的脸。
祖外婆在我八岁那年去了舅舅家直到故世,但每次我去舅舅家看祖外婆,她总要问我:妳妈打妳了没?妳躲着她。我说:没。祖外婆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她是惟一带给我安全感的人。祖外婆的米汁儿正是从上帝而来的最仁慈的供养。
无可选择的出生和无可选择的童年造就了我顽强的生命力,但那种生死难保的胎教却影响着我直到信耶稣以前的二十六年的人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我爱着自己的母亲,那是天性使然;但和所有的孩子不一样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需要一直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讨母亲的欢喜,为的是赢得母亲的一笑,我不放弃一切机会跟在母亲身后做力所能及的事。怎样能使母亲高兴几乎是我整个童年别无选择的大主题。
别无选择。的确。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种极端地奉献爱的操练中度过的。就时间的长短而论,我的日子与全人类的日子都毫无不同,每天24个小时合成12个时辰;就自然界的现象而论,太阳每天为别人升起的时候也为我升起,为别人日落的时候也为我日落,春夏秋冬对我没有过任何偏待,怎样如期来,同样如期去。然而,童年的我,爱母亲爱得却是那般地艰辛又孤单;母亲使我爱得分外坚强而无怨无悔,尤其信耶稣以后,上帝,祂赋予了我这一切问题的答案:知足与感恩。
这是另一种超凡的归属灵魂范畴的别无选择:给予爱,才是个体之人良心深层的幸福!
我流着感恩的泪发给上帝一封E-mail:上帝祢好!我的肺腑是祢所造的。我在母腹中,祢已覆庇我。我要称谢祢,因我受造奇妙可畏。祢的作为奇妙,这是我心深知道的。我在暗中受造,在地的深处被联络,那时,我的形体并不向祢隐藏。我未成形的体质,祢的眼早已看见了。祢所定的日子,我尚未度一日,祢都写在祢的册上了……我父母离弃我,耶和华必收留我(参阅《圣经·诗篇》139篇13-16节,27篇10节)。
上帝的回件:妇人焉能忘记她吃奶的婴孩,不怜恤她所生的儿子?即或有忘记的,我却不忘记你。看哪,我将你铭刻在我掌上(参阅《圣经·以赛亚书》49章15-16节)。
沙光:《沙光诗文集》(五卷本)《镜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12月(选篇注明:本文改写部分与原文本有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