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妈妈之空间
(选自《生命呼吸·风雨水火》,周佩红著,东方出版社)
我的祖母,因为我妈妈叫她“婆婆”,所以全家人都跟着叫她“婆婆”。她是1900年生人。像是一个奇迹,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出现在我家住的高楼上。她走在最前面,颤巍巍的,用她那双快九十岁的半大小脚挪动着步子,手里拄一根手杖。妈妈搀扶着她,哥哥嫂嫂们跟在后面。这样看上去她好像仍是这个家的“老大”,是她率领着全家人来了这么一次远征。
她的确是我们家活得最长的长辈。她活到九十六岁。妈妈只活了七十九岁,比她早走。她们两人之间,战争持续了大半辈子。婆婆一向是赢家,连在寿命上也是。妈妈死去一年后,婆婆才在寂寞中悄然离世。如果妈妈还在世,婆婆她一定会奉陪到底。与她的儿媳妇(即我妈妈)斗争,几乎成了婆婆后半生唯一的生趣,生命活力的源泉。
但是,除了这一点,婆婆她更像是一个明事理、懂礼貌、可亲可爱的老太太。
瞧,她带着一大家子人,从电梯里出来了。当开电梯的人恭维她“老太太好福气,这么多晚辈”时,她一定很有成就感。她像个德高望重的教授一样,向对方报以微笑,而不是像在家里那样对着妈妈叫嚷:“我是个孤人,儿子死了,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她听得懂别人的上海话,却一句上海话都不会说。她走出电梯,气喘吁吁,像是爬了十层的楼梯。
妈妈自然更觉得累。她的身体,远没有婆婆的身体好。
她们一间间参观我家的“新房子”。起居室外的敞开式阳台,婆婆站也不敢站,更别说往下看一眼了,“那真站到云里去了”。小小的书房,她们探头望了一下,“很好很好”。八平方米的卧室,她们也连说“真大真大”。那是真心的赞叹,那的确比金城别墅里她们住的三层阁宽敞多了(要是她们分住在两间,也许摩擦会少一些)。婆婆用手压了压大床的席梦思床垫,又在上面坐了一下。我要她上床休息一会儿,她不肯。“这怎么行,你们的床,”她有她的行事规矩。
这也许是婆婆和妈妈最后的一次共同“远征”。妈妈后来还来过一次,并特意做了我爱吃的“十香菜”带来。但她脸上有愁云笼罩。不用说,又是受了婆婆的气。婆婆对妈妈发的所有脾气,最后总是归结到这一点上:爸爸的死是妈妈害的,“就是认识了你这个国民党家里的人,他才倒霉!”然后就是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一桩一桩抖出来说,妈妈越痛,婆婆越要在那伤口上撒盐——婆婆一难受就希望全世界都跟她一起难受。婆婆说的似乎都是事实,但的确又都是歪曲了的事实,婆婆的逻辑永不可改变。我请妈妈干脆在我家住两天,消了气再走。“那怎么行?婆婆怎么办?”妈妈终是放不下婆婆。没坐多久,她就匆匆回家了。
她们两个,其实谁也离不开谁。不,妈妈可以离开婆婆,那样她反而会自由、舒心,但婆婆是离不开妈妈的,就像离不开一个保姆,一个沉默的出气筒。妈妈深知这一点。
婆婆生在湖南乡村,不识字,年轻时死了丈夫,孤身一人跟着独养儿子(即我爸爸)和儿媳来到上海,文化大革命中又死了儿子。虽然,妈妈和哥哥们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照顾她的生活,可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亲人”。照她的说法,她的亲人们全在湖南乡下,她的姐姐,她的弟弟,她的侄子侄女外甥……她说,她在乡下还有一块地,一间房子,是土改那会儿分来的,现在虽住着乡亲们,可她回去的话,他们是一定会照顾她的,会比你们照顾的更好!所以她一定要回去。
“那你就回去吧,我这就去买火车票。”有一次我终于这么回答她。
“好你个细妹仔!”婆婆一听就跳起来,“你真是你妈生的女儿啊,就盼着我走,就嫌我!是你妈教的不是?一定就是你妈教的!”
于是她越过我,大骂妈妈。又一轮战争打响了。
我想婆婆是嫉妒妈妈。妈妈比她年轻,有文化,有工作,退休了也可以去很多地方,还去香港会了一次台湾亲戚,还有女儿家可以走动……而婆婆有哪里可去呢?充其量就是搬个椅子,在弄堂里晒晒太阳,和别人说说话。可她的湖南话谁听得懂啊,别人只能朝她笑笑,然后走开。她是多么的寂寞。
金城别墅,几乎就是婆婆的全部上海。在她还不那么老的时候,她曾经腾腾腾地从底楼厨房把做好的饭菜端上二楼,招呼我们都下去吃饭。她把一大箩茄子洗干净,拌上盐和甘草,上笼蒸一下,再腾腾腾走上二楼到三楼之间的晒台,把它们摊开来晒干,收在坛坛罐罐里。这就是我们爱吃的茄子干。她在晒台上种苦瓜,这是她的宝贝,她通过它们又鲜又苦的滋味回到她的湖南乡间,她过去的生活。她还用花生壳燃烧后冒出的烟气,慢慢熏黑腌渍过的猪肉,做成湖南腊肉,弄得别人误以为她在搞迷信活动。啊,她只是要在这个她讲话没人懂的城市里,保持住对过去生活的记忆。
我还真不清楚她早些年曾去过上海的哪些地方。哦,她带我去儿童医院看过病,她抱着我,在三轮车上呼呼地喘气,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她养过一只猫,后因邻居抗议,不得已把猫送走——她坐车到很远的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扔掉猫,可还没等她回到家,猫已经先一步回来了。她病了,哥哥用自行车推她去医院,或我们把她瘦小的身体塞进出租车里,她在医院观察室吊盐水的样子孤独而且可怜。我抱着她。我只有抱着她的头,抚摸她的手,她的满腹怒气才会一点点消散,她有多久没被人抚摸过、拥抱过了啊。还有一个地方,淞沪路某号,我堂叔的家,她那时一年会去个一两次,因为她跟妈妈怄了气,然后,在那儿顶多一个星期,她就回来了——她又跟堂婶怄气了。
尽管这样,婆婆还是会像住在静安区的某些上海人一样,把静安区以外的远地方都叫作“乡下”。淞沪路是乡下,斜桥是乡下,肇嘉浜路也是乡下——当然,那会儿徐家汇还没有开发。
在我记忆中婆婆永远是一个老婆婆的样子,永远没有年轻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全留在湖南了。上海对于她多么无情。
很久以前,她曾拿着报纸识字,要我们做她的老师。她可真是个聪明的人,没过多久,就能一个字一个字点着读一段新闻了。但爸爸死后,她再也不看报纸,她认识的字也就一个个消失。
妈妈晚年不堪吵闹,曾动过独自去住养老院的念头。在电视里,妈妈看到那些老人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庭院中,说说笑笑,或独自看书,她觉得他们很开心。
不行,我们谁都不同意,而且婆婆准会为她的这个决定而拼命——婆婆会认为遭到了抛弃。而且谁又能既照料婆婆又闷声不响受她的气?唯有妈妈。婆婆也不可能去养老院,她的湖南乡音没办法跟别人沟通。而且大哥死也不会让婆婆和妈妈去养老院的……那么,只有她们两个,厮守着,对峙着,到老,到死。
有一天,我从文艺会堂下班,到金城别墅去看望她俩。她们却都不在家。我走出去,想找找她们,她们让我很担心。在延安路华山路口,我远远看到对面静安希尔顿附近的街角上,走着一对矮小的老太太。看上去她们的年岁差不了多少,一样的衰老、弱小、羞怯——是这漂亮的马路、高楼、绿树让她们这样吗?她们手拉着手,带着久不出门的新奇和陌生感在慢慢走着,看着。这正是我的妈妈和婆婆!我几乎看呆了。我的心痛起来。我认为我看到的是两座活动着的内容复杂的历史纪念碑。在那个瞬间,我真正为她们感到心痛。
现在她们都安卧在青浦的同一个墓园里。但是我们没有把她俩葬在一起。妈妈和爸爸在一起,婆婆在墓园的另一个区域,这样,她们可以各自安静。松柏和天空陪伴着她们。
她们的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