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谈唐德刚:先天禀赋 后天学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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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读唐德刚的书,是删节版《晚请七十年》(湖南岳麓书社出版)。几页读下来,激动得难以克制。毫不过分地说,就像遭遇八级地震,全身血脉如翻江倒海,连续几天冲动得不能睡下。别样的见地,别样的叙述,别样的文风,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我又去书店买了几本,分送朋友。他们和我一样,都惊了,也都快疯了,其冲击力与原子弹爆炸没什么两样。唐德刚提出的“历史三峡”论如池塘涟漪,一波一波推得越来越远。至今每与朋友聚会,唐氏关于时代变迁的主题,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联系到眼下的社会现象,也越发地引人深思。有人形容他是“一人敌一国”,从这个意义上讲,并不夸张。
唐德刚的作品还原了历史,这个历史包括了人和事件,还有人与环境的关系,人与时代的关系,以及人与自身(即内心)的关系。人物是真实的,环境是实在的,时代是准确的,内心是可视的。他的语言是个人化的,充满文学的魅力,也充满了真知灼见。他说(张)大千之作是“宋元之下,明清之上”的,是略带“现代新意”的“传统国画”,基本上和梅兰芳的京戏一样,都是“传统艺术”的“收山大师”。这话,即使专搞艺术研究的人,恐怕未必能概括的这样好。
唐德刚的一篇《梅兰芳传稿》,我都翻烂了。后来,方知竟是人家的处女作,况且还不认识梅兰芳,怎么写得这么好?神了!从此,我把唐德刚确立为自己终生效仿的楷模、学习的榜样。学不好,也要学。于是,在动笔前和写作过程中,我开始比较注意研究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内心之间的关系了。比如写翦伯赞,就要好好想想政治与学术的关系。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翦伯赞还能化解政治需要和学术良心之间的矛盾,但是到了六十年代,他受不了了,毕竟是读了些书的。翦伯赞是主张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但他不能容忍教育如此低级地伺候于政治;翦伯赞是主张学术要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立场,但他不能容忍学术如此卑贱地跪拜于权力。对于那时的教育革命和史学革命的种种做法,他有投入,有参与,有调适,但也有不满,有抵制,有排拒。其思想冲突非常激烈,内心变化也十分复杂。毕竟政治难以取代常识,环境无法窒息心灵。可以说“文革”前夕的翦伯赞,思想上有了极其明显的转折。对吴晗也是需要审慎研究之后,方能下笔的。他以学术起家,未以学术为业;他成于政治,又死于政治。但我以为吴晗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单纯的政治范畴。他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一个符咒,是对中国的学术和学者的一个戒语。吴晗的不幸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不幸,更是时代的不幸,民族的不幸。千年遗传下来的根性,使很多文人、知识分子对权势抱有敬畏,也怀有期待,期待自己也能进入权势。关于人与内心的关系,主要指心态、心理、心绪、心情等。罗隆基一生,身边的女人没中断过,即使成为右派也如此。反右运动结束没几年,就有漂亮年轻的女性表示愿意嫁他。罗隆基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一直独身,但一直背着“流氓”的骂名。拙作《无家可归——罗隆基情感世界》,我有意集中笔墨来写他的情感世界,以其日记、年谱为依凭,把他从小到老的私生活做了梳理。我有意识地涉及他的性心理,从形成到表现都做了点滴分析或归纳。也许说对了,也许错了,但我觉得这个工作是有意义的。
别以为“口述历史”就是“你说我记”,口述史的优劣与高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采访者,取决于他的史学知识,社会积累和考证功夫。唐德刚一方面善于提问,逼出传主“说”出一切,另一方面,他能发现和纠正传主的记忆疏漏,加以考证和补充。众所周知,他给胡适写口述史,胡的口述部分占一半左右,另一半内容则靠他找到相关材料加以充实。(《李宗仁回忆录》属于传主本人的口述仅占百分之十五)。拿《胡适口述自传》与此前的《四十自述》对照,正如唐氏所言胡氏“并未提出什么新材料”,但是,唐德刚的注释确为不可不读的好文章!难怪台湾学界认为,就学术意义和史料价值而言,注释部分恐怕还在传文之上,说“先看德刚,后看胡适”,并不过分,也非过誉。
读唐德刚的作品常常是拿起就放不下,其原因还在于他的一支笔,能把历史写得非常好看,即用文学来写历史。史书有无价值,在于史料的真实;史书能否流传,则在于文学的功力。唐德刚曾这样讲:“胡适用十多年时间研究《水经注》,电脑十几秒就出来了……但是,我们史学研究还有一部分可以与科技相对抗的,那就是在史学之中,还有文学。”实践证明,他是对的。
有人说唐德刚的路子有点野。野,是指他研究和表述历史不够严格、也不够够正统。的确,不够严格,不够正统。因为在他笔下,不但“文史不分”,且性情张扬。需要说明的是唐德刚的张扬,决非肆意妄为,而是源于其毕生对历史的亲历和对社会的感受,风潇潇,血淋淋!有了亲历和感受,就自有言说的欲望和冲动。阅尽天下炎凉,历遍世道沧桑,唐德刚是最懂人心与人情的!一落笔,人物就有血色,时间自会倒流。那些远去的灵魂,遗忘的历史,都被他的笔扫到了眼前,格外生动,也格外分明。读他的《梅兰芳传稿》,你能感受到浓浓的哀婉之情和淡淡的旧日梦痕。那既是梅兰芳的内在气质,也是唐德刚的海外孤魂!洋洋洒洒的文字背后是一个人的情怀!
据说,在离别二十五载之后,1972年他首次归来。当从飞机舷窗眺望到家乡山水时,激动不已的唐德刚,躲进洗手间,失声痛哭。
“临去且行且止,回头难收难拾”。这是他的诗,也是他的心。
2010年于北京守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