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 黛玉老师贾雨村的双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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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2014年11月29日 10:26
《红楼梦》里贾雨村,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你也许不喜欢他,但绝不能小看他。
曹公写他,笔笔都是照着顶配来的,外表、能力、见识,都不是寻常人等,要在一般的小说里,怎么着都应该是个正面角色。
贾雨村的形象是这样的:“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目,直鼻权腮”,在丫鬟娇杏的眼里,都堪称“雄壮”,他寄居的那个破庙的隔壁邻居甄士隐那样看好他,跟他这副外形应当不无关系。
当然,在形象之外,他气质也不差,虽是清贫文人,却没有酸气。甄士隐邀他来家,还没闲谈几句,忽然有个更重要的严老爷来拜,甄士隐忙不迭地迎客去了,贾雨村亦不尴尬,照样能翻书解闷,走到窗前看风景。
有网络热文曰《我们修行一生,不过是为了学习坦然》,出场不久的贾雨村,就是那种总是能够坦然的人。这种不凡的气度,令甄士隐大为赞赏,并有了帮他的欲望,赠他赴京赶考旅费,贾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来得何等洒脱,要是我可能就会惶恐不安,而假如我是一个有钱人,也更愿意我的受捐人,有这个风范。
甄老爷没白看好他,贾雨村进京就考上了进士,选入外班,当上了知府。虽然很快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什么“生性狡猾,擅赚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都是空话。曹公前面亦有对他遭这一劫的分析,说他“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上而视”才是关键。“贪酷之弊”,加上“未免”二字,就有些莫须有的意思,“且又”后面的两个字乃是重点,看得出,初入官场的贾雨村,非常的不成熟,非主流,被人参下台,也就在所难免了。
即便这样,贾雨村面上仍无一点怨色,嬉笑自若,他给自己准备的出路也很好,“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送回原籍,安排妥帖,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读万卷书之后,贾雨村开始走万里路,也算是一场“文化苦旅”了。到了淮扬地界,他生了病,盘缠所剩不多,正好打听到盐政林如海老爷家的小女黛玉需要请个教师,他便以进士之身,充任西宾之职,却也随遇而安,将日子过得十分妥协。
到了这会儿,贾雨村的人生算是一波三折,但他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最重要的是,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当他偶遇故人冷子兴,后者用嘲笑的口气跟他说起,贾宝玉不爱学习,喜欢亲近家中的女孩子,还说“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时,贾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格物致知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他接下来长篇大论地论述贾宝玉绝非凡人,而是身兼正邪两气,“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名优名倡。”——敲下这段话,我都想为贾雨村鼓个掌,在那样一个成功标准单一的年代里,他居然能有这番见识,也真当得起黛玉的老师,而整部《红楼梦》里,能做贾宝玉知己的,除了黛玉,也就是他了。
到此为止,贾雨村的表现,都非常卓越,黛玉的父亲林如海跟他说话的口气,也显见得高看他一眼,说明贾雨村是一个走到哪里,都会让人高看一眼的人。但是,随即,作者就向我们展示了另外一个贾雨村。
在林如海和贾政的帮助下,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迎来他这一任上第一个案子,他一开始表现得也很有正义感,但只要门子一个暗示,他就非常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立即退堂。这个时候的贾雨村,已经学乖了,懂事了,“翻了跟头”了,不再贸然为自己天真的激情付出代价。在门子的提醒下,他按照利益原则而不是事实真相断了案,让死者含冤,凶手逍遥,他自己则忙给凶手的亲戚,他的恩人贾政以及王子腾写了封信,告诉对方这事儿已经了结,这是他向黑暗的官场,交的一个投名状。
接下来贾雨村的戏码变少,凡出场都是遭人厌的角色,他讨好了贾政,又赢得了贾赦的欢心,他以类似于强拆的手法,帮贾赦抢人家石呆子的扇子。连贾琏都看不下去,仗义执言说“为了几把破扇子,害得人家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并且看出他这个人没有好下场,跟管家林之孝说“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哪个不知。”
说实话,这段话比当初贾雨村判案更让我惊讶,你能想象那个气度不凡担风袖月为甄士隐林如海欣赏当过黛玉老师的贾雨村,和贾赦贾珍们厮混在一起吗?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让这两个鸟人如此欣赏他?若是让当年的那个自己看到了,会不会觉得无地自容?是谁说,人生里的悲剧之一,就是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的那个人,我想,这句话放在贾雨村身上是合适的。
如果走出书本,着眼于现实,贾雨村的表现,倒又不算奇怪了。我想说他是某一类文人的代表,再想想,他身上又有很多文人的共性。平日里,他们读书多,见识广,所有的事理都明白,说起正义真理来,比提起自己家里人都亲,然而,只要蜗角名利,就能像显影剂一样,让他们现了原形,他们将才华见识以及良心丢弃得那么彻底,你都看不到一丝痕迹。
也许,像贾雨村这样的书生说良心,原本就是纸上谈兵,稍有诱惑,立马就全军覆没。明白这个道理,再看眼下的很多怪现象,就能见怪不怪,处变不惊,而面对书生的豪言壮语,也能喘口气愣个神,告诉自己,先别忙着激动,听其言,观其行,可以进入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