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心机女”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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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昨天 11:04
虽然胡适先生很说过些《红楼梦》的坏话,但单凭他考证出后四十回非出自曹公这一点,作为一个红迷我就对他心怀感激。正是随着这考证的深入人心,凤姐被“平反”了,宝姐姐人气也日渐高涨,唯有一个袭人,始终万劫不复,谁让她的问题主要出在前八十回里呢?在最后那几章,她似乎已经被坐实了“告密者”的形象。
但我总不太能认同。《红楼梦》里说得很清楚,晴雯是被王善保家的黑的,还有“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但就是有人视而不见,偏要说晴雯被袭人暗算。
至于芳官四儿等人被告密,虽然有宝玉那一问:“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像是作者在发问,加上“袭人心中一动”,显得颇为可疑,但请注意,袭人不是心虚,而是“心中一动”,再加上“低头半日,无可回答”,更像是经宝玉一提醒,她也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好说罢了。
从直觉上,我不觉得袭人是告密者。她一贯维护规矩不错,可能也看蕙香芳官等人不顺眼,在王夫人面前说些对蕙香不利的话都有可能,但王夫人指出的,都是一些私密细节,笨嘴拙舌的袭人,有本事说得那么全面吗?
虽然跟王夫人的那次深谈,袭人大投了王夫人的缘,却非她处心积虑,是宝玉的两个“娘”会师了,她们立场太一致。即使在那时,袭人也未曾指控某个具体的人,只是说,宝钗黛玉都是表亲,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
凤姐说过袭人是个省事的,在稍加暗示王夫人就有可能心领神会的情况下,袭人实在没有必要口舌翻飞地汇报细节,王夫人虽然有些事情上做得不聪明,对于某些小心思,却最为敏感。杀敌一千,自损五百,最知深浅的袭人,怎会在自己的上升期里干这种事,芳官等人,跟她也不在一个层面上。
宝玉也说了,被王夫人放过的有三个,袭人,麝月,还有秋纹。麝月也是有成色的人,她没有袭人温柔,也没有晴雯活泼,但她做事稳重大方,说话有理有据,不大可能跑到王夫人跟前犯口舌。如果我任由自己做主观推断,倒是秋纹最可疑,袭人麝月是出了名的贤人,王夫人一开始就把这俩人并提的:“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后来加进一个秋纹又是为何呢?
那些“本处和园中不睦的”人,不可能不说秋纹坏话。啐了小红一脸的是她,张狂到声称敢把老太太的壶吊子倒了洗手的也是她,贾母不喜欢、懒得搭理的也是她,得了王夫人一点赏赐就快活得轻了骨头的还是她。以袭人的性格,不大可能会死保她,她得干了什么,才会得王夫人另眼相看呢?当然,这也是主观猜测,我只是想说,如果主观猜测就可以论罪的话,嫌犯就不只袭人这一个。
相对于牙尖齿利的秋纹,袭人显见得是个温厚的人。
五十八回,芳官的干娘欺负芳官,晴雯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似的。”和秋纹一样,对小红都很警惕的晴雯,看这个漂亮伶俐的芳官也不顺眼,袭人却肯说句公道话:“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并且拿了自己的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人送给芳官洗头。
并非她故意要在宝玉面前表现。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喝多了酒,迷了路,跑到宝玉的床上睡着了,被袭人推醒之后,无比惶恐,袭人却笑着安慰她道:“不相干,有我呢。”刘姥姥跟她打听这是哪个小姐的绣房,她也是“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房。”换成晴雯秋纹,就不大可能是这个态度。
袭人曾试图帮对她嫉恨有加的李嬷嬷遮掩,崭新的石榴裙,也能毫不吝惜地送给香菱,对于黛玉,她也未必有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里那么大的敌意,宝玉入私塾时,怕袭人寂寞,叮嘱她时常去找黛玉说话。后面章节里,袭人也时常去黛玉那里串门,正因为俩人关系不错,黛玉打趣地喊袭人“嫂子”时,才像是一种调侃,而不显得恶毒。
当然,有两个细节,显得袭人和黛玉之间似有嫌隙,一次是宝玉背着袭人,差晴雯去送两条旧手绢,貌似怕袭人吃醋;再有一次,宝玉在黛玉那里洗漱梳头,袭人在宝钗面前很发了一通牢骚,说:“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
但是,我们需要注意,宝钗听了袭人的牢骚,暗生敬意,想:“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她坐下来,“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宝钗看人,一向稳准狠,若是袭人因为吃醋而发牢骚,她怎么可能会肃然起敬?她听出来的,是袭人对于规矩的守护,这一点,与守礼的宝钗,不谋而合。
宝钗没看错,袭人是个规矩人。这规矩还真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她在大观园里走,种葡萄的祝妈上来献殷勤,要请她尝尝,袭人马上正色说:“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有人以此讽刺袭人的奴性,没有奴性的人应该怎么做呢?接过来欢快地吃了?那是赵姨娘,她就老想着想多吃多占的。
唯有一件事,袭人看上去最没有规矩,她自己明明早就和宝玉同行“警幻所训之事”,却建议王夫人变着法子把宝玉弄出大观园。每每有人因此指责袭人虚伪,却看不到,袭人干那件事之前,已经想过“礼” 这个东西,“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要怪,只能怪贾府那变态的规矩,将青年男女恋爱视为洪水猛兽的同时,却会在少爷婚前,收俩通房丫鬟。
被宝玉另眼相看之后,袭人仍然显得很有规矩,她没有恃宠而骄,以宝玉的情人自居,相反,她更像宝玉的娘。与王夫人的高高在上不同,她是苦口婆心的,也是接地气的,就拿劝宝玉读书上进这件事来说,宝钗湘云都试过,都碰了一鼻子灰,唯独袭人的劝说,宝玉很能听得进去。
袭人是这样说的:“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成想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这质朴的话语,完胜宝钗湘云们的高大上,也戳穿老爷的道貌岸然,她完全是从宝玉的利益角度出发,宝玉就很能听得进去。
总之,袭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见识不高,做人拘泥,偏偏又很自信,认为自己那点规矩是宇宙真理,待人温和亲热,关键时候却未必仗义。但,八十回文字里,并不曾显示出她是一个阴险毒辣的人。为什么,在关于袭人的认知上,人们有那么多的视而不见,又有那么多的想当然呢?我想,可能是童年阴影所致。
书上一说起童年,就是“无忧无虑”,但童年里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孩子怕黑,怕陌生的场合,怕经验之外的事物,他们太弱小,任何危险都能伤害到自己,看电影,首先要问谁是好坏人,把坏人找出来,他们就踏实了。
人们需要假想敌,这样才会觉得安全。偏偏《红楼梦》里没什么坏人,就一个赵姨娘,永远心术不正,永远洋相百出,可是她坏得太明显,坏出一种非常适合做表情包的喜感,非但不可怕,还会因为可笑,而更加可怜。当凤姐和宝钗也逐渐获得认可,坏人这个角色,责无旁贷地落到袭人身上。
也要怪曹公把她塑造得太像真人,看着她,你会想起读书时那个喜欢跟老师“汇报”的团支书,想起单位里不声不响却把好处都占尽的领导红人,你无视于她的各种努力,认为她一定是靠各种非法手段才得以上位,看似完美的人总会被贴上“心机婊”的标签……是的,面对袭人,很多人都不自觉地站到晴雯的立场,晴雯一向备受认可,大约也是 ——让我武断地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晴雯吧。
晴雯美丽,但也凶狠,病中拿簪子扎坠儿的手那一回,真是有点狰狞,还有人说她是为坠儿好,但她也并没有扎过之后再把坠儿留下啊。
她打击小红,不忿芳官,敲打麝月和袭人,还挺会占便宜——探春宝钗想吃个油盐枸杞芽儿,还特地送钱到柳嫂子那里,晴雯则大喇喇地就叫人传话:晴雯姐姐要吃芦蒿,用面筋炒,少放油才好。这些事儿,哪一桩放到袭人身上,都是了不得的罪过,晴雯却被预先赦免了,这要归功于,她身上有着最能打动中国人的元素,那就是,委屈。
我看莎士比亚戏剧,老觉得里面人脾气大,比如奥赛罗,他的愤怒就能撑起整整一部戏。读书时听老师讲“希腊神话和传说”,总见他说某某“愤怒”了,他一次次把这个词用力地咬紧再吐出,唯恐学生印象不深刻。
中国文学里,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的愤怒,孔子夸《诗经》,说的都是“怨而不怒”。看中国的历史与文学,会觉得满世界都是受了委屈的人,屈原,李广,李白,岳飞…… 他们具体是怎样的很少有人去追究,他们的委屈,已经变成一种美,在白纸黑字间楚楚动人。
晴雯就更委屈,她那么美,那么能干,那么贞洁,却不是宝玉的心上人,还被王夫人诬陷为“狐狸精”,她不觉间触动了最核心的中国元素,占据这一点,她就已经无往不胜。
这或许是我对所有的“义正词严”都保持警惕的缘故,你不知道那些滔滔指责背后,有着言说者怎样的诉求。也许是表现正义,也许是去除恐惧,也许是击中心中原有的痛点,无数话语组成流水线,将人与事向前推送,离真相越来越远。
真相不在远方,真相更有可能潜伏在起点,寻找它,需要折返的能力,追究真相的勇气,要逆言语的浪涛而行,像审视一个陌生人那样审视自己。如此一来,世间也许会安静太多,但大音希声,静下来,才能浮出真正有价值的声音。论大事是这样,评判一个袭人这样的小人物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