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萱:知识分子的傲慢、懦弱与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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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傲慢、懦弱与自省
by 陈念萱
镜头,在一片火山熔岩里,远远站立衣着体面的男人,即便是这么远的距离,可以感受到那人骨子里的诗情画意,完全贴近安哲罗普罗斯在《永恒的一天》里,尝试捕捉诗人超越历史时空的意境。饱读诗书,远离尘嚣,批判时政,享受蜗居。每一句评论别人的同时,句句都在自我挑衅,譬如:“别人受苦时,我过得好,就必须有罪恶感吗?”任何人,无法自外于这个世界,不论是天堂或地狱,避无可避。那么,我该怎么办?如果你是导演,花好多钱拍摄这么多部电影之后,找到答案了吗?
除了至交好友,潜在威胁嫉妒之人、或时时上门提醒自己生活优越的困苦人,至亲长姊与挚爱妻子,大概最能贴近并挖掘主角优雅外貌之下的细微难堪震荡。从亲切地躲在老弟书房沙发上小憩,到互相指责揭发对方的弱点;从妯娌贴心互慰交谈,到猜疑挑刺找话语漏洞;这些生活中的常见龃龉,看似荒谬,却无比真实。好友指出症结:“放下知识分子的惯性批评,饶过别人,也放过自己。”然而,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他们不断地彼此互问。诚实,是做人的基本道德,却非常惹人厌烦,分寸在哪里?尤其是在双方信任度极低的情况下,处处掣肘,火药库深不可测。
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大概是人生中最大的难题。导演锡兰非常技巧地,在水波不惊的小镇上,用简单几组人物,刻画出人性复杂化真相的本事,以及莫名的恐惧与不安,所能造成的危险程度。我很感谢他既没有洒狗血亦没有大奸大恶,用最普通的方式,检视人心的浪涛。灾难,或者说大灾难,并没有发生,然而几场辩论,已经看得人惊心动魄汗流浃背。
(电影《冬眠》剧照)
男人对声称年龄不是问题的少妻说:“我错在哪里?”有口难言的美丽妻子终于喷井:“你自私、傲慢、冷血、固执,没有信仰,既攻击人迷信又奚落人失去传统文化,对周遭人冷漠,却又责备别人没有公共道德……”这位拥有媒体专栏的绅士,从未关心妻子的慈善活动,却在收到读者奉承的求助后,考虑资助慈善,那显而易见的人性弱点,并未被导演追击,他让观众停下来思考。善与恶,人皆同时具备,正如长姊追问:“不反击恶,是否可以改善恶?借由人心的愧疚自省,而给予自新的机会,是否便能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便是这样的大哉问,事后证实,只是失婚无聊妇女试图复合给自己找的台阶,这仍是个永恒的话题。
温文儒雅的绅士,老夫少妻,失婚长姊,在观光圣地共同经营家族遗留的旅馆以及各处房产,一家人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家产丰厚生活无虞,本该无比幸福快乐,如主人翁所言,坐拥书城足矣!反而过着百般寂寥的酸腐生活,在四周充满挣扎求生的人群中,躲在舒适的角落,大喊无聊。
赢得戛纳金棕榈奖的《冬眠》是导演Nuri Bilge Ceylan第五度入围后的大赏,与妻子蹲点《启示录》七教会遗址Cappadocia(波斯文“骏马之乡”),十一世纪基督徒避难的百万年火山熔岩洞穴景观旅馆,写下对白超越往常沈默寡言的犀利,充满知识分子自省的诚恳与尖刻,几场姐弟与夫妻的辩论,亲密而刀剑齐发,极具震撼,从人性的弱点到信仰与传统文化的视角,无一不提出尖锐的攻击。环境优美孤寂,衬托居住其间之人自我揭露的波涛汹涌,对比强烈,一如主角在尊贵身份与生活下,并未安然适意的尴尬处境。
这让我想起许多学习静坐甚至闭关的人,时时考验着自省的深度,层层剥皮后,满目疮痍的内心,自己不敢看,别人亦不忍卒睹;逃离,还是清理,都需要极大的勇气。每当有人发出豪语要仿效前人去闭关三年,只要见识过“闭关人”,都会立即回应:“你没有杀了同门,也会杀了自己。”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人性,远远超出想象,你会见识到从来不认识的自己,不是天堂,便下地狱。
旅馆主人对房客摩托车骑士强调:“我称呼自己是戏剧演员,不仅仅是演员,从未接演过任何肥皂剧,即便是酬劳不菲。所以我不算是演员。”这么简短的自述,旁观者很快地看见了自大傲慢的知识分子语调,当事人,却浑然不觉。
老板问房客:“你住几天?”骑士答:“不知道,计划,不是我的人生。”老板问:“你去哪里?”房客答:“不知道,看路把我带去哪里。”
自认为是“好人”,对妻子与长姊都非常尊重礼遇,在穆斯林国度,尤其不容易。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部电影里一览无遗,一个处处周到的好男人,被长姊讥讽有几个读者粉丝便满足的堕落,被妻子讨伐对弱势族群的冷漠无情,被长工奚落对恶房客懦弱,被假想情敌讽喻作为有钱的知识分子竟只说不做。然而,经常匿名捐款的他,真有错吗?若非家中女人都受过良好教育,这样的男人,恐怕可以悠然自得一生。然而,真正的知识分子,检视自我的境界,远远不仅止于此,长姊与妻子的诘问,他无处可躲,只能自省。
故事接近尾声,少妻拿着丈夫留下的巨款,送去给“恶房客”解围,未料,对方数钱的方式是:“这是我被警察毒打的钱,这是我弟被迫低声下气求助的钱,这是你赎买良心不安的钱。”然后将这笔足够买一栋房子的钱,丢进火炉,一把烧光。
至此,前面种种弱势族群的猥琐画面,全都忽然有了解答,却未能解决:“有知识有钱享受生活的人,有罪吗?”讲道理,能解决生命议题吗?尊严与自由,对卑微之人,竟似比更有资格拥有的人还具备致命引力。尤其是在男主人悄悄回家时的低姿态,更对比出,前者拿命争取尊严的无稽想象与暴烈。这笔原本该结束争端的意外之财,似乎又可以掀起另一波大浪,随时随地。如果人类可以无止尽地杯弓蛇影下去,随便一个善意或恶意,都可以转变或扭曲,在这莫须有的“尊严”驱使之下,有什么不能舍呢?豁出去,是仅存的尊严。
在此之前,看似最能解决问题的钱,一路逼使社会边缘人“穷凶恶极”,作为知识分子,不愁吃穿好整以暇地躲在书房里,假想自己的正义与价值观,头头是道地论述着是非黑白。甚至善意地满足游客的期待而购买野马,任由自卑作祟的妻子张罗慈善事业,收留失婚长姊赋闲在家。却无论如何,不能宽容几代老房客拖延缴交微薄的房租,而理直气壮地依法照办。
一开始看似无辜的好男人,一步步走入导演的罗网,最后开展了一面照妖镜,原形毕露。但导演慈悲,没有赶尽杀绝地像捉妖道士那样,打得人魂魄俱散,给了他一个卑微懦弱的台阶,诚意自省。
选择波斯王朝的骏马之乡,基督徒的避难圣地,作为乡绅故事的背景,历代祖先留下的宝藏,成经典寓言的天然舞台。烈马被捕捉与驯服的过程,警醒夺目,最后,男主人放过了自己,也放走了奔放健勇的野马。
漫天雪夜,竟似一个苏醒的难得时机,古今交错,在野马再度奔腾后,有了传承信仰的力量。这道心中涌现的泉源,自始已有,是信仰,亦无关信仰,是传承,亦是人类的遗产。属于你,但不能独享,必须延续下去;如果可以,及时分享,便又拥有了一切。
导演锡兰取材自契诃夫小说《妻子》相敬如宾的老夫少妻和《杰出人士》独善其身的避世哲学:“不以暴力抗恶,是否能转恶为善?”不抵抗并宽恕甚至纵容他人的恶行,受害者必须自省内心招恶的源头;然而面对脆弱的人性,善意的努力,可以引发极端的恶果;导演跟同样美丽的少妻一起编剧,在野马之乡写下了《冬眠》,辩论着美丽无解的大哉问,把契诃夫的戏剧性悲情,带入更清晰的险境,反而让呼之欲出的解答,有了休憩之所。
作者:陈念萱陈念萱 (Alice N.H.Chen),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