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的学生 美国的黄药师:钟开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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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9-22 江湖烟雨夜读书
钟开莱(KaiLaiChung,1917年~2009年),华裔数学家、概率学家。
【钟开莱跟华罗庚读研究生,主攻数论方向。钟开莱觉得学有余力,同时也在研究概率论。
华先生批评他:你做的这些没什么意思。
钟开莱反问:你搞的那些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两人闹翻,钟开莱转到许宝騄先生门下读研,后成为著名概率学专家,任斯坦福大学数学系教授。】
浙江杭州人,1917年生于上海。1936年入清华大学物理系,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数学系,之后任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数学系助教。1944年考取第六届庚子赔款公费留美奖学金。1945年底赴美国留学,1947年获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
五十年代任教于美国纽约州塞纳克斯大学(Syracuse),六十年代以后任斯坦福大学数学系教授、系主任、荣休教授。钟开莱为世界知名概率学家,著有十余部专著。
钟先生基本没什么人熟悉,就象薛定谔这个名字被很多人误认为是中国人一样,钟开莱往往被误认为西方人,或者是华裔。其实不然,钟先生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杭州人士,师从华罗庚,也是中国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研究的开拓者之一许宝騄的学生,
钟开莱给人的印象那是牛逼哄哄的。甫列华氏门墙,一天华老爷子啰里八嗦讲了一大堆东西,钟开莱不服气回家折腾了十页的纲领性文字,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扔给华罗庚,意思是你拿去看吧。华老爷子很不爽,说你不就是个毛头孩子吗,跟我玩这套,华罗庚也折腾了一晚上,硬是把这10页压缩成3页,回敬给钟开莱。当时是西南联大吧,学习氛围可见一斑。
钟开莱到美国留学以后,跟从当时美国概率学的一位大牛。这位也是个眼高于顶的,一见钟开莱就骂,骂得个全面啊,那简直体无完肤,还用红笔把钟开莱论文中的语法错误一一标注出来。小钟气坏了,这脾气上来哪管你牛不牛的,跑到图书馆把这位的全部著作都找出来,用红笔将其中的所有语法错误也一一标注。
沈从文一天与钟开莱会面,钟开莱指正说:你在《从文自传》中写杀人,让犯人掷爻决定生死,说犯人活下来的机会占三分之二(阳爻、顺爻:开释;阴爻:杀头。),那不对,应该是四分之三(阳爻一,顺爻二:一阴一阳与一阳一阴;阴爻一)。
钟开莱原本就读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物理系,当时西南联大理学院院长是吴有训先生。
吴有训开设光学课,钟开莱听了几次课以后觉得他讲授的内容书上全都有,自己看书自学就可以,就开始逃课。
可当时理学院听课的学生只有寥寥十来人,走了一个很现形,吴有训很快发觉钟开莱逃课的事实,大发雷霆。钟开莱担心今后的日子混不下去,所以转到了数学系。
下面的文章来自于沈诞琦:
这个暑假在普林斯顿为ErhanCinlar教授做研究。他是世界一流的概率学家,尤其在马尔可夫链和泊松过程这两个专题上建树颇多。他在普林斯顿联合创建了世界上唯一的运筹和金融工程系,得以使普林斯顿大学在这一领域的教育和研究走在世界前列。他曾是我概率课的教授,因为这个关系得以央求他收我做暑假研究。当初面试我时,他在最后问了一句,“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KaiLaiChung?”他就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几个英语字母。我说,没听说过。他愣了一愣,“奇怪了,他告诉我他在中国还是挺有名的啊。”
到了6月2日我们正式开始做课题,第一天见面,Cinlar教授问我的第一句话,“你真没听说过KaiLaiChung?”我又摇了摇头。他说, “唉,Chung昨天过世了。我和他认识四十多年了。”Cinlar教授并没有显得特别悲伤,只是沉默了几秒,就开始布置课题的相关任务。
接连两次提到这个人名,我对这个KaiLaiChung产生了好奇,去google搜索了一下。只怪两个拼音系统产生的混淆,这 KaiLaiChung就是国际著名的概率学家钟开莱先生。今天又见Cinlar教授的时候,我便说,的确知道钟开莱这个人,我和他都是上海人嘛。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指了指桌上的两大格文件夹,“喏,这都是我四十几年和钟开莱的通信。”他随便翻阅了几封,都是手写的白纸黑字,有的是聊家常,有的是讨论共同的朋友,有的是研究学术问题。早年的信件,钟开莱教授的英文手写潦草而优美,用细密的圆珠笔和钢笔书写。后来的信件上的字体,渐渐地粗了,大了,用记号笔书写,一笔一画像小孩子在练字,甚至有两行写到后面交叉在一起,模糊不可认。Cinlar说,那是因为钟开莱晚年受眼疾困扰,最后两年几近失明。他指了指一封信,他说,“你看这里,开莱不写ofme,一定要写ofmoi,还有,还有这里,不写my,一定要写mon。他平时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法国人派头。”他顿了顿,说,“真是个人物啊!”就从这说开去,Cinlar教授讲了许多关于钟开莱的逸闻。
关于钟开莱的生平、学生时代和华罗庚、吴有训等学术巨擎抬杠,这些在百度百科里都有记载。我这里就记录一下Cinlar教授亲身经历的或者听钟开莱亲口所说的一些往事。
1945年,钟开莱获得庚子赔款公费留美奖学金到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到普林斯顿第一天,他就说,“今天是我到美利坚的第一天,我一定要到镇上最好的餐馆大吃一顿!”就这样,他从火车站拖着行李一路走到普林斯顿最好的法式餐馆Lahiere’s.他那么多大包小包,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好说歹说才被男侍放进餐馆。到了餐馆,也是天有神助,在那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信息闭塞的年代,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食客就是HaraldCramér。 HaraldCramér当时是概率和统计学界的世界第一人,是斯德哥尔摩大学派到普林斯顿的访问学者,也才来普林斯顿没几天。钟开莱就跑到 Cramér面前,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共同吃了一顿饭,饭毕之后Cramér就成了钟开莱的博士生导师。Cramér只在普林斯顿呆了两年,两年之后,钟开莱拿到了博士学位,而Cramér则回到斯德哥尔摩大学当了校长。
钟开莱成名之后和Cinlar参加了许多国际学术会议。有一次在德国柏林的会议,中间休息一次,学者们喝咖啡联络感情。会议的主席是一个新近崭露头角的年轻人,走到钟开莱面前想和他套近乎。那年轻人还没开头,钟开莱就劈头盖脸的骂开了,“主席啊,刚才发言的那个俄罗斯人,讲两句话就要表扬自己,一表扬自己就要大家祝酒,发言一小时祝了十一次酒。我们不能说他,你就不能提醒提醒他吗,真是不开窍。”年轻人彻底懵了。钟开莱不再说话,低头吃蛋糕喝咖啡。过了一会,看到年轻人还没走,突然说,“算了算了,姑且念在蛋糕的份上。啧啧,这德国人真是会做蛋糕啊。”
钟开莱和Cinlar共同创办了一系列讨论概率论难题的讲习班,定期在不同的大学举行讲习班,还编辑了许多学术刊物。有一期讲习班在钟开莱任教的斯坦福大学,时间定在一个周二的下午。Cinlar就和钟开莱说,“周二下午斯坦福还有一个统计学大会,很多统计学家肯定两个会议都想来。你不如换个时间吧。”钟开莱击掌笑着说,“我就是特意安排在这个时间的!这样所有的统计学家就来不了我的讲习班啦。我最讨厌统计学家了。”
刚入清华大学时,钟开莱是物理系学生。因为吊儿郎当逃课得罪了吴有训教授,只能转到数学系。到数学系又觉得华罗庚太罗嗦,到普林斯顿之后专攻数学中研究最少的概率论。概率和统计不分家,要做概率上的学问一定要有扎实的统计功底,而钟开莱偏偏又公然宣布自己“最讨厌统计学家。”他把自己能生展拳脚的范围缩得很小,就是在这样一个鲜有人探索的领域,他打出了一片天地,成了美国概率论界第一人。近年来,概率论因为在金融经济领域的应用,迅速成为学术热门。而今在美国研究概率的教授和学子,要么是钟开莱的学生,要么是学生的学生。他的概率论著作被专业学术论文引用次数最多,据美国数学学会评价,“Chung'swritingisliterate,elegant,wise,humane.Hetakesthereaderintohisconfidence,explainingideas,motivation,andcircumstances.” 如果钟开莱一生研究物理,研究基础数学,也许也要成为美国物理和基础数学的第一人,而他只是因为“讨厌那些人”而轻易放弃了。
在Cinlar回忆的往事中,不时蹦出一些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名。每每我现出疑惑的神情,教授就解释说,“喏,这是当时最聪明的拓扑学家。”“喏,这是当时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院长。”这样的次数多了,他突然笑嘻嘻地说,“诞琦,你一定奇怪我怎么认识那么多名人?实话告诉你,我的朋友全是学术名人。至于开莱啊,他结交的名人就更多了,不但有学术上的,还有政治上和商业上的。他的妻子是菲律宾一个很显赫家族的千金小姐,他的儿子现在在华尔街的一家公司做 CEO。至于公司的名字嘛,嘿嘿,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然后,Cinlar教授望着书架上的几册书,我知道了,在他的视线中,已经不再有我,也不再有那些书,满满地全是属于老人的回忆。Cinlar说,“我第一次遇到开莱,我就知道我们要成为终身的好朋友。真是个人物啊!你知道什么叫人物吗?就是,我有许多话要说,又不敢说,他全部替我说出来了。”
Cinlar教授的概率论课是我在普林斯顿上过的最难、最幽默,也是收获最大的课程。他总是穿着一身黑色小礼服,白色衬衫黑色领结,在黑板上用优美的花体字写板书。一开始,习惯了Powerpoint板书的同学都怨声载道,抱怨看不懂花体字。不久,大家就被这矮小的土耳其老人的幽默所打动了,他的演讲与教科书无关,听了演讲再去看书,多花心思想想,常有豁然开朗之感。
暑假课题开始后,每两天就去见Cinlar一次,每次,不但是布置新任务,还会告诉我好多有关的趣事。他说,“有一个很傻的广告里,一个女人担心地说,她今天抽了五枝烟,这样下去要得癌了。诞琦,一天抽五支香烟要抽80年才刚刚有风险可能得癌啊!我年轻时,那才叫抽烟,一天抽三包,现在不也是好好的?”还有一次,他告诉我为什么蘑菇收藏家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爱好。他说,收藏蘑菇到一定境界,必定要自己到森林里采集中意的蘑菇,这世界上菌菇品种那么多,长得差不多,弄得不好就要出人命了。他又说,有一次,他看一本叫作《菌菇收藏》的书,书里面写到一种蘑菇,有剧毒,书的作者偏要以身试法,去尝了尝,尝完之后写道“大家都说这种蘑菇有剧毒。我发现我吃了这种蘑菇之后的反应和吃了其他蘑菇的反应别无二致,我只是全身发了两天红疹。”Cinlar教授说到这里,兴高采烈地拍着桌子,“诞琦啊,就是这么一个对所有菌菇都过敏的人,竟然写了一本《菌菇收藏》!这样的人竟然也有!”
Cinlar教授说,钟开莱也是这样一个对什么都过分好奇的人,也是一个常常摆出法国绅士风度西装笔挺的学者。前些日子,我听了陶哲轩的演讲,觉得陶哲轩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今天我听了Cinlar讲关于钟开莱的逸闻,觉得像钟开莱那样对什么都过分好奇的人是另一种类型的天才。他永远不会厌倦自己的学识,厌倦这个世界,听到见到什么,都啧啧地说,“啊,啊,太有趣了!”他又是一个颇有些唐吉珂德式的骑士幻想的绅士。然而,绅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互相交换手写书信四十余年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许多普林斯顿的教授不再穿正装去演讲堂,我所知道天天穿西装上班的教授只有三个,概率学家Cinlar,数学家 RobertGunning,和前外交部官员ThomasChristenson教授。万物都会死,不但生物会死,礼仪和习俗也会死。那么,那个彬彬有礼的时代已经死了。对此,Cinlar教授说,“大家都会死的嘛。死不就是一个随机分布吗?”
2009年5月31日,在钟开莱教授的妻子在菲律宾的故乡罗哈斯市(Roxas)的别墅里,钟开莱进入了梦乡。2009年6月1日,钟开莱教授没有醒来。他死在一片芳香的椰子树与海风的梦境里,终年92岁。对此,Cinlar教授评论道,“你知道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是什么吗?就是在睡梦里死去。我这个老朋友,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这或许真的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一生,出生在战火纷乱的年代,死于一片良辰美景,在中国历史上学术最自由的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受教育,一辈子无论学什么都是师从这个领域的巨人。在自己研究的领域,他是美国第一人,桃李天下,被称为“概率学界教父”。他家庭幸福富有,子孙事业有为。
然而,倘若钟开莱当真无愧于是“概率学界教父”,是现今所有概率学家的恩师,那么,钟教授在中国的名声,应该和陈省身齐名。事实上,在中国,钟开莱的名声远不如陈。究其原因,他常年在海外定居、与菲律宾豪门联姻,固然影响了他在中国的知名度。然而,如陶哲轩之类在澳大利亚出生的华裔,成名后都能在中国妇孺皆知,可见钟开莱的不知名,有更深层的原因。这原因,借用Cinlar教授的话,“你知道什么叫人物吗?就是,我有许多话要说,又不敢说,他全部替我说出来了。”陈省身和钟开莱的区别,就是敢不敢把话全部说出来的区别,或者,更浅显一点,就是郭靖和黄老邪的区别。一个是中规中矩面面俱到的,一个是“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钟开莱那一句“我最讨厌统计学家了”,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少了多少人在他的故乡为他说话。
不过,钟开莱,这个有着晋人傲骨的、愤世嫉俗的绅士,是不会对此介意的,他连华罗庚都敢得罪,怎么还会在乎死后的名声呢?而我在这里所做的,只是怕那似水流年的时光会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绿坝成一个中规中矩的面面俱到的影子。让我在这里,为一个离经叛道者,立一块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