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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萧红不会同意

“黄金时代”?萧红不会同意

毛尖:“黄金时代”?萧红不会同意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culture/wenyi/20140915113159.html

2014-09-15 10:07

来源:东方早报·上海书评作者:毛尖

对萧红来说,这是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秋天。所以,从“黄金时代”的辞源看,把电影所刻画的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理解成一个“海阔天空”的美好时代,萧红不会同意。

看了很多这部电影的宣传,在几乎所有的广告中,“黄金时代”都被理解为一个“梦想、爱情和自由”十分阔气的年代,用该片官网的说法,这是“一群精气十足的青年,一段放任自流的时光”;用百度的台词,电影“还原了一个充满自由理想、海阔天空的时代”;看过点映场的观众,很多也在欢呼,这才是“大时代”,这才是“民国范”。如此,《黄金时代》真的成了“黄金时代”。

  不过,片名中的“黄金时代”,源于萧红写给萧军的信,而这封信,很是凄凉。

  1936年7月15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晚广平治馔为悄吟饯行。”悄吟是《生死场》之前,萧红的笔名。随后,萧红就一个人去东京养病,真正“悄吟”了。萧红去东京,现在都知道,主要是她和萧军的感情出了问题,萧军不能停止出轨,萧红不能停止爱他,两人商量分开一段时间。

  但萧红其实没有能力一个人生活。从7月18日她给萧军的第一封信开始,她就不断地身心痛楚着,不久,她深心敬爱的鲁迅先生也离开了,异国的日夜,她反复发烧,“精神也烦躁得很”。1936年11月19日,她给萧军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其中写道:“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

  篇幅关系,不另外讨论信中的“黄金时代”具体所指,我要说的是,1936年秋天,当萧红和萧军的几年感情基本走入末路,她的文学恩师鲁迅先生也不在人间,对萧红来说,这是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秋天。所以,从“黄金时代”的辞源看,把电影所刻画的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理解成一个“海阔天空”的美好时代,萧红不会同意。

  许鞍华在电影中可以借萧红之口说,“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选择怎么爱怎么活,这就是我的黄金时代”,但我们如果由此轻易地认为萧红可以两次怀着别人的孩子跟另一个男人走,即是“自由”“空阔”或“民国”,那真是太轻侮一代人的痛苦了。

  1942年1月19日,弥留之际的萧红在香港玛丽医院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活了三十二年,她一生都在“逃”,逃离家乡,逃离婚约,逃离爱人,逃离战火,逃离疾病,从中国的最北到最南,从鲁莽尚武的男人逃到细心软弱的男人,她是有很多自由,但也为这些自由献祭了自己,包括她遭遇的“半生白眼”。

  没错,把她从水火中救出来的是萧军,但也是萧军把她扔给了更大的水火。爱情的革命性是一面,爱情的反革命性,更是民国爱情的真相,可惜后者不适合今天的启蒙想象和民国范。萧红日本回来后,因为不堪忍受萧军更严重的出轨,再次离开上海,这次,她北上。她写信给萧军,“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而草莽英雄萧军是这么告诉萧红的:“我现在的感情虽然很不好,但是我们正应该珍惜它们,这是给与我们从事艺术的人很宝贵的贡献。”这是真实的萧军,四十年后,他也依然能坦陈当年的“不忠实”造成了萧红的痛苦,但四十年过去,他并没有对“民国爱情”多一点反省。其实看《萧军日记》就明白了,萧军一直期望萧红“超过于普通女人”,后来发现她也会嫉妒会发火,所以,他为自己解套,“不适于做一个丈夫,却应该永久做个情人”。

  萧军的确成了萧红永久的情人,死前,她还把《生死场》的版权留给了萧军,所以,要说真有一个所谓的“黄金时代”,那也只能是萧军的,不会是萧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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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萧红的十九个问题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14307120102v2md.html

章海宁


关于萧红的十九个问题
(2014-09-15 11:13:22)
转载▼
       

——答《华商晨报》记者问



    记者:为何萧红笔下的父亲有着冷漠的态度,她年少时的家庭关系也很紧张,是张廷举有着很深的封建思想,重男轻女造成的?

    章海宁:萧红与父亲的关系紧张,重男轻女是很重要的原因。张廷举反对萧红读高中,但萧红的弟弟张秀珂不但读了高中,还到日本留学,这说明他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原因不仅仅是这一个。萧红的母亲去世较早,父亲后来续弦。继母和萧红的关系并不和谐,萧红生母死时她才9岁,而继母到张家时只20岁,她还没学会怎么做母亲。在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继母是个很尴尬的角色,萧红的继母本想做个好母亲,但萧红并不接纳她,面对倔强的孩子,她的不满只有向丈夫诉说。萧红描述她的继母待她很客气,但像生人一样。由此可知,萧红和继母之间,冷漠是相互的。作为父亲,张廷举似乎也不太会处理子女与后妻之间的关系,遇到后妻的抱怨,只知道维护后妻的尊严,一味责骂萧红。张廷举与萧红之间虽有血缘关系,但只停留在供养关系的层面,没有建立起亲情关系。所以,在萧红的眼中,父亲是冷漠的,暴躁的,父女关系紧张便在所难免了。



    记者:萧红的父亲张廷举是怎样的一个人?

    章海宁:张廷举当时是呼兰教育界的头面人物,他曾任小学校长、呼兰县教育局局长等职,调离呼兰后,又任黑龙江省教育厅秘书。因为萧红离家出走,他后来被调任巴彦督学。张廷举对教育的热情要远远大于对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的关爱。张廷举是从阿城福昌号屯过继给萧红祖父张维祯的,所以,他在呼兰张家的身份有些特殊。后来张廷举的继母(萧红的奶奶范氏)过世,接着他的妻子病逝,三个孩子成了没妈孩子,应付这样一个局面,对一个书生来说有些焦头烂额,他要急于摆脱“困境”,便匆匆地续娶了年轻的女子梁亚兰。梁亚兰先后生下五个孩子,而梁家和阿城的福昌号屯张家,也常将孩子送到他那读书(张廷举是当时张氏家族学历最高又从事教育的人),这样一个大家庭,张廷举很难周全地管理,萧红有祖父的溺爱,童年时对父亲的印象是缺失的,她的眼里只有祖父、宅院里的花草,飞舞的蜻蜓,带着露珠的向日葵,还有那些住在张家西院的小伙伴。如果不是祖母去世,淘气的萧红惹得父亲大怒,父亲在童年萧红那里要被遗忘了。因为张廷举继子的身份、妻子早逝,续弦面对前妻的孩子,张家的血缘关系显得复杂,张廷举要在萧红、继父(萧红的爷爷)、续弦(萧红的继母)之间寻找平衡,这是不太容易的。在亲情的作用下,萧红自然与祖父亲近,三代人的沟通发生了问题,在萧红是否去哈尔滨读书的问题上,表面的温情和平衡被撕裂,三代人伤痕不再痊愈。张廷举在女儿文字中成为“凶残”“冷漠”的化身,这些情绪激烈的文字,折射了张家家庭关系的紧张,以及传统文化碎片化后引发的阵痛。



    记者:萧红曾有过身世谜团,这个身世谜团的起因和最终被确定为张廷举亲生的结果,其中历经的波折是怎样的?

    章海宁:因为母亲去世早,萧红和弟弟张秀珂母爱缺失,继母年轻好玩,晚上打麻将到深夜,早上无法为读书的孩子准备早餐,因此,萧红姐弟早上常饿着肚子上学,其心中定有不满。张秀珂从日本归来后参加了八路军,抗战胜利后他随军回到东北。解放战争时期,因健康的原因留在了哈尔滨。此间,因处理家庭财产的问题,与父亲、继母意见不合,他对父亲、继母一度极不信任,因而对他和姐姐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苦闷中他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同在哈尔滨的萧军。后来,父亲和继母都住在他家里,疑团便解开了。1980年代初,《新文学史料》连载萧军的《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其中有篇注释涉及萧红姐弟的身世,萧军怀疑萧红姐弟的母亲是佃农,其夫为张廷举所害,其母被张廷举霸占。并将当年张秀珂的怀疑作为重要证据,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至今屡被提及。有些研究者不分青红皂白,呼应萧军的观点,从萧红文字中寻找张廷举不是萧红亲生父亲的种种“证据”,弄得读者如坠烟雾。呼兰县对萧红身份问题极为重视,曾成立调查小组,彻查萧红身世。因为萧红母亲的那一支亲属当时大多还在,所谓的“身世问题”,很快便真相大白。张秀珂之子张抗还为此两次为文,澄清事实。呼兰县的萧红研究者出版过《萧红身世考》,对此次调查资料予以公开。现在来看,萧红的“身世问题”,有特殊的时代背景,人们对张廷举的“地主”身份有超乎寻常的想象,这与当年的阶级话语以及僵化的政治思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即使是萧军也不例外。



    记者:童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非常重要,那么她童年的文学启蒙老师是她的祖父张维祯吗?

    章海宁:从萧红的家族与家庭来看,萧红算不得出身书香门第。张家始祖张岱、章氏都是贫苦的山东移民,整个家族更重视农业生产,对读书为官,甚至商业活动都缺乏热情。到萧红父亲这一辈,情况稍有改观,族中有人开始读书,萧红的父亲便是族中读书最好的一个,萧红的六叔也在阿城的师范学校读过书。但萧红更多受其祖父的影响,萧红的祖父张维祯只读过几年私塾,粗通诗文。在萧红祖母去世后,萧红跟着祖父诵诗,这对萧红一生有很大的影响,可以说张维祯是萧红难得的文学启蒙老师。萧红的父亲虽然饱读诗书,但他与萧红疏远,没能成为萧红的文学启蒙者。萧红的大伯父张廷蓂常去呼兰帮助其弟料理家务,张廷蓂是少年萧红最崇拜的人,张廷蓂仪表堂堂,擅骑马、会打猎、通诗文,口才好,常为萧红慷慨激昂地讲解古诗文,对少年萧红影响很大。如果说文学启蒙的话,张廷蓂也是少年萧红记忆中难忘的一个。



    记者:是不是萧红在学生时代就已经展现出了文学天赋?

    章海宁:少年萧红记忆力超常,她与同龄的小伙伴一起背诵诗文,别的孩子背不出来,她却能轻松背诵,因此她还引起同龄小伙伴的嫉恨。博闻强记能力影响到了萧红的作文。据萧红的小学同学回忆,萧红读高小时,老师很欣赏她的作文,常在班级将萧红的作文作为范文诵读。中学时,萧红在老师的影响下,大量阅读中外文学作品,萧红的超常的记忆能力与广泛的阅读,为她日后走上文学之路奠定了基础。她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将20多年前的童年记忆细腻地描述,将日常的生活细节赋予不同寻常的意义,这是作家萧红的过人之处。萧红在中学时期开始写些短诗,但那只是练笔,还谈不上创作。



   记者:萧红学生时代还很积极投身学生游行运动?

    章海宁:萧红中学时期,日俄势力在东北扩张得很厉害,尤其是日本。民族矛盾的激烈令青年学生无法安坐书斋。作为觉醒的女性,萧红也积极参加学生运动。从日后萧红对这段生活的回忆来看,萧红对这段行为有清醒的反思。在谈到她参加1929年“佩花募捐”的活动时,她称之为“1929年的愚昧”,她认为那时的自己就是一个“混蛋”。这可能与我们对萧红“革命”者的想象是不相吻合的。



    记者:萧红学生时代认识的陆哲舜是怎样一个人?看过很多资料但说法不同,有说是萧红中学时代恋人,有说是萧红的表哥,他和萧红是怎样的关系?

    章海宁:陆哲舜的母亲是萧红远房的姑姑,所以萧红称陆哲舜为表哥。陆哲舜可能在哈尔滨读书期间就恋上了萧红,他为了鼓动萧红到北平读书,他在哈尔滨退学,然后早萧红半年去北平读书。萧红深受五四新文化的影响,1939年,萧红在回答苏联塔斯社记者提问时说,她学生时代最大的梦想是去北平读大学,然后到法国学习绘画。陆哲舜知道萧红求学心切,为她设计了一条北平求学之路,但他内心却另有所图。萧红对陆哲舜当初抱有好感,因陆哲舜已经婚娶,有了孩子,并无与之恋爱的动机。因为家庭和未婚夫都反对她去北平读书,她只能利用陆哲舜的关系去圆读书、留学的梦想。在北平,当陆哲舜对萧红想入非非时,她陷入了苦恼。据萧红北平时期的友人李洁吾回忆,萧红曾在信中指责陆哲舜企图对她无礼。这说明将陆哲舜作为资助她读书的人,而不是恋人。骆宾基的《萧红小传》中提到萧红与一位“李姓”的恋人跑到北平,让人联想到“李洁吾”和“陆哲舜”,这两个人物都与骆宾基的描述不符。但由于《萧红小传》的影响,很多读者将萧红去北平读书想象成一次恋爱,这与事实是不符的。



    记者:萧红学生时代所表现的叛逆是否可以说她是有女权意识的人?

    章海宁:这样解读萧红,有些牵强。严格意义上说,从清末至今,中国也没有发生过女权运动,至多有女权意识的萌芽和生长。在辛亥革命前后,女权意识的萌动有时呈现为一种激烈的行动,但多是个体的,没有形成广泛的社会运动。萧红的学生时代的叛逆,多是受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而不是女权。五四反封建、反专制,在家庭里为反父权所替代,青年萧红曾受到深刻的影响。萧红在北平读书时有一张“西装、西裤、短发”的照片,这样的装束反映了萧红当时过激的思想,这不是萧红一个人的问题,而是那个时代的共同的问题。萧红经历了世事的磨练,她的思想走得更远,但着装却回归了传统。她的女性意识逐渐成熟,为文更为执著,这是她成为职业作家之后的事情,她与之前的丁玲,之后的张爱玲、苏青等作家,构成一道女性主义书写的风景。



    记者:从萧红反对家里定下的和汪恩甲的亲事,到最后在哈尔滨走投无路与汪恩甲同居,其中萧红对汪恩甲有感情么?汪恩甲是怎样一个人?

    章海宁:汪恩甲在萧红研究中很长时间一直被脸谱化,抽大烟、拜金、势利,一副纨绔子弟的嘴脸。这种想象虽然不缺少佐证,但与真实的汪恩甲可能并不吻合。萧红的弟弟张秀珂在一篇回忆姐姐的文字中也曾发出疑问,既然不满意家庭安排的婚姻,为何又要去打官司维持那段婚姻呢?这确实很矛盾。萧红虽然不满意于汪恩甲抽大烟,但不表示她要拒绝这段婚姻,她逃婚去北平,是在读书和婚姻两难的困境中暂时的安排,当读书不能继续,只有一种选择时,她选择了婚姻。萧红对汪恩甲如何?她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文字,我们无从知晓。但萧红对父亲、对萧军的不满和负面的评价,都清楚地写在纸上,为何面对抛弃她的未婚夫不着一字,这是不是透露出一种难以诉说的隐情呢?从萧红写给汪恩甲的小诗里,她对爱情是满怀期待的。从萧红对汪恩甲无以言说的状态来看,她对汪恩甲是有感情的。但汪恩甲到底为何要弃萧红于不顾一去了之,现在依然是个谜。汪恩甲后来去法国留学,这倒是与青年萧红的梦想一致。起码有一点,萧红生命中的这个人需要重新解读。



    记者:怎么看待萧红与萧军的相爱到分手这件事?

     章海宁:萧军自己说过,他与萧红,是偶然的相识,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地结合,分手是必然的。二萧走到一起,不仅仅是两性的吸引,还有共同的文学理想。但他们的差异也是巨大的。萧军对新女性的欣赏,在遇到萧红之后燃烧成一团火焰,当他们在一起生活时,火焰漫漫熄灭,而差异与日俱增。萧红是一个在地主家庭长大的小姐,萧军出生于城市小手工业者家庭;萧军当过兵,性格暴躁,线条粗犷。萧红性格细腻,她的阅读和教育有着西方文化的背景;萧红叛逆离家的直接后果是她的身份发生了完全的逆转,从读书的小姐沦落为无依无靠的浮萍,萧军在她极为困窘的时刻为她遮风避雨,引领她走上文学之路,改变了萧红的人生。在文学上,萧军更喜欢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作家宏大叙事,而萧红喜欢屠格涅夫式细腻的抒情。萧军虽然认为萧红是一个才女,但他更多地把萧红看成妻子,不过以萧军认为萧红这个“妻子”并不合格。萧红虽然内敏,但个性倔强,桀骜不驯,当她成为独立作家后,不再依附萧军生存,更引起了萧军的不满。萧军在1937年的日记中,对自己的“出轨”避而不谈,而是指责萧红没有礼貌地对待他已分手的情人。他有些绝望,在等待萧红提出分手。客观地看,没有萧军便没有作家萧红;反过来说,没有萧红,也没有作家萧军。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萧军只看到一面。在一段时间里,这一面被描述为相濡以沫,但终究经不起历史和细节的敲打。从两人的性格和文化背景来说,分手可能是避免相互伤害的最好选择,尽管这样的分手还藕断丝连,在人生旅途中忍不住回眸叹息。但这是现实,无可逃避。这便是人生。



   记者:有的观点说因为萧军要打游击才导致二萧分手。

    章海宁:我不赞成这种说法。萧军与萧红在临汾分手后,已无牵挂,从临汾到延安,从武汉到兰州,他有很多机会,但他都没有去打游击。萧军在日记里也一直对“从文还是从军”摇摆不定,在我看来,打游击只是萧军离开萧红的一个借口罢了。在临汾,萧军把萧红写给他的信件交给丁玲,在他的心中,此时丁玲比萧红更为重要。因为萧红那时与端木谈得来,这引起了萧军的猜忌,但那时丁玲热恋的是陈明。丁玲在延安述职时遇到了萧军,丁玲显然不愿意萧军因为她而与萧红分手。但萧红已经厌倦了这种游戏,她明确提出与萧军分手。愤怒中,萧军抛出一句话:“你与端木结婚,我与丁玲结婚。”现在想来,萧军怎敢开这样的玩笑?虽然二萧之间有很大的差异,但都不是他们分手的必然因素,对婚姻和爱情不忠,才是本质。萧军为什么对婚姻不忠,问题又回到了原初,这里有文化的、心理的、性别的诸多的原因。两性的战争,烽火从未熄灭,这背后有太多的话题。



    记者:萧红和萧军在文学才华上谁更有天分?

    章海宁:谁更有才华?要看以什么标准来衡量,谁来评价。鲁迅生前更看好萧红,虽然鲁迅说田军(萧军)是优秀青年作家,说田军的妻子(萧红)是中国未来很有前途的女作家。许广平回忆说,鲁迅私下认为从写作前途看,他更看好萧红。胡风认为萧军是靠“勤奋”写作,而萧红靠的是“才气”。对新文学批评苛刻的夏志清也认为萧红的文字不比张爱玲差(有人认为夏志清是为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遗落萧红打圆场,我并不这样认为)。萧红与萧军虽然都是左翼作家,都是底层写作,但写作的风格完全不同。萧军的文字与部分东北作家群一样,更强调文学的工具性,艺术表现力不足,个性化特征稍弱。萧红的文字画面感十足,文体特别,语言天真朴实。现代小说发展到顶峰趋于分化,作家已不仅仅是传统小说里那个“讲故事的人”。中国小说作者和读者,对讲故事有特别的偏好,如果仅仅从“讲故事”这个角度看,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都不是一个很吸引人的故事,如果以此判断,萧红也不是一个好的小说家。但这两部小说,不能仅从“讲故事”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如果我们抛开传统小说的定义,从不同的视角看它,我们会看到一个“异类”的萧红,她笔下人和动物精妙的互喻,蒙太奇的剪接手法,峰回路转的场景切换,诗话的语言和节奏。很多在文学史上风靡一时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悄无声息,但萧红的文字,却在岁月淘洗后愈发光彩,萧红文本所呈现的,已成为一个时代的阅读记忆。这便是萧红的魅力。



   记者:端木蕻良和萧红走在一起更有共同语言?

    章海宁:萧红与端木蕻良在文学观念上相互接近,端木可能当初未有与萧红在一起的想法。因为1938年在西安,端木写给胡风的信中,端木说他将要去兰州,而不是与萧红去武汉。如此看,萧红与端木的结合,对端木来说,是个偶然。胡风批评萧红在个人情感选择上不够深思熟虑,即使要与萧军分开,也不应该找端木。这种说法看似有道理,其实并不负责任。在战争年代,文化人各自逃难,文人有各自的圈子,能与萧红一起说话的圈子并不大,所以萧红的选择是有限的,她遇到了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质彬彬,熟悉西方电影、美学、文学、绘画等。他几乎与萧红同时开始长篇小说创作,在萧红出版《生死场》的第二年,端木蕻良在上海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系列短篇小说,引起上海文坛的关注。对端木身上流露出的艺术气质,萧红是很欣赏的。这是他们走到一起的重要原因。两位作家是否有共同语言,不仅取决于他们的艺术观,还取决于其他很多因素。萧红与萧军当时相识时,也有很多共同语言,端木或许也是。在一起生活后,耳鬓厮磨,天长日久,还有没有共同语言,应另当别论。



    记者:萧红也是“鲁门弟子”,鲁迅精神在萧红身上有哪些传承?

    章海宁:鲁迅是对萧红有深刻影响的作家,萧红的文学活动自始至终都有鲁迅的影响。特别是在上海结识鲁迅后,这种影响更大。鲁迅在生活上帮助二萧,向文学刊物推介他们的作品,引荐朋友。如果没有鲁迅,萧红能否被上海文学界接纳尚未可知。萧红与鲁迅有很多令人羡慕的温情的交往(这也让外界想入非非),萧红对文学宗教式的情怀,其力量之源应该来自鲁迅,鲁迅先生对传统文化中专制性、对民族劣根性的批判,在萧红后期创作中都有很好的继承,从这个方面来看,萧红是鲁迅先生的继承者。但也应该看到,萧红与鲁迅也有显著的不同。



    记者:萧红和鲁迅的差异在哪?

    章海宁:鲁迅晚年关注政治斗争,鲁迅更擅长将文学作为斗争的工具,他听从“将令”,向普罗文学靠拢,强调文学的阶级性。萧红对文学看法显然与鲁迅不尽一致,萧红认为,文学是为人类服务的,而不是单为某个阶级服务的。萧红认为作家的写作目的是“永远对着人类的愚昧”。萧红认为文学是超阶级的,它有更普世的价值。这些观点直接影响到了萧红的文学创作走向,她后期很少写作应景的文字。在文学论争激烈的时代,萧红保持沉默。常见的解释是萧红不擅长政治斗争,其实这与萧红的文学观念有很大的关系。从创作实践来看,鲁迅更希望萧红走职业作家之路(鲁迅曾拒绝介绍二萧加入左联)。萧红也没有辜负鲁迅的期待,在香港创作了《马伯乐》、《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等重要作品。



    记者:萧红的死因是因为医生的误诊?

    章海宁:误诊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萧红被医生欺骗了。因为香港被日军占领,港币被禁止流通,医生为了弄到硬通货(金条或者美钞),故意称萧红有喉瘤,这种手术需要昂贵的费用。不过,萧红真正死因是多种因素的结果,萧红身染严重的肺病,健康严重恶化,但尚能维持,而战争改变了一切。即使萧红开了刀,如果有好的医疗条件,还不至于失去生命。战争让萧红辗转火线,两次被占领军赶到街上,无医无药,生命被逼入绝境。



    记者:萧红死前是否是有人说的那样骆宾基一直陪在左右,端木蕻良却很少陪伴。

    章海宁:这种看法是骆宾基《萧红小传》的某种夸大和虚构。起码,萧红临终时,在萧红身边的是端木蕻良,而不是骆宾基。在战争时期,萧红在香港本岛多次转移,没有端木,骆宾基一个人怎么转移躺在担架上的萧红呢?萧红到养和医院手术,再转移到玛丽医院,身无分文的骆宾基有如何能将萧红送入这两所医院呢?端木在萧红转移到香港本岛之初,确实离开了萧红一段时间。离开的原因,有多种说法,经这么多年研究,我认为这是萧红与端木的双向的误解。开始端木按中共地下党的安排准备突围(萧红也在中共地下党的营救名单之列),因萧红不能行走而无法突围,端木可能以为中共地下党会妥善安排萧红突围,便想自己先突围出去。这让萧红很愤怒,几日后端木改变主意回到萧红身边。但端木离开萧红后,无望的萧红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骆宾基的身上,回来后的端木发现了问题,便再次离开。约一周后端木再次回到萧红身边,直至萧红离世。这个过程有些复杂,也呈现人性多面。端木在紧要关头,有些犹豫,但他最后选择与萧红在一起,哪怕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只要细读萧红的传记,相信会对端木有客观的认识。我不太相信萧红和骆宾基会擦出爱情的火花,骆宾基是萧红的弟弟的朋友,对萧红敬仰之情,他很同情病中的萧红,但还不至于对结核病晚期的病人产生爱情。在《萧红小传》中,骆宾基多次想离开萧红,这种举动与“爱情”做了相反的注释。



    记者:《呼兰河传》这部小说在文学史上地位如何?

    章海宁:《呼兰河传》在文学史上已有定论,无需多言。2000年,香港《亚洲周刊》组织评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萧红的《呼兰河传》与鲁迅、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茅盾、白先勇等作家作品一起进入最受读者、评论家喜爱的十部经典,可见萧红这部小说的影响力。《呼兰河传》是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特别的作品,以小城入画,写人、写事,娓娓道来,读者在苍凉、温暖、节制的叙述中,感受到一种特别的味道,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其他文本不曾提供的,它在中国现代文学百花园中独自开放,淡淡的芬芳,忧伤的情调,批判的锋芒,令人难忘。



    记者:萧红的写作风格是怎样的?

    章海宁:萧红是一位超群的文体作家,中国诗学的精神被她融化在文字深处,无论是写《生死场》,还是写《呼兰河传》,亦或写《回忆鲁迅先生》,包括她的系列散文《商市街》,都是萧红自己,结构和语言极具个性,既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这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萧红的写作不是借鉴和学习来的,而是自己的原创。萧红的作品和她的人生一样,是不可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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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像张爱玲那般孤傲冷癖
也不至落到男人帮的口舌间
归根结底名利只带来场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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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作家身份,不过是个纤细敏感的女人,她的不幸就在于情爱。逃不开感情,逃不开男人,以致受制于人,一辈子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女人一定不要放太多在感情上,最后伤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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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萧红,专门专她故居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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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人读懂萧红的“黄金时代”
作者:张耀杰

http://epaper.nandu.com/epaper/A ... _3316878.htm?div=-1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14年09月21日 星期日



黄源、萧军、萧红(从左至右),1936年摄于上海。

随着国产电影《黄金时代》的反复炒作,“黄金时代”四个字一炮走红,几乎成为民国时期的代名词。但是,萧红所谓“黄金时代”的含金量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却很少有人认真考究。

浮世阅史

    □张耀杰 文化学者

    随着国产电影《黄金时代》的反复炒作,“黄金时代”四个字一炮走红,几乎成为民国时期的代名词。但是,萧红所谓“黄金时代”的含金量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却很少有人认真考究。

    “黄金时代”的出处,是萧红1936年11月19日从日本东京写给萧军的一封书信,其中写道:“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么远和那么大。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

    接着这段话,萧红专门解释说:“上面又写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误解的一些话,因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萧红之所以怕引起萧军“误解”,是因为这段话所涉及的是两个人之间最具根本性的价值分歧。

    1932年8月底,萧军把疼痛难忍的萧红送进哈尔滨市立医院三等产房待产。半年后,萧红在纪实小说《弃儿》中记录了这段生死磨难。小说中的“芹”即萧红自己。“芹”新认识的爱人“蓓力”,指的是萧军。孩子生下第六天,经萧红同意被别人领养。作为一名成年母亲,萧红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遗弃罪。但是,此时的她已经从左翼文学青年萧军那里,学到了一套推卸转嫁个人责任的特殊逻辑:

    “当芹告诉蓓力孩子给人家抱去了的时候,她刚强的沉毅的眼睛把蓓力给怔住了,他只是安定地听着:‘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当前的问题就是住院费。’蓓力握紧芹的手,他想———芹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他的血在沸腾。”

    1936年7月,在鲁迅、胡风等人帮助下已经在上海打开局面的萧军、萧红二人,陷入新一轮情感危机。萧红为此东渡日本,萧军则躲到青岛创作了短篇小说《为了爱的缘故》。其中的故事情节,恰好与萧红的《弃儿》有所衔接。男主人公“我”受过军事训练,流浪哈尔滨期间偶然拯救了有才华的落难女子“芹”。昔日的战友劝告“我”前往磐石打游击。“我”“为了爱的缘故”留了下来,“像春天的燕子似的:一嘴泥,一嘴草……终于也筑成了一个家”。

    小说发表后,萧军将杂志邮到日本。萧红在回信中写道:“我想我们吵嘴之类,也都是因为了那样的根源———就是为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

    在这封信的结尾,萧红幽怨而坚定地表示说:“从此我可能就不愿再那样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1937年5月9日,正在北平进行新一轮心灵疗伤的萧红,针对又一次移情别恋的萧军在来信中写下的训导文字回应道:“我的长篇并没有计划,但此时我并不过于自责‘为了恋爱,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从前,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我不了,因为我看见男子为了并不值得爱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

    与上述文字相印证,鲁迅在1923年的经典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中表示说:“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譬如现在似的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然而必须救助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人,大小实在相去太远了,然而倘叫我挑选,我就立刻到菩提树下去坐着,因为免得脱下唯一的棉袄来冻杀自己。所以在家里说要参政权,是不至于大遭反对的,一说到经济的平匀分配,或不免面前就遇见敌人,这就当然要有剧烈的战斗。”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连“救活一人”甚至于连自食其力、养家糊口的个人责任都不能够或不愿意担当,却偏偏要在作为私人空间的自己家里高调标榜公共领域的“参政权”,甚至于“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其实是一种阿Q式的自欺欺人、空洞虚伪的精神胜利法。

    应该说,总是在家里与萧红纠缠“为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的萧军,其实是一个阿Q式的自欺欺人、空洞虚伪的男权骗子。在现代文明社会里,所谓大多数的利益,归根到底要落实到每一位个人以人为本的个人幸福和个人价值。假如每个人的幸福都得到满足,每个人价值都得到实现;那么,这个社会一定是“黄金时代”的理想社会。像萧红这样在人生顿悟中开始专注于个人幸福和个人价值,并不是她软弱自私的标志,反而是人性觉醒和理性回归的表现。

    借用胡适的话说,萧红所向往的“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的“黄金时代”,其实是一种“健全的个人主义”的文明境界:“社会是个人组成的,多救出一个人便是多备下一个再造新社会的分子。……这便是易卜生所说‘救出自己’的意思。这种‘为我主义’,其实是最有价值的利人主义。”

    然而,在我所阅读的所有相关文字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读懂萧红所谓“黄金时代”的真实内涵及其含金量。充斥各种报刊文章和网络宣传的,其实是南辕北辙的煽情误导。其中表现得最为奇怪的,是上海女作家毛尖的专栏文章:《所谓的“黄金时代”,是萧军的,不是萧红的》。这篇文章撇开“黄金时代”具体所指而得出的结论———“要说真有一个所谓的‘黄金时代’,那也只能是萧军的,不会是萧红的”———与萧红对于黄金时代的理解恰恰相反。相比之下,许鞍华在电影中借萧红之口所说的———“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选择怎么爱怎么活,这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反而是对于萧红所谓“黄金时代”的一部分的怀旧回归。这部电影的主要价值,就是对于这种并不完美的“黄金时代”的怀旧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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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看过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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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萧红的人很多啊,今年,在HK还与亲友去艺术中心观摩了话剧《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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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金时代里寻找她的身影
2014年9月22日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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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洋CY
不够老底子薄,曾获求是网优秀作者称号、荆楚网2013年度东湖评论佳作奖

文/周成洋

《黄金时代》是一部悲苦爱情片,也是一部民国历史片,无论是情感的苦痛纠葛,还是时代背景的沉重背囊,都被交给了一个女人——萧红。所以这部影片也可以看成是是萧红的传记。片名便是来源于萧红写给萧军的书信里的一句话,“这不正是我的黄金时代吗?”若是你不能透过时光尘埃看到桌面那布满纹理的沧桑与颓败,你也是无法体会萧红心中的这个民国时代。就像鲁迅在《影的告白》里写道:“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萧红的黄金时代只存在自己的世界,一个安静的、动荡的、充满幻想、追求自由、忠于自己的时代。

萧红原名张乃莹,萧红是其笔名,她被誉为“30年代文学洛神”,也是民国四大才女中命运最为多舛的,生于民国元年前一年,病逝时年仅31岁,是二十世纪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让公众最为尴尬的是,她好像很有名,但我们对她却知之甚少,而你若真的想看懂《黄金时代》这部文艺片的深意,你就必须了解这个从历史中走来的时代女性。

在民国那个大师辈出、文人齐聚的时代,这个女子用她的文笔写下了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著名长篇小说《呼兰河传》等,从小说《生死场》到《呼兰河传》也意味着萧红式的独特小说文体已经成型,这是一种介于小说、散文和诗之间的边缘文体,但对于中国文学界来说,实乃一种进步和完善。她曾蒙受鲁迅指点和帮助也将其作为自己文字之路上的贵人,鲁迅去世后不久,她便结束了为摆脱情感苦恼的日本旅居生活,回到了国内便立刻前往拜谒鲁迅先生的墓,表达沉痛的哀思。

文字是她抒发情感的方式,苦难的人生却是这素材的源头。哈尔滨、北平、青岛、上海、武汉、临汾、西安、汉口、重庆、江津、香港,她的人生辗转于这些城市之间,可以说一生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在国难当头的时代里,她与李清照的经历又是何其相似啊。在《黄金时代》里有这样一段女声旁白:“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不愿去。”是的,她所不乐意的自然不会去,她所愿意的自然会去追。

拒绝包办婚姻彰显时代个性,未婚生子却被弃旅馆凸显辛酸过往,怀子嫁人没有爱情是幸福还是悲苦,诉不清,太多愁,这就是她的命运——萧红。

她结过一次婚,生过两个孩子,和四个男人上过床,陆哲舜 、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一个伤她、一个弃她、一个离她、一个陪她,但这四个男人都爱过她,一个自私,一个怯懦,一个深沉,一个平凡。一个在她追求自由的时候跟着她,却又在她生活最窘迫的时候厌恶她;一个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她,却又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抛弃了她;一个在她孤苦无依的时候照顾她,却又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离开了她;一个在她遭受打击的时候陪着她,却也是在她死前送了她,但我知道,她不爱他。

现实有时间就是比小说还具备想象空间,四个男人一个女人这样的一段命运,真不知道是上天有心安排还是成心捉弄。放在民国那个时代,这是一段传奇,放在现在,这就是许鞍华用电影导演的视角和一个独立女性的态度带给你的一段记忆——《黄金时代》。由汤唯饰演的萧红,仿佛就是一个正从银屏里慢慢走来的女人,我们好像都能从其身上找到那抹情感的共鸣,真的让人倍感心疼。

命运虽然是苦的,但生活是可以甜的。导演是仁慈的,没有浓墨重彩地去描述她身上的悲情色彩。现实中的萧红却更让人怜惜。在寂寞里枯萎,在枯萎中腐烂,她学会了抽烟、喝酒、吸鸦片,学会了精神上的放纵——那个时候她却才是20岁。

她是一个母亲,但是两个孩子都夭亡了,让这个女子更是成熟了巨大的精神折磨,两次为母却不能享人母之乐,这一份痛苦她却也是从未与人真实表露的——一个时代女性的孤独与坚强。

她是渴望爱情的,就如她意识里“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要的自由”一样,她的爱情是特别的,是只能属于自己的,是需要别人理解和支持的,也是需要我们无比信任的,因为她是孤独的、难懂的,是不愿像个可怜的疯子去乞求些什么的。就像《黄金时代》发布的海报宣传一样,给汤唯所饰演的萧红所做的最为可观的评价莫过一句“世事沧桑,最爱自己,这是一个要懂得爱自己的时代。”——她是需要我们去爱的。

“你知道我别无所求,我只想有个安静的环境写写东西”这是影片中萧红对萧军说的一句话,可以听得出来,有无奈、有埋怨、有“你就没有好好听过我说一次”的生气,就像太甜的蜜也是会让你受牙疼之灾一样,萧红与萧军的感情已经存在间隙,就如所有老夫老妻一样,他们的感情早已转为亲情,没有日剧《昼颜》中恋爱是从结婚后开始的出轨意识,萧红有的只是自由追求的一种向往和无所拘束。后来,她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了,就像娇艳的花朵无论绽放时多么灿烂,都将逝于沉默,她就是那朵兰花。

以前是以前,不是现在……

“我只愿意蓬勃生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无所谓见谁。那些我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素未谋面的故乡。那些我将要见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朋友。”——萧红(汤唯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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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冷静温暖共存 沉重淡然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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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9月23日 05:56

自爱野草

带着期盼的心情看过了《黄金时代》,当影片结束后总觉得有些不满足。可能和自己想象中还是有不同,可能是自己期待太高。总之,当那样一个孱弱的女人最终在空无一人的医院中永远的合上了双眼的时候,对于我来说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萧红的文字给我的第一感觉是生死有度。了解一个作家,最直接的便是从她/他的文字入手,那种一下子可以捉住她灵魂的东西就在那里,等着你去解读。在影片中友人们对萧红文字的评价是“天才式的创作”。这点如果没有读过她的文字的话,基本无法体会。她的文法、句式、描写都透露出一股对世界新奇的爱。然而,她的人生境遇却是如此的凄苦。因此,每每在描绘那些温暖的时候又有一种对死亡冷静的逼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便是她带着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挣扎的冷静且温情的处理——距离中暗含希望,热切中保持理性。之所以会如此,源于她个人的不羁和对自由的向往。

回归到自由的母题上,萧红的一生是对自由写作的追求。如果这个人物吸引了许鞍华导演选择拍摄,那么应该说在某种程度上她与她是有一定程度的戚戚焉。即许鞍华导演或许也有自由执导的追求。所以,在自由度上两个女人在这部电影中重合了。某种意义上,这两个女人都面临的抉择:坚持自我还是随时代洪流前行?选择前者,需要极大的勇气,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各种打击;选择后者,可能道路固然要顺畅些,然而内心中却是颇不平静的。于是乎,倔强的萧红和同样倔强的许鞍华这两个文艺女青年就这样因着自己的性情相遇在《黄金时代》。

许鞍华导演在接受采访时,说过“我们有信心,但也非常非常害怕。”我只能说,这两个“非常”是十分现实的,而“害怕”用的也并不夸张。相比这后半句,前半句也只能给整部电影的所有创作人员打气,而最终将要面临“害怕”的结果,是观众。如果这只是导演、编剧自我满足的作品,我觉得,可以了。然而,如果真的想博得众人的好感,取悦大众的趣味,似乎还有很多道路要走。而首先,便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十年文化鸿沟。

《黄金时代》这部电影作品,3个小时看下来,基本上行云流水。如果对那段历史和文学作品了解的话,可以看到几乎引用的都是作家当年回忆散文中的语句。所以也有评论说基本上上了一堂现代文学史的课。这点真的一点没错。可以说,导演用真实的演员去演绎了一个时段的文学史。只不过她将书上的每个符号化的名字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当这些个活生生的人那么生活化的立在面前时,作为观众的我又知晓他们今后的命运,其贴近程度要远远大于教科书上的一个名字、一张照片。对于某些人之后凄惨的遭遇也更加唏嘘。那么当这些人物群像立在银幕前读着自己书稿中的文字时,难免便会有一种纪录片的感觉。时而原文旁白,时而众多人物跳出来跨越时间线的叙述,时而近似采访般的回忆都让这部电影展现出不同于其他电影的特质。

人们常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其实如果放在电影中可能也是。毕竟,好电影的第一要义是讲一个好故事,如果用此标准来衡量这部电影,却会陷入一个尴尬的局面:单单就素材来说,这段历史和情感纠葛中能提炼出的“好故事”不止一个——引人注目的三角恋和暧昧不清的人物关系无非是诸多编剧喜欢的,然而,可惜本片拍摄者不是于正,所以少了太多可以杜撰戏说的成分。相反,在李樯编剧和许鞍华导演的“还原”中,历史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来,平铺直叙的说,平易近人的演。所以,整部片子看下来,时而会有细微的感动却始终没有激烈的爆发点。

观看完这部片子之后,我可以预感到它必然会遭受到口碑和票房的双重挑战。客观的说,受众太少,了解那段历史和文字的人太少,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化积淀,那么电影中的人物对观众来说不过是走走过场。极尽所能还原的时代感也不过是布景道具而已。所以,这部电影是否能与观众产生共鸣,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众的“功课”做的是否到位。可能对于一个并不了解诸多复杂人物关系,听不懂太多原文引用的普通观众来说,这部电影就是流水账。而对于早已深谙所有人物背景、对原著了若指掌的真正研究那段历史的人来说,这部电影不过是将文学史影像化了,并无其他。这部电影的受众群便处在这样尴尬的位置。

站在现在去遥想曾经,自由度的对比,某种意义上应该是现在更加自由。然而,虽然人们获取知识的途径多了、言论自由有了、网络抒发容易了,让我感到的却是文化、文艺界的思潮和争论无比枯竭。如若将现在的学术争论、文化争鸣放在过去的那个年代去比较,我想,曾经的炮火纷飞确实是所谓的“黄金年代”。在文学史上,那个流派展开争论、笔战,颇有百家争鸣的时代不可复制,而今,基本上一句“烂片”和唯票房论便可决定一部电影、一个导演的生死。如此,谈何自由?其实自由是多变的自我抒发,尊重异己,争论思辨。当这些已然不再时,只能回顾往昔,深深感叹曾经拥有的罢。

2014年9月23日5时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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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鲁:《黄金时代》是一部知识分子的传记片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culture/wenyi/20140927113913.html

2014-09-27 09:42

来源:经济观察网作者:王小鲁


 一

  《黄金时代》是一部知识分子电影,也是一部传记片。不是说这个电影的内容是关于知识分子的,而是指它的叙事方式和文本特点与一般娱乐片的差异,同时作为一部关于萧红的传记片,《黄金时代》是对既往全部传记电影的颠覆。

  不能说《黄金时代》在电影史上完全超越了我们的艺术经验,评价《黄金时代》的主要困难会在于,它出现在了当下中国的电影院氛围当中,这将是中国院线系统的一次文化奇遇。

  近几年我们正经历一场“保卫电影院”的运动,人们已逐渐重新习惯电影院观影,这个影片的出现是对这个文化系统的拓展或考验。

  关于“知识分子电影”,主要是对《黄金时代》文本形式的判断。它具有明显的实验性。它最被注意的形式特征是编剧李樯设计的间离手法的使用。电影里的演员正沉浸在1930年代的生活情境中,顷刻又走向摄影机,直接向观众致辞。许广平(她的扮演者是丁嘉莉)在厨房里劳动,忽然在转身后发现了摄像机,又向摄像机走来,开始对观众倾诉自己的想法——她说萧红太孩子气了,她的不停拜访已对鲁迅的休息形成了干扰。

  一般电影严禁演员的眼睛直视摄影机,怕造成梦醒的效果,而这里则是不停打断观众的梦境,干扰他们对故事情节的沉浸。对于那些惯于和电影角色进行认同,并通过角色体验人生,进而渲泄自我生命情绪的一般观众来说,这个过程被阻断了,这将是观看《黄金时代》的第一个需要跨越的门槛。《黄金时代》无法满足一般性的享乐主义,也不追求激发观众内分泌的初级娱乐性,它对于观众的理智和精神性提出了要求。

  二

  这部电影还是对观众记忆力的考验,由于它的3个小时的片长,也由于它复杂的叙事时空。这不是一部单一视角的电影,它让民国时期的诸多文人如聂绀弩、萧军、端木蕻良,甚至萧红都对着镜头直接讲话。这些台词大多有档案性渊源或文本的出处,另有部分台词乃编剧的添加,但是这一部分需要专家才可以鉴别。

  不同历史人物的回忆时常存在着事实认证上的矛盾,电影把萧红离开萧军的原因,根据萧军和端木蕻良的描述分别进行了影像再现,然后并置于影片中。关于萧红如何带着身孕逃脱哈尔滨宾馆的那一段,电影将老年萧军(他从未与萧红结婚,但是却最被文学界认为是萧红的合法丈夫)的回忆文字作为画外音使用,但是电影镜头呈现的却是萧红本人的记述,我们在银幕上看到萧红趁哈尔滨大水,自行跳窗逃跑。

  不同人的讲述互相补充,也互相拆解。老年萧军、中年萧军和青年萧军的讲述一起在电影里涌现,有的以画面的形式,有的则以声音的形式。这种复调型叙事带来了丰厚的复杂性和开放性,也同时让电影的历史发现活动似乎充满了后现代的不确定感。

  而这种做法的来源,我相信并非单单为了形式创新,或为了实现布莱希特的美学,它其实来源于创作者的一种谨慎的历史观,也来自于其面对历史素材时无奈却坦诚的态度,它裸裎了自我的认知边界,在历史结论方面显得十分节制。

  这种做法曾导致我的误解。其实我看过本片两次,两次观感非常不同。

  第一次观看时,我对于三个小时的长度感觉不适。它本来要求极高的专注度,但是由于当天身体不适,我一直期待影片的结束,因此忽略掉了很多细节。我当时认为本片在历史上采取了过于无为和虚无的态度。我坦白地向主创表达了我的意见,虽然我仍然认为这部影片是一个“作品”,由于它整体的均衡感,以及其形式创造的前卫性和完成度。须知并非所有电影都称得上“作品”,即使你票房很高。

  但第二次观看时,我获得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我感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我曾怀疑本片对于历史的解构是否会导向历史的不可知论和虚无主义,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种更具现代感的历史态度并没有瓦解历史这一客体。不同讲述者的言辞并陈,而非将电影创作者的研究结论直接呈现,这不是解构历史,而是让观众一起参与对历史事实进行思辨,也是对更广阔的历史进行记录和再现。它其实将自己的研究过程都呈现在电影中,这一点既具有艺术的价值,又具有认识论的价值。

  多视角的叙述,就如同为萧红的形象设计了无数面镜子,让我们从各个角度进行观察,同时也记录了不同历史人物的性格与情态。历史叙述的不确定感和多重展现的意味还在于,它映照出了世间的迷茫。

  但是电影并没有滑向彻底的怀疑主义,这一点我曾经十分警惕。我们对于历史真相的追寻上可以保持正当的怀疑态度,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接近历史方面有所作为。在《黄金时代》给予的各种讲述中,我们仍然能够归纳和得出结论,萧红的确定的轮廓终于还是逐渐显现了。但是电影在叙事上经常保持了节制,很多细节的暗示和引导都十分简约,若观看时精神涣散,就会看不到这一切,从而无从得知电影的态度,而创作者其实是有自己的态度的。

  观看一部分传记片,它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活动是“与历史相认的乐趣”。《黄金时代》是如何与历史相认的?我觉得这仍然非常重要。

  三

  本片当中鲁迅、胡风、聂绀弩等民国文人统统出场,这种与历史相认的乐趣十分充分。但《黄金时代》的难度在于,对于不熟悉中国现代史的一般观众来说,影片的快感必须在这有限的片长里实现,它必须不依赖于观众的历史知识就能构成自足的虚构文本。从这个角度来看,当我们发挥对于人生的想象力,也许仍然可以从《黄金时代》里感受到一种来源模糊、不知所终的人生悲欢。

  但是更为重要的部分仍然是——它是一部传记电影,它是朝向历史的一次认知与情感活动,评价本片就需要一定的现代史知识,甚至某种立场。对于一般观众来说,这真的非常困难,而若没有这些,我们就很难有足够的信心去判断《黄金时代》的成就或缺陷。

  萧红虽仅享年31岁,但其历史错综复杂,择其重要方面言之,有两点最应该关心,一是她的情感悲剧,一个是其文学选择。萧红一生经历的奇特在于,她和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相恋并结合时,身上都怀着上一个男人的孩子。这些男人没有因此抛弃她,甚至端木仍然和怀有萧军孩子的萧红结婚,这表现了男人们相当大的勇气。但诡异的是这些爱情并没有让萧红最终感到温暖。原因何在?    

在历史和外部环境的固有劫难之外,还有萧红固有的原因——其性格的缺陷。这一点今人很少谈及,电影也未曾过多着墨。因为其悲剧最为关键的因素,是隐形的男权意识潜在地涌动在萧红这位女性的世界周围。这一点其实已成为评价那段历史的共识。关于女性主义的话语,其实萧红本人生前就有明晰的表述,《黄金时代》却并未明确引用她的这部分话语。也许这些话语在今天会带来某种符号化的原因吧。不过影片却暗中铺陈了这一切,它在多处展现了男性对待萧红内心时的粗糙和漠视。影片后半部分,萧红将最后的几块钱全部用来请客,而怀着身孕在战火中独自穿梭,我们看到萧红表情豁达,但是观众难免有悲凉的感发。汤唯在后半部分成功演绎了萧红万念俱灰后的平静。

在情感上萧红具有依赖性,但在文学选择上她实现了更高的独立性。她所依赖的萧军决定去延安,她没有跟随她,这同时也是一种文学的选择。她在文学理念上与左联相隔膜,她实践了鲁迅的精神,她不接受那种迫近的功利性文学表达。电影展现了萧红和鲁迅的交往。萧红的政治选择似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事件,但是电影似乎没有直接展现这种政治论辩。整部影片基本上是将其一生平均展开,很多地方都交待的简约,但是如上所言,却又有榫卯暗中勾连。比如骆宾基是陪伴萧红走过最后岁月并第一个写萧红传记的作家,他对端木一直颇有微辞,但是他的传记是否客观仍然得到了广泛的质疑。在电影里面,我们看到端木回来时,正在暗中记录萧红谈话的骆宾基慌忙将纸笔藏起来。这里面似乎别有隐情。

  这其中与历史相认的乐趣,需要更多观众去发现,有些时候又需要某种专家的眼光。《黄金时代》为历史的发现提供了一个扎实、漫长的文本,但总有交待不全面的地方。它也向观众坦承了它的自我怀疑,其实这也同时是一种聪明的自我豁免。但《黄金时代》并不是现象的铺陈,它让我觉得华美的原因是,它的历史材料是被一种光穿透了的。该如何命名这束光呢?

  四

  影片的最后,萧红最后一次出现,再次向观众直接致辞。这段台词其实使用了萧红《呼兰河传》末尾的几句话: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说完此段,萧红离开书桌,留下空镜,电影结束。而在本段落之前,萧红逝世的镜头已经展现,因此这一段放在此处,再次动员了观众对萧红一生不停地回顾、总结,然后进行左右检视、来回思量。这种方式使电影充满了对世界、历史和生命的问询。它不让人沉浸在某个悲剧当中,仅仅被动地去体验,它要求主动的观众,鼓动观众打量和观察这段悲剧。所以,我认为这部电影的难得之处,就在于其呼唤了观众对世界、历史和生命的更强烈的自觉性。《黄金时代》是一部理性化的电影,它同时又美不胜收,可以诉诸感性直觉。这里的美,不仅仅来自于其视觉部分,关于视觉部分,我还没来得及详述。一次,在北行的火车上,端木面对北方的大地,说了一句:“北方是悲伤的”。这个时候摄像机在群山上俯视,在冰河上穿梭,配以富有节奏的音乐,我惊叹于许鞍华导演的电影掌控力。这种美不仅仅是对景色的描绘,其中还有对于生命和世界的吟咏以及评价。《黄金时代》的华美就在于它奉献了类似这种充满历史自觉和生命自觉的人间瞬间,在这里我们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与历史重逢,与生命相认。当然我觉得这个华美还来源于许鞍华导演的实地拍摄。《黄金时代》这次离开了当下的城市,也离开了香港单一的逼仄空间,将中国广阔的内陆腹地作为电影的材料。它略过了一般的娱乐性,但是却激发了更深遂的感情。

  我真的很佩服让《黄金时代》得以产生的所有人,他们这种打破电影院惯例的做法,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如果要让我用更简短的词语来概括《黄金时代》的创作,我想起了两个字——“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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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7楼麦兜兜 的帖子

刚去看过,很不错的电影,推荐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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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2楼yingyinc 的帖子

没有人陪我去看,我决定一个人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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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里的黄金时代
http://www.nfpeople.com/story_view.php?id=5903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北京、哈尔滨 / 编辑 郑廷鑫

貌似的一个现场                                          

车过呼兰河大桥,我醒了过来。又翻出 《呼兰河传》。书里边,呼兰河这座小城有着横竖两条大街,构成一个十字路口。如今的呼兰,街道纵横。入城的这一条叫萧红大道。如同中国许多地方的道路一样,不时有大卡车轰隆着驶过,尘土飞扬。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仍处于大工地阶段。                                          

在呼兰,下午4点,太阳就西斜得厉害。萧红故居前庭里的塑像影子被拉得很长。她用手腕支着下巴在沉思,仿佛是她用过的一个笔名“悄吟”。她周围的天际线,已经被高楼改变。这院子所处的位置和所占据的面积,很是“奢侈”。这是哈尔滨呼兰区最著名的所在。故居门口挂满了各种“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子。门前是一个大广场。阿姨们在太阳还没有彻底下山之前,就开始讨论舞扇子和扭秧歌。音箱已经摆了出来。时代有所不同了,在萧红笔下的故乡,跳大神、放河灯、野台子戏曾经是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精神的盛举。                                          

萧红故居的周围,有餐馆叫萧府人家,有花店叫萧乡花苑,有楼盘叫萧乡明珠……这真是有意思的事情,萧红活着的时候,颠沛流离,饿,穷,没好地方住。如今,她成了地方经济的招牌,滋养众生。文学看上去百无一用,但有时,内力却如河水一样深远绵长。                                          

正是故居旁的萧红小学放学时间,一位奶奶背着孙子从图书馆旁的《呼兰河传》铜质浮雕前走过,口中念的是满大街的电子屏幕都在滚动的几个词:自由、平等、公正……                                          

几天前,我经过北京世贸天阶那块巨大的屏幕去看《黄金时代》的点映。电影的开头,汤唯扮演的萧红面对着观众,说:“我叫萧红,原名张廼莹。1911年6月1日,农历端午节,出生于黑龙江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1942年1月22日,病逝于香港红十字会设于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医院,享年31岁。”                                          

这后边的一句让人心里咯噔一下。接下来,画面切入阳光明晃晃的童年。                                          

下午的萧红故居能听到秋虫的鸣叫,后院显得很安静。人们在阳光下拍照。一块挂在院墙上的牌子写着:“这里是童年时代的萧红和祖父经常来玩耍、乘凉的地方。”                                          

准备《黄金时代》的剧本时,导演许鞍华和编剧李樯来过这里。“现在看这些地方已经像一个片场的感觉。”李樯坐在北京798的一家咖啡店里,跟我说起去看萧红故居的感受。                                          

故居的许多建筑是重修的。房间的牌子上往往有几句话提醒你:这座建筑于上世纪60年代拆毁,后按原貌仿建。出了故居,沿着萧红大道往前走,便是呼兰河。                                          

李樯也曾站在呼兰河边。他觉得已经不是河流的那个瞬间了,就像赫拉克利特说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只不过是那个皮囊还在,像时代里一个copy 的东西,貌似的一个现场。”                                          

出差途中,路过许多历史遗迹,都处在“貌似”之中。在萧红故居里,小团圆媳妇家所住偏房的边上,就是当年拉车人的马厩,那里居然有几匹钢筋水泥做的马。它们貌似在吃食,貌似在等待着被牵走,貌似为主人而辛苦劳作。                                          

下午6点,在呼兰河边上,太阳迅速地沉下去,浅蓝色的天幕上开始泛起浅灰、暗紫、橘黄。萧红描述过这里的天空,她的感受更为具象——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我在河边遇到两位呼兰本地人,他们指着泛着粼粼水光的河面告诉我,冬天里,呼兰河结冰的时候,人们在上面溜冰、冬泳、堆雪人……                                          

冬天是萧红乐于描述的,她在《呼兰河传》的开头写道:“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我走在呼兰城里,试图找到“裂口”,好从中体味一些萧红所处时空里的气息。                                          

所谓真相是一个乌托邦                                          

许鞍华第一次看《呼兰河传》的时候,不是很喜欢。没什么故事,没什么情节,散。                                          

“所以,你认为更像散文?”我问许鞍华。                                          

“对。”许鞍华在北京的下午有些犯困,她点燃了一支烟,“不是我印象中小说的样子。萧红纪事的情感路线也不是我意料中的,我不是特别接受。”                                          

许鞍华最早知道萧红,是因为香港作家卢玮銮的推荐。许鞍华称呼卢玮銮“小思”,那是她的笔名。卢玮銮在大学里教文学,研究萧红。她跟许鞍华说了很多萧红,许被萧红的生平所吸引,觉得,那么传奇。那是1975年,许鞍华刚从英国结束硕士研究生的学业,回到香港。                                          

到了1978年,许鞍华的朋友拍了一个电视剧,讲的是新界一个童养媳。电视剧的内容学了《呼兰河传》的某些段落。许鞍华因此把《呼兰河传》又找来看。“跳大神的场面特别的震撼。”这加强了她对萧红的印象。接下来几十年里,她断断续续地看了《马伯乐》、《生死场》等书。可是当时电影圈里没有人对萧红感兴趣,没有编剧肯写。因为要写一个作家,非得做大量的资料收集工作。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圈运转飞快,没有编剧有空停下来专门做一两年的资料收集。                                          

直到2003年,许鞍华第一次跟李樯见面。她跟李樯说,“我一直很想写一个故事,讲两个女人的相互关系。那我们不如一起做这件事情,写萧红跟丁玲。”                                          

“为什么是萧红和丁玲呢?”我问许鞍华。                                          

“因为她们俩是非常好的反差,而且确实是互相认识的同时代人。”这是许鞍华的回答。                                          

两人一拍即合。许鞍华和李樯分头去看相关书籍。5个月后,许鞍华把萧红跟丁玲的主要作品和一些传记看完了,第二次跟李樯见面。许鞍华记得李樯说,丁玲在南京时期大概是存在一些问题的,如果用完整的一条线,恐怕很难通过。这个险还是不冒为好。                                          

拍萧红的事情搁下了,两人合作的是《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这部片子拍完,去哈尔滨看景之后,李樯开始写剧本。这已经是2007年。                                          

这是一个人物繁多的剧本。一位在威尼斯看了《黄金时代》的朋友在朋友圈说,老外把那些名字搞清楚都得绞尽脑汁吧。                                          

汤唯说,她在拍这部戏之前,一直渴望演一个在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所以,我遇到她 (萧红) 的时候,是非常兴奋的。”                                          

然而,对于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写起来需要众多资料的支持和印证。尤其是这些人物的评价多种多样,有时候还完全不相同。                                          

光是有关萧红的各种资料,李樯就看了一年左右。不只是萧红,比如胡风、端木蕻良、萧军,他也要去看他们的传记。只要是牵涉到萧红的人物,都得看。这需要一个非常接近精准的把握才行。“每个人物,对他们的认知都太复杂了,我只能根据已有的资料先客观地看一遍,然后再变成主观——就是我的视角,然后我又把这个视角扔回客观。”                                          

《黄金时代》的开头,萧红那段关于生卒的自述,让我想起卡尔维诺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开头:“你即将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先放松一下,然后集中注意力。抛掉一切无关的想法,让周围的世界隐去。”                                          

有意思的是,卡尔维诺这样开头,恰恰是让大家抽身而出。这是“间离”。“间离”最早来自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为的是达到陌生化效果。                                          

布莱希特在1939年所写的《论实验戏剧》一文中写道:“什么是陌生化?对一个事件或一个人物进行陌生化,首先很简单,把事件或人物那些不言自明的、为人熟知的和一目了然的东西剥去,使人对之产生惊讶和好奇心。”                                          

电影《黄金时代》充满了实验性。这其中最独特的是时空交错的结构。比如,片中人物在餐桌上吃着饭喝着酒,忽然就对着镜头说起将来的事情。                                          

798的这家咖啡店里,李樯说到这种结构方式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这是接近真相的一种方式吗?“我写人物的时候,也经常陷入困惑,感觉完全的真相基本上抵达不了,能触及一部分就不错了。”                                          

“对,我觉得所谓真相是一个乌托邦吧。”李樯说。                                          

一个人放在足够长的时间段里,放在足够多的评判者中,其呈现的面貌反而经常是模糊不清的。这是历史的暧昧性。所以,传记电影出来以后,引起争议的可能性更大。                                          

“人都是各怀目的的,”李樯说,“坦诚性和粉饰性到底占多大比例,这个根本没法量化。”                                          

李樯采用时空交错的结构,一个缘由就是表现这种复杂性。这样的表现方式就是让你没法完全投入到故事当中,让你与这个故事保持距离,进行思考。这是一种反故事片的方法,让你不断有跳进跳出的感觉。                                          

“是怎么想到这种结构的?”我问李樯。                                          

“这就是我对历史和人的一种感受。”他说,“我们经常从历史中发现新的东西,这是现在时空有的。其实历史已经消失了,但我们从历史的遗迹、文献当中,发现了崭新的东西,这个东西是未来式的。虽然它已经消亡了,但它在未来才被我们发现。所以,这个时空是超越我们的。包括对人的认识,你可能先前这么认为这个人,后来又否定了自己的认识,再过一段时间你又对现在的东西否定了,就是它在时空里永远是在交错变幻当中,是一个立体的、四维的空间,所以用了这么一个结构。过去、现在、未来,不分顺序,压缩在一个平面里。这是一个现代的东西,并不是怀旧,而是对时空有一个革命性的颠覆。”                                          

李樯在写《黄金时代》剧本期间,他的父亲被查出患了老年痴呆症。有一次,李樯跟他吃饭的时候,他突然问:“你多大了?”李樯说:“你说我多大了?”他说:“你八十多了吧?”李樯说:“我都八十多岁了怎么还能管你叫爸?”他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比我小。”他还问李樯:“毛主席去世了吗?”李樯说:“去世了呀。”他说:“什么时候?”李樯说:“好几十年了。”他说:“那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父亲的时空已经完全颠覆了现在、过去和未来。这对李樯写剧本有启发。“我就觉得人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时空也是非常奇妙的东西。被我们感知的东西太陈规陋习了,都是那几种局限的方法,然后我们每个人都被框死在一个牢笼里面,似乎没法儿获取真相。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接近于真相呢?我就用了这样一个方法作为一个实验,最起码在时空、在对历史的认知上颠覆你,用一个崭新的视角和时间观念、空间观念。”                                          

“可以理解成你的历史观吗?”                                          

“可以这么认为。”                                          

李樯的父亲在2014年去世。在此前六七年里,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李樯了。“在不认识的状态里边,我只不过在扮演他的儿子,他扮演我的父亲,但他是否认这种关系的。其实我们现在看萧红,萧红也是拒绝跟我们交流的,在某种程度上跟我爸一样,我们只知道她的作品和她跟谁好过,但她不跟你交流的,她的信息其实是固化的,是屏蔽你的。我们是她的窥视者和创作者。”                                          

用这样的方式结构剧本,李樯没有跟许鞍华商量,他最后交给许鞍华一个600场的剧本。他说,你根据自己的需要删吧。                                          

那些留下来的场景,从此处绕到他处,又绕回此处,如同一个螺旋套着另一个螺旋。                                          

比如,汤唯扮演的萧红坐在院子里抽闷烟。这其实是某个阶段经历的事情导致的结果。然后电影绕了好大一个弯才绕回去,告诉你原因,再绕回萧红抽烟的场景。                                          

现实当中,许广平在回忆萧红的文章里写过这个场景。这是这部电影的特点,绝大多数的对白都能在回忆文章里找到原话。“萧红先生无法摆脱伤感,每每整天地耽搁在我们寓里。为了减轻鲁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劳,不得不由我独自和她在客室谈话,因而对鲁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顾,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这是许广平原文的一段,透着些许对萧红的不满。                                          

《黄金时代》里经常出现吃的场面,摘菜、包饺子、喝咖啡、喝酒。在李樯看来,一个真实的萧红,就像是一盘切好的菜,被规定好的,你要炒出非常好的味道。她不能丧失她的滋味。                                          

李樯笔下的人物似乎都不是单一性的。他笔下的东西时常具有争议性,让人争论的原因就有人物的复杂性。从《孔雀》、《立春》、《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到《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其中每个人物都不是单一色彩的。传统京剧中,白脸就是白脸,黑脸就是黑脸,辨识度很高,那更多的是老百姓娱乐之物。“真正好的艺术作品应该是提供反思的。”李樯说。                                          

我为了写这篇文章,把十几年前上大学时做的现代文学笔记找了出来,只找到一段关于东北作家群的概述。我想,中文系的学生如果没有专门去阅读作品,了解到的萧红都是模糊的,那普通的百姓呢?如果需要具有一定量的知识储备,这是否增加了观影难度?                                          

如果特别想明白人物的复杂性——李樯觉得这个是有难度的。但如果是一个对萧红一无所知的人去看电影的话,她身上那种爱恨离别的东西还是能吸引人的。跟几个男人的纠葛,八卦一下,那你就去看看好了。电影有时候像一个小型货架,得让不同人能从里面取到他所能承受或者他愿意买的东西。喜欢便宜物价的人在里面可以看看故事,喜欢中档的人似乎理解了人的暧昧性,喜欢更高档一点的就会看出原来这个电影的结构是让我们知道历史和人有时候是有虚无性的。“为什么人们一直研究这些?就是我们过去的东西其实像未来的东西一样,都是不可知的。我觉得这部电影里各个层面都有。”李樯从萧红身上发现了雅俗共赏的这种特性。                                          

萧红的情感经历确实复杂,跟汪恩甲订婚后,和表哥陆哲舜私奔了;跟萧军好的时候,怀着汪恩甲的孩子;跟端木蕻良好的时候,怀着萧军的孩子。跟萧军闹矛盾后,又去日本找许粤华,获得了暂时的平静。许粤华先从日本回国,跟萧军好了。萧红在香港病重时,端木蕻良让骆宾基照顾她。骆宾基曾经提起,萧红说病好之后嫁给他。再后来,骆宾基又否定了这个说法。                                          

在《黄金时代》里饰演萧军的冯绍峰在谈自己的感受时说,萧军属于一路看风景看过来的那种人。                                          

萧军晚年曾对萧红的侄子张抗直言,你姑姑我对不起,我做了伤她的事。                                          

                                          

如何认识一个人呢?                                          

哈尔滨南十六道街和靖宇街十字路口,喧哗嘈杂。喇叭声、录音机的声音、快板声、摩托车声、吆喝声……在这各种声音中,我竟然听到了歌声:“在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这像是唱萧红一般。                                          

玛克威商厦就是当年萧红被困的东兴顺旅馆。困于此地的萧红给 《国际协报》写了信。报馆派萧军来这里见到了她。那一年,哈尔滨发大水,萧红从窗户钻出,跟萧军逃亡,这成了她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如今的此地,萧红如果从窗户望出去,往下可以看到一排算命的,往左可以看到10元甩卖的衣服,往右可以看到三轮车和下象棋的人们。往前看,越过马路,能看到她当时也许最希望看到的——一排卖饮食的小摊。                                          

二楼有一个阳台,下边写着“萧红纪念陈列室”几个字。许多人认为萧红当年住这个带阳台的房间。实际上不是,萧军在80年代曾来此处指认过,萧红住的是二楼左数第三个没有阳台的狭小房间。正对着这个房间窗户的是一家卖手擀面的小摊,我在此吃了一碗手擀面,和老板聊了起来。                                          

“你知道萧红吗?”我问。                                          

“小时候听说过一些,革命烈士。”手擀面师傅说。                                          

“哦,那么,她都做过哪些事情呢?”                                          

“在山上闹革命,可辛苦了。”                                          

我望着对面“萧红纪念陈列室”牌子下的门,说,“那里开过门吗?”                                          

“我在这里卖面,从来没看到对面的门开过,想一想,萧红真是遭罪。”手擀面师傅说。                                          

实际上,从商厦二楼的办公区是可以进入萧红纪念陈列室的。一位广播室的工作人员,连问都没问我的身份,就帮我把门打开了。                                          

“这间房肯定不是萧红当年住过的,这间房太好,萧红当年可住不起。”广播室工作人员说。                                          

在《黄金时代》里,萧红就是从一个没有阳台的窗户跳出去。这一点也符合李樯强调的精准。                                          

看《黄金时代》时,最大的感受就是精准。演员的台词几乎都能找到出处。这些来自不同人的回忆,让萧红看上去不是二维的画面,变成了能看到各个侧面的雕塑。即便如此,我们仍然难以完全了解萧红。                                          

如何认识一个人呢?许鞍华说,《黄金时代》更大程度上是表现如何认识人的困境。或者说,在不同人眼中,萧红是怎样一个人?                                          

比如说,在手擀面师傅那里,萧红就成了革命烈士。                                          

我在呼兰的萧红故居,看到萧红父亲张廷举1947年写的一副对联:“惜小女宣传革命粤南殁去;幸长男抗战胜利苏北归来。”小女指的是萧红,长男指的是萧红的弟弟张秀珂。                                          

这副对联里,萧红看上去真像是一位革命烈士。                                          

在萧红纪念馆里,有萧军的题词。萧军给萧红加上的定语是“卅年代中国左翼著名女作家”。                                          
                                         

                                          

站在玛克威商厦的楼下,我想象着当年这里发洪水的样子。跳出窗口的萧红与萧军从此开始了地理和文字上的漂泊。                                          

如果萧红没有碰到萧军呢?或者说,我们怎么去面对自己不可捉摸的命运?在许鞍华看来,萧红遇到的问题可能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她的问题非常有典型性。                                          

爱情这个问题是每个人都在劫难逃的,萧红也不例外,但这个难题和困扰在她身上被放大了。假如她不碰到这3个男性——当然我们只能说是“假如”,历史没有“假如”的,这只是一个思考问题的方式——假如她和萧军、端木、鲁迅没有相遇,那么她的写作道路和文学成就会是什么样子呢?爱情是否成全了她呢?她的确是因为萧军帮助而进入文坛,当然她的写作道路跟萧军完全不一样,萧军还是“文以载道”的,她是比较接近文学和艺术本身,比较接近自我的。她要是不碰见萧军,会不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或者说,不经历这几次伤筋动骨的爱情,她是不是有更充沛的力量去写作呢?这其实是每个人都会碰到的问题,爱情在一生中是会成全我们还是伤害我们?它是让我们获得积极还是消极的力量?还是说两方面都有?一个人经历了爱情之后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萧红身上有这种东西,而且她对文学和时代有自己直觉的选择,她是投身在一个时代人人参与的巨大洪流之中被裹挟而去呢,还是坚持逆向而行的一个自我的非常脆弱单薄的选择,我觉得这恐怕是我们现在也都面临的。人生的选择其实是偶然性和必然性混合的一个非常复杂的时刻。的确是非常戏剧性的,你稍稍左一点、右一点可能就是天壤之别。所以我觉得萧红的一生充满了选择,充满了被裹挟,充满了抵抗,也充满了她自己的一种飞蛾扑火的东西。她身上折射了我们所面临的人性的、情感的、社会的、时代的种种选择,就像选择题一样。不只是在民国那样,在现在依然如此。”李樯说。                                          

李樯觉得,仔细想想,萧红并不特殊,面临的也是每个人都经历的一个选择。只不过她后来成了作家,她的这种行为本身成为一种传奇了。“其实你每一个普通人都面临这种抉择,比如我就是一个打工者,我到底是北上北京呢,还是南下广州?去了不同的地方,我的命运可能就变得不一样了。是固守乡村呢,还是离开那儿?如果人人都离开,我不离开,我是什么样一个结局?我的意思就是,她是我们每个人的一个隐喻,其实我们都面临萧红所面临的选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黄金时代》如果是在讲一个时代,那个时代的气息是什么?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里》,名字来源于《公祷书》:“主啊,请在我们的时代给予和平吧。”这部小说集的内容主要是对战争与和平的反思。这是海明威的时代气息。                                          

《黄金时代》也试图唤起人们对时代气息的思考。海报上写着:“在这世界里,有什么被现实碾压又不屈服,恐怕惟有那起起伏伏中的雄心。追求没有尊贵卑贱。不论这个时代的房子、车子、爱情、事业,或是那个时代的家国未来、爱情命运,皆是值得赞美的。只是,就像不会有人记得萧红的成就,她的绯闻却持久流传一般。将来,后代不会记得上辈人传下的一套房子,存折上的若干数字,经历了如何的挣扎才尘埃落定。”                                          

有入场的观众看到这段话,说让其想到两个短语——“也是蛮拼的”和“也是醉了”。这是时代的新语法。可见时代的语义也是自由发展的。《黄金时代》的海报还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只因人皆有自由之心。                                          

李樯则说:“我希望通过电影,能让我们在面对历史面对时代面对人时,能了解自己的狭隘性和局限性,让我们有谦卑之心。”                                          
                                    

                                          

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                                          

我在哈尔滨寻找那些萧红住过的地方时,正好碰上“九一八”。早上9点,哈尔滨拉响了防空警报。我在旅馆里翻出萧红写的“九一八致弟弟书”。她在文章里写道:“不多时就‘七七’事变,很快你就决定了,到西北去,做抗日军区。你走的那天晚上,满天都是星,就像幼年我们在黄瓜架下捉着虫子的那样的夜,那样黑黑的夜,那样飞着萤虫的夜。”                                          

萧红一直都在追忆童年。在她写的《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里,仍然有生动的句子。“家乡多么好呀!土地是宽阔的,粮食是充足的,有顶黄的金子,有顶亮的煤,鸽子在门楼上飞,鸡在柳树下啼着。马群越着原野而来,黄豆像潮水似的在铁道上翻涌。”                                          

“那夜里,江面上的日本神经质的高射炮手,浪费的惊恐的射着炮弹,用红色的绿色的淡蓝色的炮弹把天空染红了。”萧红文字的审美性几乎是无可遏制地溢出,本能地自然流露,这可谓之天才。                                          

在别人写萧红的时候,经常出现“神经质”这个词。                                          

我曾问许鞍华,为何选择汤唯来演萧红这个角色?许鞍华说汤唯的气质跟萧红的气质有天然吻合与偶然相似之处。                                          

“比如呢?”                                          

“比如萧红身上有一种奋不顾身的东西,我觉得汤唯身上也有。然后萧红有些神经质,汤唯也有,这是作为好演员应该都有的一种素质。”                                          

“神经质”是萧红给许多人的印象。                                          

白朗在《遥祭》中写道:“红是一个神经质的聪明人,她有着超人的才气,我尤其敬爱她那种既温柔又爽朗的性格,和那颗忠于事业忠于爱情的心;但我却不大喜欢她那太能忍让的‘美德’,这也许正是她的弱点。”                                          

丁玲在1942年的文章《风雨中忆萧红》里写道:“当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                                          

丁玲的扮演者郝蕾说,“演一个历史人物,要把她之前已然经历过的东西都长在你的心里,画在你的脸上。”郝蕾所说的之前已经经历过的东西,包括《莎菲女士的日记》时期的丁玲。延安时期的丁玲已经开始了自己另外的选择。                                          

李樯把丁玲视作浓缩了百年中国意识形态的活化石。毛泽东说丁玲是“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丁玲表达过,她愿意放弃纯粹的文学写作,而愿意用自己的人生去写一本大书。“她觉得一个作家投身到时代洪流中是更有意义的,而萧红是把写作当成时代洪流的人。”萧红认为写作是惟一能体现自我价值的东西,她希望安安静静地只写内心的东西,她不想参与到任何的政治派别当中。                                          

李樯觉得,人面对时代,主要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应和时代,不把自己看得更重要,而是把时代看得多过自己,自己是时代的一朵浪花,是一个时代主流的追随者、响应者和参与者,把自己放在第二位,把时代的大命题放在第一位;有一种看重个人的尊严、感受,把个人放到时代之前,更感受得到的是自己心灵的昭示,把时代放在第二位,有可能他就会逆时代而行,不选择时代主流的东西。要是再多一种,就是飘摇者,在一个大的群体当中,突然觉得不对劲了,抽身而出。也有一种可能在自我道路里边,突然也改变了对自己的良心、价值和信念的追求,投身到一种更多人的共同理想当中。                                          

“在你的认识里,萧红是偏左还是偏右呢?”                                          

“我觉得她不是偏左或偏右,她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也是一个人道主义者。”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丁玲和萧红分别是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代表。                                          

在阎连科看来,20世纪的经典,无不是写作中个人主义的极度展示。《阿Q正传》是具有鲁迅个人主义特点的作品,鲁迅那种有些刻薄的文风都在其中有最大的展示。《边城》同样如此,那种带有乡愁的忧虑之伤和唯美的作家情怀,在故事中得到了最深刻的描述,从语言中透出的寂静美感与中国画的不可言说的含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还有萧红的《呼兰河传》、《生死场》,包括在最近20年,愈来愈红的张爱玲的小说等,仔细去分析,其艺术价值,就在于文学中的个人主义,是在群星灿烂的“集体主义”中闪烁的写作中的个人主义的光辉。                                          

“我们在谈到1930年代的作家时,经常会说鲁郭茅巴老曹。在这6位作家去世之后,我们和时间会共同发现,鲁迅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因为他的作品更为突出了个人主义这一点;其次,老舍的作品,也有较为鲜明的个人主义。另外4位作家,他们在个人主义这一点上,我以为都还没有萧红和张爱玲突出。我想,随着时间的延续,读者会更清楚地感觉到,哪些作家的作品更有生命力。那些更有生命力的作品,我相信,一定是更具写作中的个人主义精神的作家的作品。”阎连科说。                                          

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风向标是文学和政治的关系。                                          

“我觉得这个还是跟自身的心灵有关系。”李樯说,“有一种作家是纯文学的,对文学本身感兴趣,更看重在文学本身上的追求。另一种作家是对文学的功能性感兴趣,更看重文学的社会作用。看待文学本身目的性、作用性的不同会导致选择的不一样。你要写东西干嘛,目的就决定了他的政治倾向。这是个人的情况。还有就是一种情况——外部影响,就是你的成长经历中你所受到的启蒙,你所受到影响的人物,是一种什么样的意识形态,也会导致你潜移默化受影响,你也可能是一个追随者,也可能是一个背叛者。影响一个人形成自己的文学观和政治观的因素蛮复杂的,并且个人对社会、人性的认知随时都在变。因为萧红很遗憾没有活下去,我们没有看到她面对新中国、面对文化大革命或者‘三反五反’、面对整个中国的变迁,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态度,这个挺有意思的。像很多人说张爱玲如果没有出国的话,留在国内她会是个什么态度;也说鲁迅如果要是活到今天,他会是一种什么态度。我们都做过这样一种设想——只能是设想,根据他已有的东西来妄加猜测地去梳理他大概的脉络,对我们很可能是虚晃一枪的东西。”                                          

                                          

                                          

1937年春,萧红(中)、萧军(右)与许广平(左)、周海婴(前)在鲁迅先生墓前                                          


                                         

其实是没有黄金时代的                                          

电影《黄金时代》里提到了:80年代以后,掀起了萧红热。若干年之后,当我们远离了战乱,经历了很多时光流逝,才发现她的《呼兰河传》是文学殿堂里一棵不死的花朵,所谓“寂寞身后事,千秋万代名”。                                          

在此之前,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提到过萧红,但也只有一行:“萧红的长篇《生死场》写东北农村,极具真实感,艺术成就比萧军的长篇《八月的乡村》高。”                                          

关于萧红,夏志清曾说,“对自己疏忽大表后悔”。他还说,“我相信萧红的书,将成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阅读的经典之作。”                                          

林贤治说:“作为存在者,萧红有理由无视所谓的‘文学史’的存在,而仅仅属意于她的文学,也即弱势文学本身。弱势文学的革命性,它的潜在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人道主义和自由。这是最高的,因而也是最为稀有的文学品质。”                                          

在海外,最早对萧红产生极大兴趣的一个研究者是美国人葛浩文。他从不讳言自己最喜欢的中国作家是萧红和莫言。莫言几乎所有的英文译本都出自他手。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许多人认为葛浩文的翻译是一个重要因素。葛浩文最初对中国文学感兴趣便是因为萧红,他的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萧红。他在1975年写出了《萧红评传》。                                          

如今,在呼兰的萧红纪念馆,还有葛浩文用中文写的“怀念萧红”几个字。那次1981年的纪念萧红的研讨会,萧军、骆宾基、塞克、苏群等人都参加了。                                          

1997年3月20日的《澳门日报》上刊登了一张照片,是赵淑侠与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的合影。1986年,旅欧的东北女作家赵淑侠来中国开会。会议结束后,赵淑侠将3个人拉到一起合影。                                          

这3个在纸上相互攻击都挺厉害的人在一起合影还真是难得。“若干年以后相逢一笑泯恩仇嘛。就好像两个演员,明明知道她俩掐架,见面合照还搂着。”李樯说。                                          

这3个人的回忆如果在某一个场景同时出现时,往往是不同的,甚至是完全相反。                                          

比如《黄金时代》里表现的那样,在西安,萧红和端木好上了。端木回忆,萧军从延安回到西安后,把他给打了。萧军的回忆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于这样的情形,许鞍华干脆拍了两个版本。                                          

                                          

                                          

电影《黄金时代》里,萧军、萧红、丁玲、聂绀弩、端木蕻良合影                                          


                                         

这些男人们之后的命运也受萧红影响。我们也在电影里,看到这几位年老的样子。一个场景是,萧军从旧物里找出了萧红当年从日本给他写的信。                                          

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些刊登的信。萧红连称呼萧军也是那么的自由。想用“君先生”就用“君先生”,想用“均”就用“均”,想用“三郎”就用“三郎”。                                          

萧红在1936年11月19日的信里写道:                                          

                                          

均:你是还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和蛹一样,自己被卷在茧里去了。希望顾(固)然有,目的也顾(固)然有,但是都是那么远和那么大。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虽然生活是为着将来而不是为着现在。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却)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黄金时代呀!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                                          

                                          

这封信中出现的“黄金时代”便是电影《黄金时代》片名的由来。“作为一个作家,萧红有着非凡的透视力,可以看到自己身处的位置。她居然跟萧军说这是她的黄金时代。她的作品是那种人性跟现实的残酷跟极端的浪漫诗意混合在一起的。她将客观世界的相对安逸和主观世界的悲惨结合在了一起。其实是没有黄金时代的。”许鞍华说。                                          

“我觉得这段特别能涵盖她。‘黄金时代’这个词是非常反讽的,让我很感动。就是比卑贱好一点点,获得一点点尊严的时候,那倒成了她这个人的黄金时代了。你现在只能浪漫地说她活着都是为了她的作品,如果她不这么活着可能就没有那些作品了。命运既成全了她也让她深受其苦。萧红被我们所知,是因为她是作家萧红,而不是因为她动荡的生活,因为那些东西人人可以经历,但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写《呼兰河传》的。”李樯说。                                          

“你认为这样的黄金时代是现实中存在的吗,还是永远是一个理想状态?”我问李樯。                                          

“我觉得它是一个乌托邦,就是说这是人拥有想象能力的一种美好的状态,是对人想象力的一次歌颂。人拥有心灵与思想的自由的一种体现,我可以认为我有一个时间是黄金时代,这里面充满了浪漫的乌托邦色彩。”                                          

我问许鞍华,“你认为自己有黄金时代吗?”                                          

“黄金时代就是自己最开心的时代,而不是最有成就的那种时代。我在伦敦念电影的两年是最开心的。因为我不用担心经济,我也不用担心将来,有两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时候,许鞍华只是每天去上学,又不用考试。“你喜欢上就上,不喜欢就不上。然后你喜欢学什么你就学,到处都有得学,你喜欢怎么样都可以。”许鞍华那两年其实做了好多事,星期一到星期六上课,星期日打工,每个星期还打3个晚工,坐最后一班火车回来。她搬了6次家,暑假的时候还是去打工。上了一个短期大学,去学马克思主义,还有一个暑假是去学最新的电影理论。“我很忙啊,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我很高兴。然后认识的人又特别有趣,我觉得如果你让我回到那种生活我就会非常非常高兴。”                                          

“那还记得第一次拍东西时那种感受吗?”                                          

“第一次拍东西只是拍到就行了,开机有画面就已经很好了,已经非常兴奋了。”                                          

许鞍华总是表现出初心未改的样子。和她合作的演员对她的评价是谦和。她都是很小心地跟演员讲戏,而不是那种气场强大、不怒自威的导演。                                          

拍《黄金时代》的时候,“我努力地在想当时他们是什么样,当时萧红萧军来的时候就完全是学生的样子。鲁迅肯定是一个名人了,可是其他人都是平等的,大家都是朋友,都不知道谁到底成为大师。我们拍电影的时候,也不会当自己是大导演的,就是大家都在拍戏、讨论。那个时候是最好的,没有那个身份。你有身份当然有好处了,可是坏处也很多的。多的就是你走不下来,你不敢试,怕掉下来。掉下来有什么可怕呢,就是你逃不掉那个舆论,你跑不掉你身份的那个限制,你已经是一个成名导演了,你不能做一些很失败的事。可是无论是写东西还是拍戏,你不做新的东西跟冒险,不停地在做你已经成功的事,有什么作用呢?”许鞍华一口气说了很多,“我真的是为了拍好这个电影,因为我愿意付出这个劳力而不收回我付出的劳力,我把我自己的收入搭在那个冒险里面的。”                                          

许鞍华回忆了一下,这么多年拍的电影获得收入最多的是80年代拍的《书剑恩仇录》。那是她在拍完《投奔怒海》之后接的戏。她获得了名声,所以片酬相对较高。“香港导演的经济收入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好的。我并不迷信自己的名气,我觉得这是人家给的,可能我不太懂得利用吧。可是我觉得应该还是想怎么去赚一点钱再说。否则你自己不去解决自己的问题,抱怨有什么用呢?我们不再继续讲这个了,否则好像又在吐苦水。我只是想说明两个事,就是你到底是为电影还是为自己呢?”许鞍华打住了话题。                                          

“作为编剧,你觉得自己现在处在什么时期?”我问李樯。                                          

“我觉得我还处在启蒙时期吧。”                                          

“也就是说,你的黄金时代在未来?”                                          

“不知道会不会有,很难说。只是我现在还是从写作里获得了很多教益,仅此而已。至于是不是有黄金时代,还是说以后会江河日下,我都坦然接受。”                                          

“你说过,现在是一个泥沙俱下的时代。”                                          

“世界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它的丰富性与贫瘠性的东西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致的,就看你自己如何选择与造就了。这恐怕在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是一个泥沙俱下的时代,不会完全是一个澄明或混沌的时代。”                                          

“这会是变化最大的一个时期吗?”                                          

“这的确是,因为它的信息量、意识形态都是最复杂的一个时期。但这个时期并没有跳脱于历史的本来规律之外。在历史当中有似曾相识的阶段。”                                          

“我们对民国时代有一种亲近感,是因为可触摸、可把握,如同一种与己有关的东西。”李樯说,“现在的时代的确是最复杂纷繁,有戏剧性。各种东西都来了。我们现在可以触及的东西其实在民国都可以找到投射,其复杂程度和丰富程度跟现在中国是有得一拼的。比如那时候战乱动荡,这时候是和平时期,可是,你依然能体会到这种动荡。你内心的波浪跟那个时代的动荡有时候有异曲同工的关系。我客观地描述民国时期的社会与人的生命状态的关联,你也无形当中能觉得有一个映照,这还是一种隐喻。”                                          

许鞍华不仅仅想知道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的东西,还想知道历史现场的感受。当年拍《倾城之恋》,她就很想知道,打仗的时候,如果你在那里,会是什么样一个感觉呢?她很难找准这种未曾经历的感觉。她找到一部萨空了的《香港沦陷日记》,“看那个就特别过瘾。”                                          

许鞍华从书中了解到,1942年,香港沦陷前夕,很多车都停了,人们就不停走路。比如办公室在中环,他们中午会走路回跑马地,最少走半个到一个小时,回家看看有没有事,又走回来。可是他们又可以若无其事地走到一个西餐馆,无视警报,吃一顿饭。担心的是什么呢?担心他们的钱搁哪里了,要去银行问,担心还可不可以办下去。“他们的人心惶惶不是害怕,而是去努力保护自己的财产,好像现在这个日常生活是暂时中断、随时会恢复的那个感觉。我觉得这个比较靠近真实。”                                          

《黄金时代》里,有香港沦陷的场面。1941年12月8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后,对英美宣战,进攻九龙。这一年,萧红多次住院。此前的8月4日,萧红与端木蕻良应邀去香港大学讲学。当天下午,两人接到港大中文系主任许地山病逝的消息。                                          

2013年秋天,我在南京一所医院的病房里,采访过许地山的女儿许燕吉。她当年在离港大不远的圣士提反书院读书。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几个月后,日本人进攻香港,圣士提反的校舍成了战时医院。“当时病重的作家萧红就是从玛丽医院转到这里,在临时病房里去世。”许燕吉对我说。                                          

萧红去世之后,一部分骨灰埋在圣士提反校园内,一部分骨灰埋在了浅水湾。金庸曾写道:“萧红在香港写的《呼兰河传》感人至深,我阅此书,径去浅水湾她的墓前凭吊一番,深恨未能得见此才女……”                                          

我最早知道萧红墓,是少年时代读戴望舒写的《萧红墓前口占》:“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如今的萧红墓,在广州银河公墓。                                          

                                          

                                          

2014年5月7日,北京,许鞍华                                          

图 /姜晓明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9月的松花江,河水还不是特别冰凉。江边的人在看着几个渔夫跳进水里抓蚌壳。放在岸边的蚌壳被涌上来的江水拍打,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时间却不为所动,永是流逝。萧红最打动人便是描述那些旧年里的往事,这让她的作品具有了永恒性。在江边,我想起以赛亚?柏林曾经多次引用的约瑟夫?巴特勒的一句话:万物有本然,终不为他者。                                          

这里是哈尔滨中央大街的尽头。沿着这条路走,能回溯许多历史。萧红已经远去,但又不是那么遥远。过去的那个时代,我们还能触摸到些许余温。那既是往事,又是一个还在被讲述的故事,离我们既远又近。                                          

入夜,红霞街25号门口,一家小摊的老板在叫卖:烤冷面,手抓饼。红霞街就是当年的商市街。萧红和萧军曾住在商市街25号。旁边的院子里有俄式老建筑。周围有许多地下室小旅店。                                          

我在中央大街和红霞街交界处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后,看萧红的《商市街》。《家庭教师》是电影里拍了的。这对年轻的恋人在洋车夫和工人们经常光顾的一家小餐馆喝酒,吃猪头肉。                                          

刘瑜写过一篇文章《对猪头肉的乡愁》,“我还是那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只不过让我深深地、深深地徘徊的,是人大橱窗里的那二两猪头肉。”                                          

许鞍华、李樯、刘瑜、周濂曾经在北京的单向空间对谈《黄金时代》。刘瑜说,她为了参加这个活动,补习萧红的作品,看作品时会发现,她是一个特别慈悲的人,她仿佛拿着一个手电筒去照耀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但刘瑜又从萧红对待自己所生孩子的态度中看出了残酷。残酷和慈悲,构成了萧红身上的悖论。这也让许多人在阅读萧红的时候,既爱又疏离。                                          

许鞍华和李樯则希望与两位学者探讨萧红的现代性意义。周濂引用了卢梭在《社会契约论》开篇说的一句话来说自己的观点: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在我看来,萧红是一个自由意志主义者,她通过自己特别唯心的方式定义自己的一生,定义当时的一刹那。她说这是我的黄金时代,这是属于一个人的黄金时代。”周濂说。                                          

都是自由的——周濂说了好几次这句话。2012年,我曾经在周濂的办公室里采访他。他谈到对自由主义的看法,“自由主义其实是强者的伦理学,因为自由主义要求你自主选择人生,并且有勇气承担自主选择带来的责任,甚至是负面的后果。而许多人并不想身负此生命之重,他们只是希望一路脚不落地、足不沾尘地走过人生。”                                          

刘瑜也说到萧红对于现实的意义:“我有时候碰到一些学生,一些年轻人,他会说,哎呀,我想学电影,但我觉得这条路太冒险,我爸爸让我学金融,诸如此类。我觉得在这么很微小的选择面前都会徘徊。萧红从她东北老家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开始,她都在生死之间选择。你看这个电影,包括你看她的传记,她基本上成年之后,除了最后几年,动不动就陷入绝境,没饭吃。苏格拉底就说,有一类人他一辈子都在追逐恶运。他觉得他必须通过一种冒险的生活方式实现他自己。我觉得萧红就是这样的人,这种勇气在任何时代都特别难能可贵。这有点像《老人与海》中老人和鱼的关系,我一定要把它打捞起来,哪怕精疲力尽,有可能被它拖下水。”                                          

1932年8月到1934年6月,在哈尔滨生活将近两年,萧军和萧红都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主要依靠萧军做家庭教师和借债维持生计。                                          

饿——这个字频繁地出现在萧红的《商市街》里。葛浩文认为,《商市街》可以同奥威尔的《巴黎伦敦落魄记》相提并论。                                          

林白曾说,“如果有人因为饥饿,写出‘桌子也能吃吗’这样的句子,我一定会被彻底打动,并且流下泪水。”                                          

萧红在书中写道:“门外有别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了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                                          

红霞街25号离中央大街一箭之遥。中央大街上许多店铺里,会有大列巴售卖。游人如织,会把巨大的列巴当作土特产带走。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说:“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萧红向往自由,从大家庭里出走,结果,她所爱之人却总是不那么靠谱。萧红曾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李樯对这个话题不太有兴趣。因为这是一个没法儿解决的先于她存在的问题。世界上分男人和女人,男人有男人的困境,女人有女人的困境。你很难说女人悲剧是因为她是女人,那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男人,女性就没有悲剧了么?“恐怕一个人的悲剧并不是性别造成的。她应该这么去说,我一生的不幸都源自于我是萧红。”                                          

俗话说,“文章憎命达”,又说,“蚌病成珠。”萧红在去世几十年后,其价值才被真正重视。                                          

“就是她的命运嘛,就是这样子的。”李樯说。                                          

“你怎么理解‘命运’这个词?”我问。                                          

“我觉得命运是自我选择与无意识选择,以及无从选择的混合的过程。”                                          

“自己能够把握的是哪部分呢?”                                          

“这里边又得细分,哪部分是实际可以供你选择的,或你企图选择的,或者你强迫选择的,或者你是被动性选择的。这里边其实又包含了无数小的命运的十字路口,一环套一环,细分到最后就是偶然性与必然性此起彼伏、犬牙交错的这么一个过程。它充满了主动与被动、主宰与被主宰的这么一个过程。永远是把双刃剑。它是一个悖论的过程。最后既是你所谓的运气,也未见得全部是正面的意义,也可能潜在的是一个巨大的负面的东西。”                                          

“在写作者当中,你认为自己是成功的吗?或者说,是幸运的吗?”                                          

“写作本身让我觉得我的生涯变得经常有荣幸的感觉,并不是成功,命运对我的某种关照让我受宠若惊,很荣幸。所以很难说是成功不成功。比如说命运,萧红到底是成功者还是不成功者呢?在写作上来说她也未见得是最成功吧,如果她不死是不是会有更好的、更有分量的作品诞生?这是一个疑问。就是她作为一个作家成功了,这样一个命运你让一个一般人来选择去交换,很可能一般人觉得我宁可不写也不要这样的生活,所以成功这个词是一个功利性、展示性的东西。运气是好是坏,这个也是一个不好说的东西。”                                          

“比如说遇到萧红这样的命运,你会选择吗?”                                          

“我会都选,如果说非要选一个的话,我就弃权。因为它们是相互成全的,也是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交织的过程,你很难把它划清楚选择一个有利于你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当你伸手拿一个东西的时候,那个东西附带着你无法自主剔除的东西,会永远粘连在上面。”                                          

“就写作来说,你的初心一直没变吗?”                                          

“初心一直没怎么变化,因为我知道它会患得患失,绝对不会说那么完整地让你收得渔利,一定是以丧失某种东西作为代价的。你是不是能接受它带给你的快感以及副作用。”                                          

“副作用是什么?”                                          

“就是说让我知道我的人生可能丧失了其他生命样态的乐趣。因为很多人生样态我都觉得非常好,比如医生很崇高,律师也很崇高,去研究学问也蛮好的,去做一个歌星也蛮好的,其实都有他们生命中有意义的部分。那我身为一个编剧,坚守这个东西的时候,我可能丧失了更多的一种生命样本。因为你迫不得已地成为某种职业中的人。这种单调性和狭隘性也是存在的。任何一个职业都有画地为牢的危险性和局限性。”                                          

“之前看到你创造的很多角色都很有独特性,如何去找到这种独特性并且引起大家的共鸣?”                                          

“你在有限与无限的经历中真的是看生活馈赠给你什么了,这稍稍是有点赌博的性质,就是你能不能碰到非常棒的、与众不同的资料,供你拥有把这个资料占有并写出来的权力。所以我说写作的副作用就是它使我丧失了多种多样的生活。其实一个作家需要广博的生活,可是因为你把写作作为一个东西,就丧失了一些广博性。你以写作为生存方式和目的,那种丧失让我有时觉得自己特别狭隘。”                                          

“这可以称为一个悖论,就是作家他需要广博的东西来表现,但写作恰恰将他和广博的生活隔离开了?”                                          

“对,你是被生活隔离的人,同时也是从生活中越狱逃亡的一个状态。”                                          

                                          

                                          

1915年,萧红与生母姜玉兰合影                                          

                                          

她认出了风暴                                          

《黄金时代》有一部跟拍的纪录片叫《她认出了风暴》。我在当代MOMA的电影院里看了。影片结束之后,有观众站起来问导演,纪录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导演崔毅说:“片名最早是李樯剧本的名字。出处是里尔克的一首诗。最后觉得这个名字合适。风暴这个概念有更深的想法在里面。萧红的一生是那么坎坷,有那么多的战乱,颠沛流离。她好像也总和风暴相关。她认出了风暴,又躲不开风暴。”                                          

导演罗峥说:“我这样理解风暴一词,萧红遇到了时代的风暴,还遇到了她内心的风暴。这两者加起来就构成了萧红这个人。”                                          

我对里尔克这首诗并不陌生。十余年前,我上大学时写的毕业论文就是里尔克和穆旦诗歌的比较。在论文里我引用了许多首诗,第一首就是里尔克的《预感》。                                          

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我觉得风从四方吹来,我必须忍耐,/下面一切还没有动静:/门依然轻轻关闭,烟囱里还没有声音;/窗子都还没颤动,尘土还很重。//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                                          

我拿来与之比较的是穆旦的诗《旗》。                                          

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风是你的身体,你和太阳同行,/常想飞出物外,却为地面拉紧。//是写在天上的话,大家都认识,/又简单明确,又博大无形,/是英雄们的游魂活在今日。//你渺小的身体是战争的动力,/战争过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我们化成灰,光荣由你留存。//太肯负责任,我们有时茫然,/资本家和地主拉你来解释,/用你来取得众人的和平。//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聪明,/带着清晨来,随黑夜而受苦,/你最会说出自由的欢欣。//四方的风暴,由你最先感受,/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胜利固定,/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                                          

这两首诗都涉及到“风暴”和“旗”的意象。我们能看到,与里尔克的诗相比,穆旦的这首诗更有时代的特征描述。那是“救亡压倒启蒙”的时代。穆旦是中国现代诗歌的集大成者,他也投身于时代的巨流之中,曾经是中国远征军的一员,他写下了那首祭奠胡康河上白骨的《森林之魅》。                                          

萧红认出了风暴,但她不是旗帜。萧红对时代并非无感。她也会写《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但她在认出了风暴后,“舒展开又跌回自己。”                                          

《黄金时代》的海报里,有类似“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句式,每一句的落脚点是“都是自由的”。这来自于《呼兰河传》第三章。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9月的下午,我在萧红故居后院的菜畦里,竟然真的看到了一朵谎花和一个黄瓜。太阳光洒过来,让瓜与花泛着细微而明亮的光泽。后院里有幼年萧红和祖父的铜像。萧红手里举着花朵,伏在祖父的胳膊上。时代里的某一瞬间,大概便是这番模样。  

(谢谢李宗陶、易立竞、张笔梦对采写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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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问·反抗·忠诚
许鞍华想讲的《黄金时代》

http://www.infzm.com/content/104522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李宏宇

发自:北京 最后更新:2014-09-27 15:00:02 来源:南方周末

香港导演许鞍华和大部分香港人一样,并不太了解萧红,他们熟知的是张爱玲。

许鞍华拍摄过大量“女性题材”,她们的人生都“惨”,但萧红不同的是,她不在乎。这也是最打动许鞍华的地方:义无反顾,从不退缩,也不斤斤计较。

“她自己最惨的时候,她会说这是她的黄金时代。这是所有好作家的本质,普通人不会这样想。她不是歌颂她的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是反讽的。”许鞍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黄金时代是反讽,也是褒扬,在那个时代,有一群义无反顾的人:“无论反抗还是依附,都是认真的,大家都在反抗,还知道自己在反抗什么。”

这不是绝对真实的传记片
南方周末:电影中,萧红做出任何选择,都没有交代她的逻辑,她还是难以捉摸。

许鞍华:还真是没试过这样拍戏,挺恐怖的。影片三个小时就是一大堆问题跟感受,而不是有一个看法。不过我觉得这个最靠近真实。包括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的动机。主导她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这样,不是很清楚。其实我也不知道。

南方周末:你直接用了很多他们作品里的原文当他们的台词,包括萧红的,它不是口语,说出来显得有点怪。

许鞍华:这是李樯的选择,我同意。一部戏里角色怎么说话是一个选择。要不要让他们说话带口音?我们觉得不要,全部讲普通话,尽量说那些很文的词,自然统一了这个戏的格调是文艺的,但是不文艺腔。李樯说这个戏是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表现他们,那就把这个做到底。这其实是个“防备的结构”,不是绝对真实的传记片。

大家都知道萧红的故事很惨,也很感人,但她绝不能不停返回她自己的感情里面,驻足低回。当时他们爱成这样子,十年过去,也许什么都没有了。萧红经过所有沧桑,最后留下来的还是她的作品。

南方周末:你是在讲那些作品诞生的情景,和一个作家是怎样成就的。

许鞍华:对。她写东西的时候,不会有伟大的意识。我是希望还原到那种状态,她若无其事地写,到最后就变成是有意义的事。

南方周末:汤唯有哪些戏让你印象比较深刻?

许鞍华:她的脸变化是很大的。有一两个镜头,比如拿着行李跟她表哥出来的时候,你感觉她很年轻;在武汉,她也很年轻,但整个感觉是沧桑了。我拍的时候,没有戏是表现她沧桑的,可是她的脸有这个东西在。

南方周末:你最受欢迎的戏都是家庭、亲情、老人,像《桃姐》、《天水围》和《女人四十》。萧红完全不一样,她是一个脱离家庭的,飘零的女人,你怎样把握这种题材的戏剧性?

许鞍华:老实说,我把握得非常辛苦。

萧红很惨,抱着小孩哭都不能要,可是我觉得这是对的,因为我也很想试试拍一些不同调子的东西。

“管他呢,大不了就是死掉”
南方周末:你说萧红和汪恩甲的关系是“非常暧昧和非常文明”,怎么理解?

许鞍华:萧红跟他订婚,要嫁他的时候又逃了。戏里没有交代,但她到了北京,其实还有和他见面。接着她又跟他一块了,逼于无奈又走了。他们其实一直有交往,分了手还是好朋友的那种。她不喜欢这个男的,可是后来又跟他一块住了几个月,你不觉得萧红这个人很古怪吗?后来她又跑了,他走投无路,只能消失,也可能是自杀了。那不算很暧昧吗?

我们说一个故事,很耸人听闻,但当事人其实没觉得什么。文明的感觉是这样:萧红没有说因为汪恩甲走了,就抱怨他,怎么抛弃我了。

南方周末:对你来说,萧红的魅力在哪儿?

许鞍华:在于她的义无反顾,从来没有退缩,没有现在的人那么斤斤计较。比如说我的事业到这个地方,我就不能牺牲了,我必须保留着。比如说银行里——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我还有几个月的生活费啊。

他们这群人都是义无反顾,睡在一张床上,一间房里。像鲁迅这样地位的人,跟他们非常好。我想不出还有谁,这样有名的德高望重的人,会欢迎两个土包子去自己家里吃饭。比如出版书,白朗他们去当了衣服,捐助他们出第一本书。我可以当了衣服,让你吃饭,可是我不能当了衣服来让你出书的。

这一点特别吸引我。我觉得现在没有人这样了,在饥饿贫穷的边缘,还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很丰满的。有点像以前我看的《垮掉的一代》,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就横跨美国,然后一直在路上打工,看世界。那是很自由的感觉——管他呢,大不了就是死掉。

南方周末:作为创作者,你是否觉得对于创作的人,孤独飘零的生活是必需的?

许鞍华:没有绝对的关系。有些人把自己关在阁楼上,写得很好;有些人一边打麻将,一边写东西,也可以写得很好。萧红一定要这样做,才能做很好的作家吗?我觉得不一定。

南方周末:你对萧军是怎么看的,看过他的《延安日记》吗?

许鞍华:《延安日记》好像是电影拍完才出版的。我觉得《延安日记》很好笑,他对自己的厚望是可笑的。他写的时候希望自己是世界级的作家,非常努力。不停有读书计划,像个学生一样,要看苏联、世界的经济史,每天要写多少行诗,到延安去演讲;他跟毛泽东交往,以为毛泽东真的会跟他谈心。他还早晨跑到河边唱歌,希望把自己练成一个男高音。这种雄心是比天还高的。他觉得丁玲也喜欢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

可他绝对是一条汉子,说他是右派,他就扛着,也不道歉,最后不是弄得很惨吗?可是他觉得他是对的。所谓正反两面都是很鲜明的,我觉得他像萧红一样,都是坚持自己选择的人。不过他那种大男人主义太好笑了。他的性格比较好掌握,比较好拍。

“大家都在反抗, 还知道自己在反抗什么”
南方周末:在香港知道萧红的人多吗?

许鞍华:也许知识分子都认识,普通人不认识,可能比这里少。

南方周末:香港的知识分子怎样评价她?

许鞍华:特别喜欢。我有一个朋友是大学教授、萧红专家,叫小思。她现在退休了,其实在香港,有什么关于萧红的事,我们都是问她的。我也给她看过剧本,看一看有没有问题。只有一场,端木跑去电话亭打电话,她说香港1941年没有电话亭。

以前念文学的同学,有几个是萧红的铁杆粉丝。他们说她是他们认识的最好的女作家。因为她的作品像诗,最纯的文艺作品,她的高度肯定比张爱玲要高,她回归到中国文学传统里面讲人民、大地的那种。她的创作过程很短,但是你看得出来她尝试的幅度很大。

比如说从《生死场》到《马伯乐》是两回事。《马伯乐》讲的那段是非常写实的,上海沦陷前后,居然是个讽刺喜剧。然后突然又回到《呼兰河传》了。无论形式还是内容,她都是很高的。他们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大师,对我很有影响。

南方周末:《黄金时代》片名出自萧红自己的文章,你怎样理解她所谓的黄金时代?

许鞍华:她自己最惨的时候,她会说这是她的黄金时代。这是所有好作家的本质,就是能同时看到两个现实——她现在有钱有什么,可是没有爱情;她觉得很惨的时候,原来这已经是她的黄金时代了。普通人是不会这样想的。她不是歌颂她的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是反讽的。

那个时代的精神状态比现在理想。很开放,尤其是一些创作者群体,有点 然,他们各种关系,尤其是男女关系,离家出走、同居不结婚……可能是她有两个男的朋友,跟一个有性行为,跟另外一个没有,这两个男人都喜欢她,可是他们三个还是好朋友。有一种冒险、实验和好意。

他们对传统的那些东西,是在疑问跟反抗,可是同时也有一种基本的忠诚——对国家尤其是对家庭,对师长。对自己的传统,无论是反抗或者依附都是比较真心跟认真的。开放跟传统都悬在一个非常好的平衡上。大家都在反抗,还知道自己在反抗什么。可是现在呢?大家的表面和里头都太轻松了,可是老是觉得很苦闷,因为没有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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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一可靠的就是那支笔”
汤唯说萧红

http://www.infzm.com/content/104508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李宏宇

发自:北京 2014-10-02 08:04:28 来源:南方周末

“当我死后,或许我的作品无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这是《黄金时代》的编剧李樯,在萧红致友人的信中看到的一句话。这差不多是今天的事实,萧红和她的男人们,普及度远高于她最有名的作品《呼兰河传》。

萧红的扮演者汤唯,坚持用萧红的本名“张乃莹”去称呼她:“萧红是她的笔名,是后来的人这样叫她的,我愿意回归到最本真的她自己。用现代的词说,张乃莹挺‘二’的。”

从宣布汤唯扮演萧红开始,所有人都认为,“很对”。

“她是一个作家,爬格子的人;我们是成天要化了妆,面对镜头。”汤唯几次建议南方周末记者关掉摄像机,因为“演员最敏感的就是摄像机”。

汤唯的成名作《色,戒》,出自张爱玲。《黄金时代》是她的第8部电影,演的是萧红。汤唯不愿意去比较这两个总会被放在一起类比的民国女作家:“我不是比较文学家,扮演一个人物,是要走进她的世界,其他的人我会去了解。就好像我们现在坐在这儿,我们了解到昨天苏格兰发生什么事了。”

汤唯通过书去了解张乃莹,看得最多的是《商市街》。汤唯喜欢看纸质书,她最近在想,怎么把所有的书放到一个地方,想看什么就可以拿来看:“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在固定地方工作的人,对我们这种漂泊职业人来说,这是一种奢望,我又不爱看电子书。就像写日记,他们整天提醒我,差不多该换日记本了,一本别记那么久,丢了怎么办。”

汤唯觉得,这也许是为什么,大家老想拍民国的戏:“我相信大家都会去向往那个单纯、质朴的年代,那种意气风发,那种阳光向上,那种团结,那种无需言语的信任,值得我们重新再去把它拿回来。”

“本该有许许多多的萧红”
南方周末:据说你们看得最多的是萧红的传记《从异乡到异乡》,你也看过?

汤唯:不只看过,那本书就像我们的《圣经》一样,它清清楚楚地解释了她一生里很多细节。那个年代她一直奔波,我们整部电影到五个城市拍摄,就代表她颠沛流离的一生。

但我看得最多的是《商市街》,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生活和记忆的瞬间:也许是她在窗户趴着等萧军回来时看到的那一幕,或者是让她很不开心的一瞬。她那时刚开始写作没多久,还没有那么多技巧,我觉得反而生动。

南方周末:你看到了什么样的萧红?

汤唯:有太多的谜我们无法看到。比如说她的第二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有猜测。比如说萧军从延安回来,看到她和端木在一块了,三个人到底怎么摊牌,她和萧军怎么分的手,都不知道。她书里写的,很多都是她想给大家看到的,真实的东西可能更沉痛,更难去面对。

我为什么喜欢《商市街》,因为那时候她是甜蜜的,没有那么多痛,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可以自由地去表达。能看到她的真,她向往幸福、自由的生活,但同时她无奈地依赖在身边出现的每一个男人。她很细心、很细腻,但她又是挺“二”的人。她是个矛盾体,聪明,也挺笨的。

南方周末:你怎么样去把握她这种“二”?

汤唯:换句话说是质朴。她执拗地追寻自己想做的事,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安排,这在现代人看来有点傻,让我们心疼,钦佩,也有仰慕。只有她这样的性格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吧。

我爱用我觉得很过瘾的方式去表达自己。我觉得萧红也是。

四个男人,四根稻草
南方周末:你能理解萧红和她身边四个男人的关系吗?

汤唯:这四个男人就是她的四根稻草,我是真这么想的。

在那个环境中,她能生存下来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的文字里更多的是看透一切之后的沉静,就是因为她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苦难,寒冷、饥饿。那个年代,女人需要男人,没办法,不然她就活不下来,或者会被卖去做妓女。在被抛弃的时候能有一个人去依赖,在临死之前能有一个人去诉说而不是在房间里等死……她其实在一根一根地抓那些稻草。

南方周末:稻草之间有差别吗?

汤唯:跟汪恩甲我觉得是一段孽缘。这个男人出现在她可能还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萧红跟他没有感情,只是他能给钱,能让我活下去,我不用回家,我还能跟我的命运去抗争一下。他帮了她,她怀了孕,他就人间蒸发了。如果没有汪恩甲,她后面的路不会这样。所以对张乃莹来说——那个时候她还是张乃莹,汪恩甲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但是对“萧红”的出现,他推波助澜了。

萧军是那个把她带进文坛的人,萧军是她这一辈子的挚爱吧。我觉这是一份恩情,有一份恩,一份很深的情,是真心的。

后来端木接住了她。他们俩之间不是爱情,而是在那种情况下有这么一个男人出现在萧红身边,欣赏她,爱慕她,这是她迫切需要的。萧军觉得女人不可以比男人更高,这是大男子主义、绝对权威的表现。端木却给了她巨大的满足感,让她被承认,被欣赏,这也是最开始她爱上萧军的原因。萧军不再给她了之后,端木又给了她,我觉得她对端木只是一种动心,就像你看到一个美好的东西动心了,但那不代表爱。

骆宾基是她弟弟的朋友,临终前一直和她聊天。他给了她很多帮助,也顺便出了本书,就是一种情分吧。

南方周末:萧红跟鲁迅呢?

汤唯:鲁迅对她是非常重要的人。从小父亲在她心中是一个冷漠的形象,祖父是惟一真正疼爱她的人,但去世得很早。在往后的日子中,她遇到的男人可能多多少少对她都有一些伤害,鲁迅的出现,弥补了她所有对男性角色的需要:父亲、祖父、老师,也许还有灵魂的导师。当然也有男女的层面,但是我们戏里没有去表现这方面的东西。

“这没心没肺的姑娘呀”
南方周末:你觉得萧红的一生是悲剧吗?

汤唯:看你从哪个角度看。

我也在想,如果让她再选择一次,她会走什么样的路。

她的祖父不要教她那些诗书就好了,没有受那次启蒙,可能她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也许就安分守己地嫁个人,生一群娃,在呼兰县那个小天地里面,安安稳稳,就像她的母亲、祖母那样一辈子。

但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啊,有她这样的一生才有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这份精彩、这份传奇。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萧红所写的“黄金时代”,那时她寄居东京,孤独地生活和写作。

汤唯:她跟萧军说的那句话,我只是想有一个地方让我安安静静写写东西。这都实现了,还有什么不好,这不就是黄金时代嘛?

导演说,“黄金时代”是张乃莹的反讽,自己一个人,爱人背叛了自己,对自己最重要的灵魂导师鲁迅先生刚刚过世,自己远在异国他乡,其实惟一可靠的就是这支笔。人在安逸中我觉得未必会出好东西,真的。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是悲戚、悲凉,也是一种骨气,这就是她的黄金时代。所以你要从哪个角度听萧红的一生?

南方周末:你和萧红有多少共性?

汤唯:我不重要,重要的是角色。演员要用尽一切方法去理解角色,最主要的还是要走进角色的生活。我们始终是不同年代的人,尤其她是一个作家,爬格子的人;我们是成天要化了妆,面对镜头,这就完全不一样。我看片的时候能够很明显看到演员的痕迹还在那儿,我觉得还做得不好,但是我已经尽力了。

南方周末:回头来看,《黄金时代》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汤唯:还是萧红。她的经历、她的人生,她的很多瞬间。比如她在码头上摔倒,眼看着那个轮船走了,然后就在那儿躺着睡着了,睡到第二天,有人来了就说,能不能拉我起来。我说这没心没肺的姑娘呀,多凉啊,这一晚上的。

没有煽情地让你悲痛或者怜惜,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些境遇。但你会为她心疼,会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活得很真实。

比如“烤火腿”,戏里可能没了吧,那段我特别喜欢。炉子灭了,生火的木料也没了,越来越冷,到最后炉子外面感觉不到热了,就把脚给伸进去,伸到炉膛里边去烤。萧军回来了,说在干嘛呢?烤火腿呢。多可爱啊,那个瞬间,她生活的整个状态全都有了。

南方周末:你喜欢王佳芝、萧红他们生活的民国吗?

汤唯:最近我在想我们为什么老去拍民国的戏。我会向往那份单纯,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各种高科技的“残害”;所有东西都那么单纯和质朴,人的精神也意气风发的,还有那种团结,那种无需言语的彼此信任,都很值得重新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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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史上:她死在第二次
http://www.infzm.com/content/17035

作者:林贤治

最后更新:2008-09-10 23:00:56 来源:南方周末

萧红是现代中国一位伟大的平民作家。说她伟大,是因为她在短暂的一生中,始终体现了对穷人和妇女的弱势群体的灵魂的皈依。她的爱是善的,悲悯与同情是广大的,而且,这与她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专制性,以及社会不公的批判性联系在一起,显示着一种人性的深度。
    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穷人,这双重视角是本体的,本源性的,又是重叠的,复合的。
    作为知识女性,萧红虽然不如西方的女性主义者那么激烈,直接诉诸政治行动,但是,在要求男女平等,反抗对妇女歧视、压迫和侮辱,争取妇女的独立自由、自主权利这些方面,她的态度是明确的,立场是始终如一的。她没有以传统的伦理观念要求男女的和谐,两性间的一致性,在她看来是只能由“男性中心社会”的瓦解,男性对女性个体的尊重所达致的。所以她认同并赞美妇女对男性的反抗,而把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和顺从引为耻辱。但是,萧红看到,在中国社会底层,在农夫农妇中间,他们存在着一个更为基本的急迫的问题,就是生存的权利。在这里,生存高于一切。至少,性别问题是与人性、人权问题结合在一起的。萧红曾经表示过,男性和女性差异不大,也只是在生存这一层面意义上来说的。就是说,她在女性的视域中,多出了一个穷人的视角。这正是萧红作为一个直面人生的现实主义者,不同于一般的理念上的女性主义者的地方。
    众多穷苦女性的受难与惨死,在萧红笔下,更多的不是来自直接的政治压迫,而是来自她们的丈夫、婆婆、尊长、亲属、同学、周围的人,来自家庭和社会的歧视、侮辱和迫害,来自文化压迫。正如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中所说,这是一张“吃人”的网;但是,萧红并不作抽象的描述,而是把不幸和死亡连结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上。每一个网眼都透出人类的愚昧。萧红说过,文学就是跟人类的愚昧作斗争。
    穷人和女性作为外视角,落在作品的题材、人物和故事上面;而作为内视角,则表现为作者的道德立场,思想和情感的倾向性。卡夫卡说:“当我们生活的世界陷入不义时,惟有受难才能让我们与这个世界产生积极的联系。”可以看到,萧红完全自觉地站在受难的穷人和妇女一边,暴露权势者,反抗“男权中心社会”,控告世界的不义。但是,当她批判穷人和妇女的愚昧和残酷时,那充满愤怒的目光中,却又是含了哀悯的。她清楚地知道,使穷人和妇女的人性劣质化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在立场上,她作了必要的倾斜。
    萧红在尝试创作时,曾经接受过左翼政治的影响,但在一生的写作过程中,基本上弃除了意识形态的规训,而坚持个人的自由写作。在她那里,穷人与女性的双重视角,充满着人本主义色彩,与当时建基于阶级斗争理论的中国左翼文学是很不同的。
    可以比较一下在文学史上被认为一贯偏右的作家,如沈从文,也是以表现乡土著名的。他在一些作品中虽然也涉及农村的苦痛,但是,由于在认识上,他一直以原始的、野蛮的、强悍的力量为美,对民俗中的决斗、杀人等残酷的、血腥的行为不但不加谴责,反而加以赞美,这种“力必多”崇拜的倾向,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作为一个作家的道德判断和道义力量。此外,他喜欢制作牧歌情调,说到底,它源自东方的一种文人情结。
    萧红没有这种文人气,她直接介入中国农村的黑暗现实,没有距离,没有创作家的所谓“美学观照”,她把自己也燃烧在那里面。
    即便是女作家,在写作中也未必一定用女性视角观察和处理生活。女性视角的运用,需要具备自觉的女性意识或女权意识。比如张爱玲,虽然在她的小说中,也有不少女主角,但是在叙述的时候,她是冷静地旁观着的,使用的是“第三只眼”。五四时期的淦女士、庐隐,都是持女性视角的,但也跟许多知识分子作家一样,缺少穷人的视角。像萧红这样兼具了穷人与女性视角的“复眼”者,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恐怕是惟一的。
    英国作家、女性主义者伍尔芙说:女性的风格是自由的风格。拿这句话来概括萧红的写作,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萧红的自由的风格,表现在她对社会和人生悲剧的诗性书写上。悲剧紧贴着她的肉身,正如她对朋友说的,她一生走的是败路。社会的衰败和个人的挫败既困扰着她,又促她清醒;无数人的苦难和死亡,不断地震撼着她,并召唤她写作。所以,她的大小作品,始终保持着饱满的“原始激情”。萧红的这份激情,无疑地同她敏锐的感觉有关,其中突出的是痛觉。正是持续的疼痛,使她的情绪和情感,带上了一种苦难性质,故而在颜色、比重、速度、形态方面有了异常的改变。她把所有这些主观的东西,在自由叙述中重新植入被创造的世界,从而深化了她的悲剧主题。
    描写世界的衰败与死亡,主题本身被赋予了一定的现代主义意味。在写作中,萧红大胆地打破传统的写实的方法,而采取一系列颇类现代主义的手法,主要表现在内倾的、断裂的、碎片化的处理上面。萧红无师自通,她没有在西方现代主义作家那里取得任何灵感,一个基本原则就是把故事还给生活,把空间还给时间。她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并不像写实主义小说那般的将生活系统化和戏剧化,它们是反完整的,具有很大的随意性。《生死场》第十章只有三行;《呼兰河传》每章都相当于一个独立的房间,而彼此间并没有廊庑相连。故事无中心,无主角,甚至于无情节。没有一个人物是支配性的,支配的力量惟在命运的逻辑本身。
    小说家昆德拉说:“只有散文,才是生活的真实面孔。”萧红将小说散文化,诗化,逶迤叙来,无边地伸展,只需忠实于个人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通过自由联想连缀起来,而无需依赖虚构的想象。她和那些沾沾自喜于编造故事的写手不同,为了赢得写作的自由,她必须摆脱情节一类沉重的外壳,抛弃那些过于显眼的手段,所有羁绊梦想的技艺性的东西。她让写作回归本原,让心灵和生活面对面呼吸、对话、吟唱。
    “五四”之后的一代作家中,萧红因袭的负担最小,用她论屠格涅夫的话说,她正是从灵魂走向本能的。她的文学资源主要来自新文学传统,这个传统刚刚形成,说不上深厚,但因此也就最少腐朽和保守的东西;它是现代的,开放的,尊重个性与自由的,这就给她的创作提供了更大的创造空间,带上更多的个人天才的特点。
    作家是以作品作为生存的见证的。萧红去世以后,作品被埋没、湮灭自不必说,倘若遭到恶意的利用、曲解、贬损、否定,或竟无视其存在,无异于第二次死亡。
    早在抗战时,就有人批评说萧红的散文看不懂,也有人批评萧红的作品低沉、阴暗,与抗战无关。相关的文学史著作,除了把《生死场》当成萧红的代表作略加论述之外,她的《呼兰河传》和《马伯乐》长期得不到重视;《马伯乐》从发表到1980年代初,长达四十年间,只有一篇评论。
    《呼兰河传》出版之后几年,茅盾把小说的价值缩减为田园牧歌式的美文加以评论,强调作者的寂寞心态,看不到她的博大的爱,深锐的痛,无视作品的思想文化价值。相反,他寻找美的“病态”,“思想上的弱点”,批评小说在北方人民的生活那里,卸下了封建剥削和压迫,以及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这样“两重的铁枷”。其实,这是很重的两顶“帽子”。他指出,萧红所以如此,是因为“感情富于理智”,被“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困,把自己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离开来。他批评萧红“一方面陈义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识分子的各种活动,觉得那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工农劳苦的群中”。从茅盾的批评中可以看到,1940年代早期在延安,中期在重庆,后期在香港,以至1950年代以后多次政治运动中对知识分子和文学艺术的简单粗暴的批判的阴影。
    《生死场》之后,萧红已经成为一位具有鲜明的个性主义、人道主义和女性主义倾向的作家。在当时,国家意识形态因为民族战争的兴起而得到进一步的加强,政治代替文化,救亡代替启蒙,阶级性代替人性,宣传代替艺术,在这种语境的支配之下,萧红作品的价值不可能被充分认识。在文学史教科书里,她书中的丰富的人性内容和非主流倾向被遮蔽了。
    悲剧往往以喜剧的形式再次出现。上世纪80年代初,一种文艺思潮为另一种文艺思潮所代替。随着“文革”的被否定,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和作品,遭到了质疑和否弃;而一些长期被冷落、被批判的作家和作品,重新受到青睐,有的几至于被捧杀。
    美国学者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虽然在某些方面纠正了大陆文学史的流弊,却仍然逃不掉冷战时代意识形态的支配,譬如对鲁迅,以及其他一些左翼作家作品的贬抑,便非常明显。对于萧红,夏著在洋洋数十万言中,评价的文字只有一行:“萧红的长篇《生死场》写东北农村,极具真实感,艺术成就比萧军的长篇《八月的乡村》高。”夏著进入大陆以后,是被大批的学院中人奉为文学史的圭臬的。加以1990年代“告别革命”论成了时髦,于是,三四十年间凡是与“鲁迅”、“左翼”或“革命”相关的作家和作品,普遍受到轻视,便成了势所必至的事。
    就这样,萧红成了前后两种不同的文学思潮的牺牲品。
    在卡夫卡的文学词汇中有一个他最喜欢使用的语词,就是“弱势”。他从语言、政治和群体方面进行定义,并强调说:“弱势乃是一种光荣,因为弱势对于任何文学都意味着革命。”萧红的文学,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场域中,无疑是弱势文学。她既倾情歌哭社会底层的群体命运,却又执意暴露其中的黑暗和愚昧;而且,她是那般恣意地表现自我的个性、思想和情感,而所有这些,又不是属于廊庙、山林、经院、书斋、闺阁,而是属于荒野的、泥土的。她流亡、漂泊在自己的语言当中,写法上,没有一个小说家像她如此的散文化、诗化,完全不顾及行内的规矩和读者的阅读习惯。她是一个自觉的作家,可以认为,她是自弃于主流之外的。
    作为存在者,萧红有理由无视所谓的“文学史”的存在,而仅仅属意于她的文学,也即弱势文学本身。弱势文学的革命性,它的潜在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人道主义与自由。这是最高的,因而也是最为稀有的文学品质。
    中国文学无论新旧,所缺乏的,恰恰是这种品质。这样的文学,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往往多出许多附加物,比如奖赏、谥号、报告、会议、活动,以至“排行榜”一类的小把戏,等等。至于萧红,除了孤绝的品质,她一无所有。


   2007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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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客的苛酷,早已活在萧红笔下
2014年9月23日 20:35
任晓雯
http://weibo.com/p/1001603758063831100379



中国主流文学评价坐标系中,有两类作品容易被认为“厚重”而备受青睐。一类是史诗性作品,一类是地方志式作品。它们通常是气势恢弘的鸿篇巨制,书写了一段中国历史,或者描绘了一方风土人情。

这其中的写作陷阱,是容易让历史和风土遮盖了人。“某某作家的某某作品,书写了某某历史或者地方”。而某某历史和地方里的人,却是面目模糊的,以复数形式出现的。他们被动地接受苦难,在历史的漩涡里盲目打转。

究竟“时代史”重要,还是“个人史”重要?我认为在文学里,答案是明显的。任何时间和空间,脱离了人的存在,都将变得没有意义。时空的纵横轴,只有一个交叉点,那就是人。单个的人构成生活。很多很多人的生活,构成时代。一个个时代,就构成了历史。历史在个体的生命之中。历史不是目的,人才是目的。

同理适用于地方志式小说。所谓风土人情,“风土”不是目的,“人情”才是目的。在我的阅读范围之内,中国现当代地方志式小说,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呼兰河传》。没有铺陈景色的乏味,没有交代风俗的冗余。萧红的风土人情,落笔永远在“人情”。每个人都是有面孔、有名字、有呼吸的。景色不过是人的背景;风俗不过是人的道具。

比如《呼兰河传》开篇,萧红写城里的十字街,“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这是地方志式小说的常见写法:先把画卷展开,背景铺陈好,然后开始说故事。这种写法易有进入缓慢的不足。《呼兰河传》却生动抓人,甚至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比如萧红在开篇处,用足足三千字笔墨,写东二道街上一个五六尺深的大泥坑。这泥坑晴雨多变,深浅无常,时或陷了马、溺了猪、冲了墙、淹了街。于是各色人等围绕这泥坑,生出市井百态、冷暖炎凉来。这段描写堪称经典,它让我们看到,怎样让景物像人一样地拥有生命。在小说写作中,倘若景物与人不发生关系,不过是一堆静态的好词好句而已。

萧红笔触所及,所有的外界事物,都围绕人物内心旋转起来。难怪夏志清惊呼:“萧红真是伟大,茅盾曾为《呼兰河传》写序——其实茅盾哪里能写出像《呼兰河传》这样读后回味无穷的作品。”又说,“我相信萧红的书,将成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阅读的经典之作。”

在读到夏志清的赞美之辞前,《呼兰河传》早已是我最爱的萧红作品,也是我最爱的中国现代小说之一。它实则更像一篇回忆性大散文。让我惊讶的是,不到三十岁的萧红,看待人情世故,处处冷峻,时时悲悯。

萧红写被折磨至死的小团圆媳妇,写受尽冷眼冯歪嘴子。最让我脊背竦然的,是她笔下的看客。他们看小团圆媳妇死,看冯歪嘴子受罪。他们的眼睛,是用来观赏八卦热闹的,他们的嘴,是用来讥讽数落的。看客有一套狭隘却自以为高明的人生理解,看客对待他人的苦难和死亡,总是见不到丝毫善意。看客的眼睛,是萧红视角的衬照,也是萧红所遇的悲凉世事的一部分。

七十多年后,面对萧红这个名字,那些不曾细读一行半页,却对着她的生平唾沫翻飞的人们,恐怕不曾想过,他们早就活在萧红的笔下了吧。生活是残酷的,青春更是残酷,萧红的青春,是残酷之残酷。生而为人,非得东奔西突,头破血流,才可能稍稍成长,略略体悟人生况味。我不相信天才,年轻轻写出《呼兰河传》的萧红,给人以天才的错觉。实则是情感的颠沛、生活的重击,让她过早老练,又过早夭亡。人生有苦难,苦难里有美意。很多时候,我们猜不透苦难和美意,但在萧红身上,这两者却清晰地呈现出来。


(原载于《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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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article.cwbgj.com/archives/483610.html

开门看时,茶房站在那里:
  “包夜饭吗?”
  “多少钱?”
  “每份6角。包月15元。”
  “……”我一点都不迟疑地摇着头,怕是他把饭送进来强迫我吃似的,怕他强迫向我要钱似的。茶房走出,门又严肃地关起来。一切别的房中的笑声,饭菜的香气都断绝了,就这样用一道门,我与人间隔离着。
  一直到郎华回来,他的胶皮底鞋擦在门槛,我才止住幻想。茶房手上的托盘,盛着肉饼、炸黄的蕃薯、切成大片有弹力的面包……
送牛奶的人,轻轻带着白色的、发热的瓶子,排在房间的门外。这非常引诱我,好象我已嗅到“列巴圈”的麦香,好象那成串肥胖的圆形的点心,已经挂在我的鼻头了。几天没有饱食,我是怎样的需要啊!胃口在胸膛里面收缩,没有钱买,让那“列巴圈”们白白在虐待我。

厕所房的电灯仍开着,和夜间一般昏黄,好象黎明还没有到来,可是“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房间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扭开了灯,郎华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静,连呼吸也不震动空气一下。听一听过道连一个人也没走动。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越这样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过道越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想越充胀我: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轻轻扭动钥匙,门一点响动也没有。探头看了看,“列巴圈”对门就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过了好久,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象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吧: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开门,这次我决心了!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我也偷,为着我“饿”,为着他“饿”。
第二次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
天亮了!人们醒了。做家庭教师,无钱吃饭也要去上课,并且要练武术。他喝了一杯茶走的,过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见,都让别人吃了。


那个人把刀在围裙上,在那块脏布上抹了一下,熟练地挥动着刀在切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猪头肉呢?很快地我吃到猪头肉了。后来我又看见火炉上煮着一个大锅,我想要知道这锅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而当时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来满屋摆荡。
  “你去看看吧。”
  “那没有什么好吃的。”郎华一面去看,一面说。
  正相反,锅虽然满挂着油腻,里面却是肉丸子。掌柜连忙说:“来一碗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答。掌柜又连忙说:“味道很好哩。”
  我们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钱吧!我们面前摆了五六个小碟子,觉得菜已经够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这么多菜,还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说。
  “肉丸还带汤。”我看他说这话,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决心,肉丸子就端上来。
郎华为着猪头肉喝了一小壶酒,我也帮着喝。同桌的那个人只吃咸菜,喝稀饭,他结帐时还不到一角钱。接着我们也结帐: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钱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
  走出饭馆,使人吃惊,冷空气立刻裹紧全身,高空闪烁着繁星。我们奔向有电车经过叮叮响的那条街口。
  “吃饱没有?”他问。
  “饱了,”我答。
  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我买了两纸包糖,我一块,他一块,一面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象个大口袋,”他吃饱了以后才向我说。
一块黑面包,一角钱。我还要五分钱的“列巴圈”,那人用绳穿起来。我还说:“不用,不用。”我打算就要吃了!我伏在床上,把头抬起来,正象见了桑叶而抬头的蚕一样。
  可是,立刻受了打击,我眼看着那人从郎华的手上把面包夺回去,五个“列巴圈”也夺回去。
  “明早一起取钱不行吗?”
  “不行,昨天那半角也给我吧!”
  我充满口涎的舌头向嘴唇舐了几下,不但“列巴圈”没有吃到,把所有的铜板又都带走了。
  “早饭吃什么呀?”
  “你说吃什么?”锁好门,他回到床上时,冰冷的身子贴住我。

提篮人,他的大篮子,长形面包,圆面包……每天早晨他带来诱人的麦香,等在过道。
  我数着……三个,五个,十个……把所有的铜板给了他。一块黑面包摆在桌子上。郎华回来第一件事,他在面包上掘了一个洞,连帽子也没脱,就嘴里嚼着,又去找白盐。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冷空气发着腥味。他吃面包,鼻子时时滴下清水滴。
  “来吃啊!”
  “就来。”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楼去倒开水。回来时,面包差不多只剩硬壳在那里。他紧忙说:
  “我吃得真快,怎么吃得这样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只端起牙缸来喝水,他再不吃了!我再叫他吃他也不吃。只说:
  “饱了,饱了!吃去你的一半还不够吗?男人不好,只顾自己。你的病刚好,一定要吃饱的。”
  他给我讲他怎样要开一个“学社”,教武术,还教什么什么……这时候,他的手已凑到面包壳上去,并且另一只手也来了!扭了一块下去,已经送到嘴里,已经咽下他也没有发觉;第二次又来扭,可是说了:
  “我不应该再吃,我已经吃饱。”

等他买木柈回来,我就开始点火。站在火炉边,居然也和小主妇一样调着晚餐。油菜烧焦了,白米饭是半生就吃了,说它是粥,比粥还硬一点;说它是饭,比饭还粘一点。这是说我做了“妇人”,不做妇人,哪里会烧饭?不做妇人,哪里懂得烧饭?

  火炉烧起又灭,灭了再弄着,灭到第三次,我恼了!我再不能抑止我的愤怒,我想冻死吧,饿死吧,火也点不着,饭也烧不熟。就是那天早晨,手在铁炉门上烫焦了两条,并且把指甲烧焦了一个缺口。火焰仍是从炉门喷吐,我对着火焰生气,女孩子的娇气毕竟没有脱掉。我向着窗子,心很酸,脚也冻得很痛,打算哭了。但过了好久,眼泪也没有流出,因为已经不是娇子,哭什么?

“我们不是新婚吗?”他这话说得很响,他唇下的开水杯起一个小圆波浪。他放下杯子,在黑面包上涂一点白盐送下喉去。大概是面包已不在喉中,他又说:
  “这不正是度蜜月吗!”
  “对的,对的。”我笑了。
  他连忙又取一片黑面包,涂上一点白盐,学着电影上那样度蜜月,把涂盐的“列巴”先送上我的嘴,我咬了一下,而后他才去吃。一定盐太多了,舌尖感到不愉快,他连忙去喝水:
  “不行不行,再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
  盐毕竟不是奶油,带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甜,一点也不香。我坐在旁边笑。
炉铁板烧得很热时,我便站到火炉旁烧饭,刀子、匙子弄得很响。炉火在炉腔里起着小的爆炸,饭锅腾着气,葱花炸到油里,发出很香的烹调的气味。我细看葱花在油边滚着,渐渐变黄起来。……小洋刀好象剥着梨皮一样,把土豆刮得很白,很好看,去了皮的土豆呈乳黄色,柔和而有弹力。炉台上铺好一张纸,把土豆再切成薄片。饭已熟,土豆煎好。打开小窗望了望,院心几条小狗在戏耍。
  家庭教师还没有下课,菜和米香引我回到炉前再吃两口,用匙子调一下饭,再调一下菜,很忙的样子象在偷吃。在地板上走了又走,一个钟头的课程还不到吗?于是再打开锅盖吞下几口。再从小窗望一望。我快要吃饱的时候,他才回来。习惯上知道一定是他,他都是在院心大声弄着嗓子响。我藏在门后等他,有时候我不等他寻到,就作着怪声跳出来。
在屋里,只要火炉生着火,我就站在炉边,或者更冷的时候,我还能坐到铁炉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若没有木柈,我就披着被坐在床上,一天不离床,一夜不离床,但到外边可怎么能去呢?披着被上街吗?那还可以吗?
  我把两只脚伸到炉腔里去,两腿伸得笔直,就这样在椅子上对着门看书;哪里看书,假看,无心看。
郎华一进门就说:“你在烤火腿吗?”


夜间,他睡觉醒也不醒转来,我感到非常孤独了!白昼使我对着一些家俱默坐,我虽生着嘴,也不言语;我虽生着腿,也不能走动;我虽生着手,而也没有什么做,和一个废人一般,有多么寂寞!连视线都被墙壁截止住,连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够,什么也不能够,玻璃生满厚的和绒毛一般的霜雪。这就是“家”,没有阳光,没有暖,没有声,没有色,寂寞的家,穷的家,不生毛草荒凉的广场。
  我站在小过道窗口等郎华,我的肚子很饿。

她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来得很脆,也许是少女们特有的喉咙。对于她,我立刻把她忘记,也许原来就没把她看见,没把她听见。假若我是个男人,怕是也只有这样。肚子响叫起来。
  汪家厨房传出来炒酱的气味,隔得远我也会嗅到,他家吃炸酱面吧!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象说:炸酱,炸酱面……
好寂寞的,好荒凉的家呀!他从口袋取出烧饼来给我吃。
  他又走了,说有一家招请电影广告员,他要去试试。
  “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追赶到门外问他,好象很久捉不到的鸟儿,捉到又飞了!失望和寂寞,虽然吃着烧饼,也好象饿倒下来。
带着一元票子和一张当票,我怏怏地走,走起路来感到很爽快,默认自己是很有钱的人。菜市,米店我都去过,臂上抱了很多东西,感到非常愿意抱这些东西,手冻得很痛,觉得这是应该,对于手一点也不感到可惜,本来手就应该给我服务,好象冻掉了也不可惜。走在一家包子铺门前,又买了十个包子,看一看自己带着这些东西,很骄傲,心血时时激动,至于手冻得怎样痛,一点也不可惜。
虽然说当得的钱少,可是又愿意吃包子,那么结果很满足。他在吃包子的嘴,看起来比包子还大,一个跟着一个,包子消失尽了。

“还剩多少钱?”
  “五毛。”
  走过菜市,从前吃饭那个小饭馆,我想提议进去吃包子,一想到五角钱,只好硬着心肠,背了自己的愿望走过饭馆。五角钱要吃三天,哪能进饭馆子?
  街旁许多卖花生、瓜子的。
  “有铜板吗?”我拉了他一下。
  “没有,一个没有。”
  “没有,就完事。”
  “你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
  “要买什么,这不是有票子吗?”他停下来不走。
  “我想买点瓜子,没有铜板就不买。”
  大概他想:爱人要买几个铜板瓜子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于是慷慨地摸着他的衣袋。这不是给爱人买瓜子的时候,吃饭比瓜子更要紧;饿比爱人更要紧。
  风雪吹着,我们走回家来了,手疼,脚疼,我白白地跟着跑了一趟。

女仆出去买松子,拿着三角钱,这钱好象是我的一样,非常觉得可惜,我急得要颤栗了!就象那女仆把钱去丢掉一样。
“多余呀!多余呀!吃松子做什么!不要吃吧!不要吃那样没用的东西吧!”这话我都没有说,我知道说这话还不是地方。等一会虽然我也吃着,但我一定不同别人那样感到趣味;别人是吃着玩,我是吃着充饥!所以一个跟着一个咽下它,毫没有留在舌头上尝一尝滋味的时间。
回到家来才把这可笑的话告诉郎华。他也说他不觉的吃了很多松子,他也说他象吃饭一样吃松子。
起先我很奇怪,两人的感觉怎么这样相同呢?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饿才把两个人的感觉弄得一致的。

我们的小鱼死了。它从盆中跳出来死的。
我后悔,为什么要出去那么久!为什么只贪图自己的快乐而把小鱼干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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