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的信仰
文/恩雨
“这是一个能令你产生信仰的故事。”电影《少年 Pi的奇幻漂流》(英文名为《Life of Pi》,以下简称《少年Pi》)的原著小说在亚马逊销售的时候,就是以这句话作为宣传的口号。所以,当它改编的电影在国内引起热议时,吸引我去观看的,并非是“美轮美奂的视觉效果”、“曾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名导李安”、“国内斩获5.7亿票房”等因素,而是“这个故事里的信仰是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回顾影片所讲述的故事。
《少年Pi》的剧情
影片是以成年Pi回忆自己少年经历的倒叙方式讲述这个故事,为了便于理解,我按时间顺序概述这个故事:一个加拿大的青年作家才思枯竭,便来到印度寻找灵感,他在印度南部的一个小酒吧中遇到了一位老人(即主人公Pi的叔叔玛玛吉),老人对他说:“我知道一个人有个故事,能令你相信上帝。”于是作家回到加拿大,找到Pi,想要采访他,而Pi为了能让作家相信上帝,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Pi年少时同时信仰着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他的父母在印度南部的法国殖民地经营一家动物园。在Pi十六岁那年,Pi全家和动物们乘船迁往加拿大,却在海上遭遇风暴。风暴过后,在救生艇上幸存下来的,是一条鬣狗,一只断了一条腿的斑马,一只母猩猩,一只成年孟加拉虎“理查德-帕克”,以及Pi。在漂流的最初3天,鬣狗杀死并吃了斑马,咬死了猩猩,老虎又杀死了鬣狗,而Pi不忍心杀死老虎,他选择与它一同在海上漂流。艰难求生的七个月中,Pi收集淡水、捕鱼、写日记、驯服老虎,遇到了暴风雨、鲸鱼的袭击、食人岛。虽然失去了所有亲人,濒临绝境,但Pi从未放弃他的信仰。终于,在神灵的保佑下,Pi和老虎漂流到墨西哥的海滩上,但老虎上岸后,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海边的丛林中。
作家听完Pi的故事,表示难以置信。于是,Pi拿出一份当年他刚刚获救后,失事船舶公司的调查员采访他的录音和最终报告。这份录音中,调查员也不相信他奇幻的漂流经历,于是Pi又讲了故事的第二个版本:救生艇上并没有动物,只有一个厨子、一个摔断了一条腿的水手、Pi的母亲和Pi。厨子杀害水手,以他的尸体作为鱼饵,然后又杀死了Pi的母亲,最终Pi忍无可忍,杀了厨子。他说:“他(厨子)引出了我心中的邪恶,我必须与之妥协。”最后,Pi活了下来,孤独地在海上漂流,直至获救。
看过这部影片的人都说,讲述第二个故事的最后五分钟,是整部影片的精华部分,虽然在这五分钟里,只是单调的叙述者和听者的对切,远不如之前海洋的奇景、男孩与猛虎的博弈精彩,但却赋予之前那用两个小时讲述的第一个故事以“灵魂”。的确如此,Pi的这个故事的两个版本互为本体和喻体,所以给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也显得格外意味深长。那么,这个以如此精彩的套层结构来讲述的故事,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呢?
影片的原著小说作者扬•马特尔说,他的成长过程中,完全没有宗教信仰;他是通过写这部小说来接触信仰的。而电影的导演李安也说,影片是在“探寻上帝的滋味”,所以,宣传口号并不脱离实际,这的确是一个试图诠释信仰的故事,故事中Pi是为要作家“相信上帝”而讲述他的经历,而最后作家似乎也真和“上帝”产生了某种碰撞。所以,要解读这个故事,“信仰”是核心的角度,而电影是符号的艺术,影片中几个关键的象征性符号,将给我们的探寻指出明确的方向。
π
Pi讲故事的时候,用了较长的篇幅介绍他名字的来历。Pi名字中的Piscine是取自一处法国泳池的名字,他的叔叔玛玛吉认为这个名字可以带给他“纯净的灵魂”,但却与“小便”谐音,使他常被人取笑,经过他的努力,终于修改为“π”。也就是无理数:一个数学家无法解释而依然存在的数字,一个谜。世界中存在许多如“π”一样的谜,不可捉摸,人的智慧无法穷尽,总提醒着人类理性的局限性,似乎是超越的、无限的存在所留下的指纹。
于是,片中一开始所展现的,就是Pi寻找上帝的过程。Pi“热爱上帝”,以至于他拜倒在三个上帝的脚下,此后一生都供奉他们,这三个上帝是:印度教的众神;基督教的上帝;伊斯兰教的真主。关乎心灵,关乎虔诚,关乎信仰的事总是强烈地吸引Pi,所以,虽然他的父亲一针见血地指出:同时信三个等于一个都不信,Pi还是坚持参加印度教的祭祀仪式,每天朝着麦加祷告五次,并在成年后依然饭前祷告。
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Pi是一个印度人,而印度被称为“世界宗教博物馆”,是宗教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家,像影片所表现的Pi的家乡有印度寺庙,天主教堂,清真寺。但印度人的所有生活方式中,处处折射着印度教思想,Pi是在印度教的基础上接纳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印度教是一个多神的宗教,其主神有创造之神梵天,守护之神毗湿奴,毁灭与重生之神湿婆。但在印度教徒看来,“梵”才是宇宙现象的本体,物质、个人灵魂、具有人性的神都是存在的,但从总的真理的意义上来说,这一切都是幻觉,是梵以幻力进行了神秘而不可喻解的作用的结果。(影片中将毗湿奴放在梵的位置上,世界由他的睡梦开始,他在沉睡中从肚脐长出了金色莲花,莲花中诞生了梵天,再由梵天创造出其他的生命。) 生命是在无穷无尽的轮回和因果报应中。虔诚的印度人的愿望是获得解脱,在那种不变的状态之中获得安息。解脱之道是“梵我合一”。[1]
其实印度教的“梵”既然不是一个有位格的存在,那么,他也不会以某种途径来启示他自己,于是,宗教就成为人追求它的一种方式。目的既然相同,途径便不会产生真正的冲突。Pi虔诚地信仰着一切他所接触到的宗教,也就有情可原了。成年Pi解释他少年时这种看似荒唐的行为时说:“信仰就像一座房屋,可以有很多楼层、很多房间。”Pi的这种泛神论思想在印度的许多代表人物中都有反映(虽然这已不是纯粹的印度教观念了),如印度的大诗人迦比尔在诗中写道:
每个祈求者都崇拜他自己创造的神;
却无人找寻那完美的、不可分割的神。
探问种姓全无必要,
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同样能修成正果。
迦比尔说,“啊,兄弟,见到过爱之光辉的人就能得救。”
于是,将仪式和典礼放在一边,不再到圣水中沐浴。
不去敲响寺庙的钟,也不把偶像放上宝座。
如果对人慈爱,如果行为端正,
如果将一切生灵视为与己同等,
那真正的神将永远与他同在。
瞧瞧你的心灵吧,
因为在那里你将寻找到真正的神。
上帝在哪里呢?上帝在你心灵中的善念里。因此,Pi的信仰不是任何一种宗教,而是超越在这些宗教之上的“上帝”。扬•马特尔在受访中说,他对制度化宗教——教皇、阿訇等等体系——是没什么耐性的。李安也在采访中说:“我觉得有信仰是好事情,但信仰是不是宗教追求,这不是这本书或者片子讨论的。宗教在这个故事里面也是一个铺垫,什么都可以接受,也等于什么都不接受,这个我觉得不是重点,重点是你面对上帝,要思考上帝是什么,信仰是什么,心灵是什么。宗教都是跟社会有关系的,是文化积习,你讲心灵的时候可能会超过这个东西。我一直不觉得片子或者书的主题是宗教,要讲的其实是心灵上的追求。”
所以,当我们在这部电影中看到“上帝”这两个字的时候,需要知道,这里的上帝不是圣经所启示的耶和华,而是可感不可知的“π”;而信仰,并不指向具体信的内容,而是人的一种“灵性追求”。
与虎漂流
Pi在失去一切后,与一只老虎同舟在海上漂流。他首先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当生存问题得到初步的解决后,他要解决怎么熬过这段旅程的问题。救生艇上的生活,是除掉了荣誉、权力、舒适、被肯定等人在陆地上所毕生追求的东西、唯独剩下生与死的生活。一切都太快地发生,面对所失去的一切,根本来不及道别,此时人显得是何等渺小。熟悉的生活,所爱的家人都埋葬在海底,在锥心痛苦的折磨中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救生艇上,再洞悉世情的智者都不能知道明天自己是否还活着;一个敬虔的崇拜神明的人,也必须面对心中的疑惑“为什么我会遭遇这些,上帝在哪里?”而此时,他还得养活并驯服一只时刻威胁他生命的孟加拉虎。
影片中说得很清楚,老虎就是Pi心中的邪恶。网上许多影评在分析老虎的时候,引用了英国诗人西格弗利•萨颂的名诗:“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审视我的心灵吧,亲爱的朋友,你应战栗,因为那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厨子的残暴引出了Pi心中的恶,在此之前,Pi对自己的认识是善良单纯的,但在此之后他必须面对自己心中的猛虎。Pi本是素食者,可他现在为了生存必须吃肉;Pi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却杀了人,而且是蓄意杀人,并不是正当防卫(在第二个故事中Pi明确地说,他杀厨子的时候,厨子并没有反抗)。当一个本身爱慕“良善”也认为自己是“良善”的人,面对心中爆发出来的恶时,是恐惧而绝望的,他只有两种选择:第一,自尽;第二,与之妥协。Pi选择了第二种,他的人格分裂成少年Pi和孟加拉虎。为了活下去,他警惕着心中猛虎,也努力养活、驯服这只猛虎。于是,在漫长的漂流过程中,Pi除了应对各种外部的艰难,还得学会如何与自己相处。
漂流是人生的隐喻,将人生抽象为一个单纯的不断失去、不断放手、前路茫茫、未知生死的过程,在这个路程中,还得面对自己里面不时显露出来的恶。什么还能使一个人继续这段旅程呢?唯有信仰。在Pi准备与虎一起开始这段漂流的航程之时,他对上帝说:“上帝,我把自己奉献给你,我是你的附属,无论什么将要来到,我想知道,请你告诉我。”原著小说中有一段话写得更美:“绝望是沉沉的黑暗,光进不来也出不去。那是一座无法形容的地狱。我感谢上帝,每一次这样的时刻都过去了。……黑暗会动起来,最终消散了,上帝会留下来,成为我心里一个闪光的点。我会继续去爱。”
但上帝却是扑朔迷离、喜怒无常的。Pi第一次抓到鱼时,惊恐地用斧头劈鱼,当鱼身上生命的鳞光消失的时候,他大哭起来,喊道:“感谢你,毗湿奴,现在你变成了鱼,拯救了我。”(在印度教神话中,毗湿奴有十个化身,其中一个是鱼。)这似乎是上帝以印度教的方式向他施恩了,但晚上从水底跃出一条鲸鱼,非常奇异,更像是毗湿奴神的化身,但这条鱼把他所有的食物都打落水里,差点毁了他。紧接着,在Pi极度饥饿的时候,飞鱼如圣经出埃及记中旷野的鹌鹑一样落在船上,这似乎又是上帝以基督教的方式在保守他。但不久,Pi就遭遇了暴风雨,当光透过黑云射下,闪电击中大海时,犹如西奈山上上帝在雷轰闪电和密云中降临。当Pi呼叫着“仁慈的上帝”时,却被巨浪打入海中,于是Pi如约伯一样,与上帝论理:“我失去了家人,我失去了一切,我投降了,你还要什么?”Pi小时候在恒河边看母亲放灯,父亲对他说:“不要让故事和美丽的奇景欺骗你,宗教是黑暗的。”后来Pi在海上遭遇的鲸鱼和暴风雨,似乎证实了父亲所说的话。而食人岛更将这一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Pi失去了淡水、食物,山穷水尽的时候,飘到了一个绿色的岛上。这个岛上有鲜美多汁的海藻,有淡水池塘,有成千上万只极为温顺甚至等着老虎来吃的沼狸。盘根错节的树群织成一张绿色的网覆盖着岛屿,这个岛给Pi提供了一个安息之所,Pi对它充满着感激。然而,这个白天给予Pi一切庇护的岛晚上却成了一个“凶手”:这个岛的海藻是食肉的,到了晚上一些化学反应使池塘成了装满酸的大缸,除了大树以外,岛上各处在晚上都冒着泡,能“消化”掉鲨鱼。这个食人岛究竟有何寓意,是影片中最扑朔迷离的地方。有人说,食人岛象征着Pi杀死水手后,通过“食人”而得以存活,有人说,食人岛象征宗教,食人岛是绿色的,绿色是伊斯兰教的颜色,岛的形状像是毗湿奴,沼狸象征温顺、麻木的信徒。我觉得,从Pi的整个漂流的经历来看,“食人岛”仍然表达的是上帝的“反复无常”。
“食人岛”是一个“极乐世界”的象征。首先,这个有食物、淡水的岛对于一直处在饥饿干渴中的Pi来说,的确是个“天堂”,身体的一切需求都在这里得到了满足。其次,阿南蒂在与Pi分别时在他手上系上一根红线(在印度教的节日中有一个戴圣线节,姐妹将圣线系在兄弟的右手腕上,祝他们逢凶化吉,战胜邪恶,而兄弟则要在需要的时候保护姐妹的荣誉),可想而知,这根红线对Pi多么重要,经历无数风浪后它已经褪色破损,但Pi始终没有褪下它。然而,Pi却把这根宝贵的绳系在小岛的树根上,表达他想永远待在这个地方。第三,这座小岛所培养出的沼狸行动一致,非常“安于现状”,被老虎捕食的时候不躲不藏,还叽叽喳喳傻乎乎地站着。它们太过安逸,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识。第四,Pi无意间在树上摘了一个“果子”,这个“果子”如花蕾一般,由许多层叶片缠裹而成。当Pi把“果子”一层层剥开,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是一颗人类的牙齿。某个人在Pi之前来到这里,与Pi一样,他也不再想复归大海,也许他的船被海浪冲走了,他在岛上孤独地生活,一直到死,被小岛“消化”,只留下牙齿。小岛白天给予一切,晚上收回一切;有如上帝,他创造一切,供给一切,但又突然地收回,毁灭生命。
成年Pi说:“有些东西虽然并不合理,但你必须相信;有些东西并不牢固,你必须依靠! ”虽然“上帝”是这样琢磨不透,但为了穿越苦难之海,必须信仰。所以,少年Pi在濒临死境时,对上帝说:“感谢你给予我生命,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而他解释小岛的经历时说:“如果我没有发现这个岛,我会死;如果我没有发现牙齿,我会迷失,独自一人。即使当上帝似乎抛弃了我,即使他似乎对我的痛苦无动于衷,但当我不再期待任何拯救时,他让我休息,并给我一个继续我旅程的信号。”
漂流考验了Pi的信仰,也塑造了他的信仰,终于,似乎是对于Pi笃信的奖励,他到达了彼岸,结束了这段旅程,Pi与虎都得救了。在人生旅程中也是一样,杀死虎,就是杀死自己,但靠着信仰,能将虎带到彼岸。所以,这部电影其实不叫“少年Pi的奇幻漂流”,而叫“Life of Pi”(Pi的一生)。
莲花
在小说中,莲花并不存在,但在经过李安二度创作的这部电影里,莲花是其中最重要的符号,我认为,也是看懂这部电影的关键。莲花是印度国花,象征创造、圣洁、永恒和灵性,毗湿奴肚脐眼中生出莲花,莲花中是创造之神梵天,所以莲花可以被视作世界的本源。李安在影片中赋予莲花更深的意义,就是代表“上帝”本身。当Pi诉说他小时候的宗教经验的时候,第一个展现的画面就是Pi的母亲在地上敬虔地画一朵莲花。而Pi少年时在舞蹈课上认识的女友阿南蒂,是最懂舞蹈的一个女孩(在印度教中,舞蹈被认为是创世行为,而影片中通过舞蹈老师的讲解也赋予舞蹈“表达对上帝的爱,使某种精神能量通过舞者进入世界”的意义),Pi与她的一段对话是这样的:
Pi:“你做的这个动作代表森林,然后你又做了……这代表什么?上帝的爱隐藏在森林里?”
阿南蒂:“不,那也意味着‘莲花’。”
Pi:“莲花隐藏在森林里?”
所以,“莲花”也意味着上帝的爱,意味着上帝本身,这个“莲花隐藏在森林里”就成为片中最大的一个伏笔。它第一次表现在食人岛上,Pi摘下“果子”,“果子”如莲花花蕾一般一层层地被打开,但最终所显示出来的牙齿却说明这朵“莲花”是个赝品,正如“极乐世界”是上帝的赝品一样。那这个伏笔最后在哪里被揭示呢?
第二个故事讲完后,震惊的作家说:“斑马和水手都断了一条腿,厨子是鬣狗,你母亲是猩猩,那么,你是,那只老虎?”Pi没有回答,却问作家:“我问你一个问题,我告诉你两个在海上的故事,没有一个故事能解释船为什么沉没,你无法证实哪个故事是真的,哪个不是真的。在两个故事中,船都沉了,我的家人都死了,而我在忍受痛苦折磨。那么,你更喜欢哪个故事?”作家说:“有老虎的,那个是更好的故事。”Pi说:“谢谢你,与上帝的意见一致。”Pi与作家相视而笑,颇有拈花一笑的禅意。作家翻开Pi给他的报告,看到当年调查员所写的最终报告:“很少有乘船失事的人能够生存那么长时间,特别还是在与一只成年孟加拉虎为伴的情况下。”也就是说,虽然作家和调查员都不相信第一个故事,但他们都选择了第一个故事。而这样的选择,为什么是与“上帝的意见一致”呢?
故事是人生的隐喻,一个人创造了一个世界,在其中解读自己的人生。一件事情发生了,你无能为力,但对它的解释,却取决于你自己。这不是简单的阿Q精神,而是一个人世界观的体现。一个人的生活,不单单是生活本身,而是他的世界观所解释过的生活。Pi将残酷的海上残杀,解读为精彩奇幻的海上漂流,并不是一种逃避,而是对自己的救赎。如前所述,印度教解脱的方式是“梵我合一”,小说原著中对此有这样的表达:“生命的真理在于,梵天和自我,也就是我们心中的精神力量,你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个人灵魂向世界灵魂接近,就像一口井向地下水位接近。支撑着思想和语言之外的宇宙的,和我们内心挣扎着表达的,是同样的东西。”当Pi将自己的经历解读为第一个故事时,他是因为拒绝邪恶;作家和日本调查员在选择第一个故事的时候,也是因为拒绝邪恶。当他们拒绝邪恶的时候,就与心中的善念相遇了,也就是和上帝相遇了。还记得迦比尔的那首诗吗?“……见到过爱之光辉的人就能得救……瞧瞧你的心灵吧,因为在那里你将寻找到真正的神。”
所以,作家说,玛玛吉是对的,这是一个奇妙的故事,一个能让人相信上帝的故事。莲花最终出现在哪里?是在影片最后一个镜头里。两个故事都讲完了,最后是意象的表达。Pi坐在小船上,叠化为老虎,大海叠化为山林,老虎走入山林之中,树木忽然向外伸展,如莲花开放。当老虎归回山林时,并不仅代表Pi的恶的自我重新潜入内心里;莲花在山林盛开,莲花也在内心盛开,虎归山林,人归回“上帝”。
如何回应《少年Pi》中的信仰
回到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这部电影中的信仰是什么?导演李安说,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天人合一”,这部电影中有很多印度教的元素,但它并不是一部宣传印度教的影片,而是强烈地受到新纪元运动的影响。无论影片中轻宗教重灵性的思想,还是“在心中找到上帝”,都是新纪元运动的典型思想。有趣的是,《少年Pi》是一个印度人带领西方人“相信上帝”的故事,而新纪元运动也是东方宗教进入在现代化进程中丢失了信仰的西方,被西方重新解读后形成的思潮。
与当年的西方一样,“信仰”这个词如今在中国已成为时髦的词汇,身处一个以金钱为价值判断标准、丧失了基本良心的社会,对于信仰的追问、渴求已经成为一个社会性的现象,特别是在年轻人中间。当我向某个同龄的朋友介绍自己是基督徒时,所得到的回复,不再是嘲笑、冷淡,而是肯定的甚至有些羡慕的回应:“哦,是吗?有个信仰真好。”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很深地受到新纪元运动多元主义和泛灵论的影响,以至于我们和他们在谈论信仰和上帝时,必须回应他们的观点。这样的回应不仅是分辨,就其核心的观念给予圣经的回应也是极为必要的。例如以“三位一体”来回应“宇宙灵魂”,以“与基督联合”回应“天人合一”。当然这不是这篇小小的影评所能完成的了。
最后,抒发一下作为基督徒对Pi的信仰的感受。Pi在影片中的笃信,他与“上帝”的关系并没有打动我,使我类比为自己与上帝的关系。因为Pi所信奉的“上帝”并不是真正的上帝,而是真正的上帝的对立面“偶像”。Pi的上帝其实是他对上帝的一种想象,他把印度教大神毗湿奴口含宇宙的超越,基督教天父舍弃独生爱子救赎人类的“大爱”,伊斯兰教所带给他的神圣、和谐的感受,都作为一种属性归到他所想象的这位终极“上帝”身上。他也以这三种宗教的敬拜方式“事奉”着自己的这位神。吊诡的是,这位被Pi视为赐予自己生命的上帝其实是Pi创造的,他敬拜这位上帝的方式也是他自设的,他就像一个生活在自己梦中的人。这其实就是罗马书1:20-21中所说的:“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因为,他们虽然知道神,却不当作神荣耀他,也不感谢他。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
人是极矛盾的存在,他不能离开上帝,但又抗拒上帝,他追求上帝,但罪性使他永远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在Pi或者新纪元运动的认识中,自我与上帝是一个小的同心圆与大的同心圆的关系,神与人同质,仅是人的扩展。这是人把上帝矮化、把自己神化以窃夺上帝的荣耀的又一体现。上帝在普遍启示中启示了他的“永能和神性”和对人的要求,从人希望能以“梵我合一”或“天人合一”而解脱可以看出,人甚至知道归回上帝才是最终的意义和方向,但人在心中又压制“自己其实是需要一位救主”的察觉,把得救的途径归为自身的努力,无论冥想也好,行善也好,都不承认自身是完全没有自救能力的罪人,拒绝了耶稣基督的救赎。人这样行的时候是极为悖逆的,又是极为可怜的。从Pi的信仰历程来看,当人拒绝圣经中所启示的这位有位格的上帝,就只能接受一个由非位格的命运所掌控的宇宙。当人不明白上帝的旨意而只能从自然、历史以及个人的经历来揣度的时候,就只能面对一位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上帝,而他还得硬撑着将信心投向这样一个对他没有任何应许、任何约的保证的存在上。信本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信仰不是人的一种选择,一种苦修的“信”的行为,信心是有内容的,是有确据的。但当人拒绝了耶稣基督真实的救赎,就只能靠着“诠释”来自我拯救,在心中找到残破的那一点上帝的形像而自以为找到了上帝。虽然将自己“奉献给上帝”、“追求上帝”,却全然领受不到真正的上帝对人终极的友谊、终极的爱,只能坠入虚无之中,如李安所说的:“上帝是什么?很难以理性言语说清楚。各个宗教如回教、佛教等都会告诉你‘他’是什么?但当我们面对他时,真的接受信仰考验的时候,其实你什么东西也摸不着。”
许多人看完影片都感慨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孟加拉虎。”但这被放出的心中猛虎,真的能如影片所说,靠着信仰又重回心中吗?从人生的实际经验都可以得知,一桩罪必然会引发另一桩罪,人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所犯下的罪,其实比单纯因为欲望而犯的罪更可怕。最近令国人心寒的长春婴儿被害事件[2],不正显明了这一点吗?放出的猛虎,往往是吞噬了人。Pi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我的恶不是用来战胜的,而是用来相处的,是可以驯服的。那是因为Pi的上帝,是一个可以容忍罪恶的上帝。在泛灵论的基础上,新纪元的上帝是自我和世界的延伸,而不是创造世界的神圣的上帝,而作为世界延伸的上帝,本身不可能是圣洁的,因为这个世界满了邪恶。东方宗教往往接受邪恶的存在,将之视为宇宙本性的一部分,或者视为“幻象”。而多元主义最终导致道德失去了判断的客观标准,善恶都是主观感觉。对新纪元运动而言,正确的行为是促成灵性长进,不正确的也只带来灵性教训,它本身非但不能使人认识罪,还除去人的罪恶感。Pi的信仰并不能解决恶的问题,只能给人一个“我能驯服心中的恶”的乐观情绪,和“我可以与心中的恶和解”的理由,正如网上一篇关于《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影评所给出的感悟:“做一个活着的好人,心里住着一头猛兽。”
然而,真正的上帝能满足于这样的解释吗?罪恶是有极严重的后果的,厨子因为杀死Pi的母亲而死,而厨子的亲人和水手的亲人向谁讨还罪债呢?更严重的是,犯罪本身得罪上帝,Pi的母亲、厨子、水手都是上帝按照他的形像创造的人,杀死他们,上帝岂不追讨流人血的罪吗?上帝按他圣洁的形像造了厨子和Pi,而他们却犯了杀人的罪,与上帝创造他们的目的背道而驰,上帝为何还要容他们存留于世呢?谁为Pi的罪偿还代价,使他脱离因他的罪愤怒,追讨他的罪的上帝呢?一个污秽败坏了的人如何能亲近圣洁的上帝呢?亲近尚不可能,又如何“合一”?人在思想上帝、切慕上帝时,若不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必须被救赎的罪人,若不认识到必须有人替他偿还罪债(他自己是还不起的,因为他没有任何能达到上帝标准的义),他对上帝的一切追求,都使他距离上帝更为遥远。
当少年时的Pi在天主教堂中听神父布道的时候,当他问“本是全能的、无限的圣子为什么死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我多么期待神父能给他讲福音,告诉他: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正是为担当他的罪而死,要使他罪得赦免能与上帝和好;而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因为爱”。倘若如此,Pi的信心就找到了根据,而他的信仰之旅,也不再是面对一个“未识之神”与猛虎一同在海上漂流;而是“在基督里”真知道上帝,知道“他的恩召有何等指望,他在圣徒中得的基业有何等丰盛的荣耀;并知道他向我们这信的人所显的能力是何等浩大……”
《教会》2013年3月总第40期(
https://www.churchchina.org)
注解:
1、解脱的道路有三种:一是行为的道路,严格奉行各种戒律、例行祭祀;二是知识的道路,通过学习、修行、亲证等;三是虔信的道路,靠信仰神而得到恩宠。
2、长春一男子偷车后发现有两个月大的婴儿在后座上,将婴儿掐死埋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