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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徒] 我为什么不愿意成为基督徒 范学德

我为什么不愿意成为基督徒 范学德

我为什么不愿意成为基督徒  范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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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那解不开的义和团情结


  我所接受的偏见,正是我所向往和喜爱的。它们已经溶入我的心灵,成了「我的」偏见。

  很久以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青年时代时并不知道耶稣是谁,却仇恨基督教,并且,把它视为「洋教」呢?我被意识形态的宣传骗了,这不假,但这不是事实的全部。因为在我有可能了解基督教时,我对它的敌视反而加深了。难道我心中真的有一种力量,它以仇恨基督为目标吗?

  我生长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小镇,在文化大革命中读完高中。那时,我没听说过上帝。不是我想知道上帝而无法知道,也不是知道了上帝而不承认他,只是知道上帝的途径一时被封锁了。我被「洗脑」洗得如此之彻底,以致于我不但毫无兴趣证明上帝的存在,连否认他存在的念头都没有。这不是我敬畏上帝不敢否认他,而是洗我大脑的那架机器,连否认上帝的存在都不鼓励,生怕人们在认真地否认上帝的过程中,产生对上帝存在与否的兴趣。尽管如此,我从民间还是得到了一些关于神明的观念,诸如佛、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灶王爷等等。

  随著年龄的增长,我从心里接受了意识形态宣传,把宗教信仰统统都看成是迷信。于是,我把童年时听说的神明,都归为迷信。就这样,在意识形态教育下,我在心中清除了迷信的信仰,从而把整个心灵都献给了「伟大领袖」,把他当做神来崇拜,任由他塑造我那幼稚的心灵。

  就这样,一直到一九七二年高中毕业,我不仅从来没有见过《圣经》,就连「福音」这个词也没听过。我把《毛主席语录》当成「红宝书」,经常背诵它。饮下了鸩酒,反以为是香摈。正是在响应毛「批林批孔」的指示的过程中,我形成了对基督教的强烈偏见。(注1)

  那是发生在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四年间的事。那时,整个中国没有几本书不被视为「毒草」而允许人们阅读。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了郭沫若等人的若干中国历史著作,还有几本关于鸦片战争、义和团的小册子。在那个扫荡文化的年代,读这些书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精神享受。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繁重体力劳动之后,我常读它们至深夜。对书中的观点和结论,我毫不怀疑,更无法想像学者可以选择一定的历史资料来为特定的政治目的服务。

  在教科书历史的影响下,我对基督教在华作用形成了如下的看法:传教士是在列强的不平等条约的保护下,到中国进行文化侵略的;他们是帝国主义侵华的急先锋;传教士和殖民主义者是一路货,都要瓜分中国,把中国转成他们的殖民地;华人基督徒是中国人的败类,帝国主义的走狗。(注2)

  这些观点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从没考察它们是否合历史真相,也没有想到这是意识形态的结论,还以为那是我的独立见解。我在理智上形成的这些偏见,和在情感上对督教的厌恶交织在一起,使我视基督教为中国人在精神上的仇敌。

  到美国后,我曾哀叹自己出生在一个仇恨基督教的世界中,我能够反思自己的偏见之前,就已经成了偏见的俘虏。但是,有什么好值得埋怨的呢?我所接受的偏见,正是我所向往和喜爱的。它们已经溶入我的心灵,成了「我的」偏见。

  在偏见的束缚下,后来,我虽接触了基督教在华近代史的正面作用的历史资料,但对它们视而不见,见而不思,思而不明其义。我拒绝重新审查自己的偏见,更没有反省我那扭曲了的情感。我顽固地抱著偏见不放,还自认为是坚持真理!

  我本一微不足道的书生,既不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又不能传一己之言于百世,但为什么却总是固执己见?并且,这所谓的「己见」也大都是他人之见!这只因为,在我的心灵中,潜藏著一个邪恶的灵,它恨天国,恨上帝的儿女,恨上帝的道。它恨上帝!它喜欢偏见,它用偏见扭曲我的心灵,要把我引向永久的死亡,彻底地毁灭我。

  从古至今,基督教从来都不是西方人的信仰,而只是一部分西方人的信仰;它从来就不止于是一部分西方人的信仰,也是一部分非西方人的信仰。

  进入八十年代后,我逐渐开始独立地探索人生。在这过程中,我渐渐地对耶稣产生了一定的兴趣。

  在大学期间,我所景仰的一位教授的教诲,使我明白了;宗教在人类精神生活中有其独特的崇高价值。只要人类存在,宗教是不会消亡的。读研究生时,一位著名学者指教我说:西方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文化各有其特点,彼此之间的差异很大,笼统地谈西方文化而不加以缜密的区别和分析,无益于理解文化的中外古今之别。(注3)

  这些观点对我启发很大。我认识到:我大谈西方人、西方文化、西方信仰,根本没有深思细辨这些概念的确切所指,说话大而不当,空而无实,不仅不同西方国家的精神生活,各具特色;即使一国内部,不同的民族及社会阶层之间,精神生活也有显著的差别。百万富翁和芝加哥街头的流浪汉虽然吃同样的汉堡包,听同样的爵士音乐,但怎能想像他们的所居、所行、所思、所愿,会在同一个世界?

  我也不再相信关于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的宣传了。为了表现我的独到见解,我高扬宗教在道德生活中的伟大价值。在向我的学生━━中层干部授课中,我从正面的意义引用过耶稣的话。我这样作,当然不是为了彰显上帝的真理,而是标新立异。这又怎么样呢?耶稣基督毕竟走进了我的精神视野,使我在思考人生意义的过程中看到:耶稣,是我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的。

  耶稣虽然走进了我的精神世界,但我并不让他占据我精神天地的中心。我自以为开明地把基督教放在与佛教、伊斯兰教、印度教同等的地位,视耶和华与佛、真主、梵天为异名而同实的最高实体,是居住在世界不同地方的人,用不同的名字敬拜的同一位神。所以,我坚持认为:基督教是西方人的信仰,是维系其伦理道德的基石。虽如此,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耶稣的某些教诲,是人类共同需要接受的精神宝藏。

  随着对基督教了解的加深,我发现:我不能说基督信仰是西方人的信仰。在西方,基督信仰从来没有成为、也不可能成为全体西方人的共同信仰。在信仰基督的人中,虽然有一部分是西方人,但他们只是西方人的一部分。从古至今,基督教从来都不是西方人的信仰,而只是一部分西方人的信仰;它从来就不止是一部分西方人的信仰,也是一部分非西方人的信仰。

  我问自己,在人看来,基督徒有东方人、西方人之分;但在基督的眼中,人的主要区别是什么呢?是东方人与西方人?还是富人与穷人,有权人与无权人?根据我对基督信仰的了解,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区别。在耶稣的面前,人都是罪人。所不同的只是有两种罪人:承认自己是罪人,信耶稣并且愿意悔改新生的罪人;不承认自己是罪人,不信耶稣并且固执地按己意而行的罪人。

  当我固执地把信耶稣同西方人联系起来时,我的眼睛只盯在地域和人的肤色上。由此,我也就限定了自己,把我等同于一个地区━━中国;一种肤色━━黄色;一种人━━在茫茫的宇宙中找不到一己之根的孤儿,无可奈何走向永恒灭亡的逆子!

  西方人的信仰是什么与我何干?与我生死相关的问题是:基督徒所信仰的上帝,是不是又真又活的神!

  我虽然承认基督信仰的价值,但还是受到把基督教视为「洋教」的影响,担心信了耶稣后,中国人的言谈、举止和心灵就会被「洋化」了。我编织了这噩梦,自己吓自己。但是,自从来到美国后,我却亲眼见到了另一幅图景:在北美的一些华人,他们是基督徒,但心仍挚爱著中华;一些华人很西化,但并不信耶稣。无论信或不信,从大陆以外来美的华人,大都显得比自己更好、更多地保留了中国人的礼节。

  在当代生活,怎可能一点也不西化?西化与否,这只是文化影响的问题,而不是个人生命取向的问题。但是,当圣经宣布上帝的独生子耶稣是为世人的罪而死在十字架上时,它留给我的是,而且仅仅是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信耶稣,还是不信耶稣;生命基督化,还是非基督化;不与上帝同心,就是与上帝为敌。

  对我最具讽刺意味的图景是:我亲眼看到我所认为的「洋教」,并不是「洋人」必然相信的自己的宗教。在美国人中,信佛的有之,信真主的有之,信梵天的有之,什么也不信的,亦大有人在。当我和他们诋毁基督教时,我们的心相通了。东西方之别消逝了,我们共享一个信条:相信自己。我,就是我的上帝!

  从东方到西方,一大批政治信念绝然不同的人们,竟在与耶稣为敌上结成了同盟!东方掌握了绝对权力的政治集团,用宣传机器围剿基督信仰,用批斗、监禁、杀头对基督徒进行暴力的迫害;西方舞文弄墨的文人和政客,则运用讲演、书籍、广播、电视等媒介,或是玩弄基督信仰,或是打著耶稣的招牌牟利。在东方,基督徒被视为社会公敌,十字架乃是被诅咒的标记;在西方,信仰基督成了见不得人的个人隐私,十字架变为被欣赏的装饰品。

  更令我吃惊的是,我在读书中发现,一些认真地寻找证据去推翻基督信仰的西方文化人,他们诚实地、小心地求证关于耶稣死后复活的记载是荒诞的神话。但求证的结果却是:耶稣基督的复活是无可否认。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征服了他们那一颗诚实的心灵,使他们写出了捍卫上帝真道的鸿篇巨著。(注4)

  耶稣是何等伟大!竟有人通过认真地否定他而找到了他。令这些西方人转变的,不是因为他们是西方人,而是因为耶稣死后复活;不是他们不加批判地接受了基督信仰,而是他们不得不向真理投降;不是他们认同于与其同文同种的西方宗教,而是他们找到了在天上的父━━上帝。

  西方人的信仰是什么与我何干?与我生死相关的问题是:基督徒所信仰的上帝,是不是又真又活的神!当面对著这个绝对性的问题时,我一下子变得赤裸裸了:我是一个人,仅此而已。什么东方人西方人,无关紧要。

  面对戴德生这个外国人,我不得不问自己:我的中国心何在?

  在美国,我平生第一次可以自由地阅读有关基督信仰的书籍,这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精神天地,一再突破了我以往那狭隘的视野。当我读完戴德生传时,他那颗挚爱中华的心灵,活生生地面对著我,刺得我的心发酸,发痛。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了自己心灵的渺小以及生命的卑微。戴德生如此挚爱耶稣,挚爱中国人,任我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情!

  义和团事件中,在戴德生创立内地会工作的传教士中,有五十八人殉难。此外,还有二十一个儿童遭害。「房屋、衣物损失殆尽,却无一点怨言。遍查受害者及其亲友的书信,不见一句怨恨、报仇或要求赔偿的话。戴氏主张内地会公物,一概不作赔偿之要求,即使中国官府情愿赔偿,也不接受。」(注5)

  读至此,我的心实在无法平静。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再三地侵略我的祖国,烧杀掠夺,割地赔款,中国几度面临亡国的危险。但是,在中华儿女大难临头之际,基督的儿女竟拒绝中国政府送上门的赔款。这能是帝国主义侵华先锋的作为吗?如果戴德生爱中华不是出于至诚、至性,他能作得到吗?

  我突然感到:戴德生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对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因他挚爱耶稣使我看到了上帝之子的神圣之爱。他那颗爱中国人的心,若不是从上帝那里得到无穷的光源,怎能源源不断地放出灵性的光芒?怎能说出:「假使我有千镑英金,中国可以全数支取;假使我有千条性命,决不留下一条不给中国。」(注6)

  扪心自问:假如我有十万美金,我能让祖国全数支取吗?假如我有千条性命,我能决不留下一条不给我的骨肉同胞吗?假如我的亲友家人遭此横祸,我能连一句怨恨、报仇或要求赔偿的话也不说吗?戴德生的豪言壮语,我说得出,但作不到。

  我爱中华,并没有像戴德生爱得么投入,那么真挚,那么专一。他爱中国人,是由于他首先并且始终爱耶稣;我爱中国人,是由于我是中国人,在中国长大。他爱中华,可以舍弃一切,因他把一切交给了上帝;而我即使舍弃一点东西,也难以忘记那是我的。

  以往,我曾忘情地低吟:「我的中国心」。但面对戴德生这个外国人,我不得不问自己:我的中国心何在?

  谁能告诉我啊,外国传教士向中华儿女传福音,错在了哪里!

  若不是来到海外,置身于肤色、种族、语言、文化与自己大都不相同的环境中,我很难对传教士产生恻隐之心。正是这设身处地,使我在了解第一位更正教的传教士━━马礼逊的事迹时,心肠不由自主地变软了。

  马礼逊于一八一七年来华传福音。当他告别不同意他来华传教的父老、亲友、师长时,那生离死别的痛苦,他除了向耶稣诉说,还能向谁倾诉?在华传福音,他遭到我的同胞和他的同胞的共同反对,面对那些杲滞、怀疑、冷漠、嘲笑、仇恨的目光,若不是从神那得到安慰,他怎能忍受心中的孤独?他离国十七年后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返归故里。这期间,他望了多少月圆月缺。他用了十二年的心血,为我们中国人译出了世界上第一部中文圣经。但当他死于广州时,竟无葬身之地,不得不移灵柩于澳门。

  了解这一切后,令我齿寒、意寒、心寒,人死于异乡,已很悲哀了。但死于异乡竟无葬身之地,这岂是一个哀字能了得。而这人竟是为爱异乡人而死的,死无怨言。且唯有这一死,才能表达他对异乡人至死不渝的爱。异乡人━━我和我的同胞啊,我们至今还以中国人的名义诅咒他们,我们的良心何在!

  读过戴德生、马礼逊等人的传记后,我又阅读了一些书籍,渴望更进一步地了解更多的西方传教士的心态。在上一个世纪和本世纪五十年代以前,他们为什么会从先进的欧美来到我落后的祖国,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传教这条艰难的道路?「剑桥七杰」(一八八五年来华传教的七位英国剑桥大学毕业生)的传记,使我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为了拯救我的同胞的灵魂而走上了到中国传教这条道路。为此,他们舍弃了在英国的绵绣前程,甚至变卖了自己庞大的家产。选择走这条路,他们的灵魂不是没经过痛苦的挣扎,但最终,他们还是顺从了耶稣的召唤:向万民传福音。

  是耶稣死在十字架上这个决定性的事实,赢得了他们的心,使他们决心告别当时英国人那种马马虎虎的信仰,为信仰耶稣而付出生命的代价。「除非你对上帝完全降服,你不能知道他的心意;然而,一旦你降服了,他就会告诉你,他要你作什么。」(注7)他们说到了,也做到了。

  将心比心,谁不爱自己的父老乡亲?谁不恋生我养我的那一片故土?谁人无儿女情长?花前月下,哪个情郎不思与心上人绵绵细语?茶一盅、酒一壶,即便是生死之交的君子,亦渴望友谊地久天长。热血好儿女,谁不想成就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走遍海角天涯,谁不觉乡音最亲?但是,听到了耶稣那一声轻轻的呼唤:跟我来!他们就放下了这一切,走上了传福音这条由荆棘和鲜花铺成的小路。

  要是我,能放下这一切而走上这条不归路吗?不能。因我根本不想听耶稣的呼唤,所以,我走我自己的路;因我内心一无所有,所以,我想拼命抓住人们所拥有的一切;因我舍弃不了自己,所以,我不容神进入我的生命。

  那么,我过去确信传教士向中华儿女传福音错了,根据在哪里呢?是他们选错了传教对象,还是他们错误地接受了传福音的命令?如果我认为他们选错了传教对象,我必须证明:从过去、现在,到将来,没有一个中国人需要福音。否则,即使有一个人,就没有任何人有任何权利禁止传教士向他传福音。我有权选择自己不去天堂,但没有权利要求别人伴我进入地狱。如果我认为传教士所服从的那个叫他们传福音的命令错了,我还必须证明:无人有权下达这个命令。但这个命令不是来自哪个王卿侯爵,总统首相,而是木匠的儿子耶稣。是他说,「你们往普天下去,传福音给万民听。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可十六15~16)因此,耶稣是谁,他是否有权力发布这个命令?这才是问题的核心。若我不能证明耶稣无权发布这命令,我就无权责备传教士服从耶稣,而只能责备他们完成这命令时表现的好坏。我问自己,我能证明耶稣无权发布这个命令吗?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想证明这一点,但最终都失败了,难道我也要像他们那样不自量力吗?

  传播福音的大道啊!你是由十字架铺成的,并且,仅仅是由十字架铺成的。

  回顾历史我也看到,外国传教士在华传教的历史中,确实有许多不光彩之处。有些基督徒不愿正视它,这只能进一步地伤害中国人的民族情感。因鸦片战争以来那至深至痛的历史创伤,还在中国人心中流血流泪!

  如何看待这些不光彩的历史篇章呢?

  中华民族素无嫉妒排斥不同宗教之心,佛教和回教来华上千年,虽遭文人的笔伐,但民间百姓则大都能与佛教徒、回教徒平安相处,但鸦片战争后,中华儿女之所以视基督教为洋教,主要不是源于宗教原因,而是起于基督教在华的传播始终和中国的国耻相连,和列强强加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相伴。(注8)

  我忘不了啊,列强以武力迫使中国对基督教开放,以传教和保护传教士为借口,一再向祖国发动侵略战争。多少中华好儿女,因此流血丧命;多少大好的锦绣河山,因此归为强盗的版图;多少黄金白银,因此流进了帝国的金库。这真是伤天害理啊!

  我不能不愤慨!在传教士中,有人卷进了参与制定侵华不平等条约,有人成了侵华军队的情报员、翻译官!他们的活动怎能不使中国人认为基督教是帝国主义侵华的工具呢? 他们传给中国人的是祸音,这祸音至今余音未绝。我实在无法认同他们的行径。我想,若是耶稣在这种情境,他会怎么样呢?他会宁肯再次走上十字架,也不屈服于强权,与刽子手合作。在被压迫者遭欺凌受迫害时,耶稣站在被压迫者一边。

  我不能不耻辱!有的传教士竟打著传教的旗号欺压中国的平民百姓,干涉官府诉讼,在动乱中趁火打劫,发不义之财。注9)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中,中华儿女感受不到耶稣是爱,他们由此而仇恨基督教,不在情理之中吗?耶稣的榜样使我明白了,传教士到中国,不应是中国人伺候他们,作他们的奴仆;而应是他们为中国人服务,作中国人的仆人。那些欺压百姓的传教士们,他们不配作耶稣的儿女。他们的坏榜样,导致了一些中国人拒绝十字架。

  我不能不羞愧痛心!许多传教士用不平等条约保护他们传福音,心安理得地居于特权地位。既然如此,他们能全心全意地依靠耶稣吗?他们能使中国人相信耶稣是基督徒的真正依靠吗?那强大的特权是他们软弱的象徵。我同情他们的软弱,但不能不批评他们使基督的福音由此而蒙羞。福音最初从耶路撒冷传到罗马帝国,传到西方,靠的是什么?是刀剑吗?是权力吗?是金钱吗?是不平等条约吗?不是,统统不是!它靠的是基督徒的忠心,是殉道者的鲜血,是基督与基督徒同在。传播福音的大道啊,你是由十字架铺成的,并且,仅仅是由十字架铺成的。

  他们不是帝国主义侵华的走狗、帮凶;而是上帝的使者、信徒。

  我很遗憾地看到:某些传教士自觉不自觉地怀著西方文化优越的感觉,歧视、贬低中国和中华文化,把传播福音和传播西方文化混淆在一起。从而,使我的同胞把福音误认为是属于西方的。他们羞于与中国人为友,这深深地羞辱了中国人,并阻碍了福音的传播。他们的可悲并不在于他们没有以爱心和患难中的炎黄子孙站在一起。而在于,他们没有像耶稣那样以信心背上十字架,走向上帝。

  但是,在我也亲身踏上传福音这条艰难曲折的路,并碰了许多钉子之后,我才产生了一种新的心态:即虽然那些真心爱耶稣并传福音的传教士并不完美,但我视他们是我的至亲兄弟姐妹,并以此为荣。他们的某些行动伤害过我的同胞,我愿意为此而向我的同胞道歉,因他们来华传福音不止于是为了我的父老乡亲,也是为了我。若没有他们当年传来的火种,不会有我今天的得救。

  我渴望我的同胞能接受我的道歉。这绝不是我虚伪地故作姿态,而是出于我的信仰。我的道歉是真诚的,因我和他们传的是同一个福音,尽管我们对这福音的理解在细节上有所分别,但我们信的是同一个主,同一个上帝,他们是我的弟兄姐妹。所以,我在他们的错误上也有份。我不推卸我的责任。

  我渴望我的同胞不要继续因对往事还耿耿于怀而拒绝福音。若你们对传教士的怨气、火气和怒气还没有消掉,就把它们统统倾泻到我们中国基督徒的头上吧。我乐意承受这一切,因为我今天作的,正是继承西方传教士们昨日未竟的大业:向你们传福音。我的同胞啊,不要再被偏见、误解和仇恨蒙蔽你们的心了!向耶稣敞开心灵吧!他是我的主,也是你们的主。他是天地万物的主!

  铁的历史事实是我无法否认的:即众多的西方传教士是出于爱耶稣而来到了我的祖国,向华夏儿女传福音。虽然他们的宗教知识和工作方法免不了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但他们的最大依靠不是不平等条约,而是耶稣。他们手中拿的是圣经,不是枪炮;他们播种的是福音,不是罂粟。尽管由于语言、文化、教育、历史和风俗习惯的不同,使他们对中华文化有许多误解,但他们爱中国人的心是真诚无伪的。他们不是帝国主义侵华的走狗、帮凶;而是上帝的使者、信徒。

  当然,有些历史事实至今还使我困惑:为什么坚船利炮随圣经相继而来,鸦片与福音接踵而至?但我至少明白一点:没有那炮声,封闭了数百年的国门不会自动打开,沉睡了近千年的中国人不会从因循守旧的停滞中惊醒,现代化的基础科技器物文明的建设,不会迈出第一步。

  反覆阅读圣经后我更坚信,列强的强权意志不仅丝毫代表不了耶稣的意志,反而违背了他的意志。列强侵华,源于其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强盗本性。鸦片糟蹋了中国人的性命,也玷污了福音。强盗虽打著传教的旗号,但终究是强盗。无论他们遮上多少块遮羞布,也遮不住殖民帝国的无耻。

  虽然如此,但福音在中华大地毕竟传开了。这奥秘,谁能猜透呢?

  福音在华传播的历史唤醒了我的良知。它告诉我,既然我知道中华儿女视忘恩负义为无耻,视知恩当报为知义,就永远也不该忘记:若不是传教士昔日大声疾呼,也许我们亲爱的母亲和姐妹至今还裹著小脚。若不是传教士把第一位留美学生容闳带到美国,我们还谈什么留学!西医西药和西医医院都是传教士在华奠基的,这救了无数中国人的性命。近代意义的学校和大学,是传教士创立的。近现代知识的传播,是由传教士开始的。汉译圣经国语本对白话文的影响,连散文大师周作人也给予了高度评价。是传教士在华开创了最早的孤儿院、精神病院、盲人学校、聋哑人学校,等等。这其中的哪一项不值得大书特书、不值得中国人感恩!(注10)

  我以往安然地享受这些恩惠,却从没说过一句谢谢。这,难道不是忘恩负义吗?

  我的心哪,系著一个解不开的百年义和团情结。

  反覆思考历史,我问自己,我明知从景教传入大唐,福音在华传播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我明知基督教是世界性的宗教,可还是偏把基督教称为洋教,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意识和下意识支配著我呢?

  那是充满了鄙视、轻蔑、排斥和抗拒的心理。那是迷茫、失落、恐惧和仇恨的下意识。那是血液中奔流的陈旧古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是心思 分辨了数千年的华夷之辨,凡四夷「洋人」、「鬼子」)皆不如己,他们无知、愚昧、野蛮、心智未开、道德低下。那是说不出口的受尽蹂躏的民族耻辱感,被几个自己瞧不起的小对手打得一败涂地,又不得不公开认输。那是倍受挫折伤害的民族自尊心,回顾祖宗的丰功伟绩,充满了自尊;面对现实,则心怀不平、不愤而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我的心哪,系著一个解不开的百年义和团情结!

  这义和团情结,它是许多历史声音的回响,它是无数扭曲心灵的映照。曾国藩著《讨粤匪檄文》抨击太平天国军「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教、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注11)在他的话中,有我对基督教的同样无知和恐惧。晚清时的李东远说:「通商则渐夺中国之利,传教则并欲夺华人之心。」(注12)在他的话中,我看到了自己的狭隘和封闭。一九二二年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非基督教运动宣称,「宗教是麻醉剂」。提出「有宗教则无人类,有人类则无宗教。宗教与人类不能两立。」(注13)这话也表达了我对基督教的仇恨。我以往只疑惑,官方的宗教政策何以如此残酷,竟让无数无辜者的鲜血横流。但我从没意识到,正是我心中那无名的仇恨,使我不自觉地也成了侩子手的帮凶。

  愚昧无知、盲目排外、恐惧变革、对外封闭、自我欣赏,纠缠在我心中的这个义和团情结,使我不自觉地把对耶稣的信仰,排斥在我的视野之外。基督教中,我只看到了耶稣是外国人,基督教是外国宗教。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到上帝,更看不到我和上帝那不可分离的生命联击。我的生命力萎缩了,衰落了,它不敢面对耶稣向我发出的挑战。我用「洋教」这个藉口,懦弱地把自己裹起来了。

  我耻于问自己但又不得不问:我们这些炎黄子孙,还有几多大汉的气度、大唐的雄风?大唐百姓的多数并没有把佛教视为洋教,反而有玄装西天取经之壮举、禅宗顿悟见佛之创新。他们的生命力充满了生机,心胸开放,心态康健。他们有信心、有见识、有魄力去接受外来的新文化、新知识、新价值的挑战,以宏大的气度包容、接纳、吸收新的精神食粮。这不仅没有损害他们的民族自尊心,反而把中华民族的精神境界提高到了新天地。

  可是,当我们面对那强大的西方,求救的却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通过咒骂━━他们是洋鬼子,一吐心中的闷气、晦气、怨气━━怒气。民族屈辱感和盲目排外情绪彼此交错,使我们把与洋字沾边的一切东西,都作为排斥的对象。实在打不倒的又很实用的东西如「洋货」,就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崇拜并谄媚它们。从排外到媚外,仅一步之遥。

  我清楚的看到了,这导致我卑怯的义和团情结后面,隐藏著一个空了壳的民族自傲心:我们有多么伟大的祖宗和辉煌的过去啊!中华在地理上是天下的中心,在文化上更是如此。中华的文字、文学、礼仪、典则、制度、道德,乃举世无双之文化精华。(注14)这种强烈的民族优越感,为我们带来多少自尊、自豪、自大、自傲和自满。

  而今世道变了。往事不堪回首!我们虽不是百事不如人,但科技上不如人,民主上不如人,法治上也不如人。精神文化和道德价值,这是我们的最后防线了。反对包括基督信仰在内的西方精神文明,是我们唯一可以自怨、自慰、自怜、自欺的了。我们的精神天地,实在太可怜了。

  我也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纠缠我的义和团情结,也包含了一份悲苍之情:那是面对列强灭文灭种,中华儿女不得不发出的救亡图存的怒吼,那是天下兴亡,匹夫必须承担的重任。尽管我们的先辈一再被强盗打败了,但并不能证明强权就是公理。而先辈留在天地的那股正气,寻找的是永恒的正义!

  但是,若没有上帝,天下有何永恒的正义可言!

  终于到了那一天,我敞开了自己封闭的心门,奉耶稣的名向天父祈祷:天父啊,鸦片战争以来那民族耻辱和历史伤痛,折磨我多年了。这心灵的煎熬,带来的只是仇恨!那洋教的偏见,曾使我的理性几度迷失,今日我要挣脱这枷锁!心头的怒火啊,你燃烧吧!我情愿被你烧死,也不愿任你再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了。

  耶稣啊,熄灭我心头的怒火,让我畅饮你赐下的生命清泉,归向你,心灵得安息。


  附注:

  1·「批林批孔」是「批判孔子和林彪」的简称,它是毛泽东晚年发动的又一个政治运动。

  2·这是中国大陆官方史学界在八十年代之前,对基督教在华近代史的作用的结论。

  3·参见张岱年,《文化与哲学》一书,教育科学出版社,1989年。

  4·这方面的代表著是麦道卫著的《铁证待判》,更新传道会出版。

  5·《戴德生━━挚爱中华》,第292页。

  6·同上引,见该书封面。

  7·见浦乐克,《剑桥七杰》,校园书房出版社。

  8·英传教士宓克指出:「以武力强迫中国驰禁基督,使基督教徒与佛、回二种外来宗教的信徒,立于不同的基础上。因为佛、回二教之所以不受迫害,是自然发展的结果,而基督教的流布,则与中国国耻相联系,在当代中国人的记忆中,创伤仍深。」见林治平主编,《近代中国与基督教论文集》,第94页,宇宙光出版社,1981年。

  9·唐德刚,《传记文学》第62卷第4期,第22~24页,传记文学杂志社。

  10·查时杰,「一百七十年来的基督教」,林治平主编,《基督教入华百七十年记念集》,1977年,第3~28页,宇宙光出版社。

  11·谢扶雅著,转引自《基督教与中国思想》,第286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90年。

  12·参《福临中华》一书。

  13·参王治心著,《中国基督教史纲》,第二十章,1959年。

  14·殷海光,《中华文化的展望》,书中的第一章,「天朝型模的世界观」,对此心态有精彩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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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帝在天上,文化在地上


  尽管在情感上我排斥基督教信仰,但在理智上却无法漠视它在西方历史中所一再造成的划时代变化。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基督教唯我独尊,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是代表西方文化的宗教信仰。这就使我心安理得地拒绝相信耶稣。但是,在思考中国如何实现政治民主化,经济现代化的问题时,西方文化又是我怎么也回避不了的。

  八十年代中期,我阅读了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注1)它使我看到:禁欲的新教伦理精神是发展出理性资本主义的主要动因。新教伦理不仅不把追求财富和金钱的活动视为罪恶,反把它和荣耀上帝联在一起。勤奋工作是美德和道德义务,是基督徒的天职。而禁欲主义的节俭,必然导致资本的积累。

  这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所厌恶的基督教,它的新教伦理竟构成了现代化在西方兴起的精神动力。一个古旧的福音,竟能通过现代化的过程而造福苍生百姓!基督信仰怎么能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呢?我不信上帝,所以,只好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必然性」和「历史偶然性」的概念,来解释这一现象。

  尽管在情感上我排斥基督教信仰,但在理智上却无法漠视,它在西方历史中所一再造成的划时代变化。尤其是对西方人心灵的影响。几千年来,西方伦理的基础主要是由基督教奠定的。宗教能提供一定的道德教训,并造就许多卓绝伟大的心灵,这都不足令我惊奇。令我惊奇的是:在基督教中,我竟发现了人类伦理的基本原则━━爱!(注2)爱你的邻居如同爱你自己一样。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们,你们就要怎样对待别人。这些都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万古不易的金科玉律。

  我知道,这金科玉律基于上帝的神圣之爱和对上帝的爱:真爱就要爱你的仇敌;真爱就要饶恕人对你的过犯;真爱就要承认自己灵性的贫乏;真爱就要背起受苦的十字架;真爱就要服事他人;真爱就要完全信靠上帝,把一切奉献给上帝。

  对我来说,这一切可谓超凡入圣,进入了人的理想境界。这样,我就陷入了矛盾之中:若这些原则具有普遍性,那它就不会仅仅适用于西方人的心灵。若连仇敌都必须爱,排他性从何谈起?我不愿得出我不喜欢的结论,我的灵魂在沉默中固执己见。

  固执己见使我置身于众多的自相矛盾之中而不自觉。热爱民主的我,在国内的理论讨论会中多次疾呼:民主没有阶级性,它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政治形式。具体的民主制度虽依时代和民族而各有特色,但它包含的基本原理是共同的。权利平等、权力制衡、多数决定并保护少数、自由选举,这些原则适用于一切民主政体,并为之所必须。来到美国后,通过阅读书籍我才知道,这个具有普遍性的民主制度的基础,来自于基督教的根本精神:人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人所创造的制度亦如此。因此,对权力必须加以限制和制衡。人是由上帝创造的,在上帝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因此,人应享有同样的权利。
  基督信仰在西方文化中到底造成了什么?代表了什么?这使我这个渴望中国现代化的知识分子不得不三思。

  我无法否认西方物质文明的伟大,于是,就否认产生它的精神基础。

  我在情感上反感、排斥西方文化,但在享受西方物质文明的丰硕成果时,却觉得它很适合我,对我没有什么排斥。尽管我知道物质文明是西方文化的重要部分。

  初到美国,使我最震惊的就是其高度发展的物质文明:那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川流不息的大小汽车、四通八达的通讯网路、那洁净的超级市场、湛蓝色的晴空、满目的绿色,这些使我的心在嫉妒之余不得不承认:西方物质文明的确是伟大的。

  令我感慨更深的是,我在生活中能轻松地享受到文明的社会生活。不论在商店中买多少东西,都会看到笑脸、听到谢谢。排队时,没见过有人夹心。不小心碰到了别人,他竟先说对不起。公共洗手间中洁白的卫生纸,没人偷。住宅区附近漫步的野鹅,居然不怕被人抓回家宰了吃。

  我无法否认西方物质文明的伟大,于是,就否认产生它的精神基础。因它是人的肉眼看不见的,我可以强辩。我辩解说:不错,西方文化在物质文明科学技术这个层面、在民主制度的普遍原理、在社会生活的公共准则,是不具有排他性,属于全人类;但在精神文化上、在信仰上,它有排他性。我无视这精神文化、这信仰和西方社会生活之间多方面的复杂联系。我只想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

  于是,我看到的尽是黑暗!种族冲突、家庭解体、毒品泛乱、枪枝失控。随时随处可见的广告,极尽勾引消费者欲望之能事。充满传播媒介的色情、暴力,不断挑逗人的情欲之火。个人心灵如此之空虚,竟无一物可以填补。彼此见面时,问候的话热得发烫,道一声再见后,留下的是淡淡的冷漠,深深的孤独……

  看到了这些黑暗现象后,该怎样解释呢?我知道西方社会道德的衰落,是由于众多的西方人失去了信仰,他们用享乐、金钱和性爱代替了上帝。我这么想,不自觉中陷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既然我那么讨厌基督教,那么,人们拒绝它岂不正合我意?既然我认为上帝不存在,那么,不信上帝,岂不是十分正常?我怎么可以指望用我认为虚无飘渺的上帝来束缚人类呢?

  造成西方文化中的黑暗现象的根源在哪里?难道它真是由于西方人背离了耶稣所产生不可避免的恶果吗?

  基督徒啊,你们在西方文化中为基督作了什么见证?

  为了帮助我摆脱疑问,有的基督徒朋友对我解释说:西方文化中的好东西是由基督教带来的,而坏东西都是背离基督教的恶果。在许多基督教读物中,作者们也常常回避基督教与西方社会黑暗面的复杂关系。

  黑白如此分明,我很难相信。说西方文化中的许多好东西,是由基督教带来的,我承认。但若说西方文化中「一切」好东西,都是基督教带来的,那就有背于历史事实了。从荷马史诗,到苏格拉底哲学,到亚里斯多德的逻辑学、诗学,到古希腊的雕刻、古罗马的法律等等,西方文化中的许多好东西,并非来自基督教。

  把西方文化分为好坏两个部分,这太简单化了。虽然,福音的真理简单明了,但却不能把它简单化。简单化只能使人头脑简单,远离真理。

  我认为,西方文化中的某些黑暗现象,不能说与基督教毫无牵连。不然,无法解释中世纪的黑暗,也无法解释马丁路德开创的宗教革命,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许多人目睹了某些基督徒的生活后,坚决不作基督徒。所以,我渴望基督徒能诚实地告诉我:基督徒中和教会中存在的丑恶现象,是与基督有关,还是仅仅与基督徒有关?是与圣经有关,还是与基督徒对圣经的理解有关?基督徒对圣经的理解,打上了西方文化的什么印记,基督徒的生命在西方文化中,又打上了什么样的印记?

  我要问:基督徒啊,你们在西方文化中为基督作了什么见证?你们是把基督带进了西方现代文化中,使文化基督化;还是把现代西方文化带进了基督教中,使信仰世俗化?人们看见了由你们的日常生活所作的见证后,竟怀疑基督信仰的生命力,这原因何在?

  是西方文化具有排他性,进而使基督教中排他性盛行?还是基督教具有排他性,从而蕴育了西方文化?

  世人经常指责西方的基督教有排他性,确实值得基督徒深思。我在基督徒生活中观察到的某些现象,使我相信那些指责不全是人们凭空杜撰出来的。例如,有些基督徒慷慨激昂地批评一切其他的宗教,但他们竟没读过一卷佛经,也不知《可兰经》为何物。经常看到这些后,我能作什么感想呢?

  基督徒常常对我宣称,他们的信仰是唯一真实的。基督徒当然有权利这么说。但我最希望基督徒敢于对我说:看看我的生命,若不是基督在其中作主,它不会变得这么美好、圣洁。在这人欲横流的世界,唯有那真信仰所造就的圣洁生命,才能使我相信,基督信仰能造就出排斥这世界的、邪恶的新生命。


  看到历史的这一幕幕,我无法不叹息,基督教啊,多少罪恶借汝名而行!

  历史上和现实中基督宗教内部的争斗和排斥,更使我确信基督教具有排他性。东正教,天主教东西对峙,犹如水火。新教与天主教势不两立,情同仇敌。在新教内部,不仅信义会、长老会、圣公会和浸礼会这四大宗派彼此排斥,相互责难,不仅自由派、基要派和福音派吵个不停,就连一个小宗派内部也分为许多小小的派别,各自抓住自己的一得之见,就宣称普天之下,唯我独真,并迫不急待地把基督教再进一步分裂。整个基督教,成了一个不断地制造分裂、乱哄哄的机器。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了很久。是西方文化具有排他性,从而使基督教中排他性盛行?还是基督教具有排他性,从而蕴育了西方文化?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相信不会有一个非此即彼的明确答案。有些关系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我清楚,若上帝存在,他与人之间必有无限的差别。除了耶稣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言行,能完全体现上帝的旨意。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宗派,有权宣称它代表了上帝的全部真理,没有一个基督徒完美无缺。基督徒和基督教会在基督 的合一,以承认彼此的差别和不同为前提,以承认自己和自己的教派在灵性上的贫乏为条件。

  基督徒啊,不要再把「基督教国家」这个虚假的观念挂在嘴上了,这是帮耶稣基督的倒忙。

  有的基督徒和基督教读物,为了证明基督教的伟大,常常爱说「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当我听到和看到这些话时,我心中激起的直接感情,除了厌恶就是愤怒!因为在这话中,我嗅出了白人的种族优越感。它排斥非西方的国家,把他们置于道德上和灵性上低下的地位。

  若说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那么,它的性质必然体现了基督的精神。我的分析是,国家是合法的强制性力量,而基督教,则是以爱上帝为核心的精神力量、灵性力量。这两种性质力量的方向,是根本不同的。

  我的最好论据是,即使在基督教与国家权力合一的时代,西方国家也没有体现基督精神:为死人祷告、相信炼狱、崇拜殉道者、圣徒和他们的遗物、朝拜圣地、特别是迫害异端和非基督徒,这些都远远背离了基督信仰。(注4)

  并且,政教合一既伤害了国家权力,也玷污了基督信仰。国家权力把它的一切活动都标上神圣的标签,这就加剧了世俗权力的腐败;而世俗权力则堂而皇之地干涉基督信仰,并让信仰承担它所犯的罪恶。

  基督徒随口就说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他们大概没想到,这对那些饱受西方国家之苦的人们,感情的伤害有多大。但受害最大的则是基督信仰本身,因它使人们自然地把西方国家的殖民主义、霸权主义同基督信仰拴在一起。当那个自命为基督教国家的英国,以其帝国炮舰的霸道,迫使中国人民接受鸦片达半个多世纪之久时,众多的中国人正是把传播天国的福音,同扩张殖民帝国的霸权联在一起。

  纵览历史,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基督教国家。「基督教国家」,它过去不存在,现在不存在。注5)至多,它在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心中存在,以显示白人的种族、文化的优越性。因此,我想大声疾呼:基督徒啊,不要再把「基督教国家」这个虚假的观念挂在嘴上了,这是帮耶稣基督的倒忙。时至二十一世纪前夜,不该再把基督与国家权力拴在一起了,耶稣的英名,不应继续再被一国、一族、一集团之私所侮辱。让天国和帝国各归其位吧!

  在某些基督徒中,还有一个流行的论调:即美国是以基督教立国的,似乎在建国初期,美国还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对这个论点,我也不敢苟同。

  美利坚和众国成立于一七八九年。在此之前,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是印地安人。难道就因为他们没建立自己的政府,就得任由白人在他们的故土上建立国家吗?说美国是以基督教立国的,也得先问一问埋在地下的印地安人那累累的白骨,看看被赶进了保留地中的印地安人那绝望杲滞的目光!

  〈独立宣言〉宣称「人人被造平等,他们的创造者,赋予了他们某些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所以才在人们中间成立政府。」这话说得不错。但当美国的先父们通过这些原则时,他们中有几个人把黑人当做人?他们中有几个人相信印地安人、白人、黑人都来自同一个创造者?为什么当他们为脱离英国的统治,获得自由而战时,自由仅仅是白人的自由。而白人自由的存在,恰恰以黑人被剥夺自由的权利为条件。还有,那些在自己的土地上被杀死,被赶走的印地安人,他们能相信写在〈独立宣言〉上的那些黑字是真的吗?

  也有的基督徒乐意炫耀一些统计数字,以此表明西方国家的大多数公民是基督徒,或基督教是在西方占主流地位的宗教信仰。每听到或看到这些统计数字,我总觉得有点可笑。怎么,西方竟有如此之多的基督徒!

  在这些号称基督徒的人们当中,有多少人实际上相信的是耶稣?看看他们的生命,谁敢相信他们相信的是耶稣。当个人主义成为人们道德选择的最后依据,当消费主义主宰著人们的日常生活,信仰不过是这些人生活中的一个小点缀,或是一个从小就形成的令自我感觉良好、并且失去了还有点不舒服的习惯而已!不止如此,信仰本是起于人内心而现之于人的生命,怎能用统计数字来计数它呢?

  我之所以不相信世上有基督教国家,是基于这样的推理:既然基督教认为人皆有罪,那么,由人所创立的一切事物,就总会在某些方面打上罪的烙印。即便庞大如国家,也无法摆脱罪的羁绊。但是,耶稣来到人世,乃是召罪人悔改,而不是召有罪的国家悔改。人若承认自己是罪人并接受耶稣为救主,在灵和真理中敬拜上帝,上帝之灵就可使人重生,变为属于基督的人。但是,国家既不能悔改又无法重生,它怎么能成为属于基督的国家呢?基督的国是天国,天国是由上帝亲自掌权的。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是由上帝亲自执掌权力的呢?人世间有无数悲剧,一幕幕都是由国家权力一手导演的。历史上有无数罪恶,一件件都与国家的活动不可分割!

  我在福音书中还发现,耶稣是把救恩赐给了每一个真心相信他的个人。但是,他从来没说他要把救恩赐给国家或某些特殊的国家。因此,任何国家都没有特权垄断对耶稣的信仰,也没有资格标榜自己是属于基督的国家。

  如此这番阅读和思考,使我的民族主义情感得到了满足。什么东方西方,没有一个国家是基督教国家。可是细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头,我不相信世上有基督教国家,却认为基督信仰应限于西方国家的民众;我明知基督教发源于中东,它从起源上完全属于东方,但却把它归结为西方文化!

  我问自己,我宁愿陷入矛盾而不愿面对的是什么?我是在逃避耶稣!我为逃避耶稣寻找藉口。基督教属于西方,而我是东方人,所以,我不需要耶稣作我的救主,这就是我的藉口。以种族为藉口来回避信仰上的是与否,连我也觉得自己太可悲了。

  西方文化包括了极其丰富、错综复杂的内容,把它们归为基督教文化,这至少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

  像夸耀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一样,有些基督徒还夸耀「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我认为,这就像古代的中国人夸耀华夏文化天下无双一样,非常荒唐。

  什么是文化?这本来就是一个争论纷纭的问题。我比较倾向于泰勒(Tylor)的定义:文化是一个整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法律、道德、风俗,以及任何其他的人所获得的才能和习惯。(注6)

  那么,说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的人们,他们想表明基督教属于文化的哪些内容呢?

  科学知识本身没有信仰的属性,也不表达任何特定的信仰,既没有基督教物理学,也没有基督教生物学。不错,确实有一部分最伟大的西方艺术同基督信仰直接相关,但基督信仰的光辉并没直接照耀在西方的一切艺术中。论及西方的法律,既不能说它们是完全依据基督信仰制定的、并准确地体现了基督精神,也不能说法律的实施程序,合于基督精神。至于信仰和道德,基督信仰何时成为全体西方人的共同信仰和共同道德呢?西方文化包括了极其丰富、错综复杂的内容,把它们归为基督教文化,这至少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

  基督徒宣称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这无形中为我接受基督信仰又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文化障碍。因为它把非西方国家的人们接受基督信仰,同接受西方文化连在一起了。因为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这就不能不在许多热爱本民族文化的人们中,造成极大的心理反感。因为它把叛逆的个人与宇宙及人类的创造者之间对立的问题;变成了不同文化之间对立的问题;变成了全盘接受西方文化的问题;(唯有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变成了抛弃本民族文化传统的问题。(所有非西方文化都是非基督教的文化!)这对于我这个挚爱中华文化的知识分子来说,无疑是让我在遭受了民族的奇耻大辱后,还要颂赞这耻辱是我的光荣。(注7)

  若西方文化真的是基督教文化,那么,人们批评传福音是西方文化侵略就言之有理,而拒绝信仰基督也可以理直气壮了。因为西方文化中包含了那么多腐败没落的垃圾,为什么非接受它不可呢?

  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著排斥基督信仰的文化因素,它与基督信仰之间,始终存在著紧张的对峙关系。

  就我对西方文化的了解而论,西方文化从源头上就不完全是基督教文化。它是多元的,而不是一元的。希伯来文化及基督教信仰、希腊文化、罗马文化等等,它们共同构成了西方文化的多条源头。希伯来和基督教文化以崇拜独一真神为核心,希腊文化推崇理智和科学,而罗马文化则重视法治和组织,这都是文化史常识。所以,只能说西方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是基督教文化,而不能说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

  我承认,基督教确实给西方文化带来了重要影响,但西方文化中的非基督教成分也深深地影响了基督教。只是这互动影响产生的结果,虽有些是有益于补充和丰富基督教的,但并非一切都有益于基督教。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著排斥基督信仰的文化因素,它与基督信仰之间,始终存在著紧张的对峙关系。基督徒怎能面对这现象而说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呢?

  基督徒应正视那些敌基督的精神力量在西方文化中的恶性膨胀。它们在历史变迁中大大地畸形化了,片面化了,绝对化了。个人,而不是神成了衡量万物善恶的尺度。理性,是判断真伪的根据。利益,是人的活动的出发点。科学万能,幸福至上,我是我命运的主人等等。于是,没有绝对真理,一切真理都是相对的;进而,相对真理也没有,本来就没有真理;真理、道德和价值不过是美丽的词藻。天堂是梦幻,他人是地狱,人生是绝望。若你非得有个希望,那希望的尽头,还是虚无的深渊。

  西方文化啊,你是从哪步开始走向堕落的?

  以往我听到「西方的没落」这类议论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歹毒的惬意。但多次阅读圣经后我看到,西方文化在精神上、灵性上堕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正是其中包含的基督信仰不断遭到排斥的恶果。这不能不促使我反覆思考:耶稣是谁?为什么排斥对耶稣的信仰,竟使强大的西方在精神上破产了。

  存在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文化,与基督信仰本身这二者之间,也存在著重要的区别。

  认识到西方文化并不是基督教文化,并且,西方文化的堕落与其背离基督信仰不可分割,这对我的认识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解放。由此出发,我更进一步认识到:存在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文化,与基督信仰本身这二者之间,也存在著重要的区别。存在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文化,它的某些部分是由西方不同的民族、历史和传统形成的,带有浓厚的西方色彩,它是作为基督教在西方文化中存在的文化部分;而对耶稣的信仰则是由上帝启示给人的,它是作为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信仰部分而存在的,并且,构成了它的核心,它不受西方文化的限制。

  基督信仰源于上帝的启示;而环绕这灵性之光五颜六色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则出自于人的创造。基督信仰的根据是圣经,而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人们,对于圣经的不同解释,则带来了有差别的信仰生活,它构成了同一信仰的丰富、多彩的个体表现。在圣经中所宣示、神的话语,具有永恒的真理性;而西方的神学家、宗教家所创造的神学体系,则必有其偏颇、不当、谬误之处。源于上帝的基督信仰,它具有普遍性、绝对性,不为西方独有,而为东方西方一切信耶稣的人所共有;出自于西方人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则不具有普遍性、绝对性,它可能是西方独有的,也可能是东方西方共享的。

  在美国,男人进教堂作礼拜时系系领带,新娘在教堂结婚时披白纱,这是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西方文化因素。其他文化中的人们是否这样作,不涉及信仰,无关宏旨。但是,走遍天下,基督徒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同属一个身体,一个圣灵,一个盼望,一个主,一个信仰,一个洗礼,一个父神。(以弗所书第四章)

  正像人接受耶稣不需要全盘西化一样,我即使不相信上帝,也不可能并且实际上也没有全盘接受中华文化。

  把基督信仰放在世界文化这个大舞台中,该怎样看待它与中华文化的关系呢?

  我认为在文化这个层次上,排他性是荒唐的。基督信仰是由耶路撒冷传到中东,再传到西方的。但它并没有要求西方人都成为以色列人。即使在使徒彼得、保罗的时代,他们也没有要求外邦人全部接受犹太文化。中国人若相信耶稣,他们完全不必全盘接受西方文化。基督信仰的前提条件是接受耶稣,而不是接受西方文化。

  即使在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个层次上,排他性也是狭隘的。虽然西方的基督徒在近两千年的历史中,创造出了绚丽多彩、适合西方人心灵和民族特性、敬拜耶稣的各种文化。但这对其他民族和文化的人们来说,只能是一个借监。中国的基督徒不应是他的西方弟兄姐妹的复印品,他们应发挥独创性,创造出适合中国人心灵和民族特性的崇拜形式,写出有独创性的神学著作。

  我更看到,不能笼统地谈论排他性。基督信仰传到西方,它并没有排斥一切西方文化,而只是排斥一部分反基督信仰的西方文化成分。而那些伟大的西方神学家、宗教家,如奥古斯丁、阿奎那等等,他们正是从西方非基督教的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的营养,才创造出其伟大的神学体系。由此我理解到,中国人接受耶稣,并不需要排斥一切中华文化,而只是排斥一部分反基督信仰的中华文化成分。

  正像人接受耶稣不需要全盘西化一样,我即使不相信上帝,也不可能并且实际上也没有全盘接受中华文化,而只是有选择性地接受了某些中华文化。因中华文化自身就包含了许多彼此互相排斥的因素。所以,信耶稣必然导致排斥中华文化的某些成分,这是在情理之中的。

  难道中华文化的某些因素不该排除吗?如尊古保守、轻视事物、菲薄知识、不重变革。如汉儒鼓吹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及其在当代的变种等等,它们毒化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心灵和生命。这些毒瘤,早该彻底割掉了。

  但这种排斥,并非意味排斥整个中华文化,如仁义礼智、忠孝廉耻、仁者安仁、舍生取义、天人和谐、和而不同、刚健有为、身体力行等等。中华民族的这许多宝贵的精神宝藏,在许多方面与耶稣的话语并没有非此即彼的冲突。它不是信仰基督的障碍,而是成为一个好基督徒的助力。

  这样,我看到了人们所不满的基督教排他性的核心:即是否真有一个如圣经中所说的又真又活的上帝,并且,唯有通过信靠耶稣,才能成为上帝的儿女。(注8)

  人们既不能把一个假的东西当作上帝来崇拜,也不能把一个真神不当作神来崇拜,也不能把任何一个伪神和真神放在一起来崇拜。

  当我指责基督教唯我独真时,我从没认真反思,我这话在宗教真理上有什么意义。更没有想一想,就不同的宗教形态而论,排他性是否是它们的共同特徵。

  世界上存在著几大不同的宗教形态,如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印度教。不同的宗教形态都把自己的道视为最高真理,排他性是它们的共同特性。即使自认为最没有排他性的佛教徒,亦引证佛陀的话说:「任何宗教的形式,假使包括了四圣道和八正道,就是真正的宗教。」(注9)如果不包含这些呢?佛教徒显然认为它不是真宗教。

  若一个宗教在义理上不包含任何排他性,对任何与之不同甚至相反的义理都相容并收,并视之为同一最高真理,那倒是不可思议了。若佛教徒把默罕默德的话视为最高真理,一日五次朝著麦加念南无阿弥陀佛;而回教徒相信耶稣是上帝的最后使者,真主即是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圣灵;基督徒以佛经和〈可兰经〉为上帝的话语,那么,宗教信仰岂不是世上最滑稽的东西吗?

  我问自己:不同宗教之间的相互排斥与我何干?我纠缠于基督教是否排他于我何益?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不同宗教在最高真理这一问题上的相互争论、相互排斥,而在于有没有最高真理。换言之,是否有一个上帝存在?若不存在,一切的争论我都可以不在乎;若真的存在的话,我必须明白,不同宗教所宣称的那些上帝中,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很明显,不同宗教所宣称的上帝,不可能同时都是真的。既然它们认为上帝只有一个,因此,有多个上帝一定是假的,不真的。但这不排除在这些宗教所说的上帝中,可能有一个不是假的,而是真的。人只应相信这独一的真神。总之,在信神这个根本点上,人们不能不排他:即人们既不能把一个假的东西当作上帝来崇拜,也不能把一个真神不当作神来崇拜,也不能把任何一个伪神和真神放在一起来崇拜。

  但是,在彼此排斥的不同信仰都在谈论上帝时,我怎能知道他们哪一个说得对呢?若从我本人出发,我永远不可能明白。如果我能判断谁是上帝,那我就必有超出上帝的智慧和能力。如果我能找到上帝,那么任何其他人也都能。而我们就会找到无数不同的上帝,并为此而永远争论不休。因此,从人出发,找不到上帝。上帝若真的存在,那他一定会首先寻找人。

  反覆思考,我终于明白了:人们关于上帝,所谈论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而上帝向人们谈了些什么,才是至关重要的。不同宗教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述,我可以置之不理;但上帝在历史中向人类显现其存在,我却不可不理。别人对上帝是如何反应的,我可付之一笑,但若上帝呼召我,我岂可无动于衷!

  上帝在天上,文化在地上;上帝创造了人,人生活于文化中;我看清了我的问题之所在:表面上,我是拒绝所谓的具有排他性的基督信仰;实质上,我是拒绝耶稣。我明知信仰在人心中有极其深厚的根源,它是心灵对存在的终极问题的寻索。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这是盘桓在人心中的永恒问题。宗教就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单单否认基督信仰的普遍性,而把它归结为代表了西方文化的宗教信仰呢!

  难道基督信仰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宗教信仰吗?明明它已经超越了希伯来文化、希腊文化、罗马文化,超越了欧洲文化、美洲文化、非洲文化、亚洲文化。明明它不是一个限于特定时代的阶段性信仰,而是遍及全球的跨时代的信仰,我为什么还否认它的普世性呢?

  难道基督信仰不是一个包含了超越性、绝对性的宗教信仰吗?它回答的正是存在的终极问题: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这难道不是每一个人都面临的问题吗?明明耶稣不排斥任何文化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人向他敞开自己的心灵,他就进入你的心。那么,怎么能说耶稣排他呢?像自己这样不信耶稣的人,不是一直在排斥耶稣吗?从自己的本性上,我不是一直在排斥上帝,以作叛逆之子为荣吗?

  在信仰问题上,我斤斤计较于东方文化、西方文化,有什么意义?斤斤计较于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有什么意义?最基本的问题在于,说到底,上帝就是上帝。我就是我。我和上帝隔绝了,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没有一种文化可以垄断对上帝的信仰。也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文化,能够长久地排斥对上帝的信仰。上帝在天上,文化在地上;上帝创造了人,人生活于文化中;上帝是无限的,文化是有限的;人有限的文化和上帝之间永远存在著一条人不可能完全逾越的天堑。文化有生死,有新旧,有好坏。而上帝则始终如一。

  我终于在读圣经中体验到了:耶稣的话是对我讲的,但却是我不愿意接受的。耶稣不仅不排斥,反而接受在他面前忏悔的罪人,但我却自以为自己是义人而不需要耶稣。耶稣为了世人得救而死在十字架,但我却根本没把十字架的真理放在眼 。

  是啊,我可以否认耶稣的话语的真理性,但否认不了它的普遍性。因为那是耶稣和人对话,是耶稣的言语,耶稣就是那圣言。

  主啊,要求我的生活,是十字架下的生活;我必须过的生活,是彰显十字架光辉的生活。

  有一天,我终于情不自禁地向耶稣祈祷说:耶稣啊,我的主!你说你和上帝原为一体,只有通过你,人才能进入与上帝的关系之中。我愿意通过你来到天父面前,告诉天父,我就是那个愿意回头的浪子。

  主啊,请进入我的生命,允许我进入的生命。主啊! 是那圣洁的生命,我是那需要被你拯救的有罪的生命,那需要在你的爱中获得新生、有盼望的生命。

  主啊,告诫跟随你的门徒说,他们不属于这世界。命令他们要圣洁、彼此相爱。 要求他们背著十字架跟随。这一切,是具有强烈的排他性。但这排他性,排斥的是这个罪恶的世界。因这世界一直弃绝你,你不属于这世界。你命令基督徒把爱带入人间,在爱神爱人中使生命圣洁,让这圣洁的生命排斥生命的一切邪恶。

  主啊!背上我的十字架,我才能认识你,因为在十字架上展示了生命的最高真理;我仰望十字架上的 ,你才能接受我,因你死在十字架上也是为了我。主啊,你要求我的生活,是十字架下的生活,我必须过的生活,是彰显十字架光辉的生活。

  至高无上的上帝啊!我算什么!我信不信你又算什么!但你竟怜悯我,让我看到那最光辉的真理:「我是耶和华你的神,除了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出二十2~3)是的,是我的上帝。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的神,因它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基督啊,你是我的主!


  附注:

  1·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的中译本,八十年代在中国大陆风行一时。

  2·尼布尔认为,爱包容了所有的道德价值,是一切道德体系的最高准则。参见《尼布尔的政治思想》黄德昭著,第138页,使者出版社,1988年。

  3·参见《历史的轨迹━━二千年教会史》,第240页,祁伯尔著,校园书房出版社,1993年。

  4·同上引,「第六章,教会渐趋腐化」。

  5·「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基督徒国家,除了那圣洁的国度,就是『被拣选的族类……君尊的祭司……属神的国民』。」摩根著,《活著就是基督》,第7页,美国活泉出版社,1993年。

  6·转引自《中国文化的展望》,第34页,殷海光著,文星书店,1966年。

  7·「特尔慈认为,基督教与西洋文化有密不可分的关联。因而基督徒几乎不能将其本身信仰,传给西洋文化以外的其他圈内的人,而其他文化内的人,也除非成为西洋文化圈内的一员,就无法与基督接触。」转引自《基督与文化》,尼布尔·利查著,第27~28页,东南亚神学院协会,1986年。

  8·孔汉思说:「虽然文化和伦理完全可以融合,但是每一宗教的真理都触及人的深层,乃至最终要人做出取舍抉择。」《中国宗教与基督教》,第249页,香港三联书店,1989年。

  9·K· Srl· Dhammananda著,《佛教徒相信的是什么》,第142页,慧炬出版社,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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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情系中华文化


  我虽然批评中华文化中的丑陋,但还是深深地爱著她,因我是喝著她的奶汁长大的。

  我时常感叹,生而为近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怎么有这么多的痛苦和无奈!即便在选择信仰这个最具个人性的问题上,也要背起数千年文明的重轭,在信仰和文化的冲突之间不断地徘徊。

  自从认真地接触福音以来,在我脑海中就画了个大问号:基督教与中华文化水火不容吗?福音若在中华大地生根,就必须摧毁中华文化吗?我若相信耶稣,就必须无情地斩断我那割不断的中华文化之根,并视那千千万万死去的亡灵为魔鬼的儿女吗?

  这些问题把我折磨得好苦。有时我狠狠地说,若真的如此,就让我作一个异教徒吧。我情愿带著永恒的诅咒,与那消逝了的过去一起消逝,也不愿意一个人独自在中华文化的废墟上欢庆永生。

  也许是出于儿不嫌母丑的原因,我虽然也批评中华文化中的丑陋,但还是深深地爱著她,因我是喝著她的奶汁长大的。我乃一介书生,不敢忘本。我承认,这里面包含了文化视野的狭隘对我的限制,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华文化那广大深奥的魅力,使我无法抗拒。长江黄河、孔孟老庄、唐诗宋词中是一个「至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的精神天地。在其中看到的不是耻辱,而是荣耀。对中华文化在近代的衰落,孔孟之道影响的江河日下,我感到悲哀困惑,但更为那些连中国人都不愿作的中国人而困惑悲哀。虽如此,面对长江时,我没有悲叹「无边落木萧萧下」,更不信这一江春水,会向西流!在迷茫的时刻,我没有诅咒自己的黄皮肤、黑头发,却不由自主地暗暗祈祷:苍天哪,若你不灭中国,中华文化怎能死!大地啊,若你容炎黄子孙有繁衍滋生之地,华夏文明必新生。

  不可否认,在我的困惑和悲哀中,有狭隘的民族主义在作祟,它用利齿不时地把我的心咬伤。但这似乎不是主要原因。生而为炎黄子孙,我属于这个受尽列强凌辱迫害的被压迫民族,属于这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传统,对于中华的兴亡盛衰,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由于这个原因,我与一些华人基督徒交流信仰时,感到话不投机。在中华文化存亡续绝的这个问题上,我们彼此之间缺乏共同语言,感情上难以产生共鸣。我不明白,既然上帝使他们生而为中国人,而不是美国人、英国人,他们怎能不关心他们的亿万骨肉同胞的命运,那正是最需要得到他们帮助的邻居啊!

  普通基督徒对中华兴衰的冷漠,我还能忍受,但对某些华人牧师及神学生肆意贬低中华文化,则感到难以容忍。他们对中华文化很少有同情的了解和深入的认知,这种无知不是不可原谅。但当他们无视自己的无知而夸夸其谈时,除了悲哀和厌恶之外,我还能感到什么!他们怎能变成这样呢?我想,也许因为他们接受西方神学的教育,接受得太彻底了,使他们的学问,及其思考神学问题的思维模式,都彻底地西化了。

  最令我失望和愤慨的是:某些华人神学家在他们的著作中,完全抛开时间与历史的因素,把两千多年前的孔孟老庄,与近几百年来传入中华的福音比来比去,把孔孟老庄批得一文不值。好像若不拆毁中华文化之殿宇,中国人就不能登入基督教之堂室。这些发现不只使我与基督教的心理距离加长加宽了,更加深了我对基督教的敌意和仇恨。我愈发相信,基督教与中华文化势不两立。它们之间存在的紧张、对立和冲突的关系,只能导致此消彼长,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为了认识真理,我必须重新认识福音与中华文化。

  粗略地阅读了一些有关基督教信仰的书籍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基督教的基本神学观念与中华文化的某些观念之间,确实存在著明显的对立和冲突。

  最尖锐的冲突是人性的善恶,以及「神救」还是「自救」(注1)。我欣赏儒家的观念:人之初,性本善。人皆有善性,它是人之为人的基石,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据,是孺子可教的心性基础。但基督教的教义是:人之初,性本恶。人有原罪,人性全然败坏。

  我相信人能自己拯救自己,如孔子所言:「为仁由己」。只要人自觉到他心中固有的善性,由仁义之正道而行,求仁知义于日常生命活动之中,那么,即使他一个大字不识,也可以依靠自己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仁人志士,正人君子。但基督教宣扬人无法自我救赎,所以,人必须无条件地信靠耶稣,把生命的主权交给他,由他来作生命的主。不通过耶稣,人不可能认识上帝,也不可能得到永生。

  我同意许多基督徒的看法:在道德上人往往知道应如何行,但行不出来。但我认为对此要加以补充,即人有时知道应当如何行,并且,也如此行了。人真的能救自己吗?人真的对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吗?

  我很难理解因信称义的教义。我非常吃惊地看到:在当代西方基督教中,信仰与道德分裂得愈来愈厉害了,以至于我有时不得不怀疑:我看到的是基督徒吗?他的信仰和道德生命有联系吗?他们怎能生命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却自信自己已因信而称义了。我把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归结为基督教只强调因信称义的教义的结果,并认为中国贤哲所信守的「知行合一」观念,反而能更好地表达:信仰道德与生命活动的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孔子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孟子云:「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周子云:「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通书)这些慧语都表明:在中国哲人看来,生命之大道,应得之于心、验之以情、见之于行、成之以事业、现之于生命。至情至性之人,必将真理与生命打成一片,以一己之生命,证生命大道之为真、之为实。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能不受到儒家「中和」观念的影响。我接受孔子所提出的「过犹不及」(论语·先进)的标准,以为君子理应「和而不同」。(论语·子路)〈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我认为这是对「中和」观念所作的最好界说,人应当不陷于偏执,有节有度。正是在「中和」、「和谐」观念的影响下,中华民族才形成了尚和谐、宽容,不走极端、对抗的民族特性。

  基于这样的精神背景,我认为,基督教这个历史上最强大、最持久的分裂性宗教,过于尚分别、执对抗、走极端、攻异己。看看某些基督徒对非基督徒的绝对排斥,看看基督教内不同派别之间的相互攻击,这种非此即彼,有我没你的思维方式,令中国人讨厌。因此,当我读到诚静怡在第一届世界宣教大会上(1910年)说:「中国人对宗派主义没有兴趣」时(注2),我感到我与这位中国基督徒的感受是相通的。

  有的中国神学家把「天人合一」这中华文化的最高境界,贬得一文不值,这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我一直非常欣赏孟子的名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也,则知天矣。」(尽心)也为〈中庸〉的「合外内之道」而激动不已,「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在〈易传〉中,大人者的赤子之心,令我肃然起敬,「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周易·文言)闻张载的凌云壮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顿生「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孟子·万章)的感觉。

  我真想当面问问那些神学家,在福音还没有传到中华的漫漫岁月中,我们的往圣先贤执著地追求「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不正是渴望通过仰望太空和反省自己的天良,来体认上帝那永恒的大能和神性吗?在福音没有临到中华的情况下,如果中华儿女连上天和天良也不敬畏,那么,他们岂不是可以任意妄为了吗?

  反覆思量后我得出结论:不能抹杀福音与中华文化的不同,但也不能夸大它们。为了认识真理,我必须重新认识福音与中华文化。

  回首历史的辉煌,我高扬人为万物之灵;面对现实的悲哀,则把罪过都推到上帝的头上!

  渐渐地我自省到,我之所以对于基督教与中华文化的分别过于敏感,除了理论上的原因外,我内心深处那种受到了伤害的民族感情,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回首灿烂迷人的中华文化,我不得不惊叹;壮哉!伟哉!但面对中华民族近几百年来,横遭列强欺压的辛酸史,我对上帝则愤愤不平。我认为,即使上帝存在,他也太不公道了。他帮助西方国家繁荣、进步、富强,却任由中国贫穷、落后、挨打。

  但我的理性却反驳我,说这不可能是真的。若上帝存在,他一定是公义的,他不可能偏心任何一个国家,更不会与扩张殖民的列强站在一起。列强的强盛,不是单一的因素造成的。它侵略中国,也不会是为了传播基督信仰。而中国的贫弱,也非一日而成,一因所至。但中华民族优良精神的衰落,必是一个重要原因。林肯在美国内战时所说的一句话对我启发很大,他说,不是上帝站在哪一边,而是我们是否站在上帝一边。(注3)我想,若是按照这个原则推论,那么,不是上帝对西方世界偏心,而是我们中国人的生活轨道偏离了以上帝为中心。

  上帝到底公道不公道呢?为了回答这问题,我让自己的眼界扩展到中华五千多年的文明史,而不是仅仅盯著这两三百年来的伤心史。我反覆思量,当我为中华民族历史悠久、文化博大精深而自豪时,为什么我看到了文武周公、孔孟老庄;看到了秦砖汉瓦、唐诗宋词;也看到了大汉的烽火、大清的版图,为什么我竟丝毫看不见上帝对中华民族的恩典呢?回首历史的辉煌,我高扬人为万物之灵;面对现实的悲哀,则把罪过都推到上帝的头上!这哪里是健全的心态!

  我既想把上帝挤出中华历史,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英雄豪杰占据历史舞台的中心;又要把耶稣拉来,要他为中国的贫穷落后受压迫的历史负责。人怎可如此忘恩负义,却又强词夺理!

  但我为自己辩护说,并不只是我想否定上帝在中华历史中的作为啊,许多虔诚的中国基督徒和神学家,也完全不承认中华那灿烂而悲凉的过去,一直在上帝的掌握之中呀。他们步某些西方人的后尘,把华夏文明归结为异教的文明,把中华文化贬为异教文化,他们甚至把偌大个中国比拟为魔鬼撒但的势力!这种观点,不仅使他们自绝于祖宗,也使有良知有民族自尊心的炎黄子孙,蒙受了莫大的耻辱。

  看到他们的言论,我的困惑更加深了。我疑问:若那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完全不在上帝的掌握之中,那么,上帝怎么会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若那金碧辉煌的华夏文明,不是源自上帝之光的折射,它的光源在哪里?圣经又怎能称上帝是光,是带来一切光明的光?若中华文明中那无比瑰丽的仙葩异草,不承受上帝的雨露的滋润也依旧能争芳斗艳、含英吐翠,那么,上帝怎么可能是美好的本身?

  上帝若爱我们中国人,他岂会因为我们不知道他,就对我们置之不理?

  有一天,我突然认识到了我的荒唐:我怎么竟能赞美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中华民族智慧勤劳,但却又怨恨上帝对中华薄情寡义,置之不理呢?不对!上帝对中华并没有置之不理!他一直在无微不至地关心中华,眷顾中华,保守中华,导引中华。是上帝保守古老的中华文化,像长江流水,奔流至今;是上帝眷顾古老的中华民族,使之由小到大,由分散到积聚,如长城巍峨屹立。

  诉说上帝一直眷顾中华,这岂非疑人呓语?只是到了十九世纪,中国人才有了第一部汉译圣经,如此这般,怎能说上帝也爱中华儿女?

  但是,我又想,上帝若爱我们中国人,他岂会因为我们不知道他,就对我们置之不理?岂会因我们不回应他的爱,就对我们寡情少爱?断不会如此!上帝就是爱,他的爱是圣洁的,无私的。他为了拯救世人而让自己的独生子死在十字架上,他对世人的爱在此就显明了。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不仅是为西方人死的,也是为东方人,为中国人而死的。他是为爱天下人而死的。只是耶稣的死,曾经并继续震撼了千千万万西方人的心灵,而愚顽像我这样的中国人,却至今仍然拒绝耶稣的爱,反而诬蔑说神不爱我们。

  孔子吸引我的最大魅力在于:他虽五十而知天命,但始终敬畏上天。

  那么,我是怎样看到了上帝对中国人的爱呢?我认为,上帝把孔子赐给中华,又赐光给孔子,使他能为中华文化奠定了基础。这就是上帝爱中华的明证了。

  我这是不是在歪曲历史,使之为基督教服务呢?我问自己。我认为不是。不是我歪曲了孔子的思想,而是今人还在践踏孔子那颗敬畏上天的灵魂。

  孔子「五十知天命」(论语·为政)。虽然他很少谈论到天,但在他的思想中,天却是最高范畴。据有的学者统计,「天」在〈论语〉中出现虽然仅十八次,但这十八次却异常重要。因它每次都和意志、行动、情感有联系。(注4)

  孔子认为,天有智慧,他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宪问)在他看来,天能知道人、了解人。人的最高学问,就在于知天、顺天。

  孔子认为,天有意志。孔子自信「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在孔子心目中,人的生死存亡,是由天决定的!

  孔子还认为,天能够赋予人以德性,「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述而)我若漠视孔子所敬畏的上天,怎可能体会到他阐发的圣人之道呢!

  面对那高高在上的天,孔子为什么不得不畏?为什么他谆谆地告诫人们:「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季氏)那是什么样的畏呢?朱子描述说,那是「知其可畏,则其戒谨恐惧,自有不能已者!」(四书集注)我体会到,这种性质的畏,不只是一种情感,更首先是一种态度,一种意志上的降服。

  孔子所畏的上天是什么?我试图理解这个关键的问题。那个风雷云电的青天,何需畏之。即使它置孔子于死地,也不过是毁灭他的肉体罢了。大勇大慧的孔子,怎可能让此苍天夺去他的独立意志?怎会向这自然之天,向空气祈祷?

  我真想知道,当孔子仰望太空时,他感觉到了什么?那个有德性、有感情、有智慧的天,是怎样地震撼了他伟大的心灵?他又是怎样敏锐地感受并谦卑地顺从了这无言之天?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千古之后,我还是深深地感受到了他的悲苍。他体验到了「三尺之上有神明」,他感受到了上天对他的护佑,但他没有看到那有位格的天,他没有听到那自太初就有的「道」,就是那「圣言」直接向他说话。(注5)

  但孔子不愧为万世师表,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以,他罕言天,只是默默地承受上天赋予他的崇高使命。他返归人心,思量它的秘密。他看到了,那人人本当拥有的仁心,是使人不至于坠为禽兽的最后防线。而这仁心哪,正如孟子所论,它联系著天,「尽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也,则知天矣」!

  但是,实现仁于人的生命中是何等的难哪!孔子弟子三千中,最得意的门生是颜回,但以颜回之贤,也不过「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罢了。因此,孔子也罕言仁,不是仁不好,不是不当行仁,也不是没有人力行仁,只是仁的境界太难达到了。

  读过《圣经》后再读〈论语〉,我发现,孔子吸引我的最大魅力在于:他虽五十而知天命,但始终敬畏上天。(注5)上天要他作什么,他一旦感受到了,就谦卑地服从了。

  我认为,宏大中华文化,这就是孔子感受到的上天降于他的大任。他一生将此大任担在肩上,不畏任重道远。他体认到,虽然文王死了,但上天并不愿中华沦丧,天将承继并光大仁道的重任托付于他,即使在他遭受迫害时也不抛弃他,反而始终护佑著他。所以,孔子不怨、不悔、不倦、不屈、不挠、乐天而安命。尽管我在此世永远也无法知道,孔子是怎样感受到「知我者其天乎」、「天之未丧斯文也」、「天生德于予」,但是,我并不由此而怀疑孔子的诚实。我了解,人生有许多秘密,历史亦如此。

  孔子完成了他的天命。中华文化的历史证明,他对天的信任,是完全正确的。这「天」,也值得我们中华儿女信赖、赞美、感恩!

  上帝的话并没临到孔子,孔子怎能清楚地认识上帝呢?上帝并没有命令孔子作他的代言人,孔子怎敢冒充上帝的代言人呢?

  我知道,也许我的观点是错误的,因某些基督徒常把孔子同以色列的先知,甚至同耶稣相比较,批评孔子不知上帝。注6)对这论调我不敢苟同。因他们的看法隐含了一个前提,即人可以认识上帝。

  这怎么可能呢?即使人类中最有智慧的人,也不可能依靠自己而认识上帝。若哪一个人能作到这一点,他岂不是像上帝一样无所不知。我在圣经中读到,是上帝的话先临到以色列的先知,然后,他们才对上帝有所认识,并接受他的命令,作他的代言人。上帝的话并没临到孔子,孔子怎能清楚地认识上帝呢?上帝并没有命令孔子作他的代言人,孔子怎敢冒充上帝的代言人呢?

  上帝的话于何时、何地,临到何人,这出自上帝的计画和主权。上帝让人们认识他多少,人们才有可能认识他多少;上帝让人们何时开始直接认识他,人们才能于此时开始直接认识他。这不是上帝的武断,而是他有他的计画。这计画本不是人能猜透的。

  为什么直到近几百年,上帝才让中华儿女开始直接听到了福音,这曾令我很是不解。但我是何人,怎能猜透上帝的计画!现在,我的心已经不再为这苦恼了,因它已得到了满足。它看到了上帝的慈爱,在那漫长的岁月中,上帝把众多的圣贤赐给了中华,保守中华民族延续到今天。对此,我感恩不尽。

  我感谢上帝对中华的恩典,感谢上帝让我在中国历史中,看到了他对中华的看护,看到了他是人类历史的主宰。是圣经使我明白了:某些基督徒之所以没有看到,上帝在几千年中华历史中的作为,是因为他们把上帝看成了一个形而上的概念,是一堆抽象的属性的总和,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掌管人类历史的上帝。

  不错,他们在理论上也承认上帝主宰历史。但是,他们所谓的历史,往往只是圣经中记载的以色列的历史;扩大一点,也不过是耶稣之后西方民族的历史。如此这般的上帝,不过像中国民间神话中的地方神一样,仅仅管辖某一个区域,一个地段!

  不!这不是圣经中所显示给世人,无所不在的三一真神。上帝无所不在,所以,他不仅仅主宰著以色列和西方,也主宰著中华,他主宰著天下;他不是主宰著人类历史的某一段时间,而是主宰历史的始终;他不仅仅用我们在圣经中知道的方式主宰著历史,而且还用许多我们不了解的奇妙无比并且变化万千的方式主宰著历史。

  对此,我只能发出由衷的赞叹和感恩!

  妨碍人实现其善的可能性的,首先起于人内在具有的心性的恶。

  通过阅读圣经和一些神学论著,使我开始能以新的视野观察分析中华文化。

  我敢于正视孟子的性善论了。孟子论人性之善主要是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立论的。他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人心皆有这「四端」,如果人能够扩充它,可以保四海,不能扩充它,连对父母也不能尽孝。

  问题是「不忍人之心」,并不像人有身体一样一目了然。人的身体,到了一定的阶段,自然而然地发育成熟;但「四端」的实现,则有待于人主动地、有意识地扩大它,充实它,使之变为现实。所以,「四端」只是为善的可能性,而不是为善的必然性;只是成为仁人的可能性,而不是成为仁人的必然性。「四端」只能说明人性之谓人性,应当而且必然要表现为善性。进一步说,人通过教育,是有可能成长为良善的。但它不能证明人性本来就是良善的。

  孟子性善论的这个根本矛盾━━以人性可能为善,来论证人性本来就是善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注7)但我不想正视它。我忧虑,若人性本身没有善的基础,那么,人就连「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几希」(孟子·离娄)也谈不上了。

  在《圣经》中,我发现了解决孟子思想矛盾的亮光。〈创世记〉第一章说,上帝看著他自己每一个阶段的创造都是好的,但直到上帝完成了照著他的形像造人之后,他才「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由此可见,无论从逻辑的起点,还是历史的起点,「人之初,性本善」。

  但是,在〈创世记〉第三章,情况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人类的始祖背弃了上帝与他们所立的圣约,偷吃了上帝禁止他们吃的禁果。于是,上帝创造人时所赐给人的神的形像被人损坏了,人由完美的人,变成了不完美的人;由顺从的人,变成了叛逆的人。罪进入了人的生命,人的本善之性被罪严重地污染了。(注8)

  于是,人心就变得极其黑暗。他有耳,听不见上帝的呼声;有心,不明白上帝向他显明的事情。虽如此,但上帝的话毕竟是人可以听到的。对上帝应有的知识,人可以清楚地领悟。我认为,这就是上帝置放在人心中的善端,它使人与动物相区别。并使人能回心转意,回应上帝的召唤,归向上帝,相信上帝。在全心信靠上帝中,使自己的生命逐渐地恢复上帝创造人时,所赐给人的神的形像。

  由此我明白了,妨碍人实现其善的可能性的,首先起于人内在具有的心性的恶。这恶不仅是指人作了什么错事,更是指人的存在其本身即是一个有缺陷的存在,并且,是在一个有缺陷的世界中存在。我进而发现,在中华文化中,也有与「人皆有罪」相类似的观念,即人皆有「过」。这不仅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也指圣人亦有过。区别只在于:圣人有过,「过则改之」;小人有过,「过则顺之」。(孟子·公孙丑)

  何以为「过」?「过」相对于「中」而言,是对中的偏离。「中」是作人行事的标准,达不到中,是「不及」;超过了中,是「过」。二者性质相同,「过犹不及」(论语·先进),都是「不中」,偏离了正道。

  在这相对主义盛行的时代,到处都鼓吹一切皆依不同的民族、文化、时代为转移。中华先贤所高扬的不偏、不倚、不变的中道,还有容身之地吗?

  圣经使我相信:有上帝在,才能有绝对的标准,才能有中道。上帝为人立下了万古不变的律法,它就是恒古不移不变的「中」,偏离了这律法,就是「过」,达不到这标准,就是「不及」。没有人能守全律法,所以,人总是在「过」与「不及」之间晃来晃去。

  人由循仁心而行的是求仁,成为仁人志士;由皈依基督而得的是救赎,成为神的儿女。

  当我反覆思考基督的福音时,我抛弃了自己以前把神救与自救简单地对立起来的谬误,走出了「为仁由己」的迷宫。我把神救与自救首先放在历史中,而不是抽象地来考查。我问自己,当上帝没有向中国人直接地展现他自己时,当耶稣「跟随我」的呼唤在神洲大地还没有响起时,人当依何而行?他们除了听良心(「仁心」,「良知」)的指导,还能听什么呢?人由仁心而行,岂不是理之所至,势之必然!

  我更认识到,是上帝把仁心置入了人心。(注9)上帝既这样作,必有他的美意。我以为,这美意就是:上帝要人们,在没有接触到福音时,生活能有所遵循;听到福音时,心灵能有所回应。

  从理论分析的角度来看,神救与自救谈的完全是不同的问题。人由循仁心而行的是求仁,成为仁人志士;而由皈依基督所得到的是救赎,成为神的儿女。为仁与得救,这是两个不同层次的境界。(注10)为仁不涵括救赎但仍需救赎,而救赎则包涵为仁于自身并要求生命圣洁。为仁出于人的努力,救赎源自天父的恩典。

  成仁也不是孔子所求的最高境界。成仁之上,更有「成圣」。成圣的标准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论语·雍也)在孔子看来,成仁已是难乎其难的了,连颜回也不过是「其心三月不违仁」而已。而成圣简直就好像难于上青天了。孔子终生无法成圣。连孔子最推崇的尧舜,距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亦有相当距离(论语·雍也)。所以,为仁由己可以说是人的美好愿望,但它所悬的目标太高了,人缺乏能力和机会实现它。

  我更认识到,我放弃自己而让基督在我生命中作主,完全地信任他依靠他,这绝不是要我什么也不作,一切由基督自己亲自来作。而是要我一切依基督的意旨去作,通过我的工作,完成基督要我作的工。

  既然上帝在天地间创造了独一的我,没有一个人与我相同。那么,在这赐给我的独特生命中,必蕴有上帝的特殊旨意。所以,我唯有依靠耶稣并把他赐给我的一切,发挥到最大限度,才能实现上帝在我这独特的生命中的独特意旨。我想:这,就是上帝要我与他同行的目的所在。

  信仰和生命是合一的。

  在深入探索福音的过程中我看到,唯有耶稣的福音才会使尚和谐宽容的中国人,进入新的精神境界。这就是:和谐不止于人与人和谐,天人协调,首先和最重要的是,人与上帝和好。唯有如此,和谐才有根基。上帝藉著耶稣基督使世人有可能与他和好,因此,唯有与耶稣基督合一,才能与上帝和好。

  两千年来基督教在西方的发展以及向世界的传播,使人们常常很难辨别清楚:什么是耶稣宣示的基督信仰单纯的基本理念,什么是根据这些理念发展出来的西方基督教神学和文化。若福音传到神州,就是使中华民族的优良精神特性发生断裂,变得像西方一样,那圣灵为什么启示保罗,说上帝藉著基督「在十字架上所流的血,成就了和平,便藉著他叫万有,无论是地上的,天上的,都与自己和好了。」(西一20)

  审视西方教会分裂的历史,我真诚地希望中华的基督教会和基督徒,能认真地汲取西方教会分裂的教训,以谦卑的心接受耶稣基督的命令:在圣灵中合一,在一主一信一洗的原则下合一,在爱中合一。凡是人,就不可能在认识上帝的一切真理上完全一致。所以,承认自己在灵性上的贫乏,不以自己的一己之见为绝对真理,不自视只有自己走在光明中,并进而分裂基督的教会,这是在圣灵中合一的重要前提条件。而不断地分裂基督的肢体,这正是敌基督者所盼望的。

  我还看到了「知行合一」的真正渊源,人的道德践履,始于人心的一思一念。但这一思一念唯有同上帝创造人时,所赋予人的上帝形像联系起来,以敬畏之心面对上帝,以基督之心为心,才会具有超越人自身的终极意义。

  耶稣告诉基督徒要信靠上帝。人的知只有同对基督的信联系起来,才能真正知道天理人道。而对基督的信仰只有「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它才是真实的有生命力、有感染力的信仰。(注11)真信仰必能导致生命的转变,见之于新生命,在爱心和信心中日新日日新。

  我愿意套用知行合一的模式,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来帮助自己理解信仰与生命的内在关系,这就是「信生合一」,即信仰和生命是合一的。在圣经中,耶稣宣称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耶稣把这三者放在一起讲,是大有深意的。我以为这深意就在于:它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只有通过耶稣,我们才能到上帝那里去,所以这道路是真理之路,生命之路。耶稣所传讲的真理,不是形而上的抽象真理,而是生命的真理,是生命必须遵守的真理。而耶稣所赐给的生命,则是真理进入其中的生命,是展现真理的光辉的生命。道路、真理、生命是合一的。

  所以,我相信,信仰始于人生命的转变,这转变起自思念的更新,去回应耶稣已完成的救恩,引导人从心灵深处发出祈祷。这祈祷使人得到了耶稣所赐给人的新生命,这新生命表现为:在信心和爱心的激励下产生新德行;在服事他人中与他人建立新关系;在敬拜基督,跟随基督中与基督同在。

  三一真神就是天。

  圣经给我的最美好的启示,就是让我看到了那位有位格的天,三而一的真神。在这科学昌明的时代,唯有三位一体的真神,才是成全中华文化的精华━━天人合一观念的唯一希望。我有时感到很可悲,即使那些真心热爱中华文化的人们,也往往和我一样,都已远离了传统的真谛。生活在二十世纪,我们所见、所闻、所思、所论的「天」,是一团用望远镜来观测的浩瀚星云,它再也不是孔孟等古圣贤所景仰的那有德、有意、有情的德性之天了。而坚信这一德性之天的存在,正是往圣坚信天人合一的基石。粉碎了这一基石,天人合一就成了哲人虚幻出的理念,狂人的呓语!

  但天人合一不是玄妙的理想,不是抽象的观念,不是神秘的内心体验,更不是与人的

  生命活动分离的教条。那是孔孟他们活生生的生命经历、感受,和体认。

  我认识到:三一真神就是天。他使天人合一成为实在的可能。(注12)它再也不是圣贤之士苦苦追求而又时而感到虚无飘渺的内心体验。从人出发去追求,其最好的结局也只能如此。而众多的凡夫,则常常连这点感觉也茫然不觉,只好在烧香、拜佛、拜仙、拜鬼神、拜祖宗、拜玉皇大帝、拜观音菩萨、拜土地爷、拜狐狸大仙中,来求得安慰。

  思想上一旦豁然开朗后,我有说不尽的感慨。多年来,我一直力求承继以孔孟为代表的文化使命。今日方觉,我早已远离了他们的内在生命。我只见到风云变幻的自然之天,而把「德性之天」化为哲学的义理。我欣赏天人合一,但只是把它当做一个深刻美丽的观念来欣赏。这样一个主观的观念当然无法改变我的生命。它变成了我生命的点缀,变成了我显示思想深刻的言辞,变成了我写书教书的谋生手段。

  我是何等的有福哦!我生活在二十世纪。我来到了信仰自由的国家。我看见了中国古圣贤一直渴望亲眼看见,而至终没见到的「德性之天」,他就是上帝之子━━拿撒勒人耶稣。

  我是何等的有福哦!我的救主拯救了我,使我的心尊我主为大,使我的灵在我主的怀抱中获得安宁,使我的口能说出「赞美主,感谢主」。主啊!我感谢你,感谢你保守中华这古老的民族,这古老的文化存活到如今。

  主啊!我切切地向你祈祷。求你继续赐福中华民族、中华文化。让你的福音使这伟大的文化新生,在这新生的沃土上,产生出像奥古斯丁、圣托马斯这样伟大的中华基督教思想家,产生出像马丁路德、达尔文这样伟大的中华基督教改革家,产生出千千万万的「基督徒君子」,(注13)带领中华儿女归主。带领中华儿女早日归主。阿们!

  附注:

  1·蔡仁厚,周联华和梁燕城合著的《会通与转化》一书中,对此有详细的讨论,1985年,宇宙光出版社。

  2·转引自魏外扬著,《他们写过历史》,第84页,宇宙光出版社,1993年。

  3·转引自《探索者的脚 》林冶平编选,第154页,宇宙光出版社,1980年。

  4·秦家懿、孔汉思合著,《中国宗教与基督教》,第95页,香港三联书店,1989年。  

  5·孔汉思指出:「孔子的宗教视野是『天』」同上引,第94页。

  6·参章力生著,《人文主义批判》第二章第一节「儒教的本质」,1968年,宣道书局。

  7·张岱年著,《张岱年学术论著自选集》,第448页,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

  8·周联华在《会通与转化》中亦指出这一点,第80页。

  9·尼布尔认为:「人性虽包含著理性才能,却也有超理性的才能。」转引自《尼布尔的政治思想》,第42页,黄德昭著,使者出版社,1988年。

  10·梁燕城在《会通与转化》中提出:境界概念,可以开出中国哲学与神学会通的一些通路,第216~220页。

   11·谢扶雅指出:「西方人每欲以『知』明『信』,中国人则愿以『行』体『信』」,《基督教与中国思想》,第60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第1990年。

  12·谢扶雅认为,「基督教的灵交才是深刻的真正天人合一,而非仅仅是中国式相互对待的天人合一」。同上引,第66页。

  13·谢扶雅提出了「基督徒君子」这一概念。见《谢扶雅晚年基督教思想论集》,第70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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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别了,唯物论


  我的心灵若不是愚昧的,怎可能那么容易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愚弄?

  算起来,到信耶稣的时候,我已是有近二十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了。多年来我虔诚地相信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把物质视为最高实在,根本不相信天地万物有创造者。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本能地拒绝神。所以,成为一个基督徒,在我的理智和心灵中不可能不经历过一番痛苦的转变。

  以前我总是认为,我们这一代经历过文革的人,是被强迫地洗脑了。现在想起来,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许多时候,我是自愿地去洗脑并帮助别人洗脑。记得刚学写字时,写「毛主席万岁」,我写了,却不明白它的意思。但当我在小学四年级时背诵《毛主席语录》,中学二年级时读《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时,我是主动地要表现得比其他同学更进步更积极。二十岁时,我已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和《列宁选集》一至四卷。我不单成了那个庞大洗脑机器的受害者,还卷入那机器中,助纣为虐,去洗一些还不够太驯服的大脑,美其名曰:帮助别人改造世界观。

  当那一伙人不断地向我们青年人灌输毛的话「句句是真理」时,自己心甘情愿地敞开了心灵,任由他们灌输。我相信:马列毛是真理的化身。我没去想也不敢想,他们的著作中会包含错误。我被告知,我得到的是唯一的真理。我对其他的主义几乎一无所知,但却相信一点:它们都是错误的。

  我放弃了思索、比较、怀疑和批判的权利,当然找不到真理。我曾愤慨自己被愚弄了,但是,我的心灵若不是愚昧的,怎可能那么容易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愚弄?可是,我一直不承认我的愚昧,尤其不承认我在灵性上的愚昧。

  那套谎言给我箍上了一副假面具,我只能透过这面具看世界,看来看去,虽然看到的是谎言,但却以为那是真理。

  当然,内心的恐惧感,也是驱使我不敢不「听党和毛主席的话」的重要原因。很小的时候,我就亲眼看见了对「阶级敌人」是怎样进行「群众专政」的。听那些「敌人」被皮带打得滚在地上惨叫求饶,我吓得浑身战抖。我从小就怕挨打,更不敢想像自己被众人打倒翻滚在地,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长大后,心中增加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那是对在充满不确定性中生活的恐惧。若生不知由何而来,死不知向何而去,活著不知为什么活著,那么,生活对自己就是无休止的折磨和威胁。可我盼望知道明天会怎样。教科书,用共产主义必然实现的理论,回答了我。它虽简单,但是,明确。而且,还挺美丽。

  也许,人是不愿面对真实的。所以,美丽的谎言比直率的真理更吸引我。我被骗了,也愿意被骗。自欺,还欺人。在充斥了谎言的生活得太久了,谎言对我竟有了特殊的魅力:它至少使我自我感觉良好,并省去了自己去感觉,去思索,去选择的麻烦。所以,我慢慢地习惯了那些谎言。一个谎言构成的世界,变成了我的真实世界。告诉我那是假的,我不舒服,痛苦。看到了真实,我反而惊讶,怀疑,甚至反感。

  在那岁月里,有时我也明知某些谎言听起来不大对劲,但我不在乎。我不愿去正视它们,揭露它们。我愿意相信那是特殊情况。我没意识到、也拒绝意识这一点:即我所相信的整个宣传,是以谎言为基础的。要是那样的话,我的精神天地就颠倒了,我得独自面对真实,面对自己。而我,没这个勇气。

  我不敢面对自己,所以,我藏起来了,藏在谎言中。那套谎言给我箍上了一副假面具,我只能透过这面具看世界,看来看去,虽然看到的是谎言,但却以为那是真理。

  那套谎言对我的最大魅力在于:它满足了我内心深处那无法言明对上帝的渴望。就像罗素所刻画的那样:红宝书,毛选四卷,马列选集,那是我的圣经;绝对正确的马克思是我的上帝,无比伟大的毛主席是穷人的大救星;掌握著无限权力的政党就像教会,它为我们安排好了我们必须接受的一切,还领导我们奔向共产主义前方;共产主义,那就是天堂。(注1)

  还有什么超越的境界要追求?没有了。有的只是加入那个「消灭一切剥削阶级,解放全人类」的大军。我入党时十九岁,为那虚幻的理想奋斗了近二十年。

  我内心不再有对造物主的渴望,尽管它从来没有安宁。

  问耶稣是谁,就是问到底有没有上帝。因为耶稣说,他在上帝里面,上帝在他里面。

  当自己从文革的恶梦中醒来后,心中伤痕累累。我嘲笑那个假神,结论是没有上帝。怀疑主义使我敢于怀疑一切价值,留下的却是一片虚空;相对主义告诉我一切都是相对的,可我又怕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也成了一个相对;我捡起尼采的口号,重新评估一切价值,但找不到重估价值的尺度;萨特自由选择的观念使我兴奋过一阵儿,过后,更加惶然,人依何选择,为何而选择,选择了又怎样?

  就这样,自己从一个幻梦中醒来,又跌入另一个幻梦中。怀疑主义、相对主义、存在主义成了我的新梦。而辩证唯物论,我竟一直迷恋著它,它还是我梦中的上帝。我对唯物论也反思过,但主要是反思它的理论表达形式,很少反思其理论内容。所以,我虽然十分讨厌官方的哲学教科书,认为它教条武断,霸气十足,但却坚信唯物论的基本观点是正确的。什么宇宙万事万物的共同本质是物质,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什么物质的唯一特性就是它是客观实在,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独立存在的。什么精神是物质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人脑的机能对社会存在的反映等等,我认为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辩证唯物论的世界观,满足了我那愚昧心灵的需求。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人为何物?茫茫宇宙中,精神的奥秘在哪里?当没意识到这些根源性问题时,自己不觉得痛苦。但意识到了它却得不到答案时,心灵就无法安宁了。唯物论的答案,虽然过于武断简单,但它至少能安定或者麻木我的心灵。

  心灵麻木久了,也就觉不出麻木了,反感到麻木是正常的。所以,当福音打破了我心灵的麻木时,我本能地拒绝基督教。那时我很痛苦,因我既难以不问为什么就平静地接受基督信仰,从根本上改变价值观念;也难以不经深思明辨,就把基督教贬低为胡说迷信,心灵不再有任何追求。好像和自己过不去似的,我怀疑,我犹豫,我心绪不宁,挣扎了三年多,我还无法把耶稣甩掉。

  耶稣复活后的整个历史,迫使我无法把思考的焦点从耶稣那里移开。我看到,对耶稣的信仰历经近两千年而不衰,如果他那么容易地被批倒,他早就被批倒了,绝不会等我来批。信耶稣的有大字不识的平民,也有才高八斗的大科学家、大学者,这其中必有其合理性所在。这合理性是什么呢?如果它仅仅是心理上的━━受苦人需要心理安慰,或道德上的━━劝人为善,那么,它必不能持久。它能吸引心理脆弱者,但对坚强者却会缺乏魅力;它能劝说意志软弱者,而对刚强者则无计可施。想来想去,我不愿得出但不得不得出结论:对耶稣的信仰若有合理性,它必然是真理上的,生命上的。而这真理和生命又完全集中在耶稣身上,因为耶稣说:他就是道路、真理、生命。

  反覆读过福音书后,我不得不一再地问:耶稣是谁呢?我明白,问耶稣是谁,就是问到底有没有上帝。因为耶稣说,他在上帝里面,上帝在他里面。这是真的吗?耶稣是上帝之子吗?这第一次对我构成了问题,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我迫切地感到,即使我以往接受的唯物论都是对的,我也必须重新考察它的根据了。

  辩证唯物论的物质概念是造物主的 品。它不是创造者,却创造了一切?

  只是在问耶稣是谁的过程中,我才第一次认真地思索:我相信唯物论的意义何在?即使唯物论是真的,我不信它,会失去什么吗?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吗?我的德性和心灵会更新吗?一点也不会。那个无情、无义、无思、无虑的物质概念,与我何干。它与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什么影响。我若是在一个偶然的时间,偶然地被抛到了这个偶然的世界,那么,这偶然的世界于我何关?我这偶然的生命与它有何牵挂?

  但对于耶稣我却不能不思索,因他与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紧密的联系。如果耶稣是上帝之子,死后复活,而我却拒绝他,那我就不是失去了什么,而是自己挖好了自己的坟墓后,又跳下去,把自己掐死,从而失去了一切。假若我接受他,那就从根本上扭转了生命的航向,从此后,上帝就是我生命之舟的舵手。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感到了说不出的凄凉和恐惧。如果上帝真的是人的创造者━━我生命的根,但我却拒绝认他为我的天父,那我岂不是割断了自己的根,把自己变成了宇宙中的孤儿。当父亲一声声地呼唤:孩子,回家吧!而那孩子却昂著头,走向黑暗,天下事还会有比这更凄惨的吗?我难道是那个孩子吗?我难道不是那个孩子吗?

  真想知道,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自己锺情于那个无情无义、无思无虑的物质?为什么自己认为相信上帝是迷信?为什么自己没发现唯物论才是无法证明的独断论?它的基本前提本身就是有待于证明的假设。

  平生第一次,我开始认真地解析唯物论的理论前提。我惊讶地发现,所谓唯物论的基石不过是一些完全无法证明的理论假设而已!

  唯物论假设了物质是自存的,永存的。凡存在都是物质的不同表现形式,而物质不依赖任何事物而存在。物质是永恒存在的,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

  物质何以能自存?按照唯物论,一切存在都依赖著一定的条件而存在。因此,凡具体的存在物都不是自存的。据此,物质作为一切存在物的共同本质的概括,其结论只能是:凡存在是有条件的,即凡存在都不是自存的。而物质作为最高存在,它的存在也是有条件的。因此,所谓物质不依任何条件而存在,这只能是在人的观念中存在,而在具体的存在中并不存在。从而,所谓物质是自存的,就是说物质是个观念性的抽象存在,而不是具有现实性的客观实在。

  物质何以永存?唯物论认为,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是暂时的,有始有终的。从暂时中何以能抽象出永恒?从有始有终中何以能抽象出无始无终?凡物皆有起源。由任何一物上溯,必发现物B构成了物A的源头,而物C则构成了物B的源头。源头之上还有源头,永无止境。从而,或者承认物质不可能是永恒的;或者承认,物质的永恒性表现为具体物的非永恒性,即物质的无始无终性,表现为具体物的有始有终性。

  唯物论假设了精神是由物质产生的,并且由物质决定的,这在我以往教授辩证唯物主义时就引起了很大的困惑。我不明白,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怎么可能互相转化?物质无德、无情、无意,本身不包含任何精神因素,并且,需要人的意识活动来解释物质何以无德无情无意,它怎能从虚无中产生非物质的精神?因此,或者,物质作为不依赖于意识而存在的客观存在,它本身不包含任何精神属性,从而它是自主的。或者,精神属性虽与物质属性交互作用,但二者都不是一切存在的基础,因而,精神与物质相互依赖而又各自独立,谁也不是自主的,皆为一个最高的自主存在所创造。(注2)

  物质是自动的永动的,这是唯物论的又一个重要假设。物质内在地具有运动变化的能力。物质的一切形态都处在永恒的运动变化之中,无物不变,无时不变。运动是物质的根本属性。对于这个假设,我也怀疑了。

  为什么物质自身内在具有的是运动属性,而不是静止属性?依据人类的观察,我们至多能说:就人类的观察而言,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物体都是运动的。但无法断定,人类没有观察到的其他物体也是运动的;也无法断定,今后,所有的物体还会永远运动。从逻辑上同样可以推理说,其一,起初,物质和静止是不可分割的。突然,静止的物质产生了运动的能力,然后就一直运动了。其二,既然物质可以从自身发展出与之相反的精神,那么,物质在其未来的运动中,也可能发展出与之相反的属性━━静止!

  越分析越是清楚地看到,唯物论的物质概念,确实如巴克莱所指出的:它是一个笼统的抽象的观念,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注3)我更看到,按照唯物论的原则,不可能形成一个物质概念。人只能知道有限的事物。无限如果是真实的,那人就绝不可能概括它,因为在人所概括的有限事物之外,必有某些事物没被概括进去。不然,无限就不是无限了。唯物论的物质概念,宣称概括了宇宙中全体事物的本质,这显然是荒诞的。或者,它永远达不到这一点,从而,承认宇宙是无限的;或者,它达到了这一点,从而,承认宇宙是有限的。

  即使它概括了宇宙万物的共同本质,那又怎么样?它依然无法否认上帝的存在。上帝不是宇宙万物中的一物,也不是万物中的某些物。因此,物质概念根本不可能对上帝的存在与否作出概括说明。反而,万物的共同本质,只有与上帝联系起来,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人才能明了物何以有始终,事何以有本末。


  辩证唯物论的物质概念是造物主的 品。它不是创造者,却创造了一切;它不是万有之王,却支配统治万有及其运转?它不生不灭,但生生灭灭皆由它而起;它是万有之因,但其自身不受因果律支配?它偶然无知,却赋予万物以规律;它与精神截然不同,但却能产生精神并决定精?

  物质真是法力无边哪,它把我们一个个地送入死亡之谷,并提前告诉我们,那是绝对的结束!天哪,我接受了唯物论二十多年,怎么就没明白,它给我的礼物,竟是一份提前分送的死亡通知书。既如此,我何必出生,出生后为什么不早点把自己掐死。

  把人的某一种力量━━生产力作为人的决定性力量,封之为人类历史的主宰,这不过是新的偶像崇拜━━生产力崇拜而已。

  观察中国大陆这几十年意识形态的变迁,有个现象非常明显:即我们中国人总是在走极端。文革中,大批「唯生产力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注4)文革后,却视发展生产力为救国救民的不二法宝。经历了一次次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们的精神居然还不分裂!是我们的心灵被引导而习于偏执?还是我们偏执的心灵易于被引导?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文革后,我高兴地认为,自己终于明白了马克思主义的真谛:生产力的发展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最终决定力量。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就是发展生产力等等。

  是我们多年来太穷了,穷怕了,还是我们今天什么也不怕了,只是怕穷!为什么我目睹整个社会天良丧尽,却竟断言中国的病根就是一穷二专制?为什么自己饱受缺乏民主、自由与人权之苦,却相信治贫能包治病?为什么生产力的发展还没来得及降伏那个穷鬼,也没有摆脱暴政,却又惊讶地发现心中钻出了贪欲这个恶魔?

  但是,通过观察西方发达国家这几十年的变迁,特别是阅读罗马俱乐部所写的一系列报告,我看到,生产力的巨大发展,并没有带来人类的曙光。人类尽可能地生产,尽可能地消费,尽可能地浪费,正走向一个更暗淡的未来。

  不可否认,生产力的巨大发展是使许多人的生活变得更舒适了,但他们却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紧张、压抑、痛苦、无聊和绝望。人控制自然的能力大大地增强了,但环境污染,资源枯竭,自然灾害频繁,却一步步吞噬人类生存的基础。生产力的发展,并没有带来人的更全面、更自由的发展,反而使人受到现代技术的极大控制,变得更片面,更残缺不全了。人成了机器中的一个零件,成了一块碎片。这种物的巨大膨胀与人生命的日益枯萎相伴而行的发展,算是什么发展?

  一九九四年回国探亲,看到经济的飞速发展,我兴奋不已。但同时见闻到的贪污腐败、通货膨胀、贫富差别、民众失业、道德沦丧、环境污染,又使我十分震惊!我亲爱的祖国啊,你怎么可能变得如此美丽,又如此丑陋。这么令我欢乐,又令我恐怖。难道这就是人们为发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这岂止是代价,这简直就是经济繁荣的催化剂!行贿受贿、偷税漏税、权钱交换、大吃大喝,哪一样不曾被用来发展经济呢?

  我进一步分析,在人的活动中,是否有一种单一的力量(如生产力),构成了历史发展的最终决定力量?没有。经济、科学、教育、道德、政治权力,它们都是巨大的力量。它们交互作用的力量更大。但没有一种力量构成了最终决定力量,它们合在一起也是如此。因它本是人的力量。人类从来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两次世界大战的教训够深刻的了,当人们微笑的以为自己能决定和平了,他们听到的是枪声。

  那么,是什么思维方式暗中支配我(以及许多人),使我在人的力量中,寻找一种单一的决定性力量呢?那是因为我受了决定论的影响,认为在人活动的各种力量中,必有一种力量,是决定其他一切力量的决定性力量。这就像我把人没有面包不能活著,变成了唯有面包才决定人活著一样。

  只要稍微认真地面对人类的精神现象,就会发现这种单一决定论的武断。李白的诗、苏轼的词、曹雪芹的红楼梦,与生产力的水平何干?古今好色的登徒子们的性犯罪,与生产力的变化何干?毛泽东与王明斗,与彭德怀斗,与刘少奇、邓小平斗,其乐无穷,又与生产力何干?

  当代中国的历史唯物论的宣传者们,不仅热衷于宣传生产力是历史发展中单一的决定性力量,并且,在生产力的要素中,尤其强调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这同他们把生产力看成客观的物质力量的论点直接矛盾。科学,无论它以知识的形态,还是以观念的形态出现,都纯粹是思想的产物!如果承认科学是生产力发展的第一推动力,那就是说思想、观念、知识是推动生产力发展的最强大力量。尽管科学变为直接生产力,它自身必须被物化。但无论科学怎样被物化,被化为物的都是人的思想。而思想尽管可以变为物质力量,但它绝不是物质力量。

  在分析唯物论关于生产力的观点的过程中,我深思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那么推崇生产力?我认为,把人的某一种力量━━生产力作为人的决定性力量,封之为人类历史的主宰,这不过是新的偶像崇拜━━生产力崇拜而已。它又一次表达了一个古老的愿望:人要作人自己的尺度。无论这个尺度的名字变来变去,什么理性、生产力、科学、政治、制度,实质都一样,都是人要作自己的主人。人宁肯对著自己的创造物顶礼膜拜,却偏偏不崇拜自己的创造者!他还能用什么替自己的坠落狡辩呢?

  我不愿再自欺了!人活著不能没有食物,但他不是单单靠食物活著。再丰富的财富,对人的贪心而言,也是太少太少!人的心若黑暗了,生活永远是苦涩的。人若不吃耶稣所赐的生命之粮,等待他的只有饥饿。

  除了法西斯的种族哲学外,世上还有什么哲学比「斗争哲学」更血腥,更残暴?

  马克思主义哲学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阶级斗争理论,对这一理论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文革中流行的毛语录:「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八亿人民,不斗行吗!」「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哲学」。

  从古至今,除了法西斯的种族哲学外,世上还有什么哲学比「斗争哲学」更血腥,更残暴?在四十年来中国这一哲学下屈死的几千万怨魂,是「斗争哲学」的残酷与黑暗的铁证。至今,少数民族弟兄心头还积存的积怨,是这「斗争哲学」在那里埋下的分裂中华民族的种子。几亿人心头那抹不掉的文革的伤痕,永远在诉说「斗争哲学」对中华民族心灵的蹂躏。

  「斗争哲学」害了何止一代、两代中国人哪!在那人整人、人斗人、人杀人的血腥年代,亿万中国人中,有几人没被整过,又有几人没整过人!就拿自己来说,从少年时代起,就卷入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邪恶中。我兴高采烈地追著看「牛鬼蛇神」被游街,我无数次地咒骂「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写批判稿批评我的老师。直到有一天,别人写文章批判我!想起来真是恐怖,从小时候起,「斗争哲学」就在我的心中埋下了无数仇恨的种子。


  我不否认当代社会中存在著不同的阶级,社会阶层和社会集团,我不否认在它们之间存在著利益差别和利害冲突,我只是否认这些利益差别和利害冲突必然导致你死我活的斗争,导致一方把另一方完全吃掉或双方同归于尽。

  我的否认不是基于逻辑推理,而是基于观察客观事实。在美国,我看到了在法治的轨道上,有利害冲突的社会阶层,怎样彼此妥协,和平共处,以求你活我也活。十几亿中华儿女,不斗不行吗!今日之中国,新的资本家集团已经产生,如果不彻底否定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谁敢相信不会再来一次「土改」,「反右」,文革!

  谁怎能估量出「斗争哲学」对中国人的伤害呢?和为贵,和而不同,仇必和而解,这是多么伟大的东方智慧。冤家宜解不宜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是多么通达的处世哲学。可是「斗争哲学」播下的除了仇恨,还是仇恨!

  仇恨无法化解仇恨,只能引起新的仇恨。新仇旧恨何时了。你死我活的那一场场阶级斗争,斗死了上千万中国人,但生者活的又怎样?在他人的痛苦上,不可能建立起幸福的大厦。但面对著人们之间的利益差别,对立和冲突,出路何在?

  只有爱才能化解恨,只有和解才能消除纷争。

  但这爱与和解的源泉在那里?如果没有上帝,你死我活的斗争,「人对人是狼」,(注7)不正是人心中那说不出的邪情恶念吗?

  阶级道德论直接导致了当代中国的道德沦丧。若无上帝,孰不可为!

  我以前接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反道德理论,相信恩格斯的观点:在阶级社会中,道德是阶级的道德。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道德。(注8)也相信列宁的论断,无产阶级的道德是从无产阶级的利益中引伸出来的。它完全服从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利益。(注9)

  以阶级利益作为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准,道德怎能有普遍意义!如果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道德,人类怎能有共同的道德!人类若没有共同的道德,何来共同的是非、善恶?在此一阶级为是,在彼一阶级为非;在此时为善,在彼时为恶,反之亦然。如是,人类就无是、无非、无善、无恶。为了我这一阶级之是、之善,可以把我所反对的之非、之恶,强加于敌对阶级的头上。为了我们的阶级弟兄获得解放,过著幸福的生活,应当而且必须把另外一部分人踩在脚下,不把他们当人来对待。

  从小学起,意识形态就向我们灌输:「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注10)在文革中,这种无产阶级的道德原则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革命领袖」把在一个锅里吃饭多年的「革命战友」,关进监狱,虐待至死。对追随他们的红卫兵,先是充分利用,继之一脚踢开。举国上下,妻子揭发丈夫,儿女斗争父母,学生批判老师,同事誓不两立。对阶级敌人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为了革命的利益,撒谎、欺骗、造谣、打人、杀人,统统都是正当的。社会有什么道德可言!

  不错,列宁也承认有共同的公共生活规则,但这在历史唯物论的体系中完全无足轻重。因为是否遵守公共生活规则,取决于是否有利于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利益。在为了无产阶级利益的旗号下,不仅可以践踏公共生活规则,连所谓的党内生活准则,也可以破坏无遗。

  根据列宁的观点,无产阶级的利益是由党代表的;而党是由少数领袖领导的。(注11)我看到的现实是,党的领袖们最终完全听命于一个人。准确地说,根本没有「领袖们」一说,领袖只有一个,他是伟大的。他可以完全置人类的起码道德于不顾,无法无天。道德仅仅成了愚弄大众的工具!在这样的基础上,一个社会怎么可能建立道德?这正应了孟子的话,「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孟子·离娄)。人们赞美的道德,不过是奴隶道德罢了。一方面是,在铁拳的威胁下,不敢不服;另一方面是,愚忠,作假,浑浑噩噩。

  我明白了,在今日中国,整个社会陷入了深深的道德危机之中,这绝不是偶然的。不愿遵守奴隶般的道德的人们,连起码的道德也藐视了。阶级道德论直接导致了当代中国的道德沦丧!若无上帝,孰不可为!孔子,孟子若生于今世,岂能不疾呼:世衰道微,人心沦丧!

  更令我吃惊的是:鼓吹阶级道德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西方找到了他们最好的合作伙伴━━道德相对论者。这些鼓吹道德相对论的人,并不像理论工作者那样粗俗无知,他们是哲学大师,是社会科学家。他们很善于咬文嚼字,舞文弄墨。他们说,善,不过是表达了人的情感、愿望,不具有客观的意义。他们说,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他们说,价值观念不过是人类的假设,这些本身没有意义的美丽词句,不过是表达了个人憎恶喜好的词汇罢了。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要服从道德律令呢?

  尽管阶级道德论和道德相对论都曾吸引过我,但它们都回答不了我的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在这个罪恶的世界上,我为什么要作好人?好人不是常常倒霉吗?如果没有上帝,如果人死后一了百了,没有审判,在这短短的有生之年中,我为什么要一再吃亏受苦呢?我为什么不该尽情的吃喝嫖赌,玩乐享受,追名逐利,玩权弄术,坑蒙拐骗?教我作好人不是坑我害我吗?我死后,哪怕洪水滔滔,不是更诚实吗?

  杜斯妥也夫斯基说得好:若无上帝,孰不可为!

  革命是人民的鸦片。

  多年来,我为什么接受了这个信条: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马克思语)或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列宁语)为什么我接受它呢?不是我接触过基督徒,发现他们深受宗教的毒害;也不是我研究了宗教经典,发现 头充满了毒害人们的思想。只是因为我相信马克思、列宁所说的话都是真理。

  当我戴著有色眼镜读圣经时,可想而知,怎能避免偏见。当我发现圣经有这样的教诲,「你们为主的缘故,要顺服人的一切制度。」(彼前二13)「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凡掌权的都是神所命的。所以抗拒掌权的就是抗拒神的命令。」(罗十三1、2)我就把这些经句解释为叫人逆来顺受,无条件的服从统治者,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天国上。

  可是,我为什么不自觉地忽略了这些话:「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神的物当归给神。」(太二十一21)「听从你们,不听从神,这在神面前合理不合理,你们酌量吧!」(徒四19)「主的灵在我身上,因为他用膏膏我,叫我传福音给贫穷的人;差遣我报告: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路四18)这哪里是劝人们无条件的服从统治者呢?基督徒无条件服从的唯有上帝。对于其他一切的服从都是有条件的。不违背上帝的意旨,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基督教不是麻醉人民的鸦片,而是使人从罪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的良药。

  后来,当我读到西蒙娜·薇依(Simone Well)的名言,「革命是人民的鸦片」(注12)时,我觉得这话说得太好了。

  曾几何时,革命,许诺给我们一个无比美好的政治天国。然而我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是:有剥削、有压迫、有私有制,用整个力量,从各个方面对人民进行压迫。贫穷,成了社会主义的商标;专制,是新社会的专利;不说真话,则是人们精神生活的基本特徵。

  革命,据说是劳动人民的节日,但劳动者只是在五一劳动节这一天庆祝这节日。在余下的三百多天中,他们必须为革命辛勤的劳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据宣传说,无产阶级和劳动大众是国家的主人。但这个主人必须学会一件事:不仅要听社会公仆的指挥,而且要忍受国家和政府的管制。

  革命,命令我们为了革命而忍受现实的一切苦难。面包会有的,但不是今天。今天,你得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所有的苦难都是国内外反动派造成的。为了消灭苦难,先要消灭一切敌人;为了消灭敌人,先要制造出敌人来。

  革命,强迫我们服从领导革命的党和领袖。只有他们才能为人们指明革命的航向,带领革命群众奔向共产主义前方。党和领袖是真理的化身,无条件地服从他们,接受他们在现实中造成的一切,这不仅是人民的义务,而且是革命的利益所在。因此,服从不仅完全必要,而且十分必须。如果你不服从,就要宣布你是敌人,然后,以革命的名义强迫你服从。这专政,若不能使你在精神上屈服,就消灭你的肉体!

  革命没把贫穷和专制革掉,却把自由革掉了。革命成了不自由的同义语,但人们还必须对之三呼万岁。据说,资本主义的自由是虚假的。为了反对虚假自由,革命给了人民「真正的自由」。而「真正的自由」,就是大家都平等地失去了自由。偌大个中国。只有一个或几个人享有自由,其他的人享有的是「真正的平等」,即大家都失去了自由的平等,即大家都得奴隶般地服从上面的平等。

  想至此,我真是感慨万分,革命啊!多少人为了你,牺牲了他们宝贵的生命!在革命的名义下啊,多少无辜者的青春和性命被践踏了!

  革命啊,当年,你是那样地吸引了我,直到有一天,你差一点把我也变成「革命对象」。我为你献出了我那宝贵的青春,你却把它糟蹋了。我为你敞开了我的灵魂,你竟把它玷污了。革命,我今天同你告别,因我再不想被你这鸦片所麻醉。

  在福音的感召下,我从心底发出呼喊:别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苏维埃帝国倒塌的尘埃,把你也埋在了尘埃之中。我被你骗得太苦了!我再不愿被你骗了!我不能眼见自己走向那绝望的深渊。人生不再是一场梦,我已经醒来。

  我的灵魂苏醒了。慈爱的天父啊,请你搭救我!因你的独生子亲口说过,「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路二十三34)

  赦免我吧!

  附注:

  1·见罗素《西方哲学史》。

  2·宾诺莎认为,「实体」有心与物两种属性。见其著作《笛卡尔哲学原理》。

  3·巴克莱在《人类知识原理》中,对物质只是个没有意义的抽象概念,有精采的分析。

   4·这是文革结束后,批判「四人帮」之一张春桥时,广为引用他的指示。

  5·见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

  6·马克思,1852年「致魏德迈的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

  7·霍布斯在其名著《利维坦》中提出这一论点。

  8·见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

  9·见列宁,《青年团的任务》,人民出版社。

  10·这是中国大陆在宣传「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时,广为宣传的雷锋的名言。

  11·列宁,《共产主义运动和左派幼稚病》,人民出版社。

  12·转引自刘小枫著,《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第183页,香港三联书店,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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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理性的挣扎


  在探索基督教信仰的过程中,理性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它使我认识到了信仰的合理性。但是,最令我苦恼的是:当我试图用理性去解决超理性的问题,特别是信还是不信的问题时,我的理性,却处处与我为难。

  我第一次接触基督教的印象是很奇特的。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圣诞节的寒冬,我跟著几位大学同学一道,悄悄地走进了一个小教堂。教堂又小又旧,但欢庆圣诞的基督徒们却显得很虔诚,很激动,很幸福。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理性告诉我,相信一个看不见、摸不著的上帝是迷信,无知心灵空虚的表现。可我的情感却被教堂中洋溢的神圣气氛所吸引,产生了一种我也说不明白的感觉:那是我很少有过的深沉静谧的感觉,是超越感?归属感?还是无法言明的对上苍的神秘感、敬畏感?我说不出来。但那个晚上的感觉,很难忘怀。

  我有时问自己,真的是从那个圣诞夜,上帝就在冥冥中引导我,引导我回到我那永恒的家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为自己亲身体验了那神圣的情感而兴奋。但它不久就消逝了,这,使我平添了几分惆怅。

  十多年后,当我可以自由地在美国作礼拜时,渐渐地,我的心却变得沉重起来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文化大革命,想起了我高唱「东方红」,想起了我真诚地把「敬爱的毛主席」当作「心中的红太阳」,激动万分的高呼「毛主席万岁」,想起了我站在毛的画像前,严肃认真的向他早请示,晚会报。

  我恨自己的愚昧,恨自己的纯真感情被我最崇拜的人玷污了,恨自己被那个庞大的机器耍了,像耍猴子那样地被耍了。我告诫自己,已经被骗过一次了,我不能再被骗了。我那颗百孔千疮的心经不起再被骗了。什么神啊神的,假的!全是假的!

  尽管这呼声搅得我心烦意乱,但教堂中的那种神圣气氛,还是轻轻地拨动了我的心弦。不由得我对基督徒的虔诚既羡慕又反感。我羡慕他们,因他们如此纯情地投入了那超然的世界,精神傲游于九霄之上;我又无法遏止对他们的反感,因我直觉到了,在他们中间,我是外人。虽近在咫尺,但彼此生活于截然不同的两个精神天地之中。

  于是,我自觉地以外人自居。基督徒唱诗歌,我就是不开口!他们低头祈祷,我偏要东张西望,看一看他们是什么表情!

  结果我双眼常常看到:许多基督徒唱得很投入,似乎忘掉了自己,只沉浸在对上帝的爱之中。这可与我当年唱革命歌曲大不一样,那歌听起来令人心惊、胆寒、恐怖!那旋律充满了狂热、仇恨、暴戾和杀气!我亲眼一再看见,在抄家、批斗会和学习班上,造反派们口中高唱革命歌曲,手中挥舞著沾血带泪的皮带!

  我的耳朵无法抵挡住圣诗带给我心灵的宁静。那韵律是那么和谐、美妙、扣人心弦;那歌词是那么深邃、飘逸、宏广壮丽。我感到亲切、温暖、柔和、挚爱。我心头的寒冰被不断地融化了,我多么想把自己整个地融化在其中。可是,脑袋 总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我:算了吧,你还有好多问题不明白呢。

  最使我受不了的是看基督徒的祷告。开始觉得挺可笑,但渐渐就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恐怖了,特别是联想到有个神在听他们祈祷。我虽怀疑某些基督徒的真诚,但无法怀疑所有的基督徒都不真诚;我无法具有他们的那种虔诚,也理解不了他们的虔诚;有时,我嘲笑他们的态度近于愚昧、迂腐;但有时,我竟渴望,自己若是能变得像他们那样愚昧、迂腐有多好。我无法印证他们的祷告是否上达于天庭,但我确信,那许多祷告,出于人类心灵深处那最深沉的呼声。

  我把基督徒的祈祷与当年我和我的同胞「向毛主席请示会报」相比较,那确有天壤之别。那是别人低头向毛请示,你不敢不低头;那是遵循官方的宣传口径,大家都说同样的言不由衷的官话、套话、大话、废话、谎话。我目睹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浮现在眼前:那些被称为牛鬼蛇神的无辜百姓,弯腰向毛的画像请罪。在一再被毒打之后,还得高声赞颂「F众专政好得很!」还得高叫「我是牛鬼蛇神,罪该万死!」这哪里是祈祷忏悔!世上还有什么暴政,能如此践踏人的尊严!

  为什么当局的造神宣传,竟能激动起亿万人的心弦!它是我们心中的哪一条弦?

  像许多人一样,文革结束后,我也从对毛的个人崇拜中觉醒了。我对学生讲:「毛泽东是人,不是神。」我没有意识到,这个讲法本身暗含了一个判断:即神是完美无缺的;他不可能犯任何错误,也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如果不是与神相比较,说毛不是神就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毛是假神,就必须以承认有真神存在为逻辑前提。如无真神,假神何以为假!

  意识到这一点是很尴尬的:我不信有神,却不自觉地假设了神的存在。因为我用神作为判断毛的标准,而一个虚假的观念,绝不能作为判断真假的客观标准。但我只有用神作为标准,才能有绝对标准判断毛有罪。如果根据人的标准评判是非、对错。善恶,就必然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此地为是,彼地为非;此时为是,彼时为非;是是非非,非非是是,无是无非!

  多次听到耶稣死后复活的宣讲后,我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毛是假神!他之所以为假,主要不在于他不是全善的,而在于他不是全能的;不在于他活著时调动了千军万马,而在于他死后无力指挥一兵一卒;不在于他遗体还在,而在于他再也没能自己站起来!

  我问自己:在这科学昌明的二十世纪,我为什么狂热地卷入了造神的狂热之中?为什么渴望「大救星」?为什么造神宣传,竟能激动起我们亿万人的心弦!它是我们心中的哪一条弦?

  我时而感觉到,面对耶稣,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怪了?如果我真的不再有激情,为什么心弦还颤动?我崇拜假神时的少年人狂热是已经过去了,但中年人的深沉又在 ?我真的是被骗怕了,还是麻木了,世故了,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如果我真的像自己认为的那样:心如死水,为什么还渴望了解有没有神?

  是谁在这死水中卷起波澜?这波澜因何而起?

  我愿意明白为什么我想了解有没有神,是出于求知欲吗?可我早过了求知欲旺盛的年纪,更何况,有没有神这个问题,早被许多人们排除在知识范围之外了。是好奇心吗?但耶稣若不是上帝之子,他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呢?也许是空虚感吧,可我早就相信人生本来没有意义,意义是人为自己创造出来的,空虚是此题中应有之义!是对永生的盼望吗?我对今生已深深失望,根本就不奢望来生。

  那么,是什么激起了我对神的渴望呢?我觉得那好像是一种无名无形的畏,是行在薄冰上时的战战兢兢;是远古的初民们面对万钧雷霆时的诚惶诚恐;是在何烈山,摩西听到了神的声音后,不得不以手遮面时所感到的自己的罪孽。(注1)

  是啊,如果真如圣经所记载,有一位又真又活的神,他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

    我的心啊,你怎能不战栗!

  科学家关于上帝的言论对世人相信上帝与否有巨大影响,但对上帝存在与否,无丝毫影响。

  我总觉得我的心像个无底洞一样,人世上的东西总无法把它填满,不论是金钱、名望,还是权力、性。所以,它一直在寻找,送走了一个假神后,又匆匆地把科学拉来替代它,奉之为神明。

  我记得,一九七九年第一次从教堂出来后,我就有了一个想法:相信上帝是迷信,只有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会这样。其实,在教堂中遇到的那些基督徒的文化程度,我一无所知。我的逻辑很简单,任何宗教都是迷信,基督教是宗教,所以,它是迷信。可那时,我连圣经有旧约、新约两大部分,耶稣生在马槽,这类基督教的ABC都不知道。无知以至于此,却敢大胆地否定基督信仰!

  几年后,朋友给了我一部圣经。我读了旧约的〈创世记〉后,认为它是神话故事,再也没有兴趣读旧约了。我又多次试图把新约从头到尾读一遍,也都失败了。遇到记载耶稣神迹的地方,读不下去。认为那是天方夜谭,只有不知科学为何物的原始初民,和没有受过启蒙的民众才会相信。

  就这样,我把理性和科学当作了判断真伪的标准。凡是不合自然规律的神迹,都不能为我所接受。凡是科学不能证明的,都必须否定。

  但在美国,进了几次教堂后,我就再不敢说信仰基督等于迷信了。我的许多基督徒朋友,是博士、硕士、专家、学者,有一位居然是生物学教授。他们的专业知识,并没有使他们远离上帝,反使他们更深刻地理解了他。说只有无知的人才会信上帝,这只表现了我的无知。

  那何止是无知,更是偏见。多年前,读爱因斯坦著作时我就知道,这位最伟大的科学家相信上帝。虽如此,我还是认为宗教信仰是反科学的!我有何知何识,敢与爱因斯坦相比!但我竟狂妄地认为科学与信仰绝对对立。

  后来,我知道牛顿、法拉第、伏特、孟德尔、巴斯德、爱迪生,这些我所景仰的科学巨人,都相信上帝!注2)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偏见。我的偏见是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我用无知之水不断的浇灌它。

  多么可怜,我对科学仅略知皮毛,所以,对这个世界的奥秘毫无感觉,但却敢高扬自己的皮毛之见!而大智大慧之人,则谦卑地闭住了口,怀著惊奇的情感,仰望太空,以敬畏之心,去亲身经历与神的同在。

  可心中又有个声音说:「有的大科学家不信上帝,这也是事实。」这话也没错。那我到底该怎样看待科学家信不信上帝这种现象呢?我想,用有的科学家相信上帝这件事实,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和用有的科学家不相信上帝,来否认上帝的存在,二者在理性上是等值的。可是,上帝如果存在,他绝不会因某些科学家相信他,他才开始存在,或能够存在;也不会因某些科学家不信他,就不存在了,科学家关于上帝的言论对世人相信上帝与否,有巨大影响,但对上帝存在与否,没有丝毫影响。

  我进一步思考:即便科学家们能说明天大的问题,但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他们是否信上帝,这是他们个人的抉择,不是我的选择。即使他们的榜样有助于我的选择,但仍然不能代替我去选择。

     我紧闭了的心门,必须自己把它打开。不如此,我就是阻挡上帝进入我心中的最大敌人。我灵魂的眼睛,必须自己把它睁开。不然,耶稣即使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什么都看不见。信仰之路,我要自己去走。因那是我的路,并且,是上帝仅仅为我准备的路。如果我不迈出我的脚步,即使路在脚下,我还会喊,路在何方r耶稣救恩的真伪,只有亲身经历,后我才能判断。如果我拒绝被耶稣拯救,我永远无法知道他是谁,也永远体验不到自己如何被拯救。

  我曾视科学为万能,但面对这关系我安身立命的生死大事,科学无奈!无语!无能!

  好像想通了可又碰到了新问题,这不是怀疑科学的伟大吗?反覆思量后,我认定,不是。我怀疑的仅仅是科学万能。而科学万能是一种哲学思潮,不是科学知识本身。并且,它是一种反科学的哲学思潮,因为它让科学去评判信仰的真伪,人生价值的高下,这本身就超出了科学能力的限制。

  我不怀疑科学就是力量。但科学本身只是显示了一种可能性的力量,只有经过人,它才能变为现实的力量。关键在于,近几百年来,近代科学变成了什么性质的力量?它成了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也变为人类毁坏自然的力量;它造福了人类的生活,也危及了人类的生存;它开拓了人类的眼界,也限制了人类的视野,使迷信科学的人,仅仅停止在科学的眼界之内,而无法看到自己的灵魂。

  使我最痛苦的是:科学如此有力量,却不能改变我的心。我真想大喊,科学啊!当我的眼在流泪,心在流血时,你在哪里?你可曾与我同哭,并擦乾那斑斑血迹?当我在灵魂的黑暗中挣扎而绝望时,科学啊,你又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点光?我只要一点点生命之光,以看到生命的希望所在!

  我能不痛苦吗?眼见著科学移动了高山,截断了大河,它能呼风,能唤雨,但它就是不能满足我内心那道不出的渴望,让灵魂得以安宁。浩瀚的科学之海,竟泛不起我生命的那一叶扁舟!

  我这么想,绝不是要贬低科学!但是,生活于此世,我总得弄个明白:我安身立命的根基何在?是功业浩荡,还是德性高洁?是长啸于青山绿水之间,还是奔走于官府深院之内?是在醉死梦生,喜笑怒骂中了此无聊一生,还是遁入空门?伴那悠悠的钟声而不思不觉?真是太痛苦了,我曾视科学为万能,但面对这关系我安身立命的生死大事,科学无奈!无语!无能!

  我嘲笑自己,怎么老是想不开呢。在科学的世界中,我不过就像一只小猴,一条小狗一样。说得好听点,是个理性的动物,但终久是动物。何必老想这些玄而又玄的形而上的问题,自寻苦恼。可自嘲归自嘲,心中却忘记不了先哲往圣的慧语,「天地之性,人为贵。」(孔子语)「人为万物之灵。」「人人有贵于几者。」(孟子语)「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语)。

  为什么我的心不断地追问存在的根基、灵性的泉源?不问不行吗?就实实在在地围绕著柴米油盐酱醋茶、生儿育女、求福延寿过日子,不也挺好的吗?大家不也都这么活著的吗?但不问行吗?若不知那真美善的灵性之光之源泉何在,若生不知由何而来,死不知向何而去,作好人仅仅是因父母师长和社会都要求你这么作,那么,人生有什么值得留恋!生死之间有何区别?好坏有什么了不起!我这个理性的动物啊,为什么我的理性竟成了折磨自己的苦海!

  茫茫宇宙,是否有神?方寸之间,何以容下天国?这是人生的最大奥秘,我必须寻找。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否找到它。但我知道,若不寻找,我什么也找不到。

  在探索信仰的过程中,我所自信的恰恰只有一件事,我在信仰上无所不知。

  怎样寻找基督呢?有一点我明白:若不首先谦卑下来,我什么也找不到。以往,我最喜欢两句名言:「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一无所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但在探索信仰的过程中,我所自信的恰恰只有一件事,我在信仰上无所不知。我的全部所知,全部的推理,都基于一个前提,环绕著一个中心━━没有上帝。

  我坚持「没有上帝」这个见解,主要不是由于我想坚持无神论,而是由于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考察无神论立论的根据,更没有研究过有神论。我反覆地发问:「怎么可能有上帝呢?」却从不反问:「怎么可能没有上帝?」我坚信耶稣死后复活是不可能的,因为从来没有人死后复活过。却没有深思:如果耶稣是上帝之子,那么,他死后不复活才是不可能的。由此看来,我坚信「没有上帝」,也不是基于理性,这也是一种需要自己去坚信的信仰,无神的信仰。

  在阅读王明道、戴德生等人的自传前,我从来不知道,那些追随耶稣足迹的信徒,他们的生命竟能被耶稣彻底改变,他们的祷告竟能蒙神应许,得到实现。可悲的不只是我不知道这些,而是我了解了这些后,还顽固地坚持没有上帝的信念。我把这些解释为人由于相信某个观念,所产生的新感觉,把生命的改变归结为个人意志的努力,和心理暗示的结果,把实现了的祷告,视为偶然因素互动作用的产物。

  可是,这毕竟不是几个基督徒的个别经验,而是无数基督徒的共同经验。它出于不识文断字的凡夫,验于才华横溢的智士;见于中土,闻于西域;通于远古,达于今朝;用外文可述其事理,用中文能言其情志。而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中心:十字架上的耶稣。经历与耶稣同在,这经验对我来说是太神乎其神了,太不可思议了!

  了解了这些后,我的心变得更焦躁、更苦恼了。我与基督徒个人的交往日深,但与他们的心却无法相通。我渴望了解他们的灵性生活,但却摆脱不了一己之见的束缚。我不能直接体验他们的内心体验,又不愿重复他们的共同经验。我不怀疑他们人格的诚实,但又不相信他们对其精神生命的描述和说明。这到底是怎么了?

  精神苦恼的时候,我常想,要是能变成像小孩子那样有多好!怀著单纯的心,相信耶稣,体验一下天国能否显现在我心中。可是,理性不肯放过我,它总能发现新的问题,并鼓励我要把一切不懂的问题都搞清楚,然后,再作出抉择。

  一个只想听到自己声音的人,他听到的只能是自己的声音。他听不到上帝的声音!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并不循理性而行,但在探索信仰时,却偏偏把自己的理性视为至尊。是我的无知扭曲了我的理性,还是我那扭曲了的理性加深了我的无知?

  当我一目十行地阅读圣经时,我轻蔑地认为:圣经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出此狂论时,竟连这样的圣经常识都不知道:圣经是由四十几位地位、学问、经历各不相同的作者,前后经历一千五六百年才写成的。我更没有深思,是哪一种力量、才智、心思保证了他们能超越时间和人的差距,写成一部色彩斑斓而又吾道一以贯之的奇书。一部红楼梦,问世不过数百年,但续红楼的才女奇士,哪一个人写的续书不是狗尾续貂。可圣经中的每一位新作者,他所续加到圣经中的新篇章,为什么都使人感到它与前面的篇章之间有行云流水之顺畅,有锦上添花之佳美呢?难道真有一看不见的手,在那些人的背后,导引著他们写出圣经吗?

  想起来好可笑,我自认为对圣经颇有了解,但心不在焉地读过圣经中所讲的大量预言后,心中却毫无震动之感。我从来就没有反思一下,这些预言说明什么。一部宗教经典,竟敢用四分之一的篇幅提到涉及七百多个历史事件的预言,它就不怕因其不可能在历史上应验而被后人耻笑吗?最可悲的是,由于缺乏一定的知识,许多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我所读的这段话讲的是一个预言。(注3)

  后来,我知道了一些预言,但我从没花过任何工夫去考察圣经中的任何一个预言,看其是否被应验。其实,为了维持自己不信上帝的信念,我也该考察一下历史上否定了圣经中的哪些预言。哪怕是指出有一个预言没被应验也好。或指出,基督徒所说的应验了的预言,是对历史事件牵强附会的解释。但我什么也没有作。不是我没有能力作,也不是我没有条件去作,甚至也不是我不想作,不愿作。我只是从来没觉察到有作这个考察的必要!我的态度是这样的,我就是不信有上帝,你讲什么我也不往心里去!

  抱著这样轻率的态度读圣经,读和不读也没有什么大区别。我只是积攒了一些有关圣经的知识,用来扩展自己的知识面,增加对西方文化的了解!

  但我掌握的那点知识算什么呢?基督教所涉及的释经学、语言学、考古学、历史学、政治学、文化学、系统神学,我哪一门也不通!一部圣经,我从来也没有从头到尾读过一遍!她所宣扬的信息,我连皮毛也没抓住。但我不在乎,我认为自己了解的不少了,甚至比一些基督徒还多。我肯承认自己在绝大多数学科上是门外汉,没有发言权,但却觉得自己在基督信仰上是内行,随便哪个问题都有发言权!

  于是,我就敢于自以为是地发言讲话了。与基督徒讨论信仰时,我常常心怀敌意,要在他们的讲话中发现破绽,驳倒他们的论点和论据。我很少想到要向他们学点什么。也不认为能从他们关于信仰的告白中学点什么。所以,我总是依据自己的所知侃侃而谈,却不花力气去探索自己的未知;只发挥自己的所疑,却不求证他人的不疑;只想发现基督徒对圣经的理解不合我的常识,却不集中注意力去理解圣经;只纠缠于他们见证的合理性与否,却忽略了他们用生命所作的见证。在讨论中,我想表现我的聪明,辩才和独到见解。谈来谈去,谈的都是我的观点,听到的都是我的声音,而我还以为那是真理之声!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个只想听到自己声音的人,他听到的只能是自己的声音。他听不到上帝的声音!

  无知捆绑著我,使我失去了寻找真理的自由。而骄傲,则使我不承认自己被无知所捆绑。

  我一直把理性当作探索信仰的基本出发点,认为只有依靠逻辑思维的力量,才能辨明基督教的事理。我明知理性有其局限,完全依靠它,不可能体认到上帝。但我还坚持要靠它来理解上帝,因这是我的理性!

  我有时也曾安慰过自己:人皆有所不知,不足为怪。但是,我可以为以往自己在信仰上的无知辩护,因为我生活在没有宗教自由的环境中,确实不知道自己在信仰上有多少东西需要知道。可现在,我无颜为自己辩解,因为我享有了充分的宗教自由,却常常认为在信仰上没有多少东西要知道的了,我这是不想并且不愿知道我必须知道的真理。

  无知捆绑著我,使我失去了寻找真理的自由。而骄傲,则使我不承认自己被无知所捆绑,却还以为那是理性的光芒在闪耀。一个人若不承认自己在信仰上的无知,他怎能去求知呢?骄傲和无知使我与耶稣所赐的新生命隔绝了。我太迟钝了!竟感受不到这生命的隔绝所带来的极大痛苦,还庆幸自己没有被基督教的清规戒律所束缚!

  骄傲和无知把我害苦了!无知,使我远离了真理;骄傲,使我不肯向耶稣请教。我有欣赏自己的知识和辩才之情,无改变心志和生命之意;有对心灵自由的渴望,却甘愿作罪的奴仆。圣经,读了,但不明白;讲道,听了,但听不进去;有些道理,似乎懂了,但懂得的仅仅是宗教知识。生命的活泉,无法流入我乾渴的心田。我心田的闸门,被我自己锁上了。

  就这样,我的小聪明成了我奔向耶稣的绊脚石。我自己搬来这块绊脚石,放在我要走的路上,把自己绊倒了。我的聪明,竟变得如此愚拙!

  以我有限的生涯,怎能把信仰问题全弄懂呢?

  由于过分地信任自己的理性,所以我多次告诉朋友,「我要是信上帝的话,非得全弄懂了再说。」于是:我的理性就不断地同我开玩笑,我越是想依靠它解决信仰问题,它越是制造了更多的问题向我表明,我无法依靠它确立信仰;我越是积累了一些有关基督教的知识,它越是表明,我有更多的新知识需要积累。

  面对浩瀚的基督教知识,我也不得不发出同庄子一样的哀叹:「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圣经涉及到那么多学科,随便哪一个学科,都使智者耗尽了心血,而圣经所涉及的问题是那么深邃,直逼人存在的根基,谁能全懂呢?

  冷静下来细想想,我是何人,有何超人的智慧,有何卓绝的学问,敢以「全懂」为在信仰上求知的目标?即使有一天我真的以为全懂了,那也不过是自欺而已,不过是在人类众多的谬误中,再添上一个小小的谬误。

  再说,以我有限的生涯,怎能把信仰问题全弄懂呢?要是等我都弄懂了,再决定信仰与否,那我就只能抱恨终生而无所抉择了。即便我变成了一缕青烟,青烟在白云间写下的也是个问号。

  我渐渐地感到了自己的狂妄,如果我能完全理解上帝,我那有限的智慧,岂不成了无限的智慧!我那残缺的德性,岂不成了充实而光辉的全德!我那微不足道的能力,岂不成了大而可畏的全能!极目四野,在苍茫的天水之间,人显得多么微小;神游宇宙,在广袤的星汉之中,地球又多么微不足道。我算什么呢?我的一思一念算什么?我竟要用它完全理解上帝,真是不自量力。

  由于狂妄,我所懂得的那点宗教知识,只带来了知识的积累,却无灵性的飞跃。它仅仅是关于真理的话语,却不是打入我生命的力量。因我拒绝让它打动我的心,所以,它不能成为我的力量。

  其实,我哪里真想把信仰涉及的问题全弄懂,我是自欺。如果我有这愿望,我为什么不如饥似渴地阅读圣经?为什么不虚心的向基督徒请教?为什么不内省并悔改自己的罪?

  为什么不跟著耶稣走?

  我明白了:我是以把问题全弄懂这一完全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为藉口,为的是既要拒绝上帝,又要证明自己理直气壮。

  我的知识和理性,有助于我理解我相信的是什么,但它并不必然导致我相信什么。

  由于过分地信任自己的理性,所以,我的理性要把耶稣变成它认知的对象。而耶稣却

  毫不理睬它的要求,反要作我生命的主人!让我的整个心灵都仰望他。

  我真的能作自己命运的主人吗?我明知自己一次次地立志,又一次次地失败了,可我却一次次地原谅了自己。我明知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社会、国家、党,各种偶然情况都在左右我的命运。我明知自己常常随波逐流,被私心、情欲、下意识所统治。我明知这一切,偏偏还要挣扎,以逃避那个最重大的抉择:是否把自己生命的主权交出去,交给耶稣,让他作我的主。我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呼唤,去跟从耶稣吧!那是充满了神性之光辉的人性。但是,我的理性劝说我,相信自己吧,努力奋斗以达到自我实现。

  何去?何从?我无法决定。天哪!我的心何日才能安宁?

  就这样,挣扎了三年多,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凭一己的理性,我不可能认识耶稣。我读圣经时所碰到的问题,无一不在向我的理性挑战━━圣经对我问的是:你还不明白吗?耶稣就是因爱你,洗净你的罪而为你死在十字架上的。你真的不明白吗?耶稣所说的罪人就是你!你为什么还不悔改,你执迷不悟要到何时啊!

  我对自己说,是啊,我该回应圣经对自己的挑战了,只用信心去迎接这挑战。因承认与否、相信与否,这是意志抉择的问题,心理愿意与否的问题,说到底,它是信仰的问题,是我对圣经传讲的生命之道有没有信心。我的知识和理性有助于我理解我相信的是什么,但它并不必然导致我相信什么。(注4)

  我若不承认耶稣的存在,我绝不可能认识他。我若不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上帝,并且,爱人如己,我不可能体认到上帝是爱。如果我不向上帝祈求,我无法明了祈求的含义,不可能知道上帝给我的会是什么。

  唯有上帝这个观念,能从根本上给人带来心理安慰,人心寻求上帝的安慰!

  当我以整个心灵仰望耶稣时,我终于明白了,耶稣基督是我的主。我情不自禁地称他为主并向他祈祷:

  主啊,以往我相信,信仰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古往今来,金钱、名望、权力、美女,都曾给人带来心理安慰。但生死关头,多少人大彻大悟:那些东西所带给人的心理安慰,不过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但是,历经数千年,在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性别与年龄、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们中间,凡坚信 的,他们的心灵都获得了安宁。无论金钱、名望、权力、美女,哪一样也无法取代 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为什么信神能在心理上这么有效呢?如果基督徒相信的神,只是一个高尚的观念,这观念为什么能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心理。历史上,哲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宗教家都提出过无数的美妙观念。但是,为什么它们或者根本就没给人类带来心理安慰,或者只带来了暂时的心理安慰,而当被安慰者从幻梦中醒来后,他竟诅咒那给他带来心理安慰的虚幻观念。

  唯有上帝这个观念,能从根本上给人带来心理安慰。人心寻求上帝的安慰!(注5)

  主啊!我渴望在你的安慰中心灵获得平安宁静。我渴望在力行你圣道的过程中,感受到你,经历到你,使生命变得越来越像你。我坚信循你的道而行者,无能者可因信你而有大能;软弱的人可因靠你而有大勇;愚拙之辈,可因畏你而生大智。

  主啊!携著我的手,让我与你同行,让我的理性在信靠天父中发出它最美的光芒,让我在跟随你中,得到你所激发的那浩然的生命之气!让圣灵激动我的心,使我的情感在爱 、爱世人中不断升华!哦!主啊,活在你的爱中,我的心中有了天国。

  哦!主啊!与你同行,这有多美好!


  附注:

  1·陶恕指出,「人若不先认识神的可畏,就不能认识神真正的恩典。」《义人之根》,第45页,宣道出版社,1992年。

  2·见福音小册子《世界名人宗教观》C· C· L· Hong Kong· 1994年。

  3·参甘雅各著,《我为何相信》,第1~2章,香港三元福音倍进布道,1994年。

  4·参周联华著,《神学纲要》第一卷第二章,「理智与启示」,道声出版社,1986年。

  5·玛丽·乔·梅多,理查德·德·卡霍在其合著的《宗教心理学》中指出,「要想祈祷有效,哪怕是心理上的有效,就必须做到:要么,相信有一位能关心甚至能保护信徒的上帝;要么,相信自然法则的正义性,从而使一个人能够完全承受可能发生的任何事件。」,第179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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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理性的挣扎


  在探索基督教信仰的过程中,理性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它使我认识到了信仰的合理性。但是,最令我苦恼的是:当我试图用理性去解决超理性的问题,特别是信还是不信的问题时,我的理性,却处处与我为难。

  我第一次接触基督教的印象是很奇特的。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圣诞节的寒冬,我跟著几位大学同学一道,悄悄地走进了一个小教堂。教堂又小又旧,但欢庆圣诞的基督徒们却显得很虔诚,很激动,很幸福。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理性告诉我,相信一个看不见、摸不著的上帝是迷信,无知心灵空虚的表现。可我的情感却被教堂中洋溢的神圣气氛所吸引,产生了一种我也说不明白的感觉:那是我很少有过的深沉静谧的感觉,是超越感?归属感?还是无法言明的对上苍的神秘感、敬畏感?我说不出来。但那个晚上的感觉,很难忘怀。

  我有时问自己,真的是从那个圣诞夜,上帝就在冥冥中引导我,引导我回到我那永恒的家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为自己亲身体验了那神圣的情感而兴奋。但它不久就消逝了,这,使我平添了几分惆怅。

  十多年后,当我可以自由地在美国作礼拜时,渐渐地,我的心却变得沉重起来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文化大革命,想起了我高唱「东方红」,想起了我真诚地把「敬爱的毛主席」当作「心中的红太阳」,激动万分的高呼「毛主席万岁」,想起了我站在毛的画像前,严肃认真的向他早请示,晚会报。

  我恨自己的愚昧,恨自己的纯真感情被我最崇拜的人玷污了,恨自己被那个庞大的机器耍了,像耍猴子那样地被耍了。我告诫自己,已经被骗过一次了,我不能再被骗了。我那颗百孔千疮的心经不起再被骗了。什么神啊神的,假的!全是假的!

  尽管这呼声搅得我心烦意乱,但教堂中的那种神圣气氛,还是轻轻地拨动了我的心弦。不由得我对基督徒的虔诚既羡慕又反感。我羡慕他们,因他们如此纯情地投入了那超然的世界,精神傲游于九霄之上;我又无法遏止对他们的反感,因我直觉到了,在他们中间,我是外人。虽近在咫尺,但彼此生活于截然不同的两个精神天地之中。

  于是,我自觉地以外人自居。基督徒唱诗歌,我就是不开口!他们低头祈祷,我偏要东张西望,看一看他们是什么表情!

  结果我双眼常常看到:许多基督徒唱得很投入,似乎忘掉了自己,只沉浸在对上帝的爱之中。这可与我当年唱革命歌曲大不一样,那歌听起来令人心惊、胆寒、恐怖!那旋律充满了狂热、仇恨、暴戾和杀气!我亲眼一再看见,在抄家、批斗会和学习班上,造反派们口中高唱革命歌曲,手中挥舞著沾血带泪的皮带!

  我的耳朵无法抵挡住圣诗带给我心灵的宁静。那韵律是那么和谐、美妙、扣人心弦;那歌词是那么深邃、飘逸、宏广壮丽。我感到亲切、温暖、柔和、挚爱。我心头的寒冰被不断地融化了,我多么想把自己整个地融化在其中。可是,脑袋 总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我:算了吧,你还有好多问题不明白呢。

  最使我受不了的是看基督徒的祷告。开始觉得挺可笑,但渐渐就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恐怖了,特别是联想到有个神在听他们祈祷。我虽怀疑某些基督徒的真诚,但无法怀疑所有的基督徒都不真诚;我无法具有他们的那种虔诚,也理解不了他们的虔诚;有时,我嘲笑他们的态度近于愚昧、迂腐;但有时,我竟渴望,自己若是能变得像他们那样愚昧、迂腐有多好。我无法印证他们的祷告是否上达于天庭,但我确信,那许多祷告,出于人类心灵深处那最深沉的呼声。

  我把基督徒的祈祷与当年我和我的同胞「向毛主席请示会报」相比较,那确有天壤之别。那是别人低头向毛请示,你不敢不低头;那是遵循官方的宣传口径,大家都说同样的言不由衷的官话、套话、大话、废话、谎话。我目睹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浮现在眼前:那些被称为牛鬼蛇神的无辜百姓,弯腰向毛的画像请罪。在一再被毒打之后,还得高声赞颂「F众专政好得很!」还得高叫「我是牛鬼蛇神,罪该万死!」这哪里是祈祷忏悔!世上还有什么暴政,能如此践踏人的尊严!

  为什么当局的造神宣传,竟能激动起亿万人的心弦!它是我们心中的哪一条弦?

  像许多人一样,文革结束后,我也从对毛的个人崇拜中觉醒了。我对学生讲:「毛泽东是人,不是神。」我没有意识到,这个讲法本身暗含了一个判断:即神是完美无缺的;他不可能犯任何错误,也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如果不是与神相比较,说毛不是神就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毛是假神,就必须以承认有真神存在为逻辑前提。如无真神,假神何以为假!

  意识到这一点是很尴尬的:我不信有神,却不自觉地假设了神的存在。因为我用神作为判断毛的标准,而一个虚假的观念,绝不能作为判断真假的客观标准。但我只有用神作为标准,才能有绝对标准判断毛有罪。如果根据人的标准评判是非、对错。善恶,就必然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此地为是,彼地为非;此时为是,彼时为非;是是非非,非非是是,无是无非!

  多次听到耶稣死后复活的宣讲后,我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毛是假神!他之所以为假,主要不在于他不是全善的,而在于他不是全能的;不在于他活著时调动了千军万马,而在于他死后无力指挥一兵一卒;不在于他遗体还在,而在于他再也没能自己站起来!

  我问自己:在这科学昌明的二十世纪,我为什么狂热地卷入了造神的狂热之中?为什么渴望「大救星」?为什么造神宣传,竟能激动起我们亿万人的心弦!它是我们心中的哪一条弦?

  我时而感觉到,面对耶稣,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怪了?如果我真的不再有激情,为什么心弦还颤动?我崇拜假神时的少年人狂热是已经过去了,但中年人的深沉又在 ?我真的是被骗怕了,还是麻木了,世故了,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如果我真的像自己认为的那样:心如死水,为什么还渴望了解有没有神?

  是谁在这死水中卷起波澜?这波澜因何而起?

  我愿意明白为什么我想了解有没有神,是出于求知欲吗?可我早过了求知欲旺盛的年纪,更何况,有没有神这个问题,早被许多人们排除在知识范围之外了。是好奇心吗?但耶稣若不是上帝之子,他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呢?也许是空虚感吧,可我早就相信人生本来没有意义,意义是人为自己创造出来的,空虚是此题中应有之义!是对永生的盼望吗?我对今生已深深失望,根本就不奢望来生。

  那么,是什么激起了我对神的渴望呢?我觉得那好像是一种无名无形的畏,是行在薄冰上时的战战兢兢;是远古的初民们面对万钧雷霆时的诚惶诚恐;是在何烈山,摩西听到了神的声音后,不得不以手遮面时所感到的自己的罪孽。(注1)

  是啊,如果真如圣经所记载,有一位又真又活的神,他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

    我的心啊,你怎能不战栗!

  科学家关于上帝的言论对世人相信上帝与否有巨大影响,但对上帝存在与否,无丝毫影响。

  我总觉得我的心像个无底洞一样,人世上的东西总无法把它填满,不论是金钱、名望,还是权力、性。所以,它一直在寻找,送走了一个假神后,又匆匆地把科学拉来替代它,奉之为神明。

  我记得,一九七九年第一次从教堂出来后,我就有了一个想法:相信上帝是迷信,只有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会这样。其实,在教堂中遇到的那些基督徒的文化程度,我一无所知。我的逻辑很简单,任何宗教都是迷信,基督教是宗教,所以,它是迷信。可那时,我连圣经有旧约、新约两大部分,耶稣生在马槽,这类基督教的ABC都不知道。无知以至于此,却敢大胆地否定基督信仰!

  几年后,朋友给了我一部圣经。我读了旧约的〈创世记〉后,认为它是神话故事,再也没有兴趣读旧约了。我又多次试图把新约从头到尾读一遍,也都失败了。遇到记载耶稣神迹的地方,读不下去。认为那是天方夜谭,只有不知科学为何物的原始初民,和没有受过启蒙的民众才会相信。

  就这样,我把理性和科学当作了判断真伪的标准。凡是不合自然规律的神迹,都不能为我所接受。凡是科学不能证明的,都必须否定。

  但在美国,进了几次教堂后,我就再不敢说信仰基督等于迷信了。我的许多基督徒朋友,是博士、硕士、专家、学者,有一位居然是生物学教授。他们的专业知识,并没有使他们远离上帝,反使他们更深刻地理解了他。说只有无知的人才会信上帝,这只表现了我的无知。

  那何止是无知,更是偏见。多年前,读爱因斯坦著作时我就知道,这位最伟大的科学家相信上帝。虽如此,我还是认为宗教信仰是反科学的!我有何知何识,敢与爱因斯坦相比!但我竟狂妄地认为科学与信仰绝对对立。

  后来,我知道牛顿、法拉第、伏特、孟德尔、巴斯德、爱迪生,这些我所景仰的科学巨人,都相信上帝!注2)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偏见。我的偏见是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我用无知之水不断的浇灌它。

  多么可怜,我对科学仅略知皮毛,所以,对这个世界的奥秘毫无感觉,但却敢高扬自己的皮毛之见!而大智大慧之人,则谦卑地闭住了口,怀著惊奇的情感,仰望太空,以敬畏之心,去亲身经历与神的同在。

  可心中又有个声音说:「有的大科学家不信上帝,这也是事实。」这话也没错。那我到底该怎样看待科学家信不信上帝这种现象呢?我想,用有的科学家相信上帝这件事实,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和用有的科学家不相信上帝,来否认上帝的存在,二者在理性上是等值的。可是,上帝如果存在,他绝不会因某些科学家相信他,他才开始存在,或能够存在;也不会因某些科学家不信他,就不存在了,科学家关于上帝的言论对世人相信上帝与否,有巨大影响,但对上帝存在与否,没有丝毫影响。

  我进一步思考:即便科学家们能说明天大的问题,但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他们是否信上帝,这是他们个人的抉择,不是我的选择。即使他们的榜样有助于我的选择,但仍然不能代替我去选择。

     我紧闭了的心门,必须自己把它打开。不如此,我就是阻挡上帝进入我心中的最大敌人。我灵魂的眼睛,必须自己把它睁开。不然,耶稣即使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什么都看不见。信仰之路,我要自己去走。因那是我的路,并且,是上帝仅仅为我准备的路。如果我不迈出我的脚步,即使路在脚下,我还会喊,路在何方r耶稣救恩的真伪,只有亲身经历,后我才能判断。如果我拒绝被耶稣拯救,我永远无法知道他是谁,也永远体验不到自己如何被拯救。

  我曾视科学为万能,但面对这关系我安身立命的生死大事,科学无奈!无语!无能!

  好像想通了可又碰到了新问题,这不是怀疑科学的伟大吗?反覆思量后,我认定,不是。我怀疑的仅仅是科学万能。而科学万能是一种哲学思潮,不是科学知识本身。并且,它是一种反科学的哲学思潮,因为它让科学去评判信仰的真伪,人生价值的高下,这本身就超出了科学能力的限制。

  我不怀疑科学就是力量。但科学本身只是显示了一种可能性的力量,只有经过人,它才能变为现实的力量。关键在于,近几百年来,近代科学变成了什么性质的力量?它成了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也变为人类毁坏自然的力量;它造福了人类的生活,也危及了人类的生存;它开拓了人类的眼界,也限制了人类的视野,使迷信科学的人,仅仅停止在科学的眼界之内,而无法看到自己的灵魂。

  使我最痛苦的是:科学如此有力量,却不能改变我的心。我真想大喊,科学啊!当我的眼在流泪,心在流血时,你在哪里?你可曾与我同哭,并擦乾那斑斑血迹?当我在灵魂的黑暗中挣扎而绝望时,科学啊,你又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点光?我只要一点点生命之光,以看到生命的希望所在!

  我能不痛苦吗?眼见著科学移动了高山,截断了大河,它能呼风,能唤雨,但它就是不能满足我内心那道不出的渴望,让灵魂得以安宁。浩瀚的科学之海,竟泛不起我生命的那一叶扁舟!

  我这么想,绝不是要贬低科学!但是,生活于此世,我总得弄个明白:我安身立命的根基何在?是功业浩荡,还是德性高洁?是长啸于青山绿水之间,还是奔走于官府深院之内?是在醉死梦生,喜笑怒骂中了此无聊一生,还是遁入空门?伴那悠悠的钟声而不思不觉?真是太痛苦了,我曾视科学为万能,但面对这关系我安身立命的生死大事,科学无奈!无语!无能!

  我嘲笑自己,怎么老是想不开呢。在科学的世界中,我不过就像一只小猴,一条小狗一样。说得好听点,是个理性的动物,但终久是动物。何必老想这些玄而又玄的形而上的问题,自寻苦恼。可自嘲归自嘲,心中却忘记不了先哲往圣的慧语,「天地之性,人为贵。」(孔子语)「人为万物之灵。」「人人有贵于几者。」(孟子语)「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语)。

  为什么我的心不断地追问存在的根基、灵性的泉源?不问不行吗?就实实在在地围绕著柴米油盐酱醋茶、生儿育女、求福延寿过日子,不也挺好的吗?大家不也都这么活著的吗?但不问行吗?若不知那真美善的灵性之光之源泉何在,若生不知由何而来,死不知向何而去,作好人仅仅是因父母师长和社会都要求你这么作,那么,人生有什么值得留恋!生死之间有何区别?好坏有什么了不起!我这个理性的动物啊,为什么我的理性竟成了折磨自己的苦海!

  茫茫宇宙,是否有神?方寸之间,何以容下天国?这是人生的最大奥秘,我必须寻找。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否找到它。但我知道,若不寻找,我什么也找不到。

  在探索信仰的过程中,我所自信的恰恰只有一件事,我在信仰上无所不知。

  怎样寻找基督呢?有一点我明白:若不首先谦卑下来,我什么也找不到。以往,我最喜欢两句名言:「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一无所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但在探索信仰的过程中,我所自信的恰恰只有一件事,我在信仰上无所不知。我的全部所知,全部的推理,都基于一个前提,环绕著一个中心━━没有上帝。

  我坚持「没有上帝」这个见解,主要不是由于我想坚持无神论,而是由于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考察无神论立论的根据,更没有研究过有神论。我反覆地发问:「怎么可能有上帝呢?」却从不反问:「怎么可能没有上帝?」我坚信耶稣死后复活是不可能的,因为从来没有人死后复活过。却没有深思:如果耶稣是上帝之子,那么,他死后不复活才是不可能的。由此看来,我坚信「没有上帝」,也不是基于理性,这也是一种需要自己去坚信的信仰,无神的信仰。

  在阅读王明道、戴德生等人的自传前,我从来不知道,那些追随耶稣足迹的信徒,他们的生命竟能被耶稣彻底改变,他们的祷告竟能蒙神应许,得到实现。可悲的不只是我不知道这些,而是我了解了这些后,还顽固地坚持没有上帝的信念。我把这些解释为人由于相信某个观念,所产生的新感觉,把生命的改变归结为个人意志的努力,和心理暗示的结果,把实现了的祷告,视为偶然因素互动作用的产物。

  可是,这毕竟不是几个基督徒的个别经验,而是无数基督徒的共同经验。它出于不识文断字的凡夫,验于才华横溢的智士;见于中土,闻于西域;通于远古,达于今朝;用外文可述其事理,用中文能言其情志。而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中心:十字架上的耶稣。经历与耶稣同在,这经验对我来说是太神乎其神了,太不可思议了!

  了解了这些后,我的心变得更焦躁、更苦恼了。我与基督徒个人的交往日深,但与他们的心却无法相通。我渴望了解他们的灵性生活,但却摆脱不了一己之见的束缚。我不能直接体验他们的内心体验,又不愿重复他们的共同经验。我不怀疑他们人格的诚实,但又不相信他们对其精神生命的描述和说明。这到底是怎么了?

  精神苦恼的时候,我常想,要是能变成像小孩子那样有多好!怀著单纯的心,相信耶稣,体验一下天国能否显现在我心中。可是,理性不肯放过我,它总能发现新的问题,并鼓励我要把一切不懂的问题都搞清楚,然后,再作出抉择。

  一个只想听到自己声音的人,他听到的只能是自己的声音。他听不到上帝的声音!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并不循理性而行,但在探索信仰时,却偏偏把自己的理性视为至尊。是我的无知扭曲了我的理性,还是我那扭曲了的理性加深了我的无知?

  当我一目十行地阅读圣经时,我轻蔑地认为:圣经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出此狂论时,竟连这样的圣经常识都不知道:圣经是由四十几位地位、学问、经历各不相同的作者,前后经历一千五六百年才写成的。我更没有深思,是哪一种力量、才智、心思保证了他们能超越时间和人的差距,写成一部色彩斑斓而又吾道一以贯之的奇书。一部红楼梦,问世不过数百年,但续红楼的才女奇士,哪一个人写的续书不是狗尾续貂。可圣经中的每一位新作者,他所续加到圣经中的新篇章,为什么都使人感到它与前面的篇章之间有行云流水之顺畅,有锦上添花之佳美呢?难道真有一看不见的手,在那些人的背后,导引著他们写出圣经吗?

  想起来好可笑,我自认为对圣经颇有了解,但心不在焉地读过圣经中所讲的大量预言后,心中却毫无震动之感。我从来就没有反思一下,这些预言说明什么。一部宗教经典,竟敢用四分之一的篇幅提到涉及七百多个历史事件的预言,它就不怕因其不可能在历史上应验而被后人耻笑吗?最可悲的是,由于缺乏一定的知识,许多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我所读的这段话讲的是一个预言。(注3)

  后来,我知道了一些预言,但我从没花过任何工夫去考察圣经中的任何一个预言,看其是否被应验。其实,为了维持自己不信上帝的信念,我也该考察一下历史上否定了圣经中的哪些预言。哪怕是指出有一个预言没被应验也好。或指出,基督徒所说的应验了的预言,是对历史事件牵强附会的解释。但我什么也没有作。不是我没有能力作,也不是我没有条件去作,甚至也不是我不想作,不愿作。我只是从来没觉察到有作这个考察的必要!我的态度是这样的,我就是不信有上帝,你讲什么我也不往心里去!

  抱著这样轻率的态度读圣经,读和不读也没有什么大区别。我只是积攒了一些有关圣经的知识,用来扩展自己的知识面,增加对西方文化的了解!

  但我掌握的那点知识算什么呢?基督教所涉及的释经学、语言学、考古学、历史学、政治学、文化学、系统神学,我哪一门也不通!一部圣经,我从来也没有从头到尾读过一遍!她所宣扬的信息,我连皮毛也没抓住。但我不在乎,我认为自己了解的不少了,甚至比一些基督徒还多。我肯承认自己在绝大多数学科上是门外汉,没有发言权,但却觉得自己在基督信仰上是内行,随便哪个问题都有发言权!

  于是,我就敢于自以为是地发言讲话了。与基督徒讨论信仰时,我常常心怀敌意,要在他们的讲话中发现破绽,驳倒他们的论点和论据。我很少想到要向他们学点什么。也不认为能从他们关于信仰的告白中学点什么。所以,我总是依据自己的所知侃侃而谈,却不花力气去探索自己的未知;只发挥自己的所疑,却不求证他人的不疑;只想发现基督徒对圣经的理解不合我的常识,却不集中注意力去理解圣经;只纠缠于他们见证的合理性与否,却忽略了他们用生命所作的见证。在讨论中,我想表现我的聪明,辩才和独到见解。谈来谈去,谈的都是我的观点,听到的都是我的声音,而我还以为那是真理之声!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个只想听到自己声音的人,他听到的只能是自己的声音。他听不到上帝的声音!

  无知捆绑著我,使我失去了寻找真理的自由。而骄傲,则使我不承认自己被无知所捆绑。

  我一直把理性当作探索信仰的基本出发点,认为只有依靠逻辑思维的力量,才能辨明基督教的事理。我明知理性有其局限,完全依靠它,不可能体认到上帝。但我还坚持要靠它来理解上帝,因这是我的理性!

  我有时也曾安慰过自己:人皆有所不知,不足为怪。但是,我可以为以往自己在信仰上的无知辩护,因为我生活在没有宗教自由的环境中,确实不知道自己在信仰上有多少东西需要知道。可现在,我无颜为自己辩解,因为我享有了充分的宗教自由,却常常认为在信仰上没有多少东西要知道的了,我这是不想并且不愿知道我必须知道的真理。

  无知捆绑著我,使我失去了寻找真理的自由。而骄傲,则使我不承认自己被无知所捆绑,却还以为那是理性的光芒在闪耀。一个人若不承认自己在信仰上的无知,他怎能去求知呢?骄傲和无知使我与耶稣所赐的新生命隔绝了。我太迟钝了!竟感受不到这生命的隔绝所带来的极大痛苦,还庆幸自己没有被基督教的清规戒律所束缚!

  骄傲和无知把我害苦了!无知,使我远离了真理;骄傲,使我不肯向耶稣请教。我有欣赏自己的知识和辩才之情,无改变心志和生命之意;有对心灵自由的渴望,却甘愿作罪的奴仆。圣经,读了,但不明白;讲道,听了,但听不进去;有些道理,似乎懂了,但懂得的仅仅是宗教知识。生命的活泉,无法流入我乾渴的心田。我心田的闸门,被我自己锁上了。

  就这样,我的小聪明成了我奔向耶稣的绊脚石。我自己搬来这块绊脚石,放在我要走的路上,把自己绊倒了。我的聪明,竟变得如此愚拙!

  以我有限的生涯,怎能把信仰问题全弄懂呢?

  由于过分地信任自己的理性,所以我多次告诉朋友,「我要是信上帝的话,非得全弄懂了再说。」于是:我的理性就不断地同我开玩笑,我越是想依靠它解决信仰问题,它越是制造了更多的问题向我表明,我无法依靠它确立信仰;我越是积累了一些有关基督教的知识,它越是表明,我有更多的新知识需要积累。

  面对浩瀚的基督教知识,我也不得不发出同庄子一样的哀叹:「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圣经涉及到那么多学科,随便哪一个学科,都使智者耗尽了心血,而圣经所涉及的问题是那么深邃,直逼人存在的根基,谁能全懂呢?

  冷静下来细想想,我是何人,有何超人的智慧,有何卓绝的学问,敢以「全懂」为在信仰上求知的目标?即使有一天我真的以为全懂了,那也不过是自欺而已,不过是在人类众多的谬误中,再添上一个小小的谬误。

  再说,以我有限的生涯,怎能把信仰问题全弄懂呢?要是等我都弄懂了,再决定信仰与否,那我就只能抱恨终生而无所抉择了。即便我变成了一缕青烟,青烟在白云间写下的也是个问号。

  我渐渐地感到了自己的狂妄,如果我能完全理解上帝,我那有限的智慧,岂不成了无限的智慧!我那残缺的德性,岂不成了充实而光辉的全德!我那微不足道的能力,岂不成了大而可畏的全能!极目四野,在苍茫的天水之间,人显得多么微小;神游宇宙,在广袤的星汉之中,地球又多么微不足道。我算什么呢?我的一思一念算什么?我竟要用它完全理解上帝,真是不自量力。

  由于狂妄,我所懂得的那点宗教知识,只带来了知识的积累,却无灵性的飞跃。它仅仅是关于真理的话语,却不是打入我生命的力量。因我拒绝让它打动我的心,所以,它不能成为我的力量。

  其实,我哪里真想把信仰涉及的问题全弄懂,我是自欺。如果我有这愿望,我为什么不如饥似渴地阅读圣经?为什么不虚心的向基督徒请教?为什么不内省并悔改自己的罪?

  为什么不跟著耶稣走?

  我明白了:我是以把问题全弄懂这一完全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为藉口,为的是既要拒绝上帝,又要证明自己理直气壮。

  我的知识和理性,有助于我理解我相信的是什么,但它并不必然导致我相信什么。

  由于过分地信任自己的理性,所以,我的理性要把耶稣变成它认知的对象。而耶稣却

  毫不理睬它的要求,反要作我生命的主人!让我的整个心灵都仰望他。

  我真的能作自己命运的主人吗?我明知自己一次次地立志,又一次次地失败了,可我却一次次地原谅了自己。我明知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社会、国家、党,各种偶然情况都在左右我的命运。我明知自己常常随波逐流,被私心、情欲、下意识所统治。我明知这一切,偏偏还要挣扎,以逃避那个最重大的抉择:是否把自己生命的主权交出去,交给耶稣,让他作我的主。我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呼唤,去跟从耶稣吧!那是充满了神性之光辉的人性。但是,我的理性劝说我,相信自己吧,努力奋斗以达到自我实现。

  何去?何从?我无法决定。天哪!我的心何日才能安宁?

  就这样,挣扎了三年多,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凭一己的理性,我不可能认识耶稣。我读圣经时所碰到的问题,无一不在向我的理性挑战━━圣经对我问的是:你还不明白吗?耶稣就是因爱你,洗净你的罪而为你死在十字架上的。你真的不明白吗?耶稣所说的罪人就是你!你为什么还不悔改,你执迷不悟要到何时啊!

  我对自己说,是啊,我该回应圣经对自己的挑战了,只用信心去迎接这挑战。因承认与否、相信与否,这是意志抉择的问题,心理愿意与否的问题,说到底,它是信仰的问题,是我对圣经传讲的生命之道有没有信心。我的知识和理性有助于我理解我相信的是什么,但它并不必然导致我相信什么。(注4)

  我若不承认耶稣的存在,我绝不可能认识他。我若不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上帝,并且,爱人如己,我不可能体认到上帝是爱。如果我不向上帝祈求,我无法明了祈求的含义,不可能知道上帝给我的会是什么。

  唯有上帝这个观念,能从根本上给人带来心理安慰,人心寻求上帝的安慰!

  当我以整个心灵仰望耶稣时,我终于明白了,耶稣基督是我的主。我情不自禁地称他为主并向他祈祷:

  主啊,以往我相信,信仰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古往今来,金钱、名望、权力、美女,都曾给人带来心理安慰。但生死关头,多少人大彻大悟:那些东西所带给人的心理安慰,不过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但是,历经数千年,在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性别与年龄、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们中间,凡坚信 的,他们的心灵都获得了安宁。无论金钱、名望、权力、美女,哪一样也无法取代 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为什么信神能在心理上这么有效呢?如果基督徒相信的神,只是一个高尚的观念,这观念为什么能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心理。历史上,哲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宗教家都提出过无数的美妙观念。但是,为什么它们或者根本就没给人类带来心理安慰,或者只带来了暂时的心理安慰,而当被安慰者从幻梦中醒来后,他竟诅咒那给他带来心理安慰的虚幻观念。

  唯有上帝这个观念,能从根本上给人带来心理安慰。人心寻求上帝的安慰!(注5)

  主啊!我渴望在你的安慰中心灵获得平安宁静。我渴望在力行你圣道的过程中,感受到你,经历到你,使生命变得越来越像你。我坚信循你的道而行者,无能者可因信你而有大能;软弱的人可因靠你而有大勇;愚拙之辈,可因畏你而生大智。

  主啊!携著我的手,让我与你同行,让我的理性在信靠天父中发出它最美的光芒,让我在跟随你中,得到你所激发的那浩然的生命之气!让圣灵激动我的心,使我的情感在爱 、爱世人中不断升华!哦!主啊,活在你的爱中,我的心中有了天国。

  哦!主啊!与你同行,这有多美好!


  附注:

  1·陶恕指出,「人若不先认识神的可畏,就不能认识神真正的恩典。」《义人之根》,第45页,宣道出版社,1992年。

  2·见福音小册子《世界名人宗教观》C· C· L· Hong Kong· 1994年。

  3·参甘雅各著,《我为何相信》,第1~2章,香港三元福音倍进布道,1994年。

  4·参周联华著,《神学纲要》第一卷第二章,「理智与启示」,道声出版社,1986年。

  5·玛丽·乔·梅多,理查德·德·卡霍在其合著的《宗教心理学》中指出,「要想祈祷有效,哪怕是心理上的有效,就必须做到:要么,相信有一位能关心甚至能保护信徒的上帝;要么,相信自然法则的正义性,从而使一个人能够完全承受可能发生的任何事件。」,第179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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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基督徒啊!你在哪里?


  那生命中没打上基督印记的基督徒,怎能影响非基督徒使之愿意成为基督徒呢?

  有的学者指出,祁克果「并不傲然自命已是一基督徒,而其所努力奋斗的,乃求如何真实成为一基督徒。」(注1)在我接触基督徒的过程中,我最关切的问题就是:基督徒到底意味著什么?

  我问自己,基督徒意味著读圣经并祈祷吗?意味著自称信耶稣吗?意味著记住了许多教义吗?意味著礼拜天来到教堂,奉献金钱,并唱诗听讲道吗?意味著他们受洗,并劝人相信耶稣吗?我觉得似乎必须包含这些,但仅这些又似乎不足。基督徒生活中到底有什么东西,能使世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是基督徒呢?换言之,基督徒的独特标记到底在哪里?

  一九九一年秋到美国后不久,我就参加了教会的活动。最初,基督徒给我留下的印象又美好又清新。他们看起来热情、虔诚、有礼貌、有爱心、有信仰。这种新生活,一时间深深地吸引了我。但由于以前对宗教略有了解,知道信仰能给人的生命带来一定的变化。所以,我见到的一切并没有使我顿时恍然大悟,马上决心成为基督徒。我还想再多看看、多想想,然后作抉择。

  随著观察的深入,我越来越怀疑,我最初所见到的一切不过是表面现象,是在教会这种特殊的公共场合所作的特殊应酬,是对世人表演的宗教游戏。(注2)这种宗教游戏看得越多,我对它就越不感兴趣,就越反感这些人向我宣讲的那些教条,就越确信他们是在那里自我麻醉、自我安慰,自我欣赏。

  我并不是认为他们不该宣扬他们的信仰,也不是嫌他们没把道理讲透,我只是不敢相信他们所讲的道理是他们真正相信的。理论和实践,信仰与生命,言与行在他们的生活中分离得如此之厉害,使我很难看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注3)于是,听到他们自称自己已被耶稣拯救,我很不以为然,认为他们是自欺,因为那套宗教仪式已成了他们习惯了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没勇气抛弃它。

  我反省自己,是我太刻薄、太偏激、太理想化了吧?我不否认这些。但与基督徒相识后,我的刻薄和偏激加深了,这也是事实。我只是想知道,这些基督徒真的认耶和华为天上的父吗?当他们说自己相信耶稣时,他们是相信一套原理,或美好的理想,或崇高的道德榜样,还是又真又活的主?他们真的遇见了他们所说的主了吗?若没有,他们何苦自欺?若遇见了,为什么很难发现耶稣在其生命中留下什么标记。

  那生命中没打上基督印记的基督徒,怎能影响非基督徒使之愿意成为基督徒呢?

  基督徒无力在我心中燃起火热的希望,我不怨他们;我只希望,他们不要打著耶稣的旗号,让我失去对耶稣的希望!

  读圣经时,使我最震惊的就是保罗的一段话,他说:「我已经与基督同钉十字架,现在活著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里面活著。」(加二20)「无论是生是死,总叫基督在我身上照常显大。因我活著就是基督,我死了就有益处。」(腓一20~21)这段话使我明白了基督徒到底意味著什么:即基督徒活著就是基督。基督是他们的主,他们是基督的儿女;基督使他们新生,使他们变得越来越像基督。他们透过他们的新生命而彰显耶稣的名,使之得到荣耀。(注4)

  从理性上,我认为我的推论是正确的。但从我的经验出发,我又觉得保罗的话是无法实现的理想,或是只适于他一个人。连许多基督徒也这样认为。

  实际情况确实如此。在许多基督徒的生命中,我很难发现基督在里面活著。与这些基督徒接触的时间长了,就发现他们并不像我最初想像的那么纯洁、那么高尚、那么有爱心,他们的生命与世人没有什么原则性的区别。尽管他们在口头上承认,一个人不能同时事奉上帝与金钱。但在日常生活中,他们的追求和世人一样,以「福、禄、寿」(即幸福、金钱和长寿)或「美国梦」为奋斗目标。区别只在于:我得到这些时,会说这是我奋斗得来的;而他们则说那是上帝赐给他们的。

  对此,有的基督徒解释说:基督徒也要食人间烟火啊,这当然不错。但我不明白,当他们房子唯恐不大,车子唯恐不新,薪水惟恐不高时,他们心中的主是耶稣吗?那个他们想像中的基督能在其生命中作什么主!

  我最鄙视的就是这种信仰上的虚伪与廉价!打著耶稣的旗号,理直气壮地追求世俗世界的价值目标,居然还自我感觉良好。

  其实,尽管我不信耶稣,但在心灵深处,我还是为基督徒留下了一个崇高的位置,我坚信:一个真正信上帝的人,一定是善良无私的人,心地纯洁的人,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人。我之所以对基督徒期望这么高,这与我的生活经历是分不开的,在中国大陆生活了三十多年,好听的口号、理想,我早听够了。言行不一,表里不一,对人一套,对己又一套,这样的人和事我看到的也太多了,早就看够了!心灵中的高尚情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蹂躏,对圣洁生命的向往,在我心中早已所剩无几了,我已不太容易信什么了,我的失望已太多,我不愿再失望!

  我并不愿强人所难,基督徒无力在我心中燃起火热的希望,我不怨他们;我只希望,他们不要打著耶稣的旗号,让我失去对耶稣的希望!那是人最后的一线希望,对道路、真理、生命的希望,若失去这希望,留给人的,只有永恒的绝望。

  基督徒啊,如果你不爱我,你可以随便向我传什么宗教,但不要传福音,不要对我说上帝是爱。

  在与基督徒的交往中,我渴望他们能理解,他们关心我去教会,参加家庭聚会,讨论基督教教义,这对我虽有必要,但远远不够。我不愿意他们只是关心我信教,而不是我这个活生生的个人,这个有七情六欲,在生活的痛苦中挣扎的凡夫俗子。我常想对他们直言:当我饥饿时,你不能只告诉我若信上帝一切都会有的,但却不与我分享你餐桌上的面包;当我乾渴时,你不能只告诉我耶稣是生命的活泉,却不肯花点时间听我倾诉心头的苦闷。你也不必例行公事地匆匆地为我祷告几句又匆匆离开。这祈祷太虚伪,我不信上帝会聆听。

  也许我太敏感了,我正是在教会中感受到了人间最可怕的冷漠,心的冷漠;而这冷漠的心,竟与信心十足地相信自己已被拯救了交织在一起,竟紧紧地裹在神圣的话语和可爱的微笑之下!在教堂中,基督徒微笑地对我说你好,还握我的手。这热情几乎使我心中的三尺寒冰开始溶化,我有时真有点冲动,想和他们说说心里话。但是,他们已完成了聚会结束前例行的问候。他们很忙,走了。我木然了。

  经验告诉我,如果我耐心等待,下次聚会中,我还会享受到这几分钟的例行关怀。不过,在两个周末之间,我必须忍受被遗忘的宿命。基督徒在理论上不会否认,拯救我的灵魂,这任务十万火急。但他们是不是真的把这当作一回事,我就不知道了。所以,他们的微笑和问候,使我觉得好像是店员欢迎我到超级市场购物一样。

  尽管我在教堂和家庭聚会中与基督徒争得很激烈,但我并不像我外表装的那样坚强、固执、豁达。我心里渴望基督徒的理解、关怀和真诚的爱,但我嘴上不愿意直接说出来。那种超俗的关系,我盼望它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但不会乞求它。我不愿意仅仅在某个星期六、星期天成为基督徒关心的对象。更不愿意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宗教感,使他们觉得自己关心人了,为上帝作工了!

  和来自大陆的许多中国人一样,我也受过太多的欺骗、太多的伤害。只有来自天上的至诚,才能战胜那欺骗;只有超出人间爱的圣爱,才能医治那创伤。我渴望在教会触摸到一颗爱心,这爱心能证明:人世间有真诚存在!

  由于这些原因,所以,当我感受到向我传福音的基督徒,并没有真诚的爱心时,尽管我出于礼貌在嘴上没有说,但却在心中说:基督徒啊,若你在心中没有与上帝相遇,不要对我讲什么上帝,因你根本不知他是谁。若你没有被基督改变,不愿遵耶稣的命令而行,不要劝我信耶稣,我不想变得像你一样伪善。基督徒啊,如果你不爱我,你可以随便向我传什么宗教,但不要传福音,不要对我说上帝是爱,不要赞美耶稣来到人间「不是要受人的服事,乃是要服事人」。(太二十28)不要宣讲上帝如此爱世人,以致为了世人得救,竟让他的独生子耶稣死在十字架上。

  我不是说这些信息不好,只是当它出自不真心信神、爱神的人的口中,只能造成人们对基督教的反感。

  一个媚众媚世的讲道,怎能传导神的声音?而当传道人在媚俗时,他怎会相信神也在听著他的讲演!

  有时,我非常好奇地想知道,当基督徒讲道、祈祷、传福音时,他们真的感受到那是耶稣通过他们的口而向我作工吗?他们真能感受上帝在看著他们吗?(注5)

  坦白地讲,我常常怀疑这一点。在我参加的一个布道会上,一位著名的传道人在结束他的布道前,竟当众三次咒骂他的叔叔像疯狗,只因他叔叔恶劣地拒绝接受福音。我听后大吃一惊,一个传道人怎能这样咒骂他的长辈!他连自己的亲叔叔都不肯饶恕,还能爱他的仇敌吗?于是,我不仅拒绝接受他讲的那些很好的道理,而且,连受他讲演的感动当场信耶稣的人也嗤之以鼻。

  时至今日,我已原谅了那位传道人。我真愿相信那是他偶尔失言,并听到他为此已向上帝忏悔。我只想祈求耶稣饶恕我,因我把他的失言当作拒绝基督的藉口,并以此攻击基督教。我希望自己在传福音时,切记「感谢和咒诅都是从同一张嘴巴出来,」(雅三10)戒之又戒,慎之又慎。因为,不仅「人」在听著,「神」也在听著!

  几年来,我听了一些牧师的讲道,尽管我不信上帝,但还是通过听某些讲道,使心灵得到净化。我虽然嘴上不承认自己灵性贫乏,但心里时而也渴望,渴望惊天动地的上苍之声,把我从沉睡中轰醒。

  但听某些讲道,我的心情从不紧张、不沉重,也不平安。他们的讲道有逻辑性、知识性、趣味性,旁证博引,论古道今,大量的宗教术语,与感情丰富的祷告交错为用,常常引起哄堂大笑。但我总是感到他们的讲道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在进行宗教表演。他们利用他们的知识,特别是心理学知识,调动控制听众的情感。除去那些宗教术语,他们的讲演放到心理医生那里也不错。因此,他们虽讲解上帝的话语,但我听不到上帝的声音;他们讲解神的属性,但我感受不到神就在这教堂里;他们讲罪人必须悔改,但我感觉不到耶稣对罪恶的诅咒。总之,我从这讲道中感受不到力量。那不是来自人的,但却能震撼人心的神奇力量。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力量呢?难道仅仅是由于我的心太刚硬了吗?但是,它即便坚硬如铁,也经不住来自上天的轻轻一击啊!那源自上帝的、能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哪呢?

  我认为,这些讲道的最大毛病是媚俗。(注6)一个媚众媚世的讲道,怎能传导神的声音?而当传道人在媚俗时,他怎会相信神也在听著他的讲演。

  于是,他们利用丰富的宗教知识,拐弯抹角不动声色地讨好听众,与这世界调情。他们讲福音是报喜的捷报,但却鲜提它是报忧的判决书;他们大讲上帝是爱,却似乎忘了上帝是公义的、圣洁的、忌邪的;他们高呼天国近了之后,轻轻地提一下人当悔改;讲述天堂时,他们绘声绘色,提到地狱时,他们轻描淡写;相信主所带来的好处、福气,他们罗列了一大堆,跟随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们稍微点明一下,唯恐把听众吓跑;他们讲因信称义,但不疾呼罪人不能进神的国;他们慷慨地宣布,信耶稣就能得救,但却忘记了宣告,天国之门是窄的,信仰必然带来生命的改变。

  圣经的锋芒被他们磨得平平的!他们原则性地宣讲人是罪人,却不敢严厉地指责罪人就在本教会,不敢抨击这些基督徒不圣洁的生活,不敢宣布上帝对罪恶的诅咒。在我看来,他们并不在乎得罪看不见的上帝,却不敢得罪眼前的基督徒。

  与听这种讲道相反,读福音书、读先知书,我强烈地感受到了那些话语中所包含的紧张与力量。那直刺人心的锋芒,使我感到它指的就是我,而我是罪人。我不得不承认,若上帝存在,他必是忌邪的,与罪势不两立。他仇恨罪恶,但挚爱罪人,以无限的慈爱呼唤罪人悔改,「背道的以色列啊!回来啊!我必不怒目看你们,因为我是慈爱的,我必不永远存怒。这是耶和华说的。只要承认你的罪孽……背道的儿女啊!回来吧!」(耶三12~14)听这泣血的呼唤,我怎能不为之动情。我的心,怎能不沉重!

  夜深人静时,我问自己:真能有那一天吗,我正视并仇恨我的罪孽,伏在上帝面前说:「主啊,我就是那背道的儿女!」

  若基督徒总是像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不要对我夸口你信靠的是上帝,并且,他有大能。

  我之所以不愿作基督徒,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看到了某些基督徒,他们明知自己的软弱却不求坚强,或是不悔不改,或是悔而不改。有位父亲是牧师的美国基督徒,未婚,自认从小就信上帝。他在和我探讨信仰中,竟不认为他的婚前性关系有罪,还说上帝会原谅他的软弱,因他是年轻人,需要性。

  不只是这小伙子一个人这么辩解,好几次当基督徒谈到自己的过错、弱点时,他们总是说:我们也是人哪!我们也软弱啊。我不懂,他们这样说是赞美自己,还是根本就对自己的软弱无所谓,还是为自己不圣洁的生活辩护。

  我从没希望看到基督徒都是圣人。但我不理解的是:第一,那些基督徒那么轻松地谈论自己的软弱,似乎并不为之痛心。第二,他们的软弱大都不是由于无知,而是明知故犯,明知许多事是上帝禁止作的,即使在世人的标准来看,也是邪恶的、错误的,但他们照作不误。第三,他们轻松地讲过自己的软弱后,照旧还是软弱。这些基督徒的生活与他人毫无分别,甚至连高尚的非基督徒也不如!与其犯罪,毋宁死!这与罪绝不妥协的见证,难道只有几个圣徒能作吗?(注7)

  我不明白:这些基督徒凭什么自信上帝会原谅他们?就因他们是基督徒,软弱就成了他们的特权?而我不信上帝,软弱就该死?基督徒所说的上帝公平吗?他怎能责备其儿女不严于责备他人呢?这些基督徒是自欺,还是欺人、欺神?

  令我震惊的是,某些基督徒竟模仿保罗的口气说,有谁软弱,我们不软弱呢?我们喜欢夸我们的软弱,这真太可笑了。保罗夸口自己的软弱,是赞美上帝的大能和恩典:即若离开了上帝,他就没有能力和力量作任何事情。他知道他无能,但依靠耶稣凡事皆能;他缺乏力量,所以上帝把力量赐给他。因耶稣对他说过,「我的恩典够你用的,因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软弱上显得完全。」因此,保罗才「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就刚强了。」(林后十二9、10)

  初读保罗的话时,我感到完全不可思议!软弱竟与刚强结伴而行?但反覆思想,却认为合情合理。保罗绝对信靠依赖基督,他能不坚强吗?基督赐给基督徒的「不是胆怯的心,乃是刚强、仁爱、谨守的心。」(提后一7)「你们要靠著主,依赖他的大能大力,作刚强的人。」(弗六10)这难道不是基督徒生活的希望所在吗?若基督徒总是像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不要对我夸口你信靠的是上帝,并且,他有大能!基督在基督徒的生命中,不可能是软弱的,如此,基督是主;基督徒在基督里面,不可能是不软弱的,如此,基督徒才会顺服。

  渐渐地我看到了自己的卑劣:我高兴基督徒软弱,我从这里找到了为自己的软弱辩护的理由。我强辩说,你们信神也变不成一个新人,我们彼此是半斤对八两,就这么软弱下去吧。圣洁的生活是高尚,但我过不了,你基督徒也过不了。我更认为,人就是那么回事,信不信上帝,生命都没两样。

  真希望基督徒能明白,不必怕我看你,要怕你不看基督,要怕我在你的生命中看不到基督。

  看到那么多软弱的基督徒,我不仅对他们的信仰打了问号,更对这个信仰本身产生了怀疑。为了解除我的疑问,有的基督徒告诉我,要看基督,不要看基督徒。这个忠告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使我能将注意力集中到圣经记载的耶稣上。但我还是摆脱不了一些疑问:上帝是个灵,从没有人见过上帝,我怎么能看见他?耶稣若是又真又活并赐人新生命的神,他必能活到今天,活在基督徒心中,是他们生命的主人。若基督没有活在基督徒的生命,我怎能看见基督活到至今呢?

  再说,基督徒既然向我传福音,我能不看他们吗?基督呼召人们成为他的门徒,不正是要让世人看到生命的光,看到新生命的榜样吗?(注8)保罗说:「神把我们使徒明明列在末后,好像定死罪的囚犯;因为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林前四9)基督命令基督徒必须让世人「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太四14~16)真希望基督徒能明白,不必怕我看你,要怕你不看基督,要怕我在你的生命中看不到基督。不要叫人们看见你的坏行为,就将脏水泼到基督信仰上。

  其实,当观察基督徒时,我并不在乎他们位高权重,但想看他们身居高位能否谦卑地服事普通人;我虽偶尔会嫉妒他们钱多,但更想看他们身为富人能否过简朴生活并慷慨地周济穷人;我会敬佩他们学问高深,但更想看他们是否德性高洁,敬畏上帝。说到底,我要看基督徒的生命是否有基督同在,并发出了基督的光,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这些圣灵的果子,是结在基督徒的嘴上,还是洋溢在他们的生命中?

  我要通过基督徒看基督。我要通过观察基督徒是否活出了基督的生命,看基督的生命是否可以被人活出来。当我看见基督徒并没有基督的生命时,我连基督也不想看了。我更加确信,基督的生命是好,但却不是人可以活出来的。那些教会名册上的基督徒大概没有想到,在世人面前,他们竟扮演了一个刽子手的角色!他们杀死了耶稣,杀死了人们对耶稣基督的盼望。

  有的基督徒埋怨,世人衡量基督徒的标准太苛刻了。这难道是坏事吗?人们毕竟没用狱中罪犯的标准衡量基督徒,而是使用圣经中的标准。基督徒若不愿意世人使用圣经的标准衡量他们,应该去责备提出这标准的上帝,而不是运用这标准的非基督徒。尽管他们和我一样,常常是出于不良动机而运用这标准,进一步说,我也不愿听基督徒对我讲圣经是神的话,若不用圣经衡量你我,我们彼此也许都会舒服点。

  我想告诉基督徒一句心里话:其实世人看不看你们,你们不必过于在意!这毕竟是人在看你们。但你们若相信上帝是又活又真的,你们能不相信他在看你们吗?你们感到了他的目光吗?你们的感觉怎么样,心颤抖吗?基督徒应欢迎世人看你,应抓住这宝贵机会,让人们透过你的生命看到基督。

  他们确实得到了他们所祈求的东西,但我真不知道,这是上帝给他们的,还是扮成天使的魔鬼给他们的!

  真高兴,在教会的聚会中,我听到了一些美好的见证,它们使我感受到了爱、无私和崇高。这样的见证,使我心服口服。但我听到的另一些见证,却使我困惑了。这些见证大多是当基督徒有了物质需要之后,就向「上帝」祷告,即使满足他们的需要必然要伤害他人的利益,他们也照样祈祷不误。奇怪的是「有求必应」,「上帝」竟充充实实地赐给他们了。我相信,他们确实为此祷告了。也相信,他们确实得到了他们所祈求的东西,但我真不知道,这是上帝给他们的,还是扮成天使的魔鬼给他们的!到底什么是奉耶稣的名祈求?什么是打著耶稣的旗号妄求?我不明白。

  为什么尽管他们的祷告总是围绕著「我」打转转,上帝却总满足他们?是上帝对祷告不加任何限制条件,有求必应?还是上帝成了他们实现一己之欲望的工具,被自私的人所利用,还是上帝对信他的人偏心,尽量给他们带来好处、利益。圣经中那圣洁的上帝,怎能如此这般地同这些自私自利、野心勃勃、色胆包天的小人同流合污呢?

  我的利益,我的好处,我的需求,我!我!这祈求和这利己主义、个人主义盛行的时代,怎那么合拍?和人心中那最自私的欲望,怎那么吻合?它能荣耀耶稣吗?

  一些其他宗教的信徒,不是也持守这有求必应的信条吗?他们不是也发现他们信的神给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吗?这种「有求必应」的祷告,彼此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这些灵验了的祈祷,能说明什么!一些人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也是围绕「我」而追求并有所得,他们认为他们靠的是个人奋斗,运气好。相比之下,某些基督徒就聪明多了,他们把自己的真实动机,用高尚的宗教词汇掩藏起来,在最崇高的名义下,追求最自私的东西。

  当有的朋友与我讨论这类见证的真实性时,我往往认为不屑一顾。我说,如果基督徒连这点牺牲精神都没有,耶稣真是白白地为他们死在十字架上了。如果祷告就是不断地向上帝索取,即便会伤害他人,照样索取不误,那我情愿不祈祷,从而不去伤害他人。我不是认为基督徒不该为自己的事向上帝祈祷,我只是觉得基督徒不该像支使仆人那样地命令上帝,我要看到在基督徒的祈祷生活中,基督怎样使他们分别为圣了。

  有时朋友问我,他们的祷告怎那么灵!我说,未必。那些失败了的祷告,他们不说就是了。在与基督徒的交往中,我非常希望他们能超俗,别像世人一样,用隐私权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多一点不是来自人的遮掩,而是来自神的坦诚。就拿祷告来说吧,他们不必害怕把那些失败了的祈祷告诉我们,这样的祷告不会太少。这样见证的效果未必不好。它至少可以使我深思,上帝不答应什么样的祷告,或什么是妄求。这样的见证并不会否证上帝的大能,它只能证明我们是罪人,即使在祈祷中,我们也是罪人:我们常常只为自己求,只求得到自己的好处。

  当我读过戴德生、王明道、倪柝声等圣徒的传记后,我完全相信是上帝听见并应允了他们的祷告。从他们的祷告中,我看见他们是为了荣耀神而求,为了爱神爱世人而求,为了得到圣洁的生命而求。他们求神的国、神的义。他们奉耶稣的名而求。在他们用圣洁的生命所作的见证中,我强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光,在这耀眼的真光下,我看见我的生命很可怜,很无聊。拒绝向上帝祈祷,这就是我是罪人的铁证。

  人若不结束以自我为中心的旧生命,他不会在十字架上与耶稣同死。人若不死在十字架,他不可能经历十字架上的基督与他同在。

  我个性的一大缺点就是有时太偏激了。但目睹基督徒像推销商一样推销上帝,虽然我尽力克制自己但还是难以心平气和。他们说,只要你口里承认(耶稣为主),心里相信(基督从死 复活),就能得救,升天堂。他们把接受耶稣赐给的救恩,换成了接受一些教义,好像只要人承认那些教义,就成为神的儿女了。这种说教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我不信,相信耶稣就像买人寿保险一样,买了,就有了进天堂的门票。今生的好处占全了,来世的便宜也少不了。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好事!

  我相信常识:便宜没好货。信仰是入死出生的大事,它是生命方向的根本转变,这决不可能是点头表示相信几条教义的事!若心里相信基督从死 复活,但心中却没有圣灵的感动,没有作一个新造的人的渴望,不在生活中把基督赐给的新生命渐渐地展现出来,那么,口称信主,不过是自欺。

  耶稣宣称他是赐人新生命的主,人不可能接受耶稣为主,却拒绝接受他赐给的新生命;人若不弃绝旧生命,不可能接受耶稣赐给的新生命;人若遵循这世界的原则(福、禄、寿)而生活,不可能弃绝他的旧生命。人若不进入耶稣的生命并进而得到他的生命,耶稣宣告的十字架上的真理与他有什么关系!

  阅读圣经使我体会到:耶稣赐给基督徒的新生活,是十字架下的生活。人若不首先对耶稣顺服,他不会看见十字架;人若不结束以自我为中心的旧生命,他不会在十字架上与耶稣同死;人若不死在十字架,他不可能经历十字架上的基督与他同在。人唯有舍己,才能背得动十字架!人唯有背起十字架,才能看见十字架上的主,才能知道他跟从的是耶稣。

  我对自己说,信上帝若只是相信一些教条,或一些道德律令,或一个理想,我统统都不信。世上的教条和道德律令都已太多了,谁还愿再被新的条条框框所束缚!古往今来,有多少理想都变成了幻想、空想、狂想,何必再增加自己的失望。

  若是我信,我只信一个又真又活的神,一个把我的旧生命击毁的主,一个使我心意更新的圣灵,一个我可以绝对信赖,永远与我同在的上帝。

  基督徒如果用耶稣的慈爱,关心、理解世人灵魂中的苦恼和挣扎,用爱服事他们,什么铁石心肠能不为之融化呢?

  我在与基督徒探讨信仰的过程中,往往过于苛刻,对他们在口头上表白自己信仰如何纯正,信心如何坚强不大感兴趣。这不是因为我不尊重他们,而是因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行为,看不见他们的内心。何况,他们也无法把他们的信心、爱心掏给我看。(注9)

  我心想,若你们真想让我有一天也能信耶稣,你们最好把你们的信心和爱心表现出来让我看!让我透过你们的生命看到你们的信仰是生命之道。让我看到你们的新生命时,不得不相信你的信心和爱心来自神。不错,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未必有自耶稣而来的对上帝的信心;但是,如果基督徒不能以自己的美好生命为耶稣作见证,怎么能让我相信你心中有天国?

  我觉得林语堂对中国人的观察大体是对的,「在事实上,中国从来没有人因教义而信基督教,中国人信教,都是因为和一个基督徒人格有过亲密的接触,而那个基督徒是遵守基督『彼此相爱』的教训的」。(注10)

  在教会以及家庭聚会中,我多次和基督徒争论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争得面红耳赤。但我从来没觉得他们能说服我,反为自己舌战群儒自鸣得意。但我从没和一位名叫林道真的姐妹辩论过。我自信她绝对不是我辩论的对手,她甚至连普通话也讲不好。但我没有勇气和她争论。我能感受到她对人的慈爱,是发自内心的,是诚挚无伪的。那是来自天上的爱,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生命之光。我在她的生命中看到了耶稣基督,在她面前,我感到了自己人格的缺陷。她用那无言的爱,一再击中了我那颗顽梗骄傲的心。她那种圣徒般的性格,吸引了我,迫使我反省,她是人,我也是人,为什么我没有她那柔和谦卑的生命呢?

  我相信爱是来自天上的语言,她无声,却胜过一切有声。只有在爱中,心与心才能相印,人与人才能理解。我在道真家的多次聚会中,一次次和基督徒激烈争论,对她的先生也口下不留情。我妻子很不安,向道真道歉。她却高兴地告诉我妻子说,她很高兴。她看到我是在认真地追求信仰。她相信主会带我的。这些话是在我相信了主后,我妻子才告诉我的。

  我能说什么呢?主啊,我感谢你!是你使她能理解我,等待我。许多人只听到了我对基督教的激烈批评,她却用爱主的心直觉到了我的心,那颗焦虑、痛苦、倔强的心:寻找基督,但不知基督在何方;渴望信主,但不愿不死心塌地的跟从他。由此我想,基督徒如果用耶稣的慈爱,关心、理解世人灵魂中的苦恼和挣扎,用爱来服事他们,什么铁石心肠能不为之融化呢?

  我还非常幸运地与一个执著地相信耶稣的白人青年伯悦德(Brad)成为挚友。二十七岁未婚的他,在性关系的严肃态度,使我相信他对耶稣的信仰是认真的,我愿意跟他探讨信仰问题。两年来,我们常常交换彼此的看法,这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两年后。当得知我信耶稣时,他哭了。一个年轻人为我信耶稣哭了。这世界上,第一次有一个白人为我而哭,他是基督徒!主啊,他的泪水是感谢你的泪水!他感谢你听见了他的祷告。他为此祷告了近两年,他只向 表达他的心声。在我们真正成为弟兄之前,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一直在为我祈祷。我们彼此非亲、非故,亦非同种、同文。但他爱耶稣,所以他在我心灵饥渴时,给我水喝,这水自天上来!

  主啊,三年多的苦苦寻找,在那个深夜,我终于听见了你对我的呼召,「你要跟从我,作我的门徒」。我从心里对你说:主啊,我跟从你。


  附注:

  1·谢扶雅,「祁克果的人生哲学导论」《祁克果的人生哲学》,第10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86年。

  2·陶恕说:「许多人简直看宗教如游戏一般,此种宗教的游戏,实在比一切的游戏被人玩得更普遍,玩者更多。」《超然的经历》,第20页,宣道出版社,1990年。

  3·陶恕说:「在教会中,理论与实践的鸿沟是如此的阔……(使人)惊异得不敢想像二者有任何关系。」《义人之根》,第61页,宣道出版社,1992年。

  4·坎伯·摩根说:「基督徒就是有基督在他里面成形的人,基督透过他将自己彰显出来,基督并与他同工,在苦难中与他交通。」《活著就是基督》,第9页,美国活泉出版社,1993年。

  5·陶恕说:「许多祈祷时口若悬河的弟兄,如果认识到神是认真地聆听人的祈祷时,恐怕他会马上停止祷告。」《午夜的复兴》,第39页,宣道出版社,1992年。

  6·昆德拉认为,宗教信徒与非宗教信徒在价值取向之间的差别的淡化,是宗教媚俗的典型现象。转引自刘昌元文,见《二十一世纪》,第12月号,1993年。

  7·坎伯·摩根,「与其犯罪,还不如死。那正是历来殉道者的写照……基督永远挺立不屈,并且声称情愿死亡也不选择犯罪。」《活著就是基督》,第51页。

  8·王明道说:「我们应当教训信徒不要看人,但我们却当在凡事上作众人的模范。因为在事实上大多数的信徒还是看人。」《忠告守望的人》,第30页。

  9·王明道说:「如果我们没真实的好行为,我们不但不能表示出来我们里面所有的信心、爱心、忠诚、热枕,恐怕连我们里面是否真有这些,也成为疑问了。」《王明道著作每日选读》,二月二十日,基道书楼,1982年。

  10·林语堂,《信仰之旅》,第250页,道声出版社,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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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罪之中


  说我是罪人,这是我情感上最难接受的一个判断,也是我反感基督教的重要原因。巧的是,我第一次参加查经,主题就是罪!基督徒引经据典地解释:人人都有罪,人是罪人。他们虽没说我是罪人,但我明白,我已经被圈在罪人的行列中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我有罪,是罪人。这话太离谱了,太不中听了,我完全无法接受。我犯了什么罪?怎么好好的同你们基督徒刚打交道,一下子就变成了罪人?岂有此理!于是,我告诉他们:讲中文的人都明白,罪人就是流氓、恶棍、盗贼、凶手和社会渣滓。怎么能说我们这些好人也是罪人呢?

  我竭力为「人不是罪人」辩护。我回避罪在我生命中的具体表现,而把目光集中在「罪」的字源学意义上,反覆强调罪在中文中意味著什么。「罪,犯禁也。」〈墨子·经说上〉有罪就是作恶或犯法。罪人,就是被法官判刑的人,罪犯,该关进监牢。

  我完全是按照我的文化背景和中文程度来理解罪。就字源学而论:我不愿听也不想明白在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的圣经中,罪字的本义;也不懂译成中文的罪字,在基督教文化中有特殊的涵义;甚至也不知道在中文中,罪字也当错误、过失解,「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孟子·公孙丑〉反正我就是不承认我是罪人,基督徒怎么解释,我也不愿听,听不进去。

  现在我明白了:当我不承认我是罪人时,我也就拒绝了耶稣。一个不忏悔罪的人,走不到耶稣的面前。(注1)因耶稣来到世上,本是来召罪人的。

  一个不悔罪的人,怎可能理解圣经中关于罪的话语呢?

  后来我想,不管圣经中的话多么难听,还是先看看它到底讲了些什么。这期间,也有一些基督徒与我讨论,有的还和我一起学习〈罗马书〉。我也借了些神学书籍来阅读。这使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原来,自己对罪的高谈阔论完全是望中文而生义。

  渐渐地,我看到了许多在马克思主义、儒家和道家学说中没遇到的新思想。我认识到:圣经中关于罪的观念是广大而精微的。三言两语,绝道不尽其深奥的意义。我不必接受它,但要弄清它讲的到底有几分道理,这道理在今天还有什么价值。我为自己而骄傲,自认一个非基督徒也能欣赏圣经中关于罪的观念。

  当时并没有认识到我是在自欺!一个不悔罪的人,怎可能理解圣经中关于罪的话语呢?正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是罪人,所以,我把圣经中那直刺人灵魂的话语,仅仅变成了我理智活动所欣赏的冰冷冷的观念。「圣经把众人都圈在罪 」(加三22),而我,则把罪圈在了圣经的字句中!

  我注意到了圣经中关于罪的以下观点:

  第一,圣经中谈论罪的基本思想背景是,在人与上帝的关系中来考查人的罪。罪意味著:由于人的悖逆,人与上帝的关系隔绝了。


  第三,罪是人违背了上帝赐给人的律法。「违背律法就是罪。」(约壹三4)最明显的,莫过于人违背了十诫;最大的,莫过于人不信神。

  第四,如埃里克森所说,「罪不仅仅是错误的行为和意念,它同时是罪性。罪是生来就有的,内在的倾向,它使人倾向于错误的行为和意念。因此,这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因为我们犯罪,所以,我们是罪人;而是,因为我们是罪人,所以,我们犯罪。」(注3)

  反覆思考圣经中关于罪的观念,我不得不承认它很伟大。我以前思考人的罪恶,仅仅局限于人自身,局限于人是否违法。但圣经把罪同人的本性连在一起,直逼人存在的根基。若没有人被上帝所创造这件根源性的事实,那么,罪的有无,就是一个相对的社会文化问题,一切依不同的社会、文化和民族而转移。没有绝对的善,也就没有绝对的恶。没有光,黑暗从何谈起!

  我自信看到了圣经中包含的真理,但却拒绝让它进入我的生命。因我不信上帝,所以,我不接受这些真理。我只是玩弄表述真理的字句,继续与谬误为伍。于是,当我读到耶稣的呼声,「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太四17)我认为那是一千九百多年前的呼声,离我太遥远了。于是,人必须向神认罪悔改,被我变成了理解罪的观念。于是,圣经所要求人生命的根本改变,被我变成了改变我对人生命本质的认识。这一切,使我把罪在我生命中的存在遮掩起来了。

  我为什么愿意自欺呢?我不断地回避自己的罪,当然是因为我不敢面对自己;但是,我若不首先面对上帝,相信他是我生命的主人,怎么可能真正地面对自己。耶稣说他是生命之光,在这永恒之光的照耀下,灵魂的黑暗被显现为绝对的黑暗。而我背对著这生命之光,这怎能正视自己灵魂的黑暗?我还以为那黑暗是正常的呢!

  在认识自己的弱点、缺点和罪过时,我总是不自觉地丧失自我,把我化为「他人」,用「他人」遮掩自己。

  自从了解到圣经关于罪的观念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时常地搅动著我的心。它迫使我问自己:我有罪吗?我是罪人吗?有时候,我承认自己有错有过,但绝不愿意使用有罪这个词。更多的时候,我把这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压入了心底。

  但这不妨碍我承认人是罪人。只是这罪人不是我,而是别人。尽管我不否认在别人的眼中,我也是「别人」。我把「人是罪人」,偷偷地换成了「他人是罪人」。自己也觉得挺可笑,我毫不犹豫地承认他人是罪人,又总能毫不费力地发现他人的罪,特别是愿意发现那些隐秘的罪。在心里批评他人的罪时,又总是义愤填膺,绝不留情。但为什么一想到自己也会被看成是罪人,就那么别扭呢?为什么一反省自己的过错,就总是找出一大堆理由为自己辩护呢?

  不管怎样,读了圣经后,我总算承认了:活了几十年,确实没遇见一个圣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实为至理名言。青少年时代被自己当做神来崇拜的「伟大领袖」,他告诫我们要作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我认为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对他如此崇拜,以致于无法想像他怎么可能进厕所,怎么可能生儿育女,但是,他死了之后,我才方知上当受骗。

  与三教九流交往多了,对人的骄傲、伪善、自私和狡诈看得就更清楚了。我曾哀叹:万物中最狡诈的,莫过于人类;世界上最黑暗的,莫过于人心。圣经说得太好了,「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耶十七9)但我很少想一想:我能识透我的心吗?它是不是也坏到了极处呢?

  我当然明白,若不想陷入逻辑矛盾,我在承认别人是罪人的同时,必须承认自己是罪人。但我总觉得,自己虽不完美,可与别人相比,还不算太坏。即使置身于基督徒中,也不比他们坏多少。

  久而久之,我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点毛病。不然,我怎么总爱往「不比别人坏」这方面比呢?我不比别人坏,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我以「不比别人坏」作为判断我行为的标准。这是什么标准啊!世上比我坏的大有人在。除非我以十恶不赦为坏的标准,不然,即使自己坏到了九恶不赦的地步,也会发现有人比我还坏。天哪!我若真把「我不比别人坏」的标准坚持到底,那不是把灵魂卖给魔鬼了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最喜欢的格言本是特立独行。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可为什么一论及罪,就吾从众,走别人的路,别说自己了。正因为不愿面对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所以,在认识自己的弱点、缺点和罪过时,我总是不自觉地丧失自我,把我化为「他人」,用「他人」遮掩自己。许多时候,我做事不是首先考虑这事该不该做,而是看大家做不做。如果大家都做,即使于理不容,我也觉得无所谓。当我评价我做过的事时,我不是先看作的对不对,而是看别人怎样评价。即使我作对了,如果别人不以为然,我也觉得作得不值得。许多时候,我并没听到别人对我的评论。于是,我在心里设想了一个「他人」,琢磨他会怎么想,怎么说。

  「他人」是什么?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五?都不是。「他人」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抽象的人,是对一群人进行抽象所得出的抽象概念。这个概念是空洞的,但却具有权威:它自认为代表了大家、集体、群众、人民、人类。(注4)

  我不敢对自己的罪负责,把自己躲在「他人」中,实在是懦夫的伎俩。我若不承担由自己而来的罪责,就是放弃了自我,丧失了自我。

  「他人」算什么!即便他人能为我承担一切,但由罪而来的死,还得我独自承担。面对良心的审判,我必须开口说话。古谚云: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人」能减轻我的罪恶感,却抹不去我的罪过的存在;「他人」能使我的罪过合理化,却不能在我心中彰显天理。我的罪过在这 。它已融入过去;我的罪过没有成为过去。它今天还纠缠著我。

  亚当、夏娃的藉口,是几千年来人类的共同藉口。

  回想往事,我知道自己活得挺可怜。但我常劝自己想开点,诺大个中国,活得可怜的,不是我一个。比起那些肮脏的小人,我还算有点人格。这样,「他人」又安慰了我,使我不在乎我过失的性质,而著眼于它的程度,即我的过失比别人重些,还是轻些。

  「他人」在我的生活中不断地以不同的名目出现,作我的挡箭牌。这无人格的「他人」常常扮作社会出现。我以往总爱为自己辩解说,我的过失,是我所处的社会条件作用的结果。环境的利诱和胁迫,使我不得不偏离人的正路。如果,我生活在好的环境下,我也会挺高尚的。因此,我的过失虽是我选择的结果,但却是我不愿意并且也无力控制的选择。

  这辩解多么贫乏无力!难道我一直是受「他人」或「社会」的诱惑才犯罪的吗?不。诱惑之所以能诱我、惑我,对我构成诱惑,是因我内心的邪情恶欲一直蠢蠢欲动,它渴望被诱惑。有时候,它甚至忍受不了「他人」不来诱惑它,它主动寻找诱惑。

  我不是不想拒绝诱惑,我在心中下过无数次的最后决心,但很快又把它们否定了,并且,事后为此懊悔不已。多少次,在面临道德的抉择上,即使我能控制我的选择,即使我明知是非善恶,但我却对「是」说「不」,对「非」说「是」。我不敢不与邪恶妥协,我害怕失去生活的欢乐。那欢乐带著邪恶的微笑,庆贺它又一次战胜了我的良心。

  数次读〈创世记〉后,我禁不住怀疑,人类自存在以来,究竟有多少进步?我对自己的辩护怎么竟同亚当、夏娃的辩解如出一辙!他们吃过分别善恶树的果子后,亚当对上帝说,「你所赐给我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而夏娃则说,「那蛇引诱了我,我就吃了。」(创三12)

  亚当、夏娃的藉口,是几千年来人类的共同藉口。

  难道不是这样吗?号召我们严于解剖自己的「伟大导师」,对自己却一贯文过饰非。许多中共老干部「文革」后只控诉「四人帮」怎样迫害他们,却从不忏悔他们以往整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文革」中,亿万人都像发了疯似的,一夜之间变得极端无情、残暴,但他们却将原因都归结为自己上当受骗了!

  单凭一个「伟大领袖」,不可能有「文化大革命」。如果,我不想为任何人在「文革」中所犯下的罪过或错误开脱;如果,我承认每个精神正常的人都有自由意志;如果,我要为自己不是在暴力的直接威胁下所作出的一切选择负道德责任,那么,我和每一个参与了「文革」罪恶的人,都必须承认:人心像古希腊神话中的「潘朵拉匣子」,只要一打开它,一切邪恶的东西就都跑出来了。

  面对著人欲横流的大千世界,回首那惨绝人寰的两次世界大战,骨肉相残的「文化大革命」,我怎敢有勇气说:「我不是罪人?」谁敢说,「我是义者!」

  人之罪,从何而来?

  我渐渐地承认了:按照圣经,我是有罪的。但我不承认我是罪人。我认为:我虽有罪,但罪不在我。我之所以有罪是因我有罪性,而我的罪性虽内在于我,却非始于我,它源于人类始祖亚当的犯罪。所以,即便我有罪,也不过是亚当犯罪这个事件的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牵连者。可亚当犯罪并没有与我协商,我也根本没选择亚当作我的祖先。所以,从根源上看,我对我的罪性没有责任。

  我的心愤愤不平:既然上帝你创造了人,为什么允许他们背离你的意志,成为叛逆的人,你既知人要反叛你,为什么还造他,并让我吞下这罪孽的苦果呢?

  人之罪,从何而来?

  基督徒常常援用奥古斯丁的原罪论来说服我。他认为,错误完全是亚当自己造成的,上帝没有任何责任。一切错误都源于亚当的自由意志。这意志本是善的,但因为是自由的,所以能作错误的选择。由于亚当做了错误的选择,因此,在他里面的人,都一同与他犯罪。因为所有的人都来自他,每个人也因此由他分别承受了原罪。(注5)

  这个解释并不能说服我。我想,既然圣经说上帝所创造的一切十全十美,那么,他创造的亚当也必然如此。一个完美的存在物,其自身不可能包含任何不完美的因素,或任何能导致其转化为不完美存在物的因素,否则他就不完美。并且,他不能在此时完美,彼时不完美,变幻无常,完美的存在只有持续其存在才是完美的。同时,他只能存在于完美的环境之中,不然,他与环境的不谐和,也会造成他的不完美。

  既然亚当已经犯了罪,他怎么会是完美的呢?

  把亚当的堕落归结为蛇的诱惑,我觉得也难以自圆其说。因这等于承认环境的不完美。它存在著同样的困难:第一,谁创造了蛇?或蛇怎可能变成邪恶的?这和问亚当怎能犯罪是同一个问题。第二,人怎么可能被蛇诱惑?如果亚当自身不存在被邪恶所诱惑的因素,即使邪恶引诱他,他也不可能犯罪。第三,上帝为什么允许邪恶的蛇,引诱他所创造的完美的亚当,从而,破坏了他创造的美好和谐。

  把亚当的堕落归结为他的自由意志,也令我不解。上帝赋予人的自由意志既然是好的,那么,亚当运用他的意志选择时,应天然倾向于选择好的事情。即选择服从上帝,或倾向于选择好的事情。但他实际却选择了违背上帝的意志,因此,在他的意志中,至少包含了选择罪恶的可能性、潜能、倾向。并且,它极容易在外界诱惑下,选择罪恶。因而,他的自由意志不可能是纯粹好的。

  意志如果是自由的,那它一定可能自由地向不同的方向移动,并且,这移动是出于自愿而不是被迫的。换言之,意志能作相反的选择,即选择善恶。若它受著选择罪恶的可能性的限制和制约,那么,亚当的意志之为好,就只是有待于实现的可能性,而不是必然会实现的现实性。因此,只能说亚当的自由意志可能是好的,或可能成为好的,而不能说它是好的。

  其实,人们根本无法确定亚当的意志是好的。因为它没有实现出来,他实现的是选择了罪恶。因而,选择善,只是亚当意志的一种没有实现出来的可能性、潜能或倾向。既然它没有实现出来,那就只能推测它也许会成为好的,而无法断定它是好的。而亚当既然已实际地选择了罪恶,那么,罪就不是可能性,而是现实。对于实现了的现实。只能说它包

  含了什么,或它会变成什么,而不能说它不是什么,因它已经如此。

  这些问题不想则罢,越想越糊涂,罪从何而来,我不明白。

  一日,突然彻悟,我怎么可能明白罪从何来呢?当约伯困惑于义人为什么受苦时,上帝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是谁创造了万物。约伯能说什么呢?他只好以手遮口,不再说话。

  为什么约伯不说话呢?是他无话可说?还是他不该再说话?我再三思考,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约伯是不该再问。因为那问题本不是人应当问的,也不是人通过理性可以完全理解的。所以,约伯选择了沉默。

  如果世界是上帝创造的,我首先要问谁是创造者;我面临的第一个抉择是:信,还是不信上帝。我舍此大问题不问,反而在其他问题上纠缠不休,岂不是舍本逐末!

  约伯在上帝面前沉默了。他沉默了,因他相信上帝,对上帝有信心。理性上解释不了的问题,他用信心接受它。我不信,所以,问个不停。

  罪就是罪。不管我是否知道它从何而来,它总是在这儿,即在我的生命中。

  几年来,读圣经时,我最难接受的就是〈创世记〉和〈罗马书〉。但奇怪的是,我读得最多,思考得最认真的恰恰也是这两篇,尤其是〈罗马书〉。它对我心灵的强大震撼是持续性的。

  「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没有明白的,没有寻求上帝的。都是偏离正路,一同变为无用。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平安的路他们未曾知道;他们眼中不怕上帝。」「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上帝的荣耀。」(第三章)「这就如罪是从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从罪而来的,于是死就临到众人,因为众人都犯了罪。」(第五章)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剑直刺我心,使我心里很不自在、很不舒服。我一方面承认,它包含了直面人生,「直」指人心的强大力量;另一方面,我又力图削弱这些话语的锋芒,磨平它们的棱角,认为它们太极端了、太绝对了、太偏激了。

  但是,无论如何,在圣经的反覆冲击之下,我终于认识到了,罪就是罪。不管我是否知道它从何而来,它总是在这儿,即在我的生命中。它的存在意味著我生命的不完美。而一个不完美的生命,若与完美的生命本身相比,就是对完美生命的亏缺、损坏、失落。人的实际存在,是一个不完美的存在。我的存在亦如此。

  我承认:在此世我永远也不可能明白,罪为什么起源于上帝所创造的那个完美的人。罪的起源,是一个令我理智困惑苦恼的奥秘。但这世界有许多奥秘都不是人能完全认识的,对于这世界的奥秘世界,我为什么不保持沉默,只让惊奇的心来观照它呢?

  连创造了原罪这一观念的奥古斯丁,也承认罪的起源是个奥秘。他说:「意志从不变的善,转向可变的善的那移动,由何而起呢?这种移动,确是恶的……意志从主上帝移动离开,确是罪恶。但我们决不能称上帝为罪恶的原因吧?所以这种移动,不可能是从上帝而来。那么它的源头是什么?若你这样问,而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你也许要大失所望,然而那是一个真实的回答。因为凡是虚无,就不能被人知道。」(注6)

  根本的问题不在于:只有当明白了原罪是何以可能的之后,我才能思考我是不是罪人。而在于:当我无法否认众人都犯了罪时,我是否承认自己是众人中的一员。

  我的存在,是与罪共在。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我与罪的关系,并得出结论:我的存在,是在罪之中存在。当我反省我的罪之前,罪已经在我的生命中存在了。罪牵连了我生命的各个方面,从意志、情感到心性;罪涉及到了我生命的内外两个方面,从内在的心思、意念、下意识,到外在的行为;罪卷入了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罪不是我存在中的一个偶然因素,而是我存在的结构性因素。我在,罪就在;我展开我自身的过程,就是罪施展它在我生命中的权柄和影响的过程。罪不止于只是我在生命历程中留下的一些、或多或少的污点和遗憾,更是我的生命本质所展示出来导致我一再犯罪的根性。罪一点也不抽象,它处处打上我独特的痕迹。就像我的影子,看得见它时,它或长或短地拖在后面,是一片黑暗;看不见它时,它已与我溶为一体。

  我与罪共在,不仅是罪活在我生命中,同时,也是我活在有罪的世界中。(注7)尽管这在时间上先于我而存在的世界是有罪的,但我只能在其中存在,它构成了我的存在所不可缺少的另一个结构性因素。我所生活于其中的文化、历史、人群和社会,它们在我还没自觉到我是谁时,就已通过家庭、学校、广播、电视等各种途径,在我的生命中打上了罪的烙印。我那内在的罪性与这个罪恶的世界不断地调情,它们同流合污。

  我看见了我不愿承认自己是罪人的症结所在:这主要不是理性上的困惑,而是情感上的挣扎;不是不欣赏由耶稣展现的新生命,而是拒绝舍弃旧生命;在我一再纠缠罪的概念的精确定义的背后,是我在情感上不愿意接受我是一个罪人这个铁的事实;我不断追问原罪何以是可能的,却未认真反省我所犯过的罪是否出于我意志的自择;我乐意在观念上,教义上承认一个圣洁的上帝,更乐见到别人都是圣洁的,但却不愿意也无力洗刷自己心灵的污秽。

  我为什么在原罪的问题上钻牛角尖,反覆追问:「一个上帝所创造的完美的人,如何可能产生不完美的罪?」这除了理性上的疑惑外,主要是不想自己为自己的罪负责,反而要上帝为人类、也为我所犯的过错负责。

  理解原罪真的对我那么重要吗?即使明白了它,能说明我的过错是怎样产生的吗?能否认我做事是基于我的自由意志吗?能推卸我对因受诱惑而形成的罪,所应承担的责任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罪从何而来,而在于它是否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不在于它怎么可能先于我的自由选择而存在,而在于它存在于我的心中,如何影响了我的选择;不在于我在口头上是否承认它的存在,而在于我能否在实际中改变它的存在。

  其实,当我把「他人」作为我自己过错的挡箭牌时,内心不是没有痛苦。只是时间长了,痛苦也就变成了麻木。人一麻木,对罪也就越来越无所谓了,于是,不仅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的罪辩护,也习惯并进而喜欢在罪恶中生活了。

  读圣经,我不是不景仰耶稣生命的圣洁,但我愿把他看成是圣人,而不相信他是神之子。把他视为圣人,我可以感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但心不必不安,生命不必改变。我还可以继续在罪恶中活著,甚至为了罪恶而活著。但若承认耶稣是上帝之子,那我就立即面临一个抉择:接受他作我的救主,还是拒绝。

  我不是不知道,即使为了得到耶稣赐给的新生命,我也该接受他作我生命的主。我之所以不愿接受他,不是因为我的生命不需被他拯救,它太需要了。也不是因为我怀疑他不喜欢拯救我,我相信他会喜欢。只是我害怕耶稣把我从罪恶中拯救出来!我在这罪恶中生活得太久了,有罪的生活已成了我所习惯了的日常生活,我不愿意也没有勇气抛弃这有罪的生活。我要抛弃的罪恶太多了,我无力抛弃它们。

  谁能赐给我信心和力量呢?

  我真不知道,我内心的黑暗有多深!

  有时感叹,若无上帝,多舒服啊!我可以作我愿意作的任何事情而不必良心不安。但是,我已不可能退回到那个没听说过耶稣的岁月了。圣经我读过了,讲道我听过了,我为自己辩护的藉口剩下的不多了。我还不承认我是个罪人吗?

  圣经中所指责的那些罪恶,哪一样我没有呢?骄傲、狂妄、自私、贪心、邪情、恶欲、说谎、偷窃、不孝敬父母、嫉妒、争竞、诅咒他人、背后说人、自夸、背约、结党等等。我都有。问题不是罪的多少、大小。而是罪的有无。

  我是偶尔才犯罪吗?真是,但愿如此。实际却是:我经常犯罪。我不仅不自觉地犯罪,而且,常常自觉地犯罪。罪深深地植根于我的心灵之中,以致于在梦中,我竟为能自由自在地犯罪而狂喜。苦啊!我在下意识中也摆脱不了罪,怎还敢说自己不是罪人。

  在幼儿时代是否犯过罪,我几乎全忘了。但在我儿子身上,我看见了我的过去。三年来,我亲手把他拉扯大。我惊讶地一再发现,他会嫉妒了,会撒谎了,有贪心了。没人教他这些,但他不待学而能,无师自通。我的幼年比他能好多少呢?

  我不是罪人吗?我怎有勇气说不是呢!

  以前听基督徒谈罪时,我总认为自己一生问心无愧。真是这样吗?问问自己的心,真的无愧吗?

  世人对我评价是不错,但他们能看到什么呢?就连我的亲人好友,又有几人看清了我的内心。我的心有那么多的不同面孔,谁能把它看透呢?内心的黑暗,虽然唯有自己才能体察到,但我又能知道多少!就以飘然而来,幽然而去的梦境而论,我好像亲身经历了那梦中的邪恶,但不知这邪恶从何而来,向何而去。

  我真不知道,我内心的黑暗有多深!

  虽然,我有时由衷地行善。但我有时做好事,却是出于虚荣和无奈,或碍于情面。我的心虽然禁止我作某些坏事,但它不是不想作,只是它很精明,在衡量了自己的地位、名声、前途这些利害得失后,觉得作那些事不值得,以小失大。有时,有了贼心,没贼胆,害怕被法律所惩罚。有时,贼心、贼胆都具备了,却错过了机会。

  回想起来,从少年时代起,我心中就有一个美好的理想自我形象。但它与生活中的真实自我不是一回事。年龄越是大了,那个理想自我离自己就越遥远。自己变得越来越世俗、平庸,令自己也讨厌。最可恨的是,在我的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和肮脏的东西,竟同时具在!

  啊!童心已逝,心灵已碎,灵性已死!我怎能说问心无愧!

  承认自己是罪人吧,那本来就是我啊!

  感谢上帝!他赐给我勇气,使我敢于直面我那颗失落已久的心灵。面对著上帝,我的心,它战栗了!它恐怖了!它绝望了!那就是我的心啊,它的名字是黑暗。(注8)

  黑暗哪!黑暗,你为什么一直隐藏在我生命中?你为什么那么早地吞噬了我童年那五彩的梦?你的面孔为何如此狰狞而又美丽?你的力量为何如此强大而又令我无琢磨?

  这黑暗控制我的生命已几十年了。几十年哪!它一再把我推进虚无的深渊,那无可名状的虚无,那令我战栗的黑暗,真可怕呀!我在其中挣扎,好像在噩梦中一样,喊不出声来。我在没有上帝的黑暗中挣扎,能向谁呼救呢?谁能救我啊!

  我怎能不想从黑暗中挣扎出来呢?可我被它软绵绵地缠住了,动弹不得。我多么渴望抓住一点点实在的东西来排遣自己,但什么也抓不著,连黑暗也抓不住。它来无 ,去无影。它不在某处,但我处处能感觉到它;我看不见它,但它那冰冷冷的嘲笑声,它对我的人格,我的勇气,我的意志,我的力量的嘲笑,我听到了,很清楚。

  几十年了,在理智上,我一直力图把黑暗拒绝于心门之外;但我的情感和下意识,又分明感受到了它对我的强烈诱惑和吸引,我无力抗拒它的诱惑。依靠意志的力量,我与它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搏斗,有时我欢呼我胜利了,心中的魔鬼已被制伏。但不久就发现,被我打倒了的魔鬼,重新站起来了。并且,它的魔力更大了。它迫不急待地向我发动新的进攻,把我又一次打败,败得比上次还惨。一次次的惨败,使我不断地增加了对自己的怀疑、沮丧和厌弃!

  我绝望了!

  我不是不想作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可心中的黑暗哄我、骗我、逼我作小人;我想作的好人,我作不成,我不想作的小人,我常常作;我要作我命运的主人,实际却成了我恶欲的奴仆;我想发现罪到底隐藏在那里,结果反进到了罪之家;我对罪一次次喊叫:「不!不!」但听到的回声却是,「是的。是的。」保罗的话道出了我的心声,「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作

  ……我真是苦啊!」(罗七18~20、24)

  在世人眼中我是个好人,我听过对我的许多赞美。但夜深时,回味那悦耳之词,有时虽也陶醉一会儿,可一会儿后却觉得那话太扎心。那是我吗?那不是我!那是个公共的我!是个伪装的我!是个分裂的我!那个分裂的我啊,我诅咒你!你使我集善良与邪恶于身,作不了好人,也作不成恶棍。承认自己是罪人吧,那本来就是我啊!

  可我不敢哪!我不愿被人当成坏人。我忍受不住周围的人对我鄙视的目光。大家都装作像好人似的,我不装行吗!怎么办哪?

  上帝啊,我在罪恶的深渊 向你求救。我只求我的心灵不再分裂,灵魂停止哭泣。我要作个真诚的人,尽管我微不足道。但是,一张白纸泼上黑墨后,还能再清白吗?

  天父啊,我的清白在哪里?

  多少次,我想告诉我的家人、朋友、同事,请相信我,我不是坏人。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们。我所作出的坏事,决不是我愿意作的,那是我心中的黑暗作的。它控制了我,使我作出了连我自己也后悔厌恶的事。

  这话有谁听呢?听了又有谁相信呢。对他人的伤害既已造成,成为过去,谁能将它涂抹掉呢?谁肯饶恕我呢?还有,我对自己的伤害呢?我对自己的伤害多么深哪!这苦楚我向谁倾诉?我伤害最大的不正是我自己吗?此刻,我的心还在流血!

  我曾独立在荒郊,任寒风吹我,可寒风吹不去我心头的忧伤。我也曾独自问过苍天,天哪,你为什么造我?你既赋我以聪明,为什么不给我洁白的心灵、钢铁般的意志?苍天无语,我只好把苦水咽进心中。我埋怨自己命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问命运,你对我为什么这么不公?但命运在哪里啊?我的命运难道不是我亲手造成的吗?哲人早就说过:性格就是人的命运。

  天父哪!慈爱怜悯人的天父啊!我在罪恶的深渊向你求救:我求你赦免我的罪,我求你温暖我的心。我在黑暗的阴谷中,心里真冷。

  感谢我主耶稣!我听到了你亲切的话语:朋友,放下你的重负,到我这你来吧,我赦免你的罪。我赐你生命之泉,你若喝了这泉水,就永远不渴。这泉水要在你心头成为源泉,直涌流到永生。

  创始成终的天父啊!我听到了你亲切的话。我感激你为了拯救我而让你的独生子死在十字架上。我感激你不因我一再拒绝你而抛弃我、定我的罪,反而引导我与你相遇。我感激你赐我一个永恒的家。

  回首往事,如烟,如梦,如幻。多少次,在静静的深夜中,我向我慈爱的救主低声诉说,主啊,我就是你要召的罪人,原谅我吧,我来迟了,我来得太迟了。


  附注:

  1·祁克果指出,「罪的特徵乃是在于罪是在上帝面前犯的,罪的反面不是德行,而是信心。」《祁克果的人生哲学》,第149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86年。

  2·转引自埃里克森(M J· Erickson)《基督教神学》,第568页,Christian Theology, Baker Book House,1985年。

  3·同上引,第578页。

  4·祁克果指出,「群众的概念就是非真理,因为群众既将个人变为一个组织中的分子,就使个人不负责任,忘却自悔。」《祁克果的人生哲学》,第49页。

  5·凯利(J· Kelly)《早期基督教教义》,第252~253页,中华福音神学院出版社,1984年。

  6·奥古斯丁,「论自由意志」《奥古斯丁选集》,第265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86年。

  7·海德格尔在《时间与存在》中提出「在世中存在」(Being-in-the-world),对我思考「我的存在,是在罪之中存在」有很大启发。

  8·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小说《心灵之黑暗》(Heart of Darkness)对人心灵的黑暗的描写,极大地震撼了我。见《Fiction 100》,Prentice-Hall,1995年,p·24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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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敲门,就给开门


  以往,我很自负,自信能计画我的未来,如贝多芬所言,扼住命运的喉咙。我大学毕业后,立志成为一个学者,梦想写出一两部五百年后还有人读的立言之作。我的学术论文,得到了中央政府颁发的奖金。我的学术论著,被国家教育委员会评定为优秀图书,我为此而自豪,以为那就是我生命的价值所在。我把生命的意义等同于我的论著,把立言当做我的永恒,所以,我没有兴趣去寻求上帝。

  在美国,我失去了自我。我所学的哲学专业,很难找到工作。能找到工作的学科,我没有兴趣学。著书立言成了过去,买菜、作饭、清理房间、照料孩子,成了日常生活。多少次,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的永恒是什么?生命有什么意义?

  我以为命运捉弄了自己:我没作过美国梦,却来到了美国。在美国,计画中的短期探亲,成了长期居留;被抛到了异国,却又偏要承认它是家园。我作不到!迷茫中我总是忘不了越剧〈红楼梦〉中宝玉的那句惊叹:「我在哪里哟!」为什么昔日的壮志雄心竟成了消逝了的梦,伤心的梦,怨恨的梦。我对未来曾充满信心,但今日,却觉得生命之路已到了尽头。当我走在我为自己设计的生命之路上,还能指望什么结局呢?那本是一条或长或短的绝路,路的尽头是死亡。如果人死了万事皆休,那我应料到,看到这条路的尽头,也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

  可我心不甘哪!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无路可走!美国不是我的家乡,可妻小都在这里;我年迈多病的老父老母,骨肉相连的兄弟姊妹,我的朋友,我的过去,都在中国,可中国在大洋的那一边。我的心被撕碎了。我下不了狠心,抛离妻小而重返故里。但生活在美国,对我如同在狱中,好像被判了无期徒刑。我的理想、壮志、计画,都化为一缕缕轻烟,散入蓝天白云间。

  难道我从此就该认命?为了维持这个家,勉强自己、委屈自己,把后半生消磨在怨恨和无聊之中。可我怎能情愿心甘!「天生我才必有用!」这诗句,曾激汤了我多少少年壮志。而今,人依旧、鬓未白、志已衰。天生我,所用何在?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我心既死,今后即使走在生之路上,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我绝望了。我不想成为现在的我,尽管我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成不了我理想中的我,尽管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注1)我只是从北京到了芝加哥,人依旧,却失去了我。多少次,我不断地问自己:我是谁?是我的理想、工作和社交生活?还是我的论文、论著和职称?如果它们代表了我,我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失落感?如果它们是身外之物,那我以往苦苦追求,它们意义何在?如果它们仅仅代表了我的过去,那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怎么竟分裂成了两个人?如果它们不代表我的过去,那么,什么构成了过去的我?我生命中那永恒的东西是什么哟?

  我认识到我生命中那永恒的东西,是对永恒本身的渴望和追求。如果我已有了永恒,我不会绝望。我如此绝望,证明我苦苦追求的永恒不在我的生命中。如果永恒在我身外,那它是什么呢?(注2)

  到哪里我才能找到那生命的永恒支点呢?那支点,它应坚如磐石,存于此刻,不变而支撑万有,历久而日日常新。但这磐石般的支点在哪里呢?也许,这支点就是死。人总有一死,确定无疑。与其在痛苦和怨恨中煎熬,何不早日了断。但这又谈何容易!我怎忍心孩儿失去慈父,白发人哭送黑发人。再说,死随时可以来临,无论它何时来临,都意味著我的毁灭,它不可能构成永恒的支点。

  一九九四年那个圣诞夜,我从教堂回家后,还问自己:在美国还要待多久?我的路都已经被堵死了,还等待什么?我还有耐心熬下去吗?

  感谢你,耶稣!不到半个月后,你就让我知道,我等待的就是你!在美国这三年多来我等待的是你!自我离开母腹后,我一直等待著的就是你!我等待著你的拯救。在我生死存亡的关头,你救了我。是你,应允了你的儿女们的祈祷,让我历尽波折后,来到了我不爱来的美国,从而不情愿地挣脱了成名这枷锁对我的束缚。戴著那枷锁,我眼睛只盯著地上那短暂的名声,不会寻找永恒;是你,剥去了一切令我自夸的东西,使我在绝望中看到了自己的无能、无助和无奈。当我自信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时,我不甘心把生命之舟的舵交给你;只是在绝望中,我才向苍天呼唤:上帝啊,你在哪里?

  我越是证明上帝的存在,越是感到他离我而去;我越是否证上帝的存在,越是觉得他不断地干扰我,搅得我心烦意乱。

  一九九五年一月九日这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获得了新生。

  这一天的开始像平常一样平淡。把孩子送去托儿所后,我回到了家里,继续读韩客尔(Carl F· Henry)著的《神、启示、权威》一书。这部神学巨著的二、三卷,有八百多页,我已认真地读完了。手中正在看的第四卷,也读了一大半。

  是什么力量引导我选择了这本书,并津津有味地读下来了呢?是天意吧。我通常愿意读在宗教观点上标新立异的著作。可韩客尔是二十世纪福音派的卫道大师,这几卷书是论述正统福音派信仰的大作,可它们却吸引了我。

  我告诫自己,如果韩客尔不能说服我,今后,别人再想说服我就难了。韩的确是大手笔,他把福音的道理论述得头头是道。那深刻的见解,不断地打动了我的理智,使它获得了很大的满足。虽然我还是不信耶稣,但是这本书却处处把我推到了十字路口上:信,还是不信!我希望发现一个中间地带,不要这么非此即彼。可找不到。好像一种什么力量透过这书,处处逼我作出选择。我真烦恼极了!自己信不了,可又想尝到信仰的滋味。不想再啃这些神学书籍了。却又无法把它们放下。

  几年来,我读过了许多有关基督教信仰的好书,它们再三地启迪了我的心灵。特别是福音书,几度撼动了我。我不承认耶稣是上帝之子,但我在英文作业中坦率地承认:耶稣是圣人。如果耶稣是中国人,如果耶稣不说他是神之子,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耶稣是我一直寻找的恩师,在人之中,我愿永远与他为友。

  可是,我无法理解,这个木匠的儿子,何以可能是上帝。独一真神、三位一体、道成肉身、神迹、复活等等,在这种种超理性的问题面前,我迷路了。我越从理性上理解这一切,问题越不可理解;我越是证明上帝的存在,越是感到他离我而去;我越是否证上帝的存在,越是觉得他不断地干扰我,搅得我心烦意乱。

  我突然醒悟:如果我不信上帝,即使再读多少好书,仍然无法被说服,仍然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我的理智虽能一再看到柳暗花明,但转来转去,结局总是山穷水尽。我不要再糊涂了,我困惑的绝大多数问题,本身就不是人的理智能完全理解的,而是必须凭信心相信的。如果我想明白这些问题,却对耶稣没有信心,那岂不成了想学游泳,却永远不下水吗?信,还是不信,就这么简单。若是信,我生命的主人就是上帝。不然,上帝外在于我的生命,我所困惑的问题,将永远使我困惑。

  信,还是不信?在信仰上,这始终是我必须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选择。

  一个问题似乎想通了,可心中又钻出另一个问题:我还有好多其他问题没明白呢。是啊!是有许多问题没明白啊!可我又想:那又怎么样?问题总是会有的,但第一号的问题,永远是信还是不信。想等到所有的问题都搞清楚之后,再确定信仰,这不过是推脱之词罢了。我总能找到没明白的新问题,来推迟我作出抉择的时刻;我总会发现现有的证据是不充分的,无法使我完全信服上帝的存在。并且,再好的证据。也是别人的经历,即使对他们而言那十分真实,但对我来说,仍无法确证。因我没有那种经历。而那经历,是我理解并经历上帝的唯一途经。 

  我认识到,我若真想寻找那说服我,使我一生对上帝坚信不疑的证据,我必须与上帝建立绝对信赖的关系。我若不投入这绝对信赖上帝、顺从上帝、跟随上帝的关系中,我和上帝就是隔绝的。既与他隔绝,怎能找到上帝与我同在的证据呢?(注3)

  我在屋内走来走去,不断地问自己:信,还是不信?在信仰上,这始终是我必须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选择。如果我选择不信上帝,即使上帝不存在,我也没有得到任何东西净化我的心灵。但若有一个又真又活的上帝,而我选择了不信他,那么,我不仅没有任何机会亲身经历到他,反而会失去生命中最宝贵的礼物。

  选择相信上帝又如何呢?如果我选择了相信上帝,而上帝并不存在,我的选择当然错了。但这错误的选择值不值得呢?值得。起码,这是一个高尚的选择。而且,它至少给了我一个唯一的机会,使我能确证没有上帝;而上帝若存在,这就变成了我亲身与他相遇的唯一可能,唯一机会。

  这带点冒险的味道。我嘲笑自己。可作事能一点险也不冒吗?不信耶稣,我不也有冒险的感觉么。关键在于:这个险值不值得冒。人生充满了冒险,而最大的莫过于:我看不见上帝,但敢不敢信他。帕斯卡(Pascal)说得好:「如果我们把我们生命的赌注押在上帝存在这点上,并且,我们对了,那么,我们会赢得永恒的拯救;即便我们错了,我们输掉的也很少。反之,如果我们把我们生命的赌注押在没有上帝这点上,即便我们对了,我们赢得的很少;而如果我们错了,我们会失去永恒的幸福。因此,让我们权衡这两种机会:如果你赢了,你赢得了一切;如果你输了,你输得一无所有。押赌,然后,丢弃一切犹豫,承认上帝存在。」(注4)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必须冒这个险。即便我错了,除了不作坏事外,我失掉的不过是些时间和金钱罢了。金钱本是身外之物,失去一些又何妨。这么看来,信上帝根本就没冒什么大险。而不信,才是最冒险的。因自己把赌注押在一无所有上,若输了,只能输得一无所有了。

  我若把信仰推到明天,那么,信仰对于我就永远不会成为真的,而只是一个可能性。

  好像我心中正进行一场殊死的战争一样,就在我已下决心在信仰上来个跳跃时,又一个想法冒出来了:反正早信晚信也不在乎今天,算了吧,明天再说。

  我又在骗自己了。我怎知我还有明天?信仰是关系我生死的头等大事,怎能拖到明天。此刻,我活著,清醒,有抉择能力,为什么不抓住机会,把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立即抓在手呢?明天,万一我出了车祸,暴病身亡了,成植物人了,那么,今天岂不成了我的最后一天,而我却把它永久地丧失了吗?在面临确定的机会时,我犹豫不决,反而指望在机会极不确定的明天,再去抓它,这不是糊涂么。

  再说,我的明天是什么?它只是一个可能的时间,充满了不确定性。我活在今天,拥有此刻,这是实在的时间。正因我有今天,并且能思想,所以,我才有可能推论,如果今日之我延续下去,那么,它就可能化为明日之我。而这个明日之我所生活的时刻,对今日之我则构成了明天。

  明天,不属于此刻的我。属于我的,是我当下拥有的此刻,以及此刻我对逝去了的今天的回忆,对向我走来的今天的计画。我此刻所计画的未来我的明天,它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最终,必然不存在。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有一个真实、确定的明天,但对我来说,明天仍然是不真实的、不确定的,是想像中的。我的明天会永远地消逝。我的明天,随时可能不存在。

  明天它即使存在,也不是为我而存在。明天,日历上的那个明天属于公众,不可能被我垄断。我在日历上的某日上写的是:我要干什么事,而不是明天。我的明天和我要做什么密不可分,具有强烈的个体性,计画性。它的公式是:我想要……,我设想……,我计画……,明天是我的一个计画。

  我要作什么事,是我未来的生命活动;而明天则是这一活动得以展开的一段历程。这两者都是一种观念性的存在,是此刻的我思。因此,我的明天不存在于明天,它存在于此刻,是此刻我对于我的未来的计画。

  我所经历的时刻永远是此刻。在此刻,我向往、希望、计画。我在计画中把我化为一个可能性的存在:即在我将经历的时间历程中,我能变成什么。因此,虽然我不能确保我在下一时刻会实际地成为什么,但我能不断地规划我可能成为什么。所以,我若把信仰推到明天,那么,信仰对于我就永远不会成为真的,而只是一个可能性。既然为一可能性的存在,它就可能这样或那样存在,也可能不存在。换言之,我明天还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信,还是不信。

  信不信耶稣,这心志的抉择,永远是在此刻发生的。

  我继续分析明天与决志的关系:明天何其多也。今天拖明天,明天一觉醒来,还是今天。而那个今天之后,还有明天。明天将不断地后退,直至退到我不再能设想明天。因此,除非我把我的明天限定在某一天,不然,明天必然溜掉。而我若把我的明天限定在某年某月某日,那么,它就不是明天了,而是确定的一天。

  但我并没把信耶稣定在某一天。我只是在逃避,拖延作出最后抉择的那个时刻。之所以如此,因我太相信自己了。即使在绝望中,我也只是对我所遇到的不顺心的事和物绝望,对不能成为我自己绝望,我从没对「我」绝望。但是,离开了上帝,我怎能成为我自己?我若不对依靠自己而成为我自己绝望,怎会投靠上帝。

  信不信耶稣,这心志的抉择,永远是在此刻发生的。此刻,我信了,就是信了;不信,就是不信。有了,全有;没有,一无所有。属于上帝,就是与基督为友;不属于上帝,就是与基督为敌。

  我把我的抉择推到明天,于是,在此刻,我还是不信。我若说「我明天信」,那是撒谎。因为「我明天信」这个信息,此刻存在于我脑中。它与我大脑中存在的「我今天不信」这个信息彼此矛盾,二者不可能共处。或者,由于我今天还不信,我也不知道我明天能不能信;或者,我此刻决志信主了,那我就不必推到明天。

  这时,我非常渴望我能有大勇气,不逃避耶稣多年来向我发出的挑战。把今天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去作出生命中最重要的抉择。

  我逼迫自己的良心如实地回答:我不需要拯救吗?我的良心能说不吗!问题只是:谁能救我?是自己吗?是妻子吗?是父母吗?是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吗?是集体、组织、政府、共产党吗?是那些冰冷冷的理念吗?都不是。若他们能拯救我,我早就被拯救了。但我沦落到如此地步,恰恰证明他们无力拯救我,即使他们有心。

  我还能向谁呼救呢?我只有向耶稣呼救。我在绝望中向耶稣呼救。耶稣是我唯一的拯救!我求他以他的怜悯、慈爱拯救我。让我在他的爱中心灵得到安息。让我投入,消失在他的生命中,获得一个真我,一个永恒的我。

  我认真地思考「神是永恒」对我作出信仰上的抉择的意义。我的结论是:只要我在时间范畴中思考上帝的存在,上帝总是先于我思而存在于此刻,并构成此刻之为此刻的决定性条件。上帝既然存在于此刻,那么,我与上帝相遇就不是与过去的上帝相遇,也不是与未来的上帝相遇,而是与此刻的上帝相遇。

  与上帝在此刻相遇,我就是投入永恒:我有了过去,因为上帝创造了时间,我的现在与永恒的创造者相连;我也有了未来,因为上帝赐我以永生;我更有了现在,因我要跟从的是耶稣。

  耶稣啊,在此刻我与你同行,就是行在永恒中。此刻与你同在,瞬间成为永恒。主啊,你使那个永恒的时刻快临到我了。那抉择就在一念之间。

  耶稣基督为我准备了一条最好的路━━回家的路,它直接导致了我被基督所拯救。

  这时,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想找一个神学生谈谈。我想起了正在三一神学院读博士的吴弟兄。但就在几乎已经抓住了耶稣恩典的时候,我又动摇了。我突然决定不与吴弟兄分享我今天的特殊感觉。而是谈点深奥的问题,这问题是:圣经是无误的吗?圣经是上帝默示的吗!

  我想起了几天前读的一本好书《认识主基督》,但我想从中找到有利于我的偏见的证据。我急忙翻开它。我的目光是多么恶毒!它只落在了这句话上,四福音书中关于空的坟墓的记载中「一些细节是有明显冲突之处的,有的不很重要(例如:妇女的数目,天使的数目,以及他们是坐著还是站著);有的就比较令人困惑,比如,如果耶稣的身体已经用香料膏过了〈约翰〉,而且坟墓被兵丁封守著〈马太〉,为什么妇女们还带了香料来膏耶稣呢〈马可与路加〉?」(注5)

  匆匆地再看了一下四本福音书中关于耶稣复活的不同记载,我知道自己要拿什么问题向吴弟兄发难了:到底有几个妇女来看坟墓?她们在墓中看见了几个天使?天使是坐著还是站著?在不同的记载中,哪一个记载是真的?如果所有的记载都是真的,那岂不是自相矛盾?如果有一个记载不真,那么,圣经怎可能完全无误?

  我在电话中向吴弟兄提出了我的难题。他解释说,这就好像不同的记者报导同一个现场事件一样,他们看的角度不同,记载的也不一样。我马上反驳,福音书的作者不是记者。如果圣经上的记载是神默示的,那么,它不可能相互矛盾;如果它们相互矛盾;它们就不可能是神的默示。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如果在那儿是一个天使,就不可能是两个,而且,他(他们)不可能同时既站著,又坐著。

  我想同他深入探讨一番,但又不愿把我今天的独特感受直接告诉他,怕他知道后抓住我不放。虚荣心不允许我给别人留下这个印象:即我是被人说服而信主的。于是我问他忙不忙,正巧,他很忙,我无法去他家与他继续争论。

  当时我心中很失望。怎么他感觉不出今天对我有多么重要啊。现在才明白:是神阻止了我和吴弟兄继续争论。因为我们是在海峡两岸不同的文化背景中成长起来的,并因此而受到一些理解对方的限制。我若见了他,还会为了争论而争论,不会只仰望神。迷途中的我,哪里知道耶稣的精心安排!又哪里料到,耶稣基督为我准备了一条最好的路回家的路,它直接导致了我被基督所拯救。

  放下电话后心里很别扭,要与基督徒谈话的愿望非常强烈,好像不与他们说一说心话,我就活不下去了。真的,我是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于是我打算找王峙军谈谈。他也是神学生,但我并不熟悉他。当著他的面,我曾把他妻子所作的见证,大大地奚落了一番。可我还想同他谈谈。拿起电话前,我在心里发誓,如果峙军也没时间同我谈,今后,谁也别想再与我探讨信仰了。当我打电话到峙军家时,他正在睡觉。但听我说要同他谈谈,他立即说,你马上来吧。我放下了电话,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仅仅几分钟前,心中的恶魔还搅得我焦躁不安,鼓动我否定圣经的权威性。可此刻,他的魔力哪里去了?是耶稣,驱散了遮盖我目光的滚滚乌云。是耶稣,降伏了在我心中兴风作浪的恶魔。

  回想起来,一月九日这一天发生在我生命的这一切,太奇妙了!它处处展现了上帝的慈爱、智慧和精心安排。若不是上帝亲自干预,这一切怎可能发生!可我那有限的理智,无法明了神那深邃无边的睿智;但我的心,却分明感受到了神的慈爱所带来的温暖、柔和、宁静。它在这不尽的爱中,卸下了压迫它的千斤重担。

  慈爱的天父,感谢你,你使我看见了救我性命的真理:你是我生命的主。

  在开车去峙军家的途中,在与峙军讨论问题的过程中,真理的光射入了我的心田。我明白了,我所斤斤计较的那些问题,完全无关紧要!我是在那里钻牛角尖,是在逃避那生死攸关的真理,不敢面对真理向我发出的挑战。

  这生死攸关的真理,向每一个灵魂发出了最后的挑战:「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信他的人,不被定罪;不信的人,罪已经定了,因为他不信神独生子的名。」(约三16、18)

  在这关系人类生死存亡的核心问题上,四福音书完全一致,没有任何矛盾。四福音一致地记载:人们看见了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人们看见了埋葬耶稣的坟墓是空的。人们看见了复活了的基督一再向他们显现。

  并且,四福音书和整个新约完全一致。所以,彼得才向犹太人这样宣讲,「这耶稣,神已经叫他复活了,我们都为这事作见证……神已经立他为主为基督了。」(徒二32、36)所以,保罗才告诉弟兄们,「我当日所领受又传给你们的:第一,就是基督照圣经所说,为我们的罪死了;而且埋葬了;又照圣经所说,第三天复活了;而且显给矶法看;然后显给十二使徒看。」(林前十五3、4、5)所以,老约翰在信中才写道,「论到从起初原有的生命之道,就是我们所听见,所看见,亲眼看过,亲手摸过的……这生命已经显现出来,我们也看见过,现在又作见证,将原与父同在,且显现与我们那永远的生命,传给你们。」(约壹一1、2)

  并且,新约和旧约完全一致。它集中表现为:旧约中的关于弥赛亚的近二十个最重要的预言,都被耶稣应验了。读过〈以赛亚〉,谁能忘记五十二章和五十三章呢?

  我心中对神有说不出的感谢。我说,慈爱的天父,感谢你,你使我看见了救我性命的真理:你是我生命的主。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许多问题,就连我向吴弟兄提出的问题,虽然,我思考了许久,但还不明白。但我相信,圣经的作者既然是在你的灵的感动下,写出的话语,那么,这些细节上的不同记载,必是你允许的。你既允许这些,那它就绝不是我接受你救恩的障碍。我在这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纠缠不休,那是我低著头不看你,所以,我看到的一切都成了我的绊脚石。任凭那些愿意自己被绊倒的人,绊倒在自己设下的绊脚石吧。主耶稣啊!我却要跟从你。在不懂的时候,我要保持沉默,只仰望你,思念你的救恩。我要从你的救恩中得到智慧和力量直接进入问题的核心,相信那最高真理:上帝使复活了,上帝称你为主为基督了。

  主啊,我求你赐圣灵给我,让这真理的灵引导我,进入你的生命,使你的生命在我的生命中生长,长成你的生命。

  鉴察人心的主怜悯了我内心的软弱!看我像刚学走路的孩子,摇摇晃晃的走著,他亲手扶助了我,为我安排了又一条新路,奔向天家。

  几个月前,我了解了德国神学家潘霍华(D· Bonhoeffer)的生平,这深深的震撼了我的心,使我看到了伟大信仰所造就的伟大生命。在我和峙军弟兄谈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的话题引到了潘霍华身上。我们都景仰圣灵在潘的生命中所放射出的灿烂光华。就在这时,峙军告诉我,他愿把书架上潘霍华的英文版大作《门徒的代价》(他还没读呢!)借我拿回家看。

  上帝啊,这是你为我准备好让我在今天读的书。我虽早就想了解这本书的基本观点,但却从来没到任何图书馆去借这本书;而在我的心刚刚转向你,却还困惑在现代世界中怎样才能过基督徒生活时,你就让我读这本书。

  我读过这书的头两章后,就决志作主的儿女了。

  主啊!我相信,是你为我设计了这一个特殊的门,它是只等待我来敲的门,是我必须敲的门。

  一月九日的晚上,我独自在书房中读《门徒的代价》。

  潘霍华说:「廉价的恩典把恩典视为一套教条、一套原理、一种制度,它意味著宣称罪的赦免是个一般性的真理,上帝的爱被视为基督徒对神的一种概念。人们以为在知识上接受了这一套概念,就足以获得罪的赦免。在这样的教会里面,世界为其罪过找到了廉价的遮盖,无需为罪忧伤痛悔,也不必渴望真正地从罪中得到释放的。」(注6)

  他又说:「廉价的恩典是宣讲饶恕而不需要悔改,受洗礼而不遵守教会的纪律,领圣餐而不必认罪,获得赦免而不需本人亲身忏悔。廉价的恩典是不需付出作门徒代价的恩典,是不背上十字架的恩典,是没有道成肉身的和永远活著的耶稣基督的恩典。」(注7)

  读完这些话,我情不自禁地向上帝忏悔:

  天父啊,请你饶恕我的背逆和愚昧。你以你儿子的生命为代价给我以救恩,可我却一直拒绝这恩典。请你允许我承认「我是罪人,我是一个不配得到你恩典的叛逆之子。」没有按照我的罪孽对待我,报应我。你的慈爱何等深远。

  主啊,我感谢你的恩典。你的恩典是无价的珍宝,我愿以我全部生命作代价得到她。主啊,为了让我得到你的恩典,求你赐给我一颗新心,为我的罪而忧伤痛悔。让我无畏地面对我的罪,真诚地认罪忏悔。在实际生活中,实实在在地悔改,从罪的束缚中得到释放。

  主啊,你不是概念,不是教条。你是此刻与我共在的神。你是永活的神,求你让我经历到你与我共在,求你在与我共在中,让我经历到你的生命。在你的爱中成为新人,在爱世人中学会爱你。

  潘霍华说:「昂贵的恩典是必须再三寻找的福音,是必须祈求的礼物,是必须亲手敲的门。这样的恩典是昂贵的,因为呼召我们来跟从;并且,它是恩典,因为它呼召我们跟从耶稣基督。它是昂贵的,因为它叫一个人付出他的生命为代价;但它又是恩典,因为它赐给人那唯一真实的生命。它是昂贵的,因为它定罪;但它又是恩典,因为它使罪人称义。超越这一切,它之所以是昂贵的,因为它使上帝付出了他儿子的生命为代价……昂贵的恩典就是上帝的道成肉身。」(注8)

  我对耶稣说:

  我的救主啊,我感谢你为我舍命。为了让我得到你那永恒的活生生的圣洁生命,在十字架上舍弃了你那最美好的生命。你既为我舍命,我这条命就属于你了。我把我的生命献给你,它本来就属于你。它今后只属于你了。我生命的主啊,求你按照你的旨意,成就这属于你的生命吧。

  主啊,求你帮我背上我的十字架。因那十字架是独一无二的,是你只为我预备的。若不背起它,我不可能看见十字架上的你,不可能理解十字架的真理,不可能传讲十字架的福音。十字架上的耶稣啊,让我背起十字架,跟随你。

  潘霍华说,「唯有相信的人是顺从的;并且,也唯有顺从的人才相信……唯有信仰包含顺从时,才是真正的信仰,这绝对不能没有顺从。并且,唯有在顺从的行动中,然后,信仰才成为信仰。」(注9)

  读完这段话后,我对真信仰的了解大大加深了。我默想:

  主啊,尽管我现在还没在灵和真理中深刻地体认你,但是,从今晚起,我的心开始顺从你。我怀著一颗顺从的心相信你。你使我明白了,相信你和顺从你、相信你和跟从你,是绝对不可分开的。相信你是信仰的起点,这是而且仅仅是逻辑上的起点。在时间的范畴中,在历史的顺序中,在实际生活中,相信你和敬畏你、顺从你,相信你与爱、跟从你,是不分先后,同时发生的。主啊,求你赐我信心,一颗敬畏你、爱你、顺从你的新心。

  主啊,我来敲门了,我带著无限的悔恨敲门了,我带著无限的希望敲门了!主啊!我相信,是你为我设计了这一个特殊的门,它是只等待我来敲的门,是我必须敲的门。主啊,我来敲门了,因你爱我,怜恤我,愿意接待我这浪子;因我爱你,敬畏你,愿意作你的羔羊。主啊,你听到了我的敲门声了吗?请你开门,开门吧。

  主啊,我要奉你的名祈祷。


  附注:

  1·祁克果对「致死的疾病是绝望」有精彩论述,「对自己绝望,绝望乃至于消除他自己,这是一切绝望的定式」。《祁克果的人生哲学》,第87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96年。

  2·同上引「绝望正是由于丧失了永恒和自我。」第130页。

  3·施莱马赫认为,宗教的本质存在于人之「绝对依赖的感觉」之中。参见李道生编著《世界神哲学家思想》,第265页,荣耀出版社,1992年。

  4·帕斯卡(Pascal)语转引自希克斯(John H· Hicks)《宗教哲学》(Philosophy of Religion),第59页,Prentice-Hall,1990年。

  5·法兰士(R· T· France),《认识主基督》,第166页,校园书房出版社,1990年。

  6·潘霍华《The Cost of Discipleship》(中译本《追随基督》)引文自译,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第45~46页,1963年。

  7·同上引,第47页。

  8·同上引,第47~48页。

  9·同上引,第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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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经历神


  一九九五年一月九日那个深夜,在读圣经中,我感受到了神与我之间的交流。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你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太十一28)

  「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天天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路九23)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因为神差他的儿子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信他的人,不被定罪;不信的人,罪已经定了,因为他不信神独生子的名。」(约三16~18)

  圣经上这几段我最喜欢的经文,今天晚上读起来特别亲切。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些话是神的话,是神对我说的话。这种感觉很特别,我想这也许就是圣灵的感动吧。

  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耶稣来到人间,不是为了惩罚世人,而是为了拯救世人。可是,我却蔑视他的圣名,拒绝接受他那无限深厚的爱。我立志随从一己之私意而行,与耶稣背道而驰。我是自觉自愿地与上帝隔绝了。

  我以往经常指责,怎可以因人不信基督,神就定人的罪呢?现在,我看清楚了:我就是叛逆之子!我有什么资格埋怨基督定我的罪呢?我不信基督,罪已经定了,那是我自己为自己积聚罪名,定自己的罪。与上帝永远隔绝,这不是我孜孜以求的吗?既然,我在生时已与他隔绝,死后又怎能与他相通!原来上帝定人的罪,也实出于不得已,他尊重人的自由选择,不得不成全那些立志与他永远隔绝的人的私意。

  平生第一次,我自愿地屈下了双膝,渴望向上帝祈祷!

  已是深夜十一点半了。天地静了,万物都睡著了,从隔壁的卧室,传来了爱妻娇儿的酣睡声。我的心,跳得有点快了。离开书房,走进儿子的房间,我轻轻为他盖好了被子。看著娇儿那纯真安详的小脸,我的眼睛湿润了。上帝啊,你创造了人,你的创造何等美好!

  可我却玷污了人这美好的生命。

  一种无名的巨大力量在推动著我,我跪到了地板上。平生第一次,我自愿地屈下了双膝,渴望向上帝祈祷!但是,我不知道如何祈祷,从没人教过我怎样祈祷,我从没看见人在密室中怎么祈祷。但这阻止不了我祈祷的渴望,我要把肺腑之言向耶稣诉说,要是不说出这些心里话,我会别死的。今夜,我不能不向上帝祈祷。

  非常自然的,我以「慈爱的天父」开始了我的祈祷。我从没想到我会称上帝为「天父」,并用「慈爱的天父」一语表达我对他的景仰、赞美和崇拜。我从来就没用我的口赞美过上帝!赞美上帝的神圣、公义和慈爱,这些话我说不出口。当我听到基督徒对上帝的赞美时,我觉得那些话太肉麻了。可是此刻,当我从心里想赞美上帝时,我发现我的词汇太贫乏了,它无法表达我对上帝的赞美。只有「慈爱的天父」一语,才说出我这个浪子对天父的无限感激。

  我感谢主拯救了我,使我在生命的尽头,看到了曙光:那是在基督 天父赐给我的新生命!我感谢主用他那磐石般的支点,支撑了我那行将崩溃的精神天地,在我认为失去了意义的生命中,点出了我生命的意义所在:用我的生命去见证基督的真道,向我的骨肉同胞传福音,荣耀神的圣名!  

  我要赞颂神!他创造了山川大地,风雷云电;他创造了走兽、林木、飞禽、花草;他创造了亚当和夏娃,从此,才有了我们人类。他的创造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力、理解力,我只好用神奇绝妙来形容。我的耳朵啊,你听吧:那无声的万籁,声声歌唱这创造的伟大与和谐;我的眼睛啊,你看吧:宇宙和人类历史,都指向一个中心,那是十字架上流血的耶稣;我的心哦,你赞美吧:一切都是藉著基督创造的,一切都是为了基督创造的。

  在神面前,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罪人。走到神面前,我永远感到自己不洁。

  在祈祷中,我平生第一次看清了我的真相:一个黑暗的灵魂。多年来,我不断地自欺,自认为是好人。今天我老实地承认,在神面前,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罪人。走到神面前,我永远感到自己不洁。因此,我向神忏悔,求主宽恕。

  我从心里向耶稣忏悔:「主啊,饶恕我,我说了多少不敬神的污言秽语啊。多少次,我狂妄地叫嚣:没有上帝!上帝死了!我不觉罪孽深重,反而得意洋洋。我的心思不寻找真理,反像猪一样,在污秽之中滚来滚去。并一再自己原谅自己,把这罪孽的生活,当成正常的生活,把我的叛逆视为我的光荣。主啊,我掉进了罪恶的深渊。」

  「怜悯的主,恩典的主,求你不要按照我的罪过对待我、报应我;求你按照你的慈爱原谅我、饶恕我;求你按照你的应许,赐给我一颗清洁的心,让这心为我的罪恶忧伤痛悔。主啊,我再也不愿在罪恶中生活了。」

  「我的救主,请你鉴察我的心。我生命中的罪恶,我知道的,今天向你一一忏悔。我还没认识到的,那些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罪恶,求你揭露它们,让我早日反省它们。」

  在忏悔中,我看到了自己的确是个罪人。

  我从小就生性骄傲狂妄,不把他人放在眼 。从小学四年级起,老师和同学就批评我,说我太骄傲了。可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狂热地崇拜偶像,积极地参加了全民性的造假神的运动。

  我虽没有以刀杀人,但却以口伤人,以心伤人。我心中有许多仇恨人、嫉妒人的恶念毒意,我甚至诅咒有的人快点死了算了。我说过许多尖酸、刻薄、无理的话,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奸淫妇女的事,我没作过。但在我心中、梦中,我和奸淫之徒一样,有许多说不出口的淫思、邪念。我看过色情书籍,色情录像带,还美其名曰:了解一下西方的性自由文化是怎么回事。

  我偷过图书馆的书,还像孔乙己一样的念念有词:偷书不为窃也。我把公家的纸张笔墨拿回家,用于自己的私事,还安慰自己:大家都这么作,没什么了不起。

  从小时候起,我就跟著官方宣传说假话、说空话、说大话。我觉得时而撒个小谎无所谓,很少脸红过。我的羞惭之心,早就所剩无几了。

  我嘲笑别人贪财爱钱,可我的贪心并不比别人小。我占有书籍的欲望很强烈,它甚至导致我把公家的图书归为己有,这不是贪心是什么?

  我把成名成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发表文章,我常常托人、拉关系、走后门,不惜屈辱自己的人格。成名成家,这是我拜的又一个偶像!

  我欣赏特立独行,但却经常随众从俗。为了不得罪同事,特别是上司,我学会了虚与周旋,顺情说好话,尽管那些好话令我恶心!我在虚伪中生活,成了一个两面人。

  越是忏悔,越是发现我的罪实在太多了,太沉重了。我感谢耶稣,他使我开始敢于解剖我那黑暗的灵魂了。以前,我遮掩自己的罪恶,为它们找藉口,它们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有时,我不得不面对那明显的罪过,但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责备自己几下,反而不省,省而不改,改而不得其正。我把我的罪过归结为个性上的弱点,今天,基督使我醒悟了,这岂只是个性上的弱点,这分明是道德上的堕落、灵性上的迷失!四十年了,我一直被罪捆绑著,成了罪的奴隶。一个罪的奴隶,哪里有什么心灵自由?

  我从心底发出呼喊,「主啊,带我脱离这可怕的罪恶吧!」

  忏悔之后,我觉得挺轻松。但心里还有话要对耶稣说:我求他原谅我,因我虽相信他,但我信心不足。我恳求他拔去我生命中的那根毒刺。我怀著无限的希望向耶稣恳求:主啊,我无法自救啊!主啊,求你拔掉这毒刺吧,它把我折磨得太苦了。我心中的苦水无处流啊。主啊,若是你允许这毒刺继续留在我身上,我顺从。我只恳求你赐给我一颗心,一颗忍受苦难的心。

  「奉主耶稣的圣名祈求祷告,阿们。」

  祷告结束后,我的心变得平静、充实。我为自己能向上帝祈祷而高兴,但又有点遗憾。我怎么这么平静呢?没有手舞足蹈,没有痛哭流涕,没有呼天喊地,甚至连「主啊主啊」的呼唤,也是在心中一句一句轻轻地诉说的。我睁开了湿润了的双眼,向四周望去。白墙上,有窗影轻轻地摇晃,但一点也不像人影。窗外,夜,静悄悄的。远处有几点灯火,在黑沉沉的夜幕上一闪一闪,我没看见异象。

  我略微有点失望,心想,主啊,你怎么不给我点暗示,让我确信你聆听了我的祈祷。这念头一闪,过去了。我想起了圣经中的应许,「凡接待他(耶稣)的,就是信他名的人,他就赐他们权柄,作神的儿女。」(约一12)耶稣说:「凡父所赐给我的人,必到我这来;到我这 来的,我总不丢弃他。」(约六37)我放心了。主啊,我相信你,我把我的一切,放在你手中。

  我睡了。睡得真香。

  我过去听人讲有上帝,如今上帝亲自打开了我灵魂的眼睛,使我看到了他。

  我万万没料到,我的这个简短祷告,竟从根本上扭转了我的生命历程!

  新的一天开始了。一月十日,早上醒来。悄悄地祷告后,我感到了在上帝的慈爱中,我开始了新生活。生命的活泉注入了我的生命中,新的生命,在我心中蕴育了。

  几天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那是令我绝对难以置信的事实:我的病好了!困扰我达二十五年之久的痼疾,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这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自己的病确实好了。这怎么会是假的?简直不可思议!我衷心地感谢基督,他应允了我的祷告。我只是那么短短的几句祈祷,竟蒙神垂听。真的有神!神真是又真又活的神!

  在耶稣亲手治好了我的痼疾那最初两三天,我心头还时而浮过几缕疑虑的疑云。我问自己:这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呢?是不是自我安慰呢?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一点。怎么可能是心理暗示呢?我向自己暗示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别人也没暗示过我。我从没进入被暗示的状态。我甚至没有为此事再三祈祷。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如果没有上帝,这奇迹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更不可能是自我安慰。如果是心理安慰,至少得有个安慰者。我最近安慰自己了吗?没有。因我太清楚了,以前我安慰过自己几次,都失败了。别人安慰我了吗?也没有。如果非得说有个安慰者,那就是上帝。我现在是感到了上帝带给我的极大安慰。但是,这是由于,并且仅仅由于,他医治了我,他使我确信,我相信的神是与我同在的神。

  我无法诉说上帝对我的无比慈爱!我无法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二十五年了,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这病魔的压迫,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多么渴望有人抚平我心头的伤痕。但是,年复一年,我盼到了什么?那是在痛苦中越来越加深的绝望!

  当年,我是多么痛苦地发现自己得了病。从此,我从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世界中,被自己驱逐了。一切的纯真,都成了辛酸的回忆;一切的希望,都打上了失望的阴影。与人交往,我压抑著自卑;一人独处,我自怨自艾。风华少年的我,从此不再编织玫瑰色的梦。

  我想告诉我慈爱的父母,好姐姐,好哥哥,好朋友:我病了,但我怎么敢告诉他们。我怕他们误解我,耻笑我。我怎么能不怕呢?连我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了,害怕自己了。我恨自己,又可怜自己,从此以后,我不相信人与人能够互相理解。我的痛苦,它只属于我,别人无法分担。我必须独自咽下这苦果,还要默认这是我的命运!

  我觉得我好可怜哪!我还是一个少年啊,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忍受孤独,并且这孤独与痛苦耻辱结伴。

  这几年来,我一再拒绝福音。我有我解不开的心结。我忘不了:中共所谓的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整整三年多,五六岁的我,经常饿得像猫抓心那么难受。我含著泪水求告我所知道的神仙的名字,有什么用哪!我是在饥饿中长大的小男孩,在我饥饿时,谁曾为我祷告?我病了,谁探访过我,那怕只向我投过同情的目光。

  我忘不了:当年,为了买药,我偷偷地一分一分地攒钱。攒足了几角钱后,像贼一样地偷偷地溜进药店,赶紧买药,然后,低著头飞快地逃离药店。那苦涩辛酸的一幕幕,今天想起来,还像刚刚发生在昨天。

  真是噩梦啊!那摆脱不了的噩梦,它太长了。我不明白哪,我的命,怎么这么苦?这痛苦,要忍受到几时?

  我忘不了家乡的那条大河,坐在河边上的我,在寒风中,孤伶伶地看著那流不尽的河水,止不住的辛酸眼水,都无声地落入了无言的流水中。流吧,流吧,流到那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吧。

  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年哭了。哭了很久。没有人知道。

  我多么渴望早日治好我的病。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也过去了。我盼了多少年哪!直到我彻底地失望了,再也不敢有任何盼望。整整二十五年哪!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年?我那美丽的青春,被阴影遮住了。紧跟著希望的,是一个个绝望。直到我对绝望也麻木了。一切都无所谓了。不必在乎了,我太累了。

  我怎那么迟钝,那么糊涂啊!我到处求医,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我偏偏不寻找耶稣?为什么我现在才来寻找耶稣啊?我猜测,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因为他知道,除非我目睹奇迹发生在我身上,否则,我不肯口服心服地跟随耶稣。所以,他迫使我把最后的一线希望,寄托在他的拯救上。

  我的主通过亲手医治我的病痛,让我与他相遇。我过去听人讲有上帝,如今上帝亲自打开了我灵魂的眼睛,使我看到了他,体验到了他对我的爱。世上还有比这更纯洁、更神圣的爱吗?

  上帝是活在此刻的上帝。每一个真心信他的人,都能亲身经历到与他同在。

  我的亲身经历使我体认到,耶稣教导我的方式很奇特:他让我在他的爱中认识到了他,认识到了他在神迹中显示对世人的爱。三年多来,每当我读新约,遇到记载耶稣行神迹的段落,总是跳过去,读不下去,不信。

  但我亲身经历的这一切,不是神的奇妙作为又是什么?我怎敢再否认神迹的存在!我再也不敢忘记耶稣使那个盲人重见光明后所说的话,「你去吧,你的信救了你。」(可十52)我知道,我的信救了我。只因耶稣为这信心,创始成终。

  那几日我时常对自己说:我的灵魂啊,你苏醒吧!我的心啊,你战栗吧!我的生命啊,你欢呼雀跃吧!你要赞美天父的救恩,你要歌唱我主的慈爱大能,你要告诉朋友们,你与上帝相遇了!

  我的经验使我确信,上帝不是圣经中的一个词汇,也不是哲学家、思想家的一个理念。上帝是又真又活的上帝,是活在此刻的上帝。每一个真心信他的人,都能亲身经历到与他同在。

  我告诉朋友们,这不是我的观念,不是我的幻觉,也不是我的心理安慰。我虽然看不见上帝,摸不著上帝,但我实实在在地经历了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他。这感受绝不仅仅是内在感觉,这有我的生命作见证。这是一个承认灵性贫乏的人,见到了上帝之子。一个在绝望中呼救的人,得到了拯救。一个认罪的人,回到了神之家。

  我知道,就像我以前一样,不信耶稣的人,也不会相信我的见证。但我还是要对他们作见证,见证耶稣的救恩、耶稣的大能、耶稣的爱。这见证包含著我深深的忏悔。这忏悔重复一个古老的真理:一个不信神的人,一个不在神面前认罪悔改的人,一个不顺从神的人,他无法经历与神的同在;他无法「领会属神圣灵的事,反倒以为愚拙,并且不能知道」(林前二14)。

  「在信的人,凡事皆能。」

  信神之后才第一次发现,在耶稣的爱中生活,活出爱的生命,太美好了!自己的自然生命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内心却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心灵的眼睛使我看到了许多以前没见到的奇光异彩:在那郁郁的冬云中,在那皑皑的白雪上,在那呼呼的寒风 ,我都感受到了神创造的神奇;听到爱妻温柔的细语,和小儿在地上打滚,装出鬼脸后哈哈大笑,我感觉到耶稣来到了我们的家!我的眉头,从此不再愁云紧锁。独自一人时,不再哀声叹气。焦躁不安的心,安宁了。我知道,这是因耶稣赐我平安。

  最初信主的那几个月,一股绵绵不断的大力在心中推动我,推动我常常向上帝祷告。饭前、睡觉前、读书中、汽车刚刚发动后、作饭、洗碗、淋浴的过程中、我都有话与神说。不祈祷,我就不舒服。

  基督那深厚的爱极大地鼓舞了我,我又作了一个重要的祈祷,我恳求耶稣改变我的坏脾气。

  在美国三年多的家庭妇男生活,使我原本就倔强、高傲、急躁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了。我们有了孩子、新房子、新车子,在别人眼中,我们已经提前实现了美国梦。但我的心情却变得越来越压抑、苦闷,我把满腔怨恨的苦水,不断地泼到了家人头上。我恨他们毁了我的事业,毁了我一生。怨恨像条毒蛇,天天咬著我的心。有时,我甚至忍不住地向小儿大声吼叫,打他。心想,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一走了之了。

  我当然知道,这几年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了。这样下去,家就成了活地狱。我明白老发脾气对我的身心都有害处。许多次,我立大愿,弃旧图新,也见到了一些短期效果。可到头来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把怒火强压进心头,它就在心头燃烧,直到它像火山一样,再爆发出来。压抑愈久,爆发愈烈。我不知该怎么办。我不愿毁了自己,也不愿毁了这个家,但却面对著自己和这个家,一步步走向毁灭而无能为力。现在,我看到了希望,我的希望是耶稣。

  我向耶稣祈祷,「主,这几天来,你已经改变了我。我恳求你改变我的坏脾气。使我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基督徒,成为一个合 心意的器皿。奉主耶稣的圣名祷告,阿们。」

  我感到耶稣像一个玉匠一样,一点点地雕琢我这不成材的器皿。

  耶稣使我开始以感谢的心情,看到了我妻子为我默默所作的一切。我尤其感谢耶稣通过她的手,把我拽到了美国。她为了我来美,和一些基督徒一起,为我恒切地祈祷,使我几经波折后,拿到了出国探亲的护照。这其中更神奇的事是:我是个倔强的人,所以在申请入美签证的申请表上,我如实地写上我是共产党员。那表上明明宣称,不允许共产党员和纳粹分子进入美国国境,但我却顺利拿到了入美签证。来美后,妻子把我一次次带入教堂、家庭查经。使福音的信息,不断轰击我那僵硬的头脑。使我终于得到了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基督信仰。可我从没为这些向她说句谢谢,真是太寡情了。

  我感到我亏欠妻子太多了。几年来,她独自担起养家的重担,担惊受怕,可我却连句安慰她的话都不说。人哪,为什么啊,你总是对爱你的人,伤害得最重!

  耶稣那颗柔和谦卑的心,充满了不可抗拒的爱、同情和理解。它像初春的溪水,带著清寒,一点点地熄灭了我心中那无名的怒火。我不必特意压抑自己了,因我的火气很少了。即使偶尔有点,也燃不成燎原烈火了。我也不再为天天做家务事而烦恼了。在平凡的家务劳动中,我体会到了不平凡的意义。我知道这是主留给我每日的功课,教我学会谦卑,培育我的爱心、耐心、平常心,把天父给我的爱传给这个家。我时常觉得耶稣在看著我做事。我很愉快。

  爱,给这个家带来了温馨的芳香。最令我欣慰的是:我的小儿子敢跟我撒娇了,他笑嘻嘻地喊「你是坏爸爸!」听孩子这么叫我,我激动万分。是耶稣把我的儿子交还给了我。我要把我的孩子交托给耶稣。我儿子小名就叫羊羊。我渴望耶稣永远带领他的羔羊。

  一月九日发生的事,我并没有立即告诉其他人。因我不愿只作一个口头上的基督徒,我不相信一个人能信耶稣而不被耶稣改变生命。但我知道这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留一个月的时间给熟悉我的人,让他们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开始变了。

  主的话从不落空!当我顺从了耶稣时,耶稣就开始重新塑造我。近一个月来,我周围的一些人都感受到了我生命的变化。他们很难相信我怎么能改变我的脾气,实际上,以前的我也不会相信。但现在我知道了,在神,凡事都能。

  多么巧合!我第一次参加家庭查经时,主人送我一个小礼物,上面写著,「在信的人,凡事都能。」(可九23)我也曾求家乡一书法家,把这经句写成了调幅,送给了我的美国朋友博瑞德(Brad)。但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会赞美,「在人,这是不能的;在神,凡事都能。」(太十九26)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

  以前,没有圣灵的光照,我读圣经,就像读其他宗教典籍,没什么感动;听讲道,就像听讲演,打不动我的心。在我皈依耶稣之后,耶稣教我新的一课:如何听到他的呼声,顺服地接受他的意志。

  二月底,王峙军弟兄在我们教堂讲道,题目是论宽恕,周六他告诉了我他的讲题,我听后颇不以为然,觉得没什么好讲的。礼拜天,我人坐在教堂里,口跟大家一齐读经文,「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你们不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过犯。」(太六14~15)但内心没有任何感动。这段经文只是一段名言、一条教义、一个原则。它是死的,冰冷冷的,对我没有力量。

  但耶稣通过峙军的口,敲打我那颗顽梗的心。当峙军为自己过去没有原谅一个出卖了他的朋友而忏悔时,圣灵好像惊雷从头上滚过,我的心颤抖了,心中堆积的仇恨坚冰突然溶化了。那段经文突然变成神对我说的话了:「这里说的就是你啊。你饶恕人的过犯;天父也饶恕你的过犯;你不饶恕人的过犯,天父必不饶恕你的过犯。」

  「主,我错了。我不恨他们了。饶恕我吧。」我不断地向主忏悔。泪水充满了双眼。

  那一刹那的感觉真新奇:我突然感到好轻松,好像千斤重担一下从肩上卸下来了;又好像别气别了许久,突然喘了口气,吸进的是松林中的新鲜晨风;又好像在沙漠的旅途中快渴死了,突然看见了一湾清泉。这泉水激活了我的生命。

  我心中的仇恨消逝了,随之而来的是怜悯。

  我平生最恨的人,是和我在一个办公室内共事达四年之久的一位同事。九十年代初,已近退休年龄的他,利用「党员重新登记」的政治运动,向我发难。到处写信告我,写文章批判我,逼迫我在会议上四次公开检查。使我遭受了残酷的政治迫害,身心都受到了摧残。几年来,我对他恨之入骨。

  在圣灵的感动下,我突然不恨他了。我怜悯他,他不过是极左路线的一个可怜的牺牲品。我甚至认为,我没有资格说饶恕他,因在他整我期间,我在同事中也说了一些贬低他人格的话。

  对他的仇恨被圣灵解除后,紧接著,我觉得对其他一些我讨厌的人,我都不再厌恨他们了,我要写信给他们说,「我不恨你了,请宽恕我以往对你的伤害。」

  一两周后,一封封信都陆续发出了,我才说了声:阿们!

  我向主祈祷。

  信主之后,我的心总是忘不了我的骨肉同胞。想到那十二亿骨肉同胞还没有认识耶稣,我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苦楚。我向主祈祷:

  主啊,那是十二亿迷失的羔羊哪!那其中,有我的良师、我的好友、我的同事、我的亲戚。有我骨肉相连的兄弟姐妹,有我白发苍苍、危在旦夕的老父亲,有为抚育我们兄妹而心血熬尽、重病缠身的老母亲。我不能忘记他们!我无法忘记他们!

  主啊,救救中华儿女吧!除了你,谁能拯救他们呢?主啊,我求你怜悯他们。我求继续在他们心中动工,打开他们那封闭已久的心门,接受你作他们的救主,生命的主。

  主啊,我求你,使弱智儿童饱尝你的圣爱。恩待那些被父母抛弃了的女婴,使她们有一个家,让孤儿在你的怀抱中得到父母的温暖,为那些还没见到阳光就被杀死的胎儿伸张正义。我求你,伴那在苦难中失去儿女的母亲,度过漫漫的长夜,为那因贫穷而无钱读书的孩子送上笔和书,让孤寡的老人能听到雅子的欢笑。我求你,为受欺压的人们作主,为屈死的怨魂伸冤!

  信主之后,我非常渴望自己能被神所使用,差遣我向我的同胞传福音,为此,即使舍弃生命,也在所不辞。我愿随著圣弗兰西斯科一起祈祷:使我少为自己求;少求受安慰,但求安慰人;少求被了解,但求了解人;少求爱,但求全心付出爱。阿们。

  一九九五年复活节,我和我太太在芝加哥城北华人基督教会受洗。

  一九九六年一月九日,信主一年整后,我到著名的慕迪神学院进修。

  此生此世,我愿与主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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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教大家,为什么文中说偏见,是我喜欢的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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