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的晚景
[序]董桥在《文人书信》里说,“中国传统文人少年老成,终年跌宕,老年萧索”。读罢颇多同感。杜甫吟: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也正是一语说尽了文人半生漂泊,晚来多病的辛酸运命。
几日前,与一画画友人闲谈时,她说了两种女人薄命:红颜薄命,才女薄命。一时唏嘘。红颜如花,开时极尽妖娆芳华;但“林花谢了春红”,毕竟是太匆匆的事。美是世上最脆弱的一样东西,以“色”营生,香消玉殒也来得快。才气如剑,睁大双眼把这世事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就看透热闹,看出凄凉。况且才女多情,情亦是世上最脆弱的一种东西,以“情”营生,更容易被情伤得七零八碎。若是再加上生不逢时,性格悲剧,红颜与才女的晚景,大略难耐凄凉。比如陆小曼与张爱玲。
1931年,为生活奔波的徐志摩,因搭乘免费飞机遇难,如他咏黄鹂的诗句里所写那样:“一展翅,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他飞了,不见了”。陆小曼守寡时,年方二十九。青春守寡,原来就是件凄惨的事。她还遭到诸多非议与辱骂——人们都认为是她的骄奢与糜烂生活,害诗人致死。昔日,陆小曼家的客厅,名士如云,暗香浮动。她的义女何灵琰回忆陆干娘的夜生活——“住在陆家,只盼天黑。天黑了干娘才起来,此时上下灯火通明,客人也开始来访。在座皆一时俊彦,如胡适、邵洵美、沈从文、陈定山夫妇、张歆海夫妇。”客厅里就设有一个大烟榻,生活过得实在是娇慵浮华。但一场生死嬗变之后,罗裙藏箱底,门庭冷落车马稀。只有那个叫翁瑞午的男人,不离不弃,陪在陆小曼身旁,与她一起抽大烟,度余生。并不吝变卖古玩书画殆尽,无怨无悔地供养她四十年的医药饮食,以及一笔不菲的阿芙蓉费。
“我与翁最初绝无苟且瓜葛,后来志摩堕机死,我伤心之极,身体太坏。尽管确有许多追求者,也有许多人劝我改嫁,我都不愿,就因我始终深爱志摩。但由于旧病更甚,翁医治更频,他又作为老友劝慰,在我家长住不归,年长日久,遂委身矣。但我向他约法三章:不许他抛弃发妻,我们不正式结婚。我对翁其实并无爱情,只有感情。”
这位翁瑞午,据说为世家后胄。是一位推拿医生,有家有室有子。陆小曼常年体弱多病,动辄昏厥,在翁的推拿治疗下,略见起色。但翁瑞午让陆小曼染上深重的烟瘾。当徐志摩穿着打补丁的旧衣,焦头烂额的往返于北京、青岛、上海等地授课养家时,他们则懒洋洋躺在陆家烟榻上,吞烟吐雾,日夜颠倒。身体好时,一起去唱京戏,拍昆曲,捧昆角。然而这个翁瑞午,对陆小曼倒是死心塌地的好。若说他贪色,寡居后的陆小曼已是多病色衰。当年苏雪林去看她,只见得她的脸色,白中泛青,头发也是蓬乱的,一口牙齿,脱落精光,也不另镶一副,牙龈也是黑黑的,可见毒瘾很深。翁瑞午站在她榻前,频频问茶问水,像个痴情种子。
徐志摩死后,胡适曾以保护人自居。胡适早就看不起翁瑞午,讥讽翁为“一个自负风雅的文化掮客”。他要求陆小曼与翁瑞午断交,以后一切由他负全责。四十年代,胡适还从南京来过一封信,再劝陆小曼听从他。信中意思大致如此:
一、希望戒除嗜好。
二、远离翁瑞午。
三、速来南京,由他来安排新的生活。
但是陆小曼十分的“执迷不悟”。尽管生活日渐的风雨飘摇,她还是没有离开翁瑞午。世人多鄙薄翁是纨绔子弟,家有妻儿,却屡屡在外搭讪妇女,人品败坏。然而,人生自是有情痴。在“情”一个字上,谁能说得清对与错?那陆小曼也是痴憨单纯之人。因徐志摩之死,人们谩骂她是祸水,她全然不管。依翁瑞午为生,人们鄙夷翁的为人,流言四起,她也全然不顾。她要的就是她自己的生活与内心的是非准则。她的大半生,为美为爱为享受,十指蔻丹,几笔丹青,一竿烟枪,一身病体,浑然不知世俗藩篱,飞短流长,而只管沉迷自我,离经叛俗。
翁瑞午在一九五五年“犯了错误”,又患严重的肺病,一直吐血,医药花费更添不小的一笔。两人多病,雪上加霜,经济一直困难。景况实在潦倒凄凉。
一日,赵家璧和赵清阁来找陆小曼。赵清阁曾写有一篇《绒线背心的温馨》,记自己与赵家璧劝陆小曼戒鸦片,写她中秋节到医院给陆小曼送豆沙月饼,又写陆小曼临终前要她设法让她与跟徐志摩合葬,句句凄切深挚。两赵力劝陆小曼摆脱翁瑞午,独立自主。并愿意以朋友身份极力帮助她。
小曼终于心有所动,决定拔出自己菟丝草一般柔弱颓靡的寄生生活。一九五六年,陆小曼进上海中国画院任画师。陆曾经先后师从刘海粟,贺天健,陈半丁,画得一手好山水。苏雪林曾说“陆小曼的画比凌淑华好多了!”赵清阁也赞誉陆的画作“清逸雅致,诗意盎然,自然洒脱,韵味无穷。洋溢着书卷气,是文人画的风格。”世人都称赞林徽因为才女,事实上,陆小曼的才华绝不在林徽因之下。
陆小曼自立后,翁瑞午并未离开陆家,还带来了他和女学生的私生女一起住。因此“还多了一个小孩子的开支”,由陆抚养。这也算是翁多年投之以李,如今陆小曼报之以桃吧。
翁瑞午与陆小曼风雨惨淡地相守了将近四十年,直到他1960年病逝为止。临终前,翁瑞午抱拳托付床前的赵清阁与赵家璧:“我要走了,今后拜托两位多多关照小曼,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陆小曼年轻时病弱不育,身边男人也一个个先她而去,晚来自是萧索。
台湾陈定山在他的《春申旧闻续篇》中写道:“现代青年以为徐志摩是情圣,其实我以为做徐志摩易,做翁瑞午难。”细想奥妙,说得有理。诗歌和生活,孰轻孰重?徐志摩和陆小曼在一起生活不到六年。开始时,徐志摩用诗歌和激情煽动爱情的风帆,俩人的行为,惊世骇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分别成为中国史上自主离婚的第一个男人与第一个女人。他们为民国年代的自由恋爱提供了一个最罗曼蒂克的实验范本。他们的意义,在于骑士的浪漫。接下来,在生活中,他们无疑碰了一鼻子的灰。当柴米油盐成为最大的问题时,诗歌与情歌都将黯淡无光,化为灰烬。韶华,美貌,诗歌,爱情,曾留给了徐志摩。残年,病榻,生活,重负,却留给了翁瑞午。浪漫无罪,生活却是一笔需要支付的沉重之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