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楼ououmama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发表于 2012-6-23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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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 《诗品集注》3
四、鍾嶸《詩品》批評方法論
《詩品》所以在詩論著作中垂式千秋,獨秀眾品,成為百代詩話之祖,除了它獨特的詩歌史觀,具有創意的詩歌發生論,剛柔相濟和強調滋味的詩歌美學以外,兼收並蓄,集大成式的批評方法論,同樣是重要的原因。
從總體上看、《詩品》既是一部詩學理論著作,又是一部詩學批評著作,這就把文學評論的廣、狹二義融為一體,使詩學理論源於批評實踐,是批評實踐的升華和總結;而具體的批評,則又以文學理論為指導,是詩學理論座標上的某一點。在寫作《詩品》的同時,鍾嶸清醒地認識到批評方法的重要。因為批評方法和批評目的、批評效果是聯繫在一起的。有什麼樣的批評目的,就會選擇什麼樣的批評方法,用什麼樣的批評方法,就會影響到總的批評效果。鍾嶸在說明自己批評方法的同時,對前人的批評方法及批評效果表示不滿。《詩品序》說:
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鴻寶》,
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
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至於謝客集詩,逢詩輒取;張隱
《文士》,逢文即晝:諸英志錄,並義在文,曾無品第。
鍾嶸自稱自己的批評方法是:致流別;辨清濁;掎摭病利;顯優劣。致流別,實即區分詩歌的風格流派,追溯其淵源;辨清濁,原指分辨聲調清濁,此指辨析不同流派及同一流派中風格的一致性和多樣性;掎摭病利,主要指陳詩歌作品的利、病得失;顯優劣,則為評定詩人地位的優劣高低。在這裹,鍾嶸是把批評目的和批評方法作為一個問題提出的。用今天的眼光考察,「致流別」,追溯師承宗派,時代源流,是「歷史批評法」;「辨清濁」、「顯優劣」,是「比較批評法」;「掎摭病利」中包含看「比較」、「知人論世」和「摘句批評法」,這些方法在同一條裹交叉運用,同時出現。又互相交融,形成批評方法的整體。而用得最多的是「比較批評」、「歷史批评」和「摘句批評」法。
廣義的比較無處不在,離開比較就不能評論,對任何詩人的評論,都是對這一詩人與時代「關係」,及與其他詩人之間「關係」的評論。例如,要在數百家詩人中選擇一百二十三家進行評論,所謂「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就是比較的結果,所述各種淵源流派,無不以比較和相對而決定自己的存在。但具體、狹義地說,《詩品》中的「比較評論法」,實包含兩個層次:第一是整體上、結構上的比較,第二是具體的同一流派和不同流派詩人之間的比較。整體和結構上的比較,是把入選的一百二十三位詩人分為「上品」、「中品」、「下品」三個等級,故又可稱之為「三品升降法」或「分品評論法」。這種分品比較的方法,既受漢以來分品論人和裁士的影響,植根於古代文化學術傳統,又是當時時代風氣的產物。《詩品序》明言自已的分品方法,來源於「九品論人,七略裁士」。班固的《漢書·古今人名表》九品論人,啟發了他三品論詩;劉歆的《七略》敍述歷代學術源流,啟發了他追溯詩人的風格淵源。此外,曹魏以來設立選拔人材的「九品中正制」,魏晉以來品評人物的清談風氣,都對《詩品》的分品評論法產生影響。早於《詩品》的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分六品評論畫家,晚於《詩品》的梁庾肩吾《書品》,分三品評論書家,每品之中,又分三等。梁阮孝緒的《高隱傳》,亦分三品評古今高隱,表明分品評論已成為評論家的共識,已成為一種時代的評論方法。第二層次具體比較,則貫穿於上、中、下三品評論的始終。如「上品」評曹植:「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於廊廡之間矣。」評王粲:「在曹、劉間別構一體,方陳思不足,比魏文有餘。」評潘岳:「嶸謂:益壽輕華,故以潘為勝;《翰林》篤論,故嘆陸為深。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中品」評陸雲等人:「清河之方平原,殆如陳思之匹白馬。於其哲昆,故稱二陸。季倫、顏遠,並有英篇。篤而論之,朗陵為最。」評顏延之:「湯惠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采鏤金。』」評鮑照:「骨節強於謝混,驅邁疾於顏延。總四家而擅美,跨兩代而孤出。」評范雲、丘遲詩:「范詩清便宛轉,如流風迴雪;丘詩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故當淺於江淹,而秀於任昉。」「下品」如評曹叡詩:「叡不如丕,亦稱三祖」評曹彪詩:「白馬與陳思答贈,偉長與公幹往復,雖曰以莛扣鐘,亦能閑雅矣。」評張載等人詩:「孟陽詩乃遠慚厥弟,而近超兩傅」等皆是。可以說,比較評論是《詩品》用得最多、最普遍的評論方法。
其次是「歷史批評法」。
鍾嶸自謂從劉歆《七略》裁士,敍述歷代學術源流得到啟發,其實,他沒有說明的至少還有兩方面:一是從晉陸機《擬古詩》首開風氣以來,南朝詩人常以「擬某某體」和「效某某體」的方式,學習前人的作品,或對前人作品的體貌特徵加以品評,如王素的《學阮步兵體》;鮑照的《學劉公幹體》、《學陶彭澤體》;《南齊書·武陵昭王曄傳》謂蕭曄:「與諸王共作短句詩,學謝靈運體。」《梁書·伏挺傅》謂伏挺:「為五言詩,善效康樂體。」為任昉所驚歎。最著名的當為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仿效了自古詩迄湯惠休等人的詩風特徵。故蕭統《文選》專設「雜擬」一欄,錄陸機以來十家詩六十餘首,可見其風氣之盛。這種「擬某某體」或「效某某體」的時風,對鍾嶸運用歷史批評的方法,追溯某詩人的體貌特徵和風格淵源,提供了重要的根據。
此外,在中國批評史上,最早產生文學史的意識並首先使用「歷史批評法」的大概是沈約。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論文學流派的變遷說:「自漢至魏,四百餘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二班長於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為體,並標能擅美,獨映當時。」與鍾嶸同時的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也運用歷史批評的方法,把當時的文章分為「三體」,並指出其淵源流變。鍾嶸《詩品》無疑受了沈約的影響,但沈約主要論賦,鍾嶸卻用以論五言詩,又《宋書·謝靈運傳論》、《南齊書·文學傳論》是在論文學,更在寫歷史,他們的「歷史批評」,是在寫歷史的過程中涉及文學時產生的,多少帶無意識的傾向,不像鍾嶸專寫五言詩評,追溯歷史淵源,純粹而自覺地運用了「歷史批評」的方法。在具體批評時,鍾嶸把所有的詩人總屬《詩經》、《楚辭》兩大系統,分隸「《國風》」、「《小雅》」、「《楚辭》」三條源流,按時代先後,世有相因,人有嗣承,如網之在綱,有條而不紊。如評《古詩》:「其體源出於《國風》。」評劉楨詩:「其源出於《古詩》。」評阮籍:「其源出淤《小雅》」,評李陵:「其源出於《楚辭》。」「中品」評曹丕:「其源出於李陵。」評張華「其源出於王粲」,陶潛「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沈約「憲章鮑明遠」。「下品」謝超宗等人「並祖襲顏延」等等。這裏的「其源出於」、「其體源出於」、「祖襲」、「憲章」字面雖不同,其含意是一致的。在一百二十三人中,鍾嶸追溯了三十六位詩人的禮貌特徵和風格淵源,包羅了《詩品》中重要和相對重要的作家。所以追溯三十六人,如前論《詩品》人數所云,此亦以三十六人象徵整體,代表了所有的詩人。正如《世說新語》三卷品藻人物,也正分「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等三十六種門類一樣,都同樣是以「三十六人」這一「模式數字」來代表整體、系列和完美。
其源流系統可列成下表(表見下頁):正如此表圖所列三十六人的風格淵源,便可代表和象徵所有詩人淵源有自一樣,儘管一個作家所受的影響是多方面的,《詩品》一般僅取其主要方面而言,圖中用黑綫表明,極少數作家,如「上品」謝靈運的「雜有景陽之體」;「中品」曹丕的「頗有仲宣之體則」,陶潛的「又協左思風力」,兼言兩家,圖中以虛線表明。
图
漢代文論家依經立論的特點,為兩晉及齊梁的文論所承襲,《詩經》,連同《楚辭》,被看成是百代詩賦的祖先。《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檀道鸞《續晉陽秋》云:「自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賢,世尚賦頌,皆體則《詩》、《騷》。傍綜百家之言。」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論漢魏時文體,謂「其飈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劉勰《文心雕龍.序志》篇稱「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為「文之樞紐」。《辨騷》稱「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為作文應循的原則。《詩品》把五言詩作者的源頭追溯到《詩經》、《楚辭》,亦即「同祖《風》、《騷》」之意。就《楚辭》與《詩經》一系相比,鍾嶸把組成漢魏晉宋詩史軸心的曹植、陸機、謝靈運,以及在孔氏之門升堂、入室的「文章之聖」曹植、劉楨都源出《詩經.國風》一系,又微露宗經之意。這些都是鍾嶸「歷史批評」的思想傾向和具體內容。
比較評論和歷史評論以外,「摘句評論法」同樣是《詩品》用得較多的批評方法。「摘句評論法」的核心在於「斷章取義」,可以以個別代一般,以一句代全章,兼有暗示、舉例、鑒賞等作用,有時本身就具有獨立的意識。摘句可以是首句,也可以是為人熟悉的佳句,可以言事理,也可以是寫風景,無論景語、情語,只要凝煉,概括性強,可斷章取義即可。在先秦典籍如《孟子》、《荀子》、《左傳》、《國語》中,經常記載各國使者摘引《詩經》,斷章取義以言志或作為外交辭令的情況,後世文學評論中的「摘句法」當濫觴於此〔二四〕。魏晉以後,人們更重視警句的作用。陸機《文賦》稱「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又說:「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謂佳句在詩,如玉之在石,珠之在水,可使山輝、川媚,而文章生色。摘引警策佳句,當然能起到更好的評論效果。晉宋以後,摘句評論更成為一種風氣。《南齊書.丘靈鞠傳》云:「宋孝武殷貴妃亡,靈鞠獻挽歌詩三首,云:『雲橫廣階閣,霜深高殿寒。』帝摘句嗟賞。」又如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至於先士茂製,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並直舉胸情,非傍正史」此又以篇名或佳句中的字句指代全詩,如以「灞岸」指代「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以「零雨」指代「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以「朔風」指代「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等,這同樣是摘句的一種。劉勰的《文心雕龍》一些篇章也同樣使用了「摘句評論法」。又據《南齊書.文學傳論》說:「張眎摘句褒貶」,表明張眎有專門摘句評論的著作,但今佚不傳。在文論著作中,運用摘句評論方法較早且最普遍的是《詩品》。摘句評論在《詩品》中有多種情況:或以佳句表明自己的詩學理想,或以佳句判明詩歌與其他文體的區別,或純粹舉例,或在舉例中暗含褒貶,或標舉五言警策,以示詩界法程。這使「摘句評論法」在《詩品》中得到最廣泛的運用,從而對後世産生重大的影響。例如,《詩品序》說,「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詩品序》末標舉歷代五言警策者,或舉篇名,或以佳句指代,如:陳思贈弟,仲宣《七哀》,公幹思友,阮籍《詠懷》,子卿雙鳧,叔夜雙鸞,茂先寒夕,平叔衣單,安仁倦暑,景陽苦雨,靈運《鄴中》,士衡《擬古》,越石感亂,景純詠仙,王微風月,謝客山泉,叔源離宴,鮑照戍邊,太沖《詠史》,顏延入洛,陶公《詠貧》之製,惠連《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者也。」均為其例。其次在評論具體作家,如評《古詩》,評「中品」詩人郭璞、陶淵明、郭泰機、謝世基、顧邁、何晏、孫楚、王讚、張翰、潘尼等人時,均用了摘句評論的方法。
以上述方法為主,《詩品》有時也兼用一些其他的方法,如孟子的「知人論世法」。「上品」論李陵「文多悽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即遵循這一方法,論李陵其世,知李陵其人,評李陵其詩。值得注意的是,鍾嶸在使用上述批評方法時,並不是孤立、機械地使用的,而是互相交叉,互相發明,融會貫通在一起的。如評宋徵士陶潛:
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歷史批評法)。文體省靜,殆無長語。
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知人論世法)。世嘆其質直。
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雲」(摘句批評法),風華清靡,豈直為
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宗也(歷史批評法)。
再如評宋參軍鮑照:
其源出於二張(歷史批評法)。善製形狀寫物之詞,得景陽之諔詭,
含茂先之靡嫚。骨節強於謝混,驅邁疾於顏延(比較批評法)。總四家而
擅美,跨兩代而孤出。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知人論世法)。然貴
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即此可見其批評方法綜合運用之一斑,不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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