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是我献祭的地方 《我有翅膀如鸽子》王怡访谈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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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是我献祭的地方
——文字牧者、基督徒作家莫非访谈
莫非简介
莫非,原名陈惠琬。先修会计学,再获普渡大学电脑硕士,曾在华盛顿首府任美国银行会计经理一年,在加州休斯飞机公司任电脑工程师六年。有一天,顺从写作的呼召,开始文学创作,在富勒神学院获神学硕士。现居洛杉矶,专事文字事奉、演讲与广播,是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的主要负责同工。
在海内外基督徒作家群体中,她是少见的一位,在清晰的呼召下,转行从事全职文字事奉的文学作家。莫非相信“我们一生的创作,必是来自于内心的呼召”。她二十几年的文字事奉,成绩斐然。散文曾获“联合报文学散文奖”、“台湾宗教文学奖”、“台湾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雅歌文学奖”、“世界华文文学奖”、“台湾教育部文学创作奖”等。小说曾获“冰心文学奖”、“台湾宗教文学奖”、“雅歌文学奖”、“中央日报文学奖”等。
出版散文集《莫非爱可以如此》、《行至宽阔处》、《擦身而过》、《不小心,我捡到天堂》、《雪地里的太阳花》等。小说《在爱的边缘》、《6个女人的画像》、《残颜》、《传说中的玫瑰香味》、《爱在蓦然回首处》,及杂文集《爱得聪明,情深路长》、《非爱情书》、《红毯两端》等。
除个人创作外,莫非也是一位“文字牧者”。她对栽培、鼓励领受上帝呼召的文字事奉者,牧养、陪伴他们的属灵生命,有深入的负担、适切的异象和仁爱的心肠。她也是一位极有恩赐的教师和演讲者。她身上有一种中国传统作家从未有过、也难以想象的、对于其他作者的牧者情怀。这与某一流派中的彼此惺惺相惜、或文学前辈对后辈的惜才与提携、或在一些编辑身上见过的对作者的爱护和栽培之心,都迥然有别。作为一位有创作成就的作家,莫非的这一“文字牧者”形象,在华人基督徒作家群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2008年,莫非与苏文安牧师联合创办“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创文)。致力于传递文字事奉异象,装备神国的文字工人,透过写作团契、密集营会,文学与文化课程等,牧养写作者的灵命。她还有一个异象,是将写作课和文化课开到教会的墙内和神学院的墙内。让每一个基督徒都学习“用笔整理内在世界,创建个人内在灵魂”。她喜欢这样说,“你写不清楚,是因为你想不清楚”。而想不清楚,如何能见证基督丰富而细致的爱呢。
2008年12月,我和妻子参加旧金山的“彼岸:一代人的见证”特会,结识了莫非。她邀我们去洛杉矶,请我在“创文”举办的讲座上演讲。2009年秋天,她到成都,在我们教会举办“如何做个基督徒悦读者”的特会。其间见识了她演讲的风采,牧者的心肠。她的文学作品分析,既有独到的专业品质、又有锐利的真理之光照,使弟兄姊妹们大为受益。我和妻子邀请她登我家屋顶,对她的访谈,也围绕着信仰经历、写作事奉和文字牧者这几个主题。
最大的志向是结婚
王怡:在这个屋顶,世界只剩下几棵植物。我想,今天的屋顶花园,可以对应明天的山上之城。所以在这里喝茶,谈论神的恩典,也是合宜的。刚才你一句话很打动我,你说,“书房是你献祭的地方”。能否请你先谈谈信主和事奉的经历?
莫非:其实我信主比较没有思想上的争斗、论辩。我这个人早期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孩,没什么特别,也没有什么思想,只想结婚。所以我信主,跟我的两性关系很有关系。你知道吗,我是个小老美,18岁去美国。我进入文字侍奉,真的是神的幽默。我先生是这样说我的,“一个对中国文化有负担的外国人”。我在美国长大,在华府曾有过交往的男朋友。那时我心里一直发问,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那时并不知我真正探问的是终极的关怀,只觉生命不应该好是如此地感到不踏实。但男朋友却说,妳太有野心了,想这么多。我情愿妳嫁给我在家插插花就好了。他为我勾划的婚姻图像,让我忽觉婚後天地,会缩小到只有他头上那点大,相当让人窒息。
於是便逃到美国中西部的普渡大学去念研究所。但还维持着关系,有时分,有时合。心里知道这个关系不对劲却又无法斩断。后来,他跟我高中的好朋友在东岸交往起来,两个快结婚了才通知我。这之间我和男友、和好友还一直保持通信,却一无所觉。因此一旦知道後,被背叛感很深。那时刚好明尼苏达州有个基督教冬令营会,朋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觉得呆在宿舍里可能会受不了,就去参加营会。那是圣诞节前,走之前,我把两个人的通信全部一把火烧掉了。
那个营会,白天是林叁纲牧师培灵,晚上是寇世远牧师布道。我天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中,无暇他顾。有一晚,寇牧师谈到罪,我脑子里忽然冒出过去种种,发现我确实也有亏负男友的地方。原本不是他想结婚,而我却跑掉了?我发现自以为是个被背叛的受害者,原来自己也有亏欠的地方。就是那次让我我真正看到,并认识到什么叫“罪”,我的整个心开始扭转。
之後,我们通宵开车回普渡,去开邮筒检查几天邮件时,心中原一阵恐惧,上次坏消息就是从邮筒中收到的。现一开邮筒,居然是他们两个寄结婚照给我。可是此时很奇怪,感觉忽然不一样了。本来一封信我都会受不了,但那时看到他们的结婚照,突然开始从一个好朋友的心思,去欣赏好朋友的新娘装扮,且会有祝福他们婚姻的心。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一样了。
去营会之前,原来男友曾打过电话给我,说我那位好朋友很在乎我的感受,希望我能祝福他们俩的婚姻。那时虽然痛,却还要表现宽大,就咬著牙写了一封信去,但心里实际上充满了伤害。因此去营会前,是带着许多伤害;但回来后,却突然可以坦然了。我就又写了一封信给他们,说之前给你们写的那封信,上面的祝福并非衷心,只为识大体,忍着痛给你们祝福。现在我却是真正的祝福你们,我的生命因为认识上帝已经不一样了。接著我便开始和他们谈福音,却再没有收到他们的信,可能让他们有点不知所措吧?但那一次,我就在房间里跪下,向神做了第一次祷告。之后打电话给团契辅导,说我想要受洗,不久後,我就受洗了。
王怡:在哪里受洗呢?
莫非:在普渡大学,那是1983年。受洗以后半年,就到加州工作。一年后认识了我先生。我不是说过,从小到大,我最大的志向就是结婚吗?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在休斯飞机公司工作的时候,那里是两个人一间办公室。每天下班时,都会关掉桌上的灯,然後和同事互道明天见。有一天关灯时,忽然心里一动,想,我会不会在同一张桌上、每天关同一盏灯,和同一位同事说明天见,一直说到65岁退休?忽然,我一路看到底,看到自己的地平线了。心中发颤。
因为这一生,我还没有真正地为自己做过决定呢。十八岁时来美国,有位伯母对我说,在美国,女孩子不学护理就是学会计。我就选了会计。毕业后在银行做经理,上司是白人,下面是黑人,我是黄种女人,充满了种种族歧视的张力。这样做了一年,牵扯太多政治,觉得自己很玩不过来,便心生转行的想法。此时又有人说,在美国的中国人不做会计就做电脑,这是为什么我又跑去念一个电脑硕士。我的前半生可以说社会怎麽划,我就怎麽走。然而那天,当我在下班时看到自己的地平线,突然发现这一生走到现在,也结婚了,也做了一般人认可的工作,可我还没有为自己真正地做过生命的决定,中年危机就此展开,我开始问:我到底是谁?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一生到底要做什么?
工人先于工作
王怡:人们克服危机的办法,通常是使劲找事情做。你也是吗?
莫非:是啊。我开始去尝试教儿童主日学,去诗班,学声乐,也去广播社,十分积极地想寻找一个祭坛。我发现自己向往一个人能把他一生燃烧在一个祭坛上,一生专一,多年後就成为那个领域的权威。然而在作广播时,旁人都觉得我有说的恩赐,想邀请我进入这项侍奉。但我心里却没有那么深的感动,觉得这就是我要燃烧的地方。后来才理解,有恩赐作的事并不代表就是神给的呼召,这两者不全然有关。
回到认识先生,快结婚前,心里曾很感慨万千。之前看过台湾一位作家张晓风的一篇文章,《步上红毯的那一端》。於是也比照写了一篇,投给当时的教会刊物《心园》,在许多单身姐妹间引起回响。刊物编辑因而写了封信给我,说文字事奉有跨时空的影响力,你是否有负担用文字来服事神,传递福音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文字事奉”这四个字。就想好啊,为神国写作,所以又马上摩拳擦掌写了一篇,投给《使者》杂誌,结果却被退稿了。那时的《使者》编辑是苏文峰牧师,他在退稿里给我附了一张报名表,邀请我去上他的文字课。
我欣然报名。每天开课前都有段灵修时间。有一天灵修分享,他说到每个基督徒都有传福音的本份,若在传福音本份上不断操练,跟神求恩赐,神就会赐下恩赐。待恩赐操练到一段时间以后,就需要专一。等到专一服侍久了以后,你就要全时间奉献。他讲了这个四个阶段,我整个人忽然受到很大撞击。在那之前,我觉得写作首先需要才华,需要文笔,这些我显然没有。可是当他说,每个基督徒有传福音的本份,你若渴慕,神便会赐下服事所需的写作恩赐,操练久了就可专一,专一久了就可全时间奉献,好像指出了一条路。那天晚上回家,我简直无法入睡。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开始燃烧。不断地和我先生说了又说,我好像看到了雅各的天梯,有人在上面上去下来。我知道这就是了,这就是那个祭坛了。很奇怪地,那个燃烧感到今天还在,来自神的證明就在此。
当时,班上大概有50到70个学生,苏牧师说,你们有文字负担的,可以来跟我谈。结果课後就我一个人去。他建议我先受些神学院的训练,我就註册进了美国南加的富勒神学院(Fuller Theological Seminary)。初始,还没想要全时间奉献,只读部分时间。然而,我的灵命却是在神学院里开始成长。之前,做基督徒老实说并不深入。虽然外面大大小小的属灵动作很多,我也服侍,也祷告,也探访,但没有真正里面的灵修生活,和神没有建立个人的关係。因此空有许多属灵动作和许多二手的属灵知识,但却缺少第一手的属灵经历。
在神学院,我学到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就是“工人胜于工作”。神看中你是他的工人,胜过你能为他做什么。这是在一堂灵命造就的课程里学到的。那堂课教我们如何祷告,如何跟神建立亲密关系。我是在那堂课中,开始正式跟神建立起亲密的关系。
后来我一直抓住这个“工人先于工作”的观念。两年学位我唸了六年,中间生了两个孩子,加上公公过世,我们又搬了一次家。有很长一段时间,教会的人全都知道我为了一个呼召把工作辞掉,却没看到一篇文章发表。看上去,我就是一个全职母亲。这样说我并非贬低全职母亲的重要性,而是说那时的传道人身分未明。但我要求自己虽是身在后方,心却不断地操练在前方,一直操练自己是个传道人,不能忘记自己的呼召。在灵修上也一直抓紧,不放松。因为我认为一个文字事奉者,不能买空卖空,一定要明白熟悉神的话语,才能有所传递。
神学院里也教导我们,服事中第一阶段要操练的重要品格是正直,在神里面的正直。另外一个就是顺服。於是我努力先把品格的功课学好,再看怎麽学习写作。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王怡你看见会笑死。我的中文字彙都不够用,常要从英文字典找汉字,每写一句都要查字典。很多字,不是错就是不会,有时还唸错,四字成语被我重新摆设,像“满脑肥肠”,很像外国人学中文。刚开始,还请先生改我的文章,他是台湾大学毕业的,比我的中文好一点。我就一点点地这样去磨。
那时,教会圈的人都跟我说文字不重要,生命才重要。我也觉得很对,就一直这样写到神学院毕业。后来参加洛杉矶的作家协会,一个非基督徒的作家圈。跟这些专业作家在一起,才发现文字其实很重要。他们这样形容我的写作,是中国的引擎,美国的车身,也就是说你的信息很好,可你的文字带不了你走那么远。还有人形容我像程咬金,左砍一刀,右砍一刀,就只有一招。於是我便开始痛定思痛,在文字上下工夫,这是脱离“教会式写作”的开始。
早期的教会式写作,随便你怎么写,文字不重要,有信息、有生命就好。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旦我注意到文字本身的重要性时,才脱离了这种模式。
此外在写电脑程式里,有两种进行方法。一种是你先需要知道整体大图画,再进行细节。另一种是从细节开始,再往上去建构。我是先抓大图画,再从细节建构起的型。所以一开始,我就研究现有基督教界文字有哪些,想为自己从其中定位。发现基督教文学比较没人写,我就委身于基督教文学。苏哥(苏文峰牧师)又对我讲,基督教小说较没人写,大部分人写的是散文(其实我认为是论文、杂文)。好,那我就写小说。我就是这样进入的。然后,又发现现有基督徒写的文字,大部分是写给基督徒看,没有什麽人写给非基督徒。於是我又定位自己,写作策略是倾向福音预工。
因而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福音预工的策略,信息要怎么样自然流露,才能融入社会?怎样让我的语言跟外面的语言不脱轨。怎么更新所谓的“属灵八股”,在语言上能心意更新而变化。我常和学生强调,不要“神话神说”,也一直教导学生,不要把神的话说成“神话连篇”,让人听了毫无所觉。一定要用有创意的语言,鲜活的语言来讲述古老的故事。也因为预工,我进入广播,在非基督徒的电台上节目。也参加各种文学奖,用此来检验我跟外面的世界有没有脱轨。文学奖对我的意义,是确定我不是只写给基督徒自己人看,还要能够被外界认可,显明这时代能够接受这样的文字、观念和语言方式。我有些书在台湾就是由非基督徒书商做的。
刚开始写作的时候,自然是我的负担大过我的能力。虽看见神国的文字版图,但自己到不了位。常觉我的笔是簸的,一簸一簸地在纸上爬。於是我就跟神祷告,你给我十年装备。这十年中,我会努力去写,在美国大学选修一些创作课,作多面尝试。如果十年下来,没地方发表我的文章,没地方要出我的书呢?我就用口头来推动文字事工,因为我知道自己可以讲。如果你细看我的出版和得奖记录,大概也都在那十年特别密集。我用十年,很专心地做一个作者,做一名文字事奉者。
自然,初期投稿常被退稿。刚开始,我以为是他们抵挡我文字中的“基督教”色彩。后来才发现其实是我的基督教信息太暴力地切入了。你知道那种语言的“暴力”方式?不是文学艺术的方式。早期自己却不知道,就一直这样去摸。后来方知,可以摸索出一种方式,是从刀边切过,一方面可以有足够基督教信息,又不会被对方退,如此反复拿捏语言方式的锤炼。所以前十年,我作为一个基督徒作者,也经历过那种被退稿、被拒绝的沮丧。可是靠着那个呼召,那个使命,虽然很长时间像是黑暗时期,看不到作品,但我领受的呼召,让我顺服著不放弃,相信神一定有什麽旨意要彰显。以后,一些文字终於开始得奖了,开了一串花。但这中间最大的收穫不是得奖或出版,而是21年前的我和21年后的我,不是同一个人了,我变化了,成长了很多。可是某些方面来说,也是同一个人。后来这些得奖、出书啊,基本上不会影响我太多。因为我们在海外,像一个记者说的,即使有什么掌声传到海外也稀落了。但至终还是因为认定自己蒙召的身分,外界种种不过来自神的鼓励和印證,不会增添我什麽斤两,一切还是神在作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