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教授:天堂怎麼走?(摘自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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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李教授是台湾一位天主教作家,他的小说《车票》,前面曾改编为电影在国内公映。
天堂怎麼走? 李家同教授
本文刊載於2009.12.25聯合報
我是玉里鎮鄉下一所小學的老師,來過我們學校的人,都會同意我們學校真是世外桃源。站在校門口,四處望去,看不到任何一棟房子,當然也看不到一個人;學校不遠處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公路,往東走,可以走到玉里鎮上去,往西走,就會走到深山裡。公路在山腳下就斷了,要進入山裡,你必須走路,山路雖然不好走,還是有人住在深山裡。
二十年前,我還是個單身漢,我的同事張老師也單身。學校沒有宿舍,可是縣政府替我們單身老師在玉里造了一棟宿舍,我和張老師都住那裡,也同出同進。有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是一個星期五,我們兩個人是最後離開學校的。車子才開上公路,就看到了一個小孩子在路上走,他穿的衣服很單薄,也沒有穿鞋子,因為正好寒流過境,他好像有點發抖。我是駕駛,立刻在他旁邊停了下來,張老師將車窗搖下。我相信他正準備問這個孩子要到哪裡去,沒想到孩子先發制人的說:「請問,天堂怎麼走?」
這個問題,我和老張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窗外寒氣逼人,張老師將後車門打開,請孩子進來,孩子也立刻進來了。我們總算知道孩子為什麼要去天堂了。孩子的爸爸在他一歲就去世了,不幸的是,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在一個星期前也去世了,但神父教他不要難過,因為他的母親現在住在天堂裡。他曾問神父,天堂在哪裡?神父支吾其詞,不願明確地回答他的問題。
今天下課以後,本來應該回到山上的部落去的,他卻沿著公路走向玉里去。他想,那裡比較熱鬧,而且有學問的人比較多,一定有人可以告訴他如何到天堂的。在路上,他也曾問過路人,但沒有人知道天堂在哪裡。我們發現孩子住的地方好遠,開車到公路盡頭後,起碼還要步行一小時。我們是不可能今天送他回去了,就和他商量,今天晚上和我們住,明天我們帶他四處去問路,如果有人知道天堂在哪裡,我們一定會開車送他去;如果沒有人知道,我們也一定在天黑以前將他送回他阿姨家。我們問他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他的阿姨,他說他阿姨現在在台北,不會知道他一個人到玉里去了。
張老師教我將車子開到玉里一條店最多的地方,幫孩子先買了襪子和鞋子,也替他買了一件厚夾克和一套換洗內衣褲。穿上厚夾克,孩子不再打哆嗦。大家都餓了,就帶孩子去一家西餐館吃飯,可以想見的,孩子很捧場,吃得很起勁。吃飯的時候,我發現孩子皮膚黑黑的,大眼睛,講話的時候會露出一嘴白牙齒,典型的原住民孩子模樣。
張老師客廳裡有一張沙發,也有乾淨的床單和厚被,替孩子打點好了,就勸他早點睡覺,因為走了這麼多路,一定很累了。孩子在睡前仍然做了一個簡單的祈禱,祈禱中沒有提到天堂,卻祈求天父降福我和張老師,因為我們是好人。我和張老師聽到了這個祈禱,都感覺很好;被人稱為好人,當然是一件愉快的事。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被敲門聲吵醒。打開門,發現張老師慌張地站在門口,他說孩子不見了;可是有更怪的事,他堅持要我自己去看。我看了以後,真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們替他買的衣物全部都留下了,而且整理得好好的。張老師說這個孩子真是胡鬧,這麼冷的天氣,沒有厚夾克,又赤腳,絕對會感冒的。還是我鎮靜,我教張老師不要慌,因為發現孩子留了言,書桌上有孩子的一封信,信上說:「李老師、張老師,謝謝你們。我餓了,你們給我東西吃;我渴了,你們給我水喝;我無家可歸,你們收容了我;我沒有衣服穿,你們給我衣服穿。凡是替我最小兄弟做的,就是替我做。你們現在就在天堂裡,將來也會永遠在天堂裡。」
這封信沒有簽名,但是有以下的字:Matthew, 25/31.。我們兩個人不知道這些字是什麼意思;我們知道隔壁的陳老師是教英文的,也管不他是否仍在睡大覺,硬把他從床上拖了起來。陳老師一看就知道這一段話典出何處,他打開了聖經,翻到新約「馬太(Matthew)福音」第25章31節(25/31),這一段話是如此說的:「當人子在自己的光榮中,與眾天使一同降來時,那時,他要坐在光榮的寶座上,一切的民族,都要聚在他面前;他要把他們彼此分開,如同牧人分開綿羊和山羊一樣:把綿羊放在自己的右邊,山羊在左邊。那時,君王要對那些在他右邊的說:我父所祝福的,你們來吧!承受自創世以來,給你們預備的國度吧!因為我餓了,你們給了我吃的;我渴了,你們給了我喝的;我作客,你們收留了我;我赤身露體,你們給了我穿的;我患病,你們看顧了我;我在監裡,你們來探望了我。那時義人回答他說:主啊!我們什麼時候見了你飢餓而供養了你,或口渴而給了你喝的?我們什麼時候見了你作客,而收留了你?或赤身露體而給了你穿的?我們什麼時候見你患病,或在監裡而來探望過你 ?君王便回答他們說:我實在告訴你們,凡你們對我們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就是對我做的。然後他又對在左邊的說:可咒罵的,離開我,到那給魔鬼和他的使者預備的永火裡去吧,因為我餓了,你們沒有給我吃的;我渴了,你們沒有給我喝的;我作客,你們沒有收留我;我赤身露體,你們沒有給我穿的;我患病或在監裡,你們沒有來探望我。那時,他們也要回答說:主啊!我們幾時見了你飢餓,或口渴,或作客,或赤身露體,或有病,或坐監,而我們沒有給你效勞?那時,君王回答他們說:我實在告訴你們,凡你們沒有給這些最小中的一個做的,便是沒有給我做。這些人要進入永罰,而那些義人卻要進入永生。」
我一直到現在仍無法形容我和張老師當時的反應,雖然陳老師一再追問我們,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都沒有立刻回答他。我記得我有點兩腿發軟,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張老師不發一語,對著窗外發呆,然後用袖子擦乾了眼淚,將整個故事告訴了陳老師。陳老師聽了故事以後,只說了一句話:「你們真是有福分的人。」
我這時忽然想通了一件事,為什麼孩子的祈禱,是向在天上的父親祈禱?我必須承認,當初我和張老師被分發到如此偏遠的地方,並非我們的第一志願,但是這件事以後,我們都歡歡喜喜地留在這裡工作,從未想離開過。我們忽然發現這裡好多孩子在寒流來的時候,沒有厚夾克,我們會買夾克送他們。
近年來,有好多公益團體捐錢給我們,我和張老師說服了校長,替全校學生每人設立了一個帳戶(全校只有三十位左右的學生),同學需要幫助,就從這筆錢支付。所以我們的孩子從來不用擔心營養午餐和學雜費。去做家庭訪問的時候,發現孩子沒有厚被蓋,我們會買睡袋送他們。最近,玉里鎮的一個單位要換床墊,我們爭取到了那批舊而可用的床墊,現在庫存在學校裡,已經送了一批給需要的孩子們。
當政府宣布小學生也要學英文的時候,我和張老師就努力地讀英文,我們孩子的英文雖然比不上城裡最好的,但絕對超過附近學生的平均水準。
我們都不會離開這所偏遠學校的。誰會離開天堂呢?如果有人再問我天堂在哪裡,我可以回答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