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版的人生:《爱丽丝梦游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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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版的人生:《爱丽丝梦游仙境》
王 怡
1865年,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读到卡罗尔的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她对侍从说,今后,凡卡罗尔写的东西,都赶紧给我买来。
她不知道,其实,卡罗尔是牛津大学基督学院的数学讲师。他有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叫爱丽丝。当有一天,你孩子眼巴巴地说,给我讲个故事吧。你想了一圈,从孙悟空到花仙子,肚子里已没有存货。如果你够爱自己孩子的话,虽然狗嘴吐不出象牙,但你嘴里一定能吐出童话。
但我很羞愧,迄今为止,给孩子胡诌的故事,都缺乏诚意。说出来,叫人难以相信他爸爸是个作家。我想,如果我的读者听过我给孩子讲的故事,他们一定怀疑我的文章都是抄袭的。
不然,我对孩子的爱就是抄袭的。
是这样的逻辑,如果一个人对自己孩子都这么敷衍,他对我们说的话,难道还值得听吗?
这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警告。刚好昨晚,我妻子说了一句很智慧的话。她说,如果一个妻子无法顺服自己的丈夫,她对其他人的爱,就是虚假的。
我接着说,是啊,如果一个丈夫不能为妻子舍己,他对其他人的爱,就是虚假的。
如果杀猪的,把最好的肉卖给客户,剩下的骨头带回家给妻儿炖汤喝。这可能是一个温存的画面。但如果我把最好的文字拿去换稿费,把删掉的内容拿来应付家人。这是多么寒冷的一出啊。所以你对妻子还有什么好话呢,好话都拿去发表了。只说给妻子听,实在有些划不来。
这是一个写作者最大的噩梦和罪过。所以看了这部电影,我要悔改,我要立志写童话。我要做一流的丈夫,二流的父亲,三流的作家。
就像伟大的丹麦电影《巴贝特的盛宴》,音乐家在乡村的小教堂,发现一个唱诗班女孩,有着惊人的天赋。他想带她去巴黎,说,在那里,你会让全世界的男人都排着队,来听你的歌声。相信我,那些正享誉世界的歌唱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但女孩拒绝了,她说,也请你相信,当我在这个小渔村,在二三十人的小教堂,开口赞美上帝时,宇宙中所有的天使都在倾听。
她说,我不需要其他的满足。或者,其他的满足并不是满足。
其实,这个丹麦渔村的女孩,就是一个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她知道自己活在哪一个世界,也知道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可能。
在纽约,我有幸见到英国宣教士戴德生的第五代孙,戴继宗牧师。1853年,21岁的戴德生来中国,从此,一家五代在华宣教,埋骨异乡。有人这样介绍戴继宗,说,这家伙除了硬件是英国的,软件都是中国的。我们就笑了,当他是山寨版的中国人。
后来听他分享,原来1989年以前,他一直逃避成为宣教士的呼唤。他说,我们家族四代人的奇遇记,到我已经够了。中国如何,我对此不想再有强烈的关怀。但那个夏天,许多伤痛与催促,却令他割舍不了。150年前,他祖先曾听见的那个呼唤,他竟然再次听见了;他祖先曾掉进去的那个兔子洞,他竟然又掉进去了。
我不能不对戴牧师这样说,其实在你面前,我更像一个山寨版的中国人。
就像爱丽丝,当那个矜持体弱的贵族,众目睽睽之下向她求婚。她四顾茫然,看见一只兔子,就跟它跑去,掉进了一个奇异的无底洞。所以,这迷人的童话,触及的还是那个永恒的提问,我是谁?我在哪里?
有两个答案,第一,爱丽丝掉进去的,是一个山寨版的人生。换言之,奇遇是对现实的逃避或美化。第二,如果爱丽丝没有掉进那个洞,她的人生,才会是一个山寨版的人生。一时一地的处境把她绑架,就像天空装上栅栏,为每只小鸟配上了房间号。
电影好看,是因为作者、导演和观众,都倾向于第二种答案。
我在大概十几年时间中,常有一种魂游象外的经历。很难说是心理性的,因为有画面的质感。譬如和某位领导谈话时,我的思维几乎脱离这种关系,仿佛灵魂离开身体,慢慢飘在半空,然后俯瞰这个画面。偶尔,视野还会拓展到整栋建筑或城市上空,有点像“Google地球”的3D视图。一种惊人的荒谬感、疏离感和虚无感,就涌上心间,弥漫在意念中。有时强烈得令人怀疑,其实正和领导谈话的这幅场景,才是一个掉进去的兔子洞。我是谁,我在哪里呢?
身临其境时,最常见的冲动,就是假如忽然站起来,煽他一耳光,对这世界会有什么真实影响?
这是一种昆德拉式的玩笑,或爱丽丝式的童真。但我很少和朋友谈论这种经历,因为有一种恐惧感,怕人说我是疯子,或严肃地建议我拜访心理医生。后来,读了威廉·詹姆斯的名著《宗教经验种种》,我称为“超验背景下的经验主义”。30岁以后,这曾是我自由主义思想的一个基本学术立场。詹姆斯从心理学和现象学的进路,论证了诸多宗教经验的实在性。他以一种实用主义的口吻说,是的,人不但是理性动物,也是宗教动物。
一度,詹姆斯的哲学,为我那些见不得光的经历壮了胆。难怪《骇客帝国》里,也引用了《爱丽丝奇遇记》。在“母体”世界,先知对里奥说,你来到这个赛博空间,就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当你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性,大过这世界的真实性时,你就能飞越高楼,阻挡子弹。
某个意义上说,信仰是一个童话。或者,真正的童话都指向信仰。这是托尔金对童话的阐释。他颠覆了童话等于虚构这一预设。信仰是童话的基础。换言之,一切童话都指向一个原型。像神话学中,学者们努力辨认其中的原型或母题。尽管在方法论上,对原型的研究来自于归纳;但原型或母题的存在,其实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预设。
换言之,如果信仰不存在,童话就毫无意义。如果我们心里的渴慕是徒然的,爱丽丝的故事,就不会当真打动我们。
面对巨龙时,爱丽丝默念了六件不可能的事,第一,有种药水可以将我变小;第二,有种蛋糕可以让我变大;第三,这里的动物会说话;第四,我来到一个叫仙境的地方;第五,有一只猫会在空中消失。既然这五件不可能的事都发生了,爱丽丝说,那么第六,照着预言所说的,我也一定能够杀死巨龙。
最后,爱丽丝从兔子洞出来,拒绝了求婚者,登上了去中国的商船。这可能是“带着爱来中国”(戴德生传记的书名)、也可能不怀好意。如果爱丽丝可以屠龙,她当然可以(应该?)来中国。只是从英国来到中国来的,也有两样。一是鸦片,一是福音。
爱丽丝到底象征谁呢,是东印度公司,还是马礼逊和戴德生。这取决于对你而言,到底什么,被称为山寨版的人生。
201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