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风云II》
-|王怡 发表于 2009-12-23 11: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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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美学经验，都是承载世界观的。技术的模仿，必带来价值的模仿。《风云II》的魅力，是以影像技术精细地还原漫画风格。就像坐在电影院揣着手，有人替你翻页，惬意得很。想起幼时七十二变的小人书，哗哗一翻，孙悟空就动起来了。
马荣成的武侠漫画，比起金庸、古龙来，更加远离历史情境，化出一个非历史的、神秘主义空间。最大化地除去了江湖的社会主义成分，和九阴真经的生产资料性质。刀尖上舔血，就成了人性深处属灵争战的一种隐喻。
当年《风云》乍现，还原了一个清末以来屡屡诉诸笔端的神秘世界。尤其“剑圣”立在殿外，凭意念进入殿内，与“雄霸”决战。那一幕，无论剧本的想象力或技术的表现力，我认为是自有电影以来，以镜像传递佛道世界观的、最精准超拔的片段。后来的《中华英雄》，可惜嵌在华侨世界的民族主义氛围里，玄幻只沦为技术性的。到了徐克的《蜀山传》，在司马图的《二十四诗品》中，无论“清奇”还是“超诣”，都不能想见那种生动。似乎唯有“玄幻”二字，是最贴切。人的身体、气息，动刀舞剑，到了玄幻的地步，就越发的形而上学；若模仿司马图的诗品，则在玄幻与“幽冥”之间。
这片子的故事，实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画面，都是形而上的。适合两种人看，一种只看痛快。一种当每个画面、每次对决，都是默想、沉思的素材。对我来说，看这两个小时，犹如耶稣在旷野受撒旦的试探。或用王阳明的话说，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导演彭氏弟兄，虽是泰国人，但去了好莱坞。使第二集的神秘主义氛围，很大程度上偏离了释道两家的气场，而带了基督教的规范。他们在技术上，模仿《斯巴达300勇士》；在精神氛围上，则直追《魔戒》。漫画的非历史氛围，给了导演将这个故事“魔戒化”的空间。“中州”这一玄幻世界的场域，显然是托尔金笔下“中土世界”的翻版。“入魔”，是汉语文化中对人性之幽黯的，最耸人听闻的说辞。电影描写聂风为除魔卫道，而自愿“入魔”，终被魔性所困。与昔日师弟步惊云几番厮杀、撕咬，藉着武侠的方式，将善恶之争，救赎之难，拍得惊世骇俗。
这部电影，是汉语文化中，对“入魔”二字的、最具有感染力的、类型化的和基督教化的改写。在儒释道三家，祛除“魔障”之法，无非是克己、复礼；禅定、静思；修行、洗炼。虽也有争战的艰辛，但总的趋势是解构争战的意义，至高境界是“无欲则刚”，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凡有争战，已落入庸俗了。
而《魔戒》的伟大，就在于永不止息的“争战”。情欲与圣灵相争，入魔与成圣相争。争战不止息，则爱不止息。爱不止息，则恩典不止息。
步惊云的师傅，以剑上的一滴水，击出一面瀑布。这一段，想象力美得惊人。就如摩西击打磐石，涌出活水。如果说，到此为止，这种美学仍然是儒释道的风格。那么到风云二人的意念之战，价值观的范式开始转移。对我来说，竟是一段灵修时间。就像哈比人弗多，高高举起魔戒，在烈焰山口，犹豫不定，天人交战，最后舍不得毁弃。终将魔戒戴在手上，据为己有。托尔金笔下，没有西天取经的长征英雄，只有最后一刻的恩典成全。这就是基督教版本的玄幻世界，也是“最后五分钟拯救世界”这一好莱坞模式的价值渊源。
我曾截取弗多这一段，多年来，在电脑中反复看过不下20遍。一生中，我有多少次像弗多一样，站在悬崖边上，举着那舍不得丢弃的东西，对自己狠不下心，对世界也狠不下心。我多想有个朋友啊，就像聂风对步惊云说，如果有一天，我入了魔，不能转回。就麻烦你把我杀了。
结果争战的最高峰，是步惊云舍己坠入深渊，救回入魔中杀死自己恋人的聂风。这也看出圣经成圣观与儒家成圣观的迥异。儒家说，内圣外王，假设了人内心德性的某种无限性，或内在的完美性。所谓三省吾身，把血淋淋的争战谦谦君子化了。好在武侠漫画，是表现灵魂沙场的最好的叙述方式。圣经说，你做什么都没用，“内圣”永不可能。因为罪已经败坏了内心的完美性，毁掉了德性的无限性。这是“入魔”这一佛家用语胜过孔子的地方。释迦牟尼对人性之幽黯的体认，远比孔子真实深切。但佛的开悟之道，仍然是人文主义的。说到底，就是不用死，就可以胜过死。
但圣经说，只有死，才能胜过死。成圣的唯一之道，就是救赎。就是有个人替你死，你才能够不死。导演给的结局，是典型的哥特式悲剧。驱魔不能胜过魔，入魔不能杀死魔。聂风为救中州世界，而选择走捷径，入魔道，提升功力。推而广之，这正是对中国百年革命史的最佳影射。既已入魔，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替罪羔羊的死。
基督教的核心，就是坚信替罪羔羊之必须。魔若在外面，只要驱魔；鬼若附身，只要赶鬼。但心魔怎么觉悟？凡不相信救赎之必须的宗教，对心魔还是过于轻视了。救主是一个我之外的中保。有人死，才有人活。先有爱，才能离弃恨。没有救赎论的宗教，在本质上多少带着巫术的特征。巫术的实质就是天人交感。如扎针在布娃娃身上，打锤在他人名字上，事主就要遭殃。或走过大地，摸过观音，妇人就要怀孕。民俗学上，称之为“接触巫术”和“模仿巫术”。无论天人合一，还是自行悟道，其实都没有彻底处理“入魔”的问题。
夸张地说，这部片子是关于伊甸园亚当夏娃堕落之内幕的武侠版。藉着一场场打斗，和极具风格化的、非真实的寓言空间，展现了人心中的野兽与情欲，是如此盎然。但“风云”二字，仍然承载着带有巫术特征的、交感式的结社。结社有两种，一种是隐含了中保概念的团契式（fellowship）结社；一种是风云际会、天人交感式的结社。武侠世界中，曾以各种浪漫方式，书写这种交感式的群体文化：双剑合璧，琴瑟和鸣，阴阳合参，八卦阵，九宫图，乾坤大挪移，等等。
无论那一种，都暗示了对原子式的现代个人主义的否定。风云，就是一个最小的社团。犹如琴瑟，组成一个最小的家庭。但步惊云的舍己救人，颠覆了这一中国传统的交感文化，将风云二人的关系，向着内含中保概念的救赎文化转变。表面上，交感式的联合，因着死亡被分离了。但团契式的联合，恰恰因着死亡，才真正开始。
眼看一个弟兄相爱撼山河的故事，就要脱颖而出。万事俱备，只欠死而复活。
2009-12-22，离平安夜还有2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