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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5-9-12 18:18

李银河忆王小波:他是我的“灰姑娘”

李银河忆王小波:他是我的“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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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12 06:11:50 来源: 扬子晚报(南京)

  书名:

《人间采蜜记:李银河自传》

作者:李银河

出版:江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年8月

李银河和王小波合影。

  李银河和王小波合影。

本书是著名社会学家、性学家李银河的首部自传。这位总是和同性恋、性学、女性主义等敏感话题联系在一起的学者,其一生在很多人眼里是惊世骇俗的传奇。然而,李银河自己讲来却朴实通透。63岁的李银河说自己并不算名人,她只是始终坚持了“采蜜哲学”:“人间如花丛,我只是从中采撷一点点精华,对其他的一切不去理睬。一生只有短暂的几十年,要好好享用自己的生命。”

第二次见面小波向我表白

我第一次见到王小波,是去找他父亲请教学问方面的问题。我当时已经留了个心,要看看这个王小波是何方神圣。一见之下,觉得他长得真是够难看的,心中暗暗有点失望。后来,刚谈恋爱时,有一次,我提出来分手,就是因为觉得他长得难看,尤其是跟我的初恋相比,那差得不是一点半点。那次把小波气了个半死,写来一封非常刻毒的信,气急败坏,记得信的开头列了一大堆酒名,说:“你从这信纸上一定能闻到二锅头、五粮液、竹叶青的味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后头还有一句话把我给气乐了,他说:“你也不是就那么好看呀。”就这样,心结打开了,我们又接着好下去了。

王小波凌厉的攻势是任何人都难以抵御的。他向我表白时,我们只是第二次见面,也是第一次单独见面。地点是我的办公室,借口是还书。那是一本当时在小圈子里流传的小说,是个苏联当代作家写的,叫做《普隆恰托夫经理的故事》,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在当时还是很宝贵的。小波一见到我,就一脸尴尬地告诉我:书在来的路上搞丢了。我十分无奈,这人可真行。

后来我们开始聊天,天南地北,当然更多是文学。正谈着,他猛不丁问了一句:“你有男朋友吗?”我那时候刚跟初恋情人分手不久,就如实相告。他接下去一句话几乎吓我一跳,他说:“你看我怎么样?”这才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啊。他这句话既透着点无赖气息,又显示出他咄咄逼人的自信和无比的纯真,令我立即对他刮目相看。

小波这个人浪漫到骨子里,所以他才能对所有世俗所谓的“条件”不屑一顾,直截了当凭感觉追求我。从世俗的眼光看,一切“条件”都对他相当不利,我们俩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大学毕业(虽然只是个“工农兵学员”,但是也勉强算是上了大学吧),他初中没毕业;我在报社当编辑,他在一个全都是老大妈和残疾人的街道工厂当工人;我的父母已经“解放”恢复工作,他的父亲还没平反;我当时已经因为发表了那篇文章而小有名气,而他还没发表过任何东西,默默无闻。但是正如小波后来说的:真正的婚姻都是在天上缔结的。经典的浪漫故事都是两人天差地别,否则叫什么浪漫?

我与男版“灰姑娘”结婚了

我和他就是一个男版灰姑娘的故事嘛。我早就看出来,我的这个灰姑娘天生丽质,他有一颗无比敏感、无比美丽的心,而且还是一个文学天才,早晚会脱颖而出。

我问过小波:“你觉得自己会成为几流的作家?”他认真想了想,说:“一流半吧。”当时他还不是特别自信,所以有一次他问我:“如果将来我没有成功怎么办?”我想象了一下未来的情景,对他说:“即使没成功,只有我们的快乐生活,也够了。”他听了如释重负。

后来,小波发起情书攻势。由于我们一周只能见一次,所以他想了个主意,把对我的思念写在一个五线谱本子上,而我的回信就写在空白处。这件轶事后来竟成了恋爱经典,有次我在电视上无意中听到一段相声,说:“过去有个作家把情书写在了五线谱上……”那就是我们的故事啊。

经过两年的热恋,我和小波结婚了。当时,小波是在校生,是不允许结婚的。但是,由于工作年头长,他是带薪大学生,有工作单位可以开结婚证明,这就和一般学生不同了。我们就钻了这个空子。因为怕人家深问横生枝节,我们登记时找的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当时正好在街道办事处工作,负责结婚登记。她打个马虎眼,我们也就蒙混过关了。那是1980年1月21日。那个年头根本不兴搞什么婚礼,只是两家人在王府井全聚德吃了一顿饭,两家一共去了十个人,兄弟姐妹都没去全,也没有什么仪式,就跟普通的亲戚聚会吃饭一样。后来我听爸爸说,他们家给了五百块钱,我心里暗暗纳闷,为什么是他们家给钱,不是我们家给钱?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深入学了社会学才悟到,这钱的性质是彩礼啊。

小波的一帮同学朋友还到我家举行了一个秘密聚会。他们来我家时,其中一位骑着自行车,一手扶把,一手抓着个一人多高的金属立式衣架,是朋友们凑钱给我们买的结婚贺礼。十来个人围了一桌子,菜大多是外面买的熟肉和现成的凉拌菜,外加我下厨做了些。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的厨艺不咋地。饭后大家嗑着瓜子聊天。记得小波好友刘晓阳当时说了句话,我还觉得有点不受听,有人问起他什么时候结婚,有没有对象,他说:“怎么也得比嫂子强啊。”晓阳长得是比小波好看多了,也是个大才子,满腹经纶,小波后来有句话:“晓阳的杂文写得比我好。”那他也不能这么说话呀。这句话之所以使我不快,是因为它有两重含义:晓阳比我的小波强,晓阳的妻子比我强。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在我心中,小波是完美的,我是完美的,我俩的爱情更是完美的,所谓完美就是到头了,哪能有比这个还强的?幸亏我不是小心眼,不然就跟他认真生气了。

去留学了解一般人的看法

1982年我整三十岁。俗话说:三十不学艺。可我偏偏在那一年离开我喜欢的工作、新婚燕尔的丈夫、生我养我的中国,远赴美国匹兹堡大学去攻读社会学。

记得写入学申请时,我的英文半生不熟,所以请一位在北京的美国朋友帮我润润色。其中,我解释自己出国留学动机的一句话令这位朋友大惑不解,我写的是:“我想去留学,就是想了解一般人对事物的通常看法是怎样的。”她不明白这怎么能成为一个动机。这也难怪,她太不了解我的成长环境,太不了解当时的中国,太不了解刚刚成为过去的那一段历史了。

刚刚结束的那场政治运动以及我的青少年时代,对于一个正在摸索人生道路的孩子来说,是多么让人困惑啊。周围的气氛充满狂热、荒谬、扭曲、变态、粗暴、冷漠、无知和残忍,几乎每个人都处于半疯状态,正常的理智无处可寻。记得小波常引用一句不知出处的话:“人生在世只有两个选择,不是做傻瓜就是做恶棍。”在那个时代,清醒和善良是多么稀少啊。因此,我申请去留学,的确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想恢复理智,想了解一下在正常社会中生活的正常人们是怎样想事情和做事情的。这种想法,那个来自正常社会的美国朋友怎么能理解呢?

我申请留学还有一点考虑,就是希望吸收到更多的精神食粮。据说美国每人平均耗费的热能是中国人的三十倍,换句话说,他们的平均物质生活水平是我们的三十倍。但是,我并不太看重这个,毕竟他们每天吃的东西不可能是我们的三十倍,他们的床也不可能比我们的大三十倍。人的物质需求相差不大,满足了基本需要之外的供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更有意义的是精神的享受——深入心扉的情感、清澈有力的思想,以及所有的虚构之美,包括音乐、美术、戏剧以至优雅的生活。

申请顺利成功,我独自前往异国他乡。飞机在匹兹堡降落,深夜的机场有一种轻轻柔柔的背景音乐,带点异国情调,给刚刚离乡一日的我带来一丝淡淡的乡愁。我不知道等候着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但我感到这又是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未来无论怎样,都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希望即将开始的这段生活是光明、快乐、色彩斑斓的,而不是晦暗、郁闷、委琐的。

在新奥尔良见识裸体舞

留学生的生活很清贫,也就是将将过得去吧。那几百美元奖学金刚刚够吃饭和房租,我一个人的时候还好,两年之后,小波办了陪读,只是免学费,没有生活费,两个人花那一点奖学金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于是,我们俩都打一点工。我每周有一天时间在一家饭店里当服务生,那家饭店很有意思,是台湾人开的,却叫“北京饭店”。小波因为英文不好,在后厨刷碗,还跟一个上海人一起去干过一阵装修房子的活儿。

小波还在底层街区遭遇过打劫。有一天打工回来的路上,有个瘦骨嶙峋的老美拦住他要钱,小波说:“我没钱。”那人指指他鼓鼓囊囊的上衣兜问:“这是什么?”小波老实告诉他:“是烟,不是钱包。”老美说:“那就给支烟吧。”小波就给了他一支烟,打发他走了。小波后来分析,他碰上的一定是个瘾君子,情急之下才会打劫。

尽管生活拮据,我和小波还是设法省钱遍游美国,甚至游了欧洲。这在那个时期的留学生中并不多见,就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一辈留学生也很少有能力去游欧洲。匹兹堡大学地理系的一位华裔老教授对我们这种做法颇不以为然。他当年留学毕业后留校教书,一点点奋斗成功,我们在匹兹堡大学时,他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了,房子、车子、老婆、孩子和终身教职全都有了。在他看来,我们还没有什么正经收入就花钱去旅游,纯属不务正业,太过奢侈。其实,旅游不一定就是奢侈,富有富的游法,穷有穷的游法。为什么穷人就不可以旅游?我和小波从结婚起就没打算要孩子,除了两人的吃住也没啥花销,省吃俭用攒的钱基本就都用在了旅游上。

第一次是小波来美国的次年,他哥哥小平到新奥尔良的图兰大学读书。我们约好先去新奥尔良看小平,然后三人一起去佛罗里达玩儿。

新奥尔良是一个法国味道很重的城市。奥尔良是法国的一个城市,后来很多人移民到美国,按照他们的风俗习惯来建立这个新城,所以叫新奥尔良。法国社区窄窄的街道上有黑人音乐家在吹萨克斯,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所谓蓝调音乐,感觉怪怪的,说不上好听难听,只是觉得异国风情十分浓烈。

我们在那一条条小街上信步游览,沿街都是各色店铺,琳琅满目。我平生第一次见识了裸体舞酒吧,那些舞者被叫做“go-go-dancer”,她们一点也不美,因为不是什么高尚的地方,按几率也不会有太出色的姑娘。小平和小波还好,我在那个酒吧里就太尴尬了,这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嘛。我们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就落荒而逃了。

小波是诗人,走得也像诗人

1996年10月,我到英国剑桥大学做访问学者,原定时间是一年,可是在做了半年之后,忽一日接到好友林春电话,说小波出事了。虽然当时没有人告诉我出的什么事,只是说病了,但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从接电话开始,一直到登机回国,我的心跳一直很快,心里发虚,全身像要虚脱一样。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沈原说了一句话:“小波是个诗人,走得也像诗人。”我就一下全明白了。我现在不愿回想,那些日子我是怎样熬过来的。

小波过世之后,我有一天翻检旧物,忽然翻出一个本子,上面是小波给我写的未发出的信,是对我担心他心有旁骛的回应:“……至于你呢,你给我一种最好的感觉,仿佛是对我的山呼海啸的响应,还有一股让人喜欢的傻气……你放心,我和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搞不到一块,尤其是爱了你以后,对世界上一切女人都没什么好感觉。”

忆起我们横穿美国的旅行;忆起我们共同游历欧洲,饱览人文风光;忆起我们回国后共同游览过的雁荡山、泰山、北戴河,还有我们常常去散步作倾心之谈的颐和园、玲珑园、紫竹院、玉渊潭……樱花盛开的时节,花丛中有我们相依相恋的身影;秋叶飘零的时节,林间小道上有我们随意徜徉的脚步。我们的生活平静而充实,共处二十年,竟从未有过沉闷厌倦的感觉。平常懒得做饭时,就去下小饭馆;到了节假日,同亲朋好友欢聚畅谈,其乐也融融。生活是多么美好,活着是多么好啊。而小波竟然能够忍心离去,实在令人痛惜。我想,唯一可以告慰他的是,我们曾经拥有过这一切。

我现在想,我的小波他也许在海里,也许在天上,无论在哪里,我知道他是幸福的。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也不乏艰辛,但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经历了爱情、创作、亲密无间和不计利益得失的夫妻关系,他死后人们终于发现、承认、赞美和惊叹他的天才。我对他的感情是无价的,他对我的感情也是无价的,世上没有任何尺度可以衡量我们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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